- 中國現當代文學名著導讀
- 錢理群
- 9418字
- 2019-11-26 14:50:19
《正紅旗下》選讀
大姐的公、婆和大姐夫
大姐的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校。”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并沒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并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么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只愛吃雞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么山珍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面: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臺暖洞子生產的碧綠的、尖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只是為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過癮。不管怎么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
“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桿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么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時候這些話并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么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并不比哭更體面一些。她的剛柔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是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墒?,氣派與身份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于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與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循環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得當鋪的好評。據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姐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么會還那么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里面是兩只紅頦,兩只藍靛頦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只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只雪白的麻雀。不幸,在白麻雀的聲譽剛剛傳遍九城的大茶館之際,也不知怎么就病故了,所以他后來即使看見一只雪白的老鴉也不再動心。
在冬天,他特別受我的歡迎:在他的懷里,至少藏著三個蟈蟈葫蘆,每個都有擺在古玩鋪里去的資格。我并不大注意葫蘆。使我興奮的是它們里面裝著的嫩綠蟈蟈,時時輕脆地鳴叫,仿佛夏天忽然從哪里回到北京。
在我的天真的眼中,他不是來探親家,而是和我來玩耍。他一講起養鳥、養蟈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以至我母親不管怎樣為難,也得給他預備飯食。他也非常天真。母親一暗示留他吃飯,他便咳嗽一陣,有腔有調,有板有眼,而后又哈哈地笑幾聲才說:
“親家太太,我還真有點餓了呢!千萬別麻煩,到天泰軒叫一個干炸小丸子、一賣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湯,多加胡椒面和香菜,就行啦!就這么辦吧!”
這么一辦,我母親的眼圈兒就分外濕潤那么一兩天!不應酬吧,怕女兒受氣,應酬吧,錢在哪兒呢?那年月走親戚,用今天的話來說,可真不簡單!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么帶兵與打仗。我曾問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后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可也的確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兒們怎么養,怎么蹓,怎么“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么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制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里的小瓷食罐,小瓷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么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里。
他還會唱呢!有的王爺會唱須生,有的貝勒會唱《金錢豹》,有的滿族官員由票友而變為京劇名演員……戲曲和曲藝成為滿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他們不但愛去聽,而且喜歡自己粉墨登場。他們也創作,大量地創作,岔曲、快書、鼓詞等等。我的親家爹也當然不甘落后。遺憾的是他沒有足夠的財力去組成自己的票社,以便親友家慶祝孩子滿月,或老太太的生日,去車馬自備、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夜,耗財買臉,傲里奪尊,譽滿九城。他只能加入別人組織的票社,隨時去消遣消遣。他會唱幾段聯珠快書。他的演技并不很高,可是人緣很好,每逢獻技都博得親友們熱烈喝彩。美中不足,他走票的時候,若遇上他的夫人也盛裝在場,他就不由地想起閻王奶奶來,而忘了詞兒。這樣丟了臉之后,他回到家來可也不鬧氣,因為夫妻們大吵大鬧會喊啞了他的嗓子。倒是大姐的婆婆先發制人,把日子不好過,債務越來越多,統統歸罪于他愛玩票,不務正業,鬧得沒結沒完。他一聲也不出,只等到她喘氣的時候,他才用口學著三弦的聲音,給她彈個過門兒:“登根兒哩登登?!彼囆g的熏陶使他在痛苦中還能夠找出自慰的辦法,所以他快活——不過據他的夫人說,這是沒皮沒臉,沒羞沒臊!……
大姐夫雖已成了家,并且是不會騎馬的驍騎校,可是在不少方面還像個小孩子,跟他的爸爸差不多。是的,他們老爺兒倆到時候就領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干嗎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致,考究,入迷。大姐夫不養靛頦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喇,威風凜凜地去捕幾只麻雀。這一程子,他玩膩了鷂子與胡伯喇,改為養鴿子。他的每只鴿子都值那么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他收藏的幾件鴿鈴都是名家制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大姐夫需要雜拌兒。每年如是:他用各色洋紙糊成小高腳碟,以備把雜拌兒中的糖豆子、大扁杏仁等等輕巧地放在碟上,好像是為給他自己上供。一邊擺弄,一邊吃;往往小紙碟還沒都糊好,雜拌兒已經不見了;盡管是這樣,他也得到一種快感。雜拌兒吃完,他就設計糊燈籠,好在燈節懸掛起來。糊完春燈,他便動手糊風箏。這些小事情,他都極用心地去作;一兩天或好幾天,他逢人必說他手下的工作,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在不斷的商討中,往往得到啟發,他就重新設計,以期出奇制勝,有所創造。若是別人不愿意聽,他便都說給我大姐,鬧得大姐腦子里盡是春燈與風箏,以至耽誤了正事,招得婆婆鳴炮一百零八響!
