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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朝遙遠(上下)
  • 周寧
  • 11772字
  • 2019-12-20 17:56:39

第二章 中國形象:傳奇與地理之間

1.《馬可·波羅游記》:從虛構讀到真實

想象是一座橋梁,從觀念到現實的橋梁。那位在熱那亞監獄為馬可·波羅記述游記的魯思梯謙,也是位騎士傳奇作家,曾為英王愛德華一世寫過兩部傳奇:《侍臣吉艾倫和所有關于圓桌騎士團的故事》、《亞瑟王和其他圓桌騎士的俠義故事集》。有趣的是,30多年后,1331年,愛德華三世竟在一次大比武中,按照《馬可·波羅游記》中的描寫,把自己打扮成大汗,讓隨從騎士穿上金光閃閃的韃靼袍,列隊穿過倫敦城時,騎士的身邊還伴著貴婦小姐,身穿紅袍、頭戴趕駱駝人的白尖帽。Annales Paulini in Chronicles of the Reigns of King Edward, ed.W. Stubbs(Rolls Series Vol.76,1882), Vol.I, pp.354-355.傳奇與現實的界限往往很難區分。游記的意義,不僅在于它寫了什么,更重要的,還在于讀者如何接受它。

《馬可·波羅游記》問世于1298年前后,最初出自熱那亞監獄馬可·波羅與魯思梯謙之手的那個法—意方言本(Franco-Italian Manuscript),我們今天已經看不到了。現存的版本,大概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流行于上流社會的法文版本,抄在昂貴的羊皮紙上,裝飾精美,收藏在像奧爾良公爵查理或愛德華四世表兄理查·伍德威爾這類貴族家中。在他們的私人藏書中,《馬可·波羅游記》與《羅蘭之歌》、《亞瑟王傳奇》一樣,同屬于“傳奇”。這個版本可能最近于魯思梯謙最初的那個法—意方言本,在寫作風格上,也像是當時流行的騎士傳奇。第二類是托斯卡尼方言與威尼斯方言本,抄在比較廉價的紙本上,流行較廣,比法文本傳奇色彩明顯減少了,讀起來更像是地理志或經商指南。比如書中有這樣的話:“如果你想獲得更多的知識,請去別處尋找,而我,就說這么多了。阿門!”第三類版本是拉丁語版本,最初由意大利多明我會修士弗朗西斯科·畢畢諾翻譯。這個版本傳奇色彩更少了,內容更加嚴肅。譯者鄭重聲明,他受教會委托翻譯這本游記,不是為了娛樂或財富,而是為了上帝的傳教事業,增加世界知識,激勵大家到世界各地去,將福音傳播給每一個人。拉丁語版本還提出了游記的真實性問題。畢畢諾修士在序言中說:“鑒于這部書中充滿了各種奇聞軼事,許多讀者見識有限,難以相信,我想聲明的是,小馬可·波羅,這部書的講述者,是一位極可尊敬的、高尚的、虔誠的人,他的美德,眾所周知,而他的美德又足以讓他的著述值得信賴……”有關《馬可·波羅游記》不同版本的詳盡分析,可參見 Marco Polo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by John Larner, Yale University Press,1999, Chapter 6, the Varieties of the Book, pp.105-115.

三類版本說明當時人們接受《馬可·波羅游記》的態度或“詮釋視野”。特定時代的文化期待,決定并實現文本的歷史作用與意義。如果說《馬可·波羅游記》在馬可·波羅同時代人那里確實可能被當作貿易指南,那么,蒙古帝國崩潰、馬木魯克王朝興起、奧斯曼帝國擴張,熱鬧一個世紀的中西交通中斷了,作為貿易指南的《馬可·波羅游記》,自然就沒有意義。《馬可·波羅游記》問世的最初兩個世紀里,主要是被當作傳奇讀的。14世紀末,一位隱修的佛羅倫薩貴族,抄錄托斯卡尼方言本的《馬可·波羅游記》打發時光,越抄疑慮越多:“在我看來,書中所說的一切,都是難以置信的,不是謊言,也是奇談。盡管世間萬事,無奇不有,奇風異俗,各國不同,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我喜歡抄錄它,但不會相信它。”Marco Polo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by John Larner, Chapter 6, the Varieties of the Book, p.133.