他們玩耍,花錢,可就苦了我的大姐。在家庭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以資消遣。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臺的時候,就歸罪于我的大姐,一致進行討伐。大姐夫雖然對大姐還不錯,可是在混戰之中也不敢不罵她。好嘛,什么都可以忍受,可就是不能叫老人們罵他怕老婆。因此,一來二去,大姐增添了一種本事:她能夠在炮火連天之際,似乎聽到一些聲響,又似乎什么也沒聽見。似乎是她給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針??蓱z的大姐!……
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時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兒子在院里放花炮。今年,他們負債超過了往年的最高紀錄。臘月二十三過小年,他們理應想一想怎么還債,怎么節省開支,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債主子們把門環子敲碎。沒有,他們沒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點錢,買了頭號的大糖瓜,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擺在灶王面前,并且瞪著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說幾句好話,別不三不四地順口開河,瞎扯!”兩位男人呢,也不知由哪里弄來一點錢,都買了鞭炮。老爺兒倆都脫了長袍。老頭兒換上一件舊狐皮馬褂,不系鈕扣,而用一條舊布褡包松攏著,十分瀟灑。大姐夫呢,年輕火力壯,只穿著小棉襖,直打噴嚏,而連說不冷。鞭聲先起,清脆緊張,一會兒便火花急濺,響成一片。兒子放單響的麻雷子,父親放雙響的二踢腳,間隔停勻,有板有眼:噼啪噼啪,咚;噼啪噼啪,咚;——當!這樣放完一陣,父子相視微笑,都覺得放炮的技巧九城第一,理應得到四鄰的熱情夸贊。
二哥福海
在親友中,二哥福海到處受歡迎。他長得短小精悍,既壯實又秀氣,既漂亮又老成。圓圓的白凈子臉,雙眼皮,大眼睛。他還沒開口,別人就預備好聽兩句俏皮而頗有道理的話。及至一開口,他的眼光四射,滿面春風,話的確俏皮,而不傷人;頗有道理,而不老氣橫秋。他的腦門以上總是青青的,像年畫上胖娃娃的青頭皮那么清鮮,后面梳著不松不緊的大辮子,既穩重又飄灑。他請安請得最好看:先看準人,而后俯首急行兩步,到了人家的身前,雙手扶膝,前腿實,后腿虛;一趨一停,畢恭畢敬。安到話到,親切誠摯地叫出來:“二嬸兒,您好!”而后,從容收腿,挺腰斂胸,雙臂垂直,兩手向后稍攏,兩腳并齊“打橫兒”。這樣的一個安,叫每個接受敬禮的老太太都哈腰兒還禮,并且暗中贊嘆:我的兒子要能夠這樣懂得規矩,有多么好??!