在中世紀晚期文藝復興早期的歐洲文化視野內,《馬可·波羅游記》不過是一部傳奇,與當時大規模流行的騎士傳奇不同的只是,傳奇的主人公是游歷世界的商人。游記中莫須有的人與事,令人激動,但也不可認真。人們不相信《馬可·波羅游記》,不是因為馬可·波羅,而是因為人們從根本上就不相信有契丹蠻子這么個天堂般的國家。《馬可·波羅游記》問世最初的一個世紀里,大多數人把它當作傳奇,不少人翻譯、抄錄,甚至改寫,但很少有人像畢畢諾修士那樣,能夠信任馬可·波羅。或許最初值得注意的,是1380年(一說1375年)問世的、繪在八塊長方形的木版(69/39cm)上的《加泰蘭地圖》。圖中出現“米狄亞帝國”(察合臺汗國)、“賽拉帝國”(欽察汗國),一隊駱駝商隊正從“賽拉帝國”出發去契丹,圖中有大片“大汗的國土”,像哈喇和林、汗八里、行在、刺桐等29個中國地名,也出現在地圖上。大汗的國土出現在地圖上,就意味著可能出現在現實世界中。《加泰蘭地圖》中東方內容的主要資料來自《馬可·波羅游記》,也許還有《鄂多立克東游錄》,圖中的“辛迦蘭”、“明州”(寧波)地名明顯來自《鄂多立克東游錄》,《馬可·波羅游記》中沒有這些地名。

將《馬可·波羅游記》的內容繪制到地圖上,標志著有人開始相信游記,更重要的是,標志著中國在歐洲文化視野中,有可能從虛幻的傳奇進入真實的地理,標志著歐洲的中國形象的改變與世界觀念的改變。1410年,紅衣主教皮埃爾·戴利的《世界圖景》出版了,同年,從阿拉伯語譯成拉丁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學》也出版了。戴利主教鼓勵人們研究地理,因為這樣可以更好地理解《圣經》,他在《世界圖景》中匯總了當時的地理知識,也包括部分《馬可·波羅游記》的內容,并認為向西航行可以到達印度。而托勒密《地理學》的出版,不僅拓展了歐洲中世紀人的世界觀念,而且,他的經緯度方法還可以為廣闊世界中的不同國家確定位置,盡管托勒密本人確定的位置大多是錯誤的。

據說馬可·波羅彌留之際,神甫曾讓他懺悔,收回他游記中的欺世大謊,馬可·波羅拒絕了。他說,關于契丹與蠻子,他說出的,遠不如他親歷的、見聞的。關于這位著名的威尼斯商人的身世行狀,我們只有一些傳聞,關于他和他父親、叔父的東方之旅,我們也只有那部奇書,像是游記又像是通商指南,像是傳奇又像是地理書的《馬可·波羅游記》。馬可·波羅大概死于1324年,不到半個世紀,大旅行的時代就結束了。在隨后的時間里,馬可·波羅那一代人曾經的壯舉變得難以置信,也是完全合理的。但總有一些想象力豐富、狂熱且認真的人,在大眾傳奇中,發現地理與歷史。15世紀初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多門尼卡·本迪諾在自己所著的35卷本的《世界全志》中,開始大量引用《馬可·波羅游記》,并稱贊馬可·波羅為“探索東方海岸最勇敢的人”。歐洲的文藝復興開始于意大利,中西貿易的起點與轉口集散地是意大利,去中國的旅行家都從意大利出發,并回到意大利,幾乎所有去過中國的人,都是意大利人。中世紀四大旅行家,馬可·波羅、鄂多立克、尼哥羅·康梯、伊本·拔圖塔,除了伊本·拔圖塔是突尼斯人外,其他三位都是意大利人!尼哥羅·康梯從印度回來后不久,1450年前后,一位威尼斯貴族讀完《馬可·波羅游記》后寫道:“本人,亞科莫·巴巴黎科,讀完最新版的《馬可·波羅游記》發現,馬可·波羅所說的許多事都是真實可靠的,我從剛從印度回來的威尼斯人尼哥羅·康梯,以及許許多多摩爾商人那里得到證明。”Marco Polo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 by John Larner, Chapter 6, the Varieties of the Book, pp.136、138.

中國開始從傳奇進入地理,進入人文主義者的世界知識中。這是個重要的開端,盡管所謂地理的中國最終取代傳奇的中國,在歐洲文化視野中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馬可·波羅游記》的接受史是最好的例證。《馬可·波羅游記》問世后最初的幾個世紀里,歐洲接受《馬可·波羅游記》,基本上有兩種期待視野,首先是中世紀貴族與平民的傳奇文學視野,然后是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地理學視野。1428年,威尼斯市政會將《馬可·波羅游記》當作禮品送給來訪的葡萄牙王子彼得羅,這位王子的兄弟亨利王子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航海家亨利”,此時他已開始在薩格里什海角組織葡萄牙水手沿西非海岸探索前往東方的新航路。當年繪制《加泰蘭地圖》的克萊斯克的兒子雅夫達,也被亨利招到宮中。1459年,毛羅神父繪制的《寰宇全圖》,將托勒密的古典知識與當代旅行見聞綜合起來,地圖上不僅標出《馬可·波羅游記》中的大多數中國地名,而且還畫上了長江、黃河,行在與刺桐出現在沿海,并注明行在城方圓100英里,有12,000座橋。如今,《馬可·波羅游記》一度被認為是荒誕無稽的傳奇,已經可能成為嚴肅的地理知識,甚至可以補充托勒密《地理學》的不足。1486年,德國慕尼黑問世的一種《馬可·波羅游記》抄本中,直接建議讀者將《馬可·波羅游記》與托勒密的《地理學》合起來讀。

文藝復興早期的人文主義精神,發現了《馬可·波羅游記》的現實意義。一部游記,如果停留在傳奇想象中,不具有直接的現實作用;如果成為描述世界地理風物的嚴肅的著作,就可能改變人們的世界觀,進而改變世界。意大利的人文主義者們將新聞與喜訊夾在古老的學問與新興的世俗精神中,送到北歐,送到伊比利亞半島。而最有戲劇性與歷史影響的,大概還是佛羅倫薩1439—1443年召開的一次宗教大會。不同教派的神職人員來自世界四面八方。有拜占廷和俄羅斯的神甫,基輔的主教,耶路撒冷或埃及的科普特基督徒科普特教派為基督教東方教派的一支,信徒主要在埃及,5世紀中葉從拜占廷教廷分出,在教義上主張“基督一性論”,即基督神人一性,宗主教駐亞歷山大城。,埃塞俄比亞的僧侶甚至波斯印度的景教修士。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帶來世界四面八方的消息。意大利人興奮無比,據說一位威尼斯人懂20種語言,被大會聘為通譯,還有一位佛羅倫薩醫生或星相學家巴奧羅·達勒·波索·托斯卡內里,終于找到機會,在這里與遠方的客人討論世界地理與航海的問題。因為不久前他剛從一位丹麥人那里獲得了一張“北方地圖”,圖上畫著挪威、冰島、格陵蘭島,還有一條神秘的北方航路,傳說這條航路可以抵達大汗的國土,馬可·波羅所說的契丹與蠻子、汗八里與行在城!他將這個重要發現告訴他在帕圖亞大學的同學,如今已成為紅衣主教的尼古拉·庫薩。在尼古拉·庫薩的隨從教士中,有位葡萄牙人名叫費諾阿·馬丁,30年后成為葡萄牙國王阿封索五世的懺悔神父。不知道是他找托斯卡內里,還是托斯卡內里找他,總之,葡萄牙國王收到了托斯卡內里寄來的一張海圖與一封信。信中說:


依據我畫的海圖航行,就可以抵達香料寶石之國,那里土地肥沃,人民殷富。常人以為該國在東方,而我認為應該在西方。或許這一點讓您感到驚異。試想大地本是一圓球,向西直航,繞過地球的下面,就可到達東方。如果從陸地上走,當然就是向東而行了。海圖中的南北直線,標明的是東西相距的里數,東西直線,是南北相距的里數。圖中還標明一些島嶼,船遇風暴,偶爾漂流到某個島上,根據海圖航海者就可以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當地的土著亦可提供一些情況。據說那里的海島上只有商人居住。他們販運的商品種類繁多,似乎是世界的總和之數,但比起刺桐一個港口,還遠遠不如。每年從這些島嶼都有幾百艘大船往刺桐運送胡椒,運輸其他商品的船只還不計在內。那里人多富有,邦國、省區、城邑之多不計其數。這些島國都臣屬大汗。“大汗”意為拉丁語的大皇帝。大汗都城在契丹省。200年前,大汗的祖先曾想與基督徒聯系,派使者覲見教皇,請教皇派一些有學識的教士前去弘揚教義。不料教皇使節半途而廢。歐格奴斯(Eugenius)教皇在位期間,還有大汗的使者來朝。我親見其人,詢問契丹的河流城廓狀況。據說河流沿岸有200多座城市,每座城市中都有大理石砌成的石橋,橋頭雕塑著石柱。大汗國家愛戴基督徒,歐洲人盡可能去。不僅金銀珠寶、香料可以致富,還可向他們的哲人學子、天文學家學習,交流治國之道,戰爭之法……

由里斯本一直向西航行,就可到達榮華富庶的行在城。正如海圖所示,兩地之間的距離共26里格,每里格250海里。行在城方圓100里。城里有10座美麗的石橋,猶如天城。前人去過那里,介紹了各種奇聞軼事、能工巧匠,那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從里斯本到行在,距離占全球的三分之一。行在在蠻子省,離大汗所在的契丹不遠。從安梯利亞島(Antilia)到西潘戈(Cippangne,指日本。),只有10里格的航程。西潘戈盛產黃金、珍珠、寶石,廟宇宮殿都是用金磚金瓦建成……哥倫布日記中曾摘錄托斯卡內里的信。信中說還有一張海圖,現已不可見。下引的譯文,出自The J ournal of Christopher Columbus, trans.by C.R.Markham, HAD.SOC., p.8,又參閱《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335—339頁。


研究虛無縹緲的形象并不只是研究虛構,更重要的是研究其中烏托邦性的力量究竟如何塑造現實。1441年,中世紀四大旅行家中世紀四大旅行家:馬可·波羅、鄂多立克、尼哥羅·康梯、伊本·拔圖塔。的最后一位——尼哥羅·康梯,回到威尼斯,6年以后,人文主義者博嘉·布拉希奧里尼根據他的東方見聞寫成了《萬國通覽》。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飽學的拜占廷文人攜帶著大量手稿逃到意大利。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如果有人把傳奇當成地理知識,世界在觀念中的圖景突然間擴大了;把傳奇當成現實世界行動的力量,世界在生活中也突然間擴大了。托斯卡內里的神秘海圖與信,似乎并沒有引起國王的注意,畢竟托斯卡內里所說的,與當時人所知的,相差太遠。相信《馬可·波羅游記》,在當時絕大多數人看來,已經不盡情理,(任何一個時代大眾的常識都與精英的知識相差甚遠),相信地球是圓的,一直向西就會到達大汗的國土,幾乎就是瘋狂。然而,歷史中的豐功偉績,經常就是由那些不盡情理、幾近瘋狂的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完成。哥倫布在國王的航海圖書館里,發現了信與海圖,“由里斯本一直向西航行,就可到達榮華富庶的行在城……”在絕大多數人仍將《馬可·波羅游記》當傳奇讀的時候,哥倫布準備遠航,把馬可·波羅的大汗傳奇變成歐洲的現實。