他請安好看,坐著好看,走道兒好看,騎馬好看,隨便給孩子們擺個金雞獨立,或騎馬蹲檔式就特別好看。他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沒忘記二百多年來的騎馬射箭的鍛煉,又吸收了漢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論學習,他文武雙全;論文化,他是“滿漢全席”。他會騎馬射箭,會唱幾段(只是幾段)單弦牌子曲,會唱幾句(只是幾句)汪派的《文昭關》,會看點風水,會批八字兒。他知道怎么養鴿子,養鳥,養騾子與金魚??墒撬炔火B鴿子、鳥,也不養騾子與金魚。他有許多正事要作,如代親友們去看棺材,或介紹個廚師傅等等,無暇養那些小玩藝兒。大姐夫雖然自居內行,養著鴿子,或架著大鷹,可是每逢遇見福海二哥,他就甘拜下風,頗有意把他的滿天飛的元寶都廉價賣出去。福海二哥也精于賭錢,牌九、押寶、抽簽子、擲骰子、斗十胡、踢球、“打老打小”,他都會。但是,他不賭。只有在老太太們想玩十胡而湊不上手的時候,他才逢場作戲,陪陪她們。他既不多輸,也不多贏。若是贏了幾百錢,他便買些糖豆大酸棗什么的分給兒童們。
他這個熟透的旗人其實也就是半個、甚至于是三分之一的旗人。這可與血統沒有什么關系。以語言來說,他只會一點點滿文,談話,寫點什么,他都運用漢語。他不會吟詩作賦,也沒學過作八股或策論,可是只要一想到文藝,如編個岔曲,寫副春聯,他總是用漢文去思索,一回也沒考慮過可否試用滿文。當他看到滿、漢文并用的匾額或碑碣,他總是欣賞上面的漢字的秀麗或剛勁,而對旁邊的滿字便只用眼角照顧一下,敬而遠之。至于北京話呀,他說的是那么漂亮,以至使人認為他是這種高貴語言的創造者。即使這與歷史不大相合,至少他也應該分享“京腔”創作者的一份兒榮譽。是的,他的前輩們不但把一些滿文詞兒收納在漢語之中,而且創造了一種輕脆快當的腔調;到了他這一輩,這腔調有時候過于輕脆快當,以至有時候使外鄉人聽不大清楚。
可是,驚人之筆是在這里:他是個油漆匠!我的大舅是三品亮藍頂子的參領,而兒子居然學過油漆彩畫,誰能說他不是半個旗人呢?我大姐的婚事是我大舅給作的媒人。大姐婆婆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按理說絕對不會要個旗兵的女兒作媳婦,不管我大姐長的怎么俊秀,手腳怎么利落。大舅的亮藍頂子起了作用。大姐的公公不過是四品呀。在大姐結婚的那天,大舅親自出馬作送親老爺,并且約來另一位亮藍頂子的,和兩位紅頂子的,二藍二紅,都戴花翎,組成了出色的送親隊伍。而大姐的婆婆呢,本來可以約請四位紅頂子的來迎親,可是她以為我們絕對沒有能力組織個強大的隊伍,所以只邀來四位五品官兒,省得把我們嚇壞了。結果,我們取得了絕對壓倒的優勢,大快人心!受了這個打擊,大姐婆婆才不能不管母親叫親家太太,而姑母也乘勝追擊,鄭重聲明:她的丈夫(可能是漢人)也作過二品官!
大姐后來囑咐過我,別對她婆婆說,二哥福海是拜過師的油漆匠。是的,若是當初大姐婆婆知道二哥的底細,大舅作媒能否成功便大有問題了,雖然他的失敗也不見得對大姐有什么不利。
二哥有遠見,所以才去學手藝。按照我們的佐領制度,旗人是沒有什么自由的,不準隨便離開本旗,隨便出京;盡管可以去學手藝,可是難免受人家的輕視。他應該去當兵,騎馬射箭,保衛大清皇朝。可是,旗族人口越來越多,而旗兵的數目是有定額的。于是,老大老二也許補上缺,吃上錢糧,而老三老四就只好賦閑。這樣,一家子若有幾個白丁,生活就不能不越來越困難。這種制度曾掃南蕩北,打下天下;這種制度可也逐漸使旗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信,還有多少人終身失業。
同時,吃空頭錢糧的在在皆是,又使等待補缺的青年失去有缺即補的機會。我姑母,一位寡婦,不是吃著好幾份兒錢糧么?