2.半真半幻的國度

“大汗的大陸”,這是一個偉大的起點,從想象到現實。世界廣大,有過大旅行時代的水天遼闊,人們就不可能忍受家鄉邊遠封閉、沉悶貧瘠的生活;沒有馬可·波羅那一代人對中國的渴望與中國之旅,就沒有哥倫布、達·伽瑪發現新大陸新航路的壯舉,現代西方擴張與全球文明的歷史也無從開始。哥倫布遠航尋找大汗的國土,發現一片舊大陸,卻沒有到達中國;達·伽馬開辟了東方航路,不出20年,就把葡萄牙冒險家送到中國海岸。1518年,葡萄牙使團到廣州,兩年以后晉京朝覲武宗皇帝,1548年,葡萄牙人在寧波雙嶼港已經經營了一小塊居留地,有他們自己的市政廳、醫院、慈善堂、長官、書記員、公證人、警察和盜匪。再過10年,澳門這座“番鬼城”也出現了。西班牙人晚來了半個世紀,他們占領馬尼拉,派使節到福建。與此同時,商人、使節、傳教士關于中國的報道,也相繼出現在歐洲。1527年前后,葡萄牙王室見到皮雷斯使團成員魏萊拉的信,敘述了他們一行在“大明”被當作野蠻人與強盜的悲慘遭遇,以及他們作為使節與囚犯可以了解到的情況皮雷斯使團出使中國的遭遇與相關報道,詳見周寧:《中西最初的遭遇與沖突》,第三章沖突在中國海岸,學苑出版社,2000年;又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by Donald Lach,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 Vol.1, p.735。:從印度向東北,可抵達那個叫做“大明”的帝國。那里海岸曲折,從南海岸、東海岸一直延伸到渤海灣,南方外洋有許多暗礁與島嶼,北部與韃靼接壤,據說其間有一座高墻。1549年,走馬溪之役后,又有一批不走運的葡萄牙人被當作海盜關進大明的監獄。其中蓋略特·伯萊拉的《中國報道》有關伯萊拉等人的中國遭遇與《中國報道》的情況,見〔英〕C.R.博克舍編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記》,何高濟譯,中華書局,1990年,“導言”,第27—33頁。,由教士們抄錄后寄回歐洲。他說大明是個遼闊的帝國,交通便利、人煙稠密、城市壯麗,全國有13個省,每一個省都像一個王國。

中國是一個難以想象的龐大的帝國,許多特征似乎都與馬可·波羅描述的契丹與蠻子相似。然而,奇怪的是,當時人們竟然沒有想到這是同一個國家。不論是魏萊拉,還是伯萊拉,似乎都不知道他們所到的這個中國,就是馬可·波羅所說的契丹與蠻子。伯萊拉寫道:“我們習慣把這個國家叫做China,百姓叫做Chins。但當我們被囚時,我決定了解一下他們的名稱,有時他們也問我們,因為我們叫他們Chins,他們不懂我們的意思。我回答說,所有印度的居民都叫他們Chins,因此我請他們告訴我,為什么他們叫這個名字……他們對此的回答始終是,沒有這個名字,從來都沒有過。然后我問他們,整個國家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別的民族問他們是哪國人,他們怎樣回答。他們告訴我說,……整個國家叫做大明(Tamen),居民叫做大明人(Tamenjins),因此在本國沒有聽說他們名叫China或Chins。”〔英〕C.R.博克舍編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記》,何高濟譯,“導言”,第18—19頁。

地理大發現那些年里,歐洲有關中國的消息逐漸擴散,最初僅限于葡萄牙王室與探險者,因為涉及航海與貿易的任何消息,都是宮廷機密。1550年前后,開始傳入社會,1570年前后,在歐洲的一些大城市里,包括里斯本、羅馬、帕圖亞、威尼斯、塞維利亞、里昂、巴黎、阿姆斯特丹,都可以看到有關中國的報道。伯萊拉的《中國報道》被譯成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法語刊行,此外還有平托、加斯帕·羅帕斯、若望·德·巴羅斯、洛卡斯特涅達等人的相關著作詳見周寧著/編注:《大中華帝國》,學苑出版社,2004年;又費爾南·門德斯·平托等:《葡萄牙人在華見聞錄》,王鎖英譯,艾思婭評介,澳門文化司署等,1998年。。如果愿意,一個稍有知識的意大利人、法國人或伊比利亞人,可以從當時的讀物中知道:中國的國土比整個歐洲還要大,一條大河將它分為南北,首都在北京,北緯43—45度有一條抵御韃靼人入侵的長城;中國有13或15個省,200多座城市(府),每個省都由都堂、布政司和總兵管理,秩序井然;中國人認為外國人全是野蠻人,只有朝貢才能進入中國,而中國人不被允許也不想到外國去;中國人口很多,全是異教徒,一夫多妻,但道德上仍有值得敬慕的地方。

地理大發現時代伊比利亞人發現中國,盡管不知道這就是兩個多世紀以前馬可·波羅到過的大汗的帝國,卻用同樣的套話描述中國。《中國志》有關加斯帕·達·克路士來華與《中國志》的情況,見〔英〕C.R.博克舍編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記》,何高濟譯,“導言”,第33—40頁。(1570)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歐洲第一部全面介紹中國的著作,作者加斯帕·達·克路士介紹:在整個東方,“在所有我提到的民族中,中國比其他國人口多,國土大,政體和政府優越,財富和財物豐足……”他告訴他的讀者:“能想象到中國的事物有多偉大就多偉大,也就是說,盡管遙遠的事物常常聽起來比實際的要大,現在卻剛好相反,因為中國比聽起來的要大得多……”同上書,“導言”,第39、41頁。克路士沒有想到《馬可·波羅游記》,他聯想到的是更為久遠的古希臘人希羅多德的《歷史》。他說,根據他自己的觀察與知識,可以判定,中國就是希羅多德所說的斯基泰的一部分或絕大部分,它的國土從中亞開始,一直到旭日升起的東部大海。

歐洲此時的中國形象,有兩條并行但又相互隔絕的線索,一條是新發現的有關大明或中國的地理與歷史知識,另一條是馬可·波羅與曼德維爾式的有關大汗統治的契丹與蠻子的傳奇。皮雷斯率領的葡萄牙使團到廣州那年,意大利詩人洛多維科·阿利奧斯托剛剛完成著名的騎士傳奇《瘋狂的奧蘭多》。其中高盧騎士奧蘭多漫游世界,從韃靼、賽里斯到契丹、印度,最后瘋狂地愛上了契丹公主安杰麗卡,為此,英勇的奧蘭多攻陷契丹首都亞不拉卡。《馬可·波羅游記》為阿利奧斯托提供了想象的素材。還有拉伯雷的《巨人傳》,小說中龐大固埃從歐洲到契丹,像從巴黎到意大利。高康大在家鄉建了“德廉美修道院”,修道院的一切都具有東方氣象。龐大固埃與巴汝智、約翰修士四處尋訪一個瘋子提到的“神壺”,終于在契丹找到了可以暢飲知識、真理與愛情的“神壺”。