我三舅有五個兒子,都虎頭虎腦的,可都沒有補上缺。可是,他們住在郊外,山高皇帝遠。于是這五虎將就種地的種地,學手藝的學手藝,日子過得很不錯。福海二哥大概是從這里得到了啟發,決定自己也去學一門手藝。二哥也看得很清楚:他的大哥已補上了缺,每月領四兩銀子;那么他自己能否也當上旗兵,就頗成問題。以他的聰明能力而當一輩子白丁,甚至連個老婆也娶不上,可怎么好呢?他的確有本領,騎術箭法都很出色??墒?,他的本領只足以叫他去作槍手,替崇家的小羅鍋,或明家的小瘸子去箭中紅心,得到錢糧。是呀,就是這么一回事:他自己有本領,而補不上缺,小羅鍋和小瘸子肯花錢運動,就能通過槍手而當兵吃餉!二哥在得一雙青緞靴子或幾兩銀子的報酬而外,還看明白:怪不得英法聯軍直入公堂地打進北京,燒了圓明園!憑吃幾份兒餉銀的寡婦、小羅鍋、小瘸子,和像大姐公公那樣的佐領、像大姐夫那樣的驍騎校,怎么能擋得住敵兵呢!他決定去學手藝!是的,歷史發展到一定的階段,總會有人,像二哥,多看出一兩步棋的。
大哥不幸一病不起,福海二哥才有機會補上了缺。于是,到該上班的時候他就去上班,沒事的時候就去作點油漆活兒,兩不耽誤。老親舊友們之中,有的要漆一漆壽材,有的要油飾兩間屋子以備娶親,就都來找他。他會替他們省工省料,而且活兒作得細致。
當二哥作活兒的時候,他似乎忘了他是參領的兒子,吃著錢糧的旗兵。他的工作服,他的認真的態度,和對師兄師弟的親熱,都叫他變成另一個,一個漢人,一個工人,一個順治與康熙所想象不到的旗人。
二哥還信白蓮教!他沒有造反、推翻皇朝的意思,一點也沒有。他只是為堅守不動煙酒的約束,而入了“理門”。本來,在友人讓煙讓酒的時候,他拿出鼻煙壺,倒出點茶葉末顏色的聞藥來,抹在鼻孔上,也就夠了。大家不會強迫一位“在理兒的”破戒??墒牵徽f自己“在理兒”,而說:我是白蓮教!不錯,“理門”確與白蓮教有些關系,可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在理兒”是好事,而白蓮教便有些可怕了。母親便對他說過:“老二,在理兒的不動煙酒,很好!何必老說白蓮教呢,叫人怪害怕的!”二哥聽了,便爽朗地笑一陣:“老太太!我這個白蓮教不會造反!”母親點點頭:“對!那就好!”
大姐夫可有不同的意思。在許多方面,他都敬佩二哥??墒牵X得二哥的當油漆匠與自居為白蓮教徒都不足為法。大姐夫比二哥高著一寸多。二哥若是雖矮而不顯著矮,大姐夫就并不太高而顯著晃晃悠悠。干什么他都慌慌張張,冒冒失失。長臉,高鼻子、大眼睛,他坐定了的時候顯得很清秀體面??墒?,他總坐不住,像個手腳不識閑的大孩子。一會兒,他要看書,便趕緊拿起一本《五虎平西》——他的書庫里只有一套《五虎平西》,一部《三國志演義》,四五冊小唱本兒,和他幼年讀過的一本《六言雜字》。剛拿起《五虎平西》,他想起應當放鴿子,于是順手把《五虎平西》放在窗臺上,放起鴿子來。趕到放完鴿子,他到處找《五虎平西》,急得又嚷嚷又跺腳。及至一看它原來就在窗臺上,便不去管它,而哼哼唧唧地往外走,到街上去看出殯的。
他很珍視這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為這種自由是祖宗所賜,應當傳之永遠,“子子孫孫永保用!”因此,他覺得福海二哥去當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自稱白蓮教是同情叛逆。前些年,他不記得是哪一年了,白蓮教不是造過反嗎?
在我降生前的幾個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著了急。他們都激烈地反對變法。大舅的理由很簡單,最有說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許變!大姐公公說不出更好的道理來,只好補充了一句:要變就不行!事實上,這兩位官兒都不大知道要變的是哪一些法,而只聽說:一變法,旗人就須自力更生,朝廷不再發給錢糧了。
大舅已年過五十,身體也并不比大舅媽強著多少,小辮兒須續上不少假頭發才勉強夠尺寸,而且因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著,小辮兒幾乎老在肩上扛著,看起來頗欠英武。自從聽說要變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著身子走路,像個斷了線的風箏似的。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滿面紅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遛鳥兒,至少要走五六里路。習以為常,不走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發僵,而且鳥兒也不歌唱。盡管他這么硬朗,心里海闊天空,可是聽到鐵桿莊稼有點動搖,也頗動心,他的咳嗽的音樂性減少了許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籠子還未放下,他先問有貓沒有。變法雖是大事,貓若撲傷了藍靛頦兒,事情可也不小。
“云翁!”他聽說此地無貓,把鳥籠放好,有點急切地說:“云翁!”