地理大發現與文藝復興,新消息與舊傳說、知識與想象、現實與歷史,使人們的頭腦與生活都格外豐富。旅行家的游記、傳教士的書信、殖民官的報告與大量出版的古代的地理志、當代的傳奇,一同構成歐洲人的世界觀念,忽近忽遠,半真半幻。人們頭腦中的東方世界,有最新報道的圖景,也有馬可·波羅、曼德維爾描繪的傳奇,而且似乎各不相關。1513年葡萄牙航海家繪制的中國海圖,已經畫出中國南海岸、東北海岸、廣東河口(珠江)與臺灣島的基本地形。然而,1519年里斯本出現的四開世界地圖,仍是托勒密式的,亞洲東部是一些奇形怪狀的島嶼,注明出產絲綢、香料、珍貴藥材、黃金與寶石;第一批歐洲商人、海盜、使節出現在中國,并將他們的見聞經歷以書信與報告的形式寄回歐洲,歐洲一些較為敏感的學者,開始猜測中國可能是托勒密說過的那個“秦尼地區”,盛產絲綢、瓷器、麝香。然而,1540年前后,德國人塞巴斯蒂安·弗蘭克出版《世界志》,依舊根據《馬可·波羅游記》大談汗八里宮殿與大汗威嚴,刺桐的一萬多座橋與行在城的寺廟。人們聽說馬六甲人給中國皇帝獻貢,但不清楚汗八里的大汗與北京的中國皇帝,究竟是什么關系;16世紀后半葉,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商人、傳教士已經往返里斯本與澳門,但巴黎流行的《世界指南》,對中國、日本、果阿這些地方,則完全無知。全書160頁,用在亞洲部分的只有12頁,不足10%。編者雅克·西諾屬于當時最博學的那一批人,他不是沒聽說過契丹或中國,而是不相信它們真實存在。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by Donald F.Lach,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 Vol.II, Book I, p.216.

地理的、現實的中國,遠未在人們的觀念中取代傳奇的、浪漫的中國。歐洲“延長的16世紀”,是個真正的浪漫時代。克路士的《中國志》1570年出版,對中國的地理與歷史、自然與物產、政府與社會、風俗與信仰各方面以及剛剛發生的中葡沖突,進行了全面的介紹。我們只需瀏覽一下它的章節標題“本章敘述作者覺得要去中國的原因,并談中國這個名字,及該國的稱呼……本章闡述中國是怎樣一個國家,中國人是何種人……和中國接境的國家,介紹中國的遼闊幅員,據說它和阿魯茫尼的邊境相接,因為涉及兩個俄羅斯,其中一個和中國接境……續談中國的疆域……中國省份的劃分……廣州城特寫……內地的一些建筑物……皇親國戚的高貴府邸,及大城內官員的館舍……該國內的船艦……土地的耕作和百姓的行業……工匠和商人……土地的富饒及物產的充足……人們的服裝和風俗……中國人的幾次節日,他們的音樂和喪葬……婦女的服飾和風俗及中國有無奴隸……諸省官員的人數和不同的等級……老爺是怎樣產生的,學習的情況,他們怎樣在書信中相互了解,而不是使用不同方言交談……老爺的供應及其吏員……為老爺服務之敏捷迅速……被判死刑的人,及有關司法的其他事,這是值得注意的一章……中國的監獄和牢房……中國皇帝和誰通婚,有關使節的情況,如何把全國發生的事每月報告給皇帝……葡萄牙人在前些時候怎樣跟中國人進行貿易,中國人又怎樣武裝反對他們……中國人再進攻葡人,這支艦隊引起的事端……為查清葡人是什么樣的人而作的努力,對他們坐牢所進行的法律審訊……皇帝對老爺的判決對葡人有利……中國人的禮拜和信仰……中國的摩爾人,傳播基督教的障礙……1556年中國人受到上帝的懲罰……”〔英〕C.R.博克舍編注:《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記》,何高濟譯,“導言”,第33—35頁。,就知道這是那個時代一本多么難得的中國讀物,只可惜《中國志》在恩渥拉出版時,正趕上大疫流行,而且書是用小語種葡萄牙語寫的,在歐洲很少流傳。5年以后,法國旅行家安德烈·德裕出版長達2000多頁的巨著《寰宇通志》,第一卷第二冊是專論亞洲的,他的亞洲知識,是從普林尼到同時代傳教士甚至奧斯曼帝國的伊斯蘭教徒那里獲得的大雜燴。他說中國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居住著正常人的國家,不像古人傳說的那樣靠吃蘋果和呼吸鄉野的純凈空氣為生,中國是亞洲最大最富有的國家,他們的王室是亞洲的王儲,管轄15個省,擁有數不清的黃金、珠寶。不過,中國皇帝又是契丹大汗的封臣!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by Donald F.Lach,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 Vol.III, Book II, p.817.德裕將他那個時代一位法國人可及的中國知識或想象,全寫到自己的書里。但他筆下的“中國形象”,依舊出入在傳奇與地理之間。