大舅的號叫云亭。在那年月,旗人越希望永遠作旗人,子孫萬代,可也越愛摹仿漢人。最初是高級知識分子,在名字而外,還要起個字雅音美的號。慢慢地,連參領佐領們也有名有號,十分風雅。到我出世的時候,連原來被稱為海二哥和恩四爺的旗兵或白丁,也都什么臣或什么甫起來。是的,亭、臣、之、甫是四個最時行的字。大舅叫云亭,大姐的公公叫正臣,而大姐夫別出心裁地自稱多甫,并且在自嘲的時節,管自己叫豆腐。多甫也罷,豆腐也罷,總比沒有號好的多。若是人家拱手相問:您臺甫?而回答不出,豈不比豆腐更糟么?
大舅聽出客人的語氣急切,因此不便馬上動問。他比客人高著一品,須拿出為官多年,經驗豐富,從容不迫的神態來。于是,他先去看鳥,而且相當內行地夸贊了幾句。直到大姐公公又叫了兩聲云翁,他才開始說正經話:“正翁!我也有點不安!真要是自力更生,您看,您看,我五十多了,頭發掉了多一半,肩膀越來越歪,可叫我干什么去呢?這不是什么變法,是要我的老命!”
“嗻!是!”正翁輕嗽了兩下,幾乎完全沒有音樂性。“是!出那樣主意的人該剮!云翁,您看我,我安分守己,自幼兒就不懂要完星星,要月亮!可是,我總得穿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吧?我總得炒點腰花,來個木樨肉下飯吧?我總不能不天天買點嫩羊肉,喂我的藍靛頦兒吧?難道這些都是不應該的?應該!應該!”
“咱們哥兒們沒作過一件過分的事!”
“是嘛!真要是不再發錢糧,叫我下街去賣……”正翁把手捂在耳朵上,學著小販的吆喝,眼中含著淚,聲音凄楚:“賽梨?,辣來換!我,我……”他說不下去了。
“正翁,您的身子骨兒比我結實多了。我呀,連賣半空兒多給,都受不了?。 ?/p>
“云翁!云翁!您聽我說!就是給咱們每人一百畝地,自耕自種,咱們有辦法沒有?”
“由我這兒說,沒有!甭說我拿不動鋤頭,就是拿得動,我要不把大拇腳趾頭鋤掉了,才怪!”
老哥倆又討論了許久,毫無辦法。于是就一同到天泰軒去,要了一斤半柳泉居自制的黃酒,幾個小燒(燒子蓋與炸鹿尾之類),吃喝得相當滿意。吃完,誰也沒帶著錢,于是都爭取記在自己的賬上,讓了有半個多鐘頭。
可是,在我降生的時候,變法之議已經完全作罷,而且殺了幾位主張變法的人。云翁與正翁這才又安下心去,常在天泰軒會面。每逢他們聽到賣蘿卜的“賽梨?,辣來換”的呼聲,或賣半空花生的“半空兒多給”的吆喝,他們都有點怪不好意思;作了這么多年的官兒,還是沉不住氣呀!
多甫大姐夫,在變法潮浪來得正猛的時節,佩服了福海二哥,并且不大出門,老老實實地在屋中溫習《六言雜字》。他非常嚴肅地跟大姐討論:“福海二哥真有先見之明!我看咱們也得想個法!”
“對付吧!沒有過不去的事!”大姐每逢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總是拿出這句名言來。
“這回呀,就怕對付不過去!”
“你有主意,就說說吧!多甫!”大姐這樣稱呼他,覺得十分時髦、漂亮。
“多甫?我是大豆腐!”大姐夫慘笑了幾聲。“現而今,當瓦匠、木匠、廚子、裱糊匠什么的,都有咱們旗人?!?/p>
“你打算……”大姐微笑地問,表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去學什么手藝,她都不反對。
“學徒,來不及了!誰收我這么大的徒弟呢?我看哪,我就當鴿販子去,準行!鴿子是隨心草兒,不愛,白給也不要;愛,十兩八兩也肯花。甭多了,每月我只作那么一兩號俏買賣,就夠咱們倆吃幾十天的!”
“那多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著。
大姐夫挑了兩天,才狠心挑出一對紫烏頭來,去做第一號生意。他并舍不得出手這一對,可是朝廷都快變法了,他還能不堅強點兒么?及至到了鴿市上,認識他的那些販子們一口一個多甫大爺,反倒賣給他兩對鴿鈴,一對鳳頭點子。到家細看,鳳頭是用膠水粘合起來的。他沒敢和大姐商議,就偷偷撤銷了販賣鴿子的決定。
變法的潮浪過去了,他把大松辮梳成了小緊辮,摹仿著庫兵,橫眉立目地滿街走,倒仿佛那些維新派是他親手消滅了的。同時,他對福海二哥也不再那么表示欽佩。反之,他覺得二哥是腳踩兩只船,有錢糧就當兵,沒有錢糧就當油漆匠,實在不能算個地道的旗人,而且難免白蓮教匪的嫌疑。
書歸正傳:大舅媽拜訪完了我的姑母,就同二哥來看我們。大舅媽問長問短,母親有氣無力地回答,老姐兒們都落了點淚。收起眼淚,大舅媽把我好贊美了一頓:多么體面哪!高鼻子,大眼睛,耳朵有多么厚實!
福海二哥笑起來:“老太太,這個小兄弟跟我小時候一樣的不體面!剛生下來的娃娃都看不出模樣來!你們老太太呀……”他沒往下說,而又哈哈了一陣。
母親沒表示意見,只叫了聲:“福海!”
“是!”二哥急忙答應,他知道母親要說什么?!澳判模唤o我啦!明天洗三,七姥姥八姨的總得來十口八口兒的,這兒二妹妹管裝煙倒茶,我跟小六兒(小六兒是誰,我至今還沒弄清楚)當廚子,兩杯水酒,一碟炒蠶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熱湯兒面,有味兒沒味兒,吃個熱乎勁兒。好不好?您哪!”
母親點了點頭。
“有愛玩小牌兒的,四吊錢一鍋。您一丁點心都別操,全有我呢!完了事,您聽我一筆賬,決不會叫您為難!”說罷,二哥轉向大舅媽:“我到南城有點事,太陽偏西,我來接您?!?/p>
大舅媽表示不肯走,要在這兒陪伴著產婦。
二哥又笑了:“奶奶,您算了吧!憑您這全本連臺的咳嗽,誰受得了啊!”
這句話正碰在母親的心坎上。她需要多休息、睡眠,不愿傾聽大舅媽的咳嗽。
二哥走后,大舅媽不住地叨嘮:這個二鬼子!這個二鬼子!
可是“二鬼子”的確有些本領,使我的洗三辦得既經濟,又不完全違背“老媽媽論”的原則。
【閱讀提示】
1.在《正紅旗下》里,老舍作為滿族的后裔,講述了一個滿族北京市民衰敗的故事。細讀“大姐的公、婆和大姐夫”這一節(特別是大姐的公公和他的兒子“放花炮”那一段),體會作者所說的“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致,考究,入迷”的含義,并體味作者敘述、描寫的語氣與復雜心態。
2.寫得更為傳神的是二哥福海,作者對他懷有什么樣的情感,為什么?細讀二哥“請安”和他安排“洗三”的兩個場面,注意作者如何將對人物的描寫與分析兩者有機結合,注意體味老舍洗練純凈的北京話中的幽默感與韻味。
3.你可能已經注意到,老舍與沈從文都是少數民族的作家,是否可從這一角度對他們的作品進行一種解讀。如有興趣,不妨一試。
【擴展性閱讀書(篇)目】
可與已選入本讀本的同寫在五六十年代的戲劇《茶館》對照起來讀。
【閱讀參考書(篇)目】
趙園:《北京:城與人》,重點閱讀《旗人現象》一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