最終將歐洲文化中傳奇的中國形象帶入地理知識視野的,既不是那些在中國出生入死的冒險家,也不是在歐洲某處書齋里從書本到書本閱讀寫作的學者,而是一個曾經漫游半個世界,一心想去中國但最終也沒能如愿的傳教士——西班牙奧古斯丁會修士儒安·貢薩列斯·德·門多薩。門多薩修士早年去南美傳教,1564年在墨西哥城加入奧古斯丁修道會,正值列格茲比率領西班牙艦隊遠征菲律賓,他也到了馬尼拉,與中國只有一水之隔。從入奧古斯丁修道會那時起,他就希望去中國,這也是沙勿略以后他那個時代外方傳教士的一個共同理想。但門多薩并不走運,1573年他被調回西班牙,直到1580年,才受腓力二世之命,又率領一支傳教團前往中國,但只走到墨西哥,就半途而廢,這次遠隔大洋了。門多薩再次失望地回到西班牙,不久受詔去羅馬,教皇讓他寫一本中華帝國通史。

1585年,門多薩神父的《大中華帝國志》在羅馬出版,同年就再版于西班牙的瓦萊西亞與意大利的威尼斯。到1600年,《大中華帝國志》的意大利語本已印出19版,西班牙語11版,法語本出版于1588、1589和1600年,“艦隊年”(1588)倫敦出現了英語譯文,最初的德語、荷蘭語譯本面世于1589(法蘭克福)與1595年(阿克默爾與阿姆斯特丹)。到世紀結束的時候,《大中華帝國志》在歐洲已有7種語言的46種版本。《馬可·波羅游記》與《曼德維爾游記》之后,還沒有哪一部關于中國的書在歐洲如此暢銷。

3.地理上“遠東最遙遠的帝國”

1585年,《大中華帝國志》出版的時候,利瑪竇已經在肇慶建起了一座天主教堂——“仙花寺”。從肇慶到南昌,從南昌到南京,16年以后,他終于如愿地居留北京——大明朝的皇城。于是,在廣闊遙遠的東方,在大明朝與大莫臥兒朝的皇宮里,都已經有了傳教的耶穌會士。他們將各自的傳教報告寄往耶穌會總部,再從總部獲得彼此的消息。利瑪竇神父的信中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契丹僅僅是中國的另一個名字”,大家將信將疑。歐洲人最初從《馬可·波羅游記》中知道契丹,如今或者淡忘了,或者不以為然。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馬可·波羅游記》只是一部傳奇,契丹也是個莫須有的地方。為了證實這一點,耶穌會總部決定派葡萄牙修士鄂本篤從莫臥兒宮到北京,落實大汗的國土是否中國。

鄂本篤將沿古代陸上絲綢之路,穿越中亞到中國,如果一切順利,在北京與利瑪竇會面。他希望用自己的旅行證明,300年前馬可·波羅那一代人通過古老的中亞陸路到達的契丹與蠻子,與300年后耶穌會士從海上到達的大明或中國,是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國家!1603年1月6日,鄂本篤化裝成亞美尼亞商人,從薩哈蘭城附近印度莫臥兒皇朝大阿克巴爾的皇宮出發,北上拉合爾、白沙瓦,沿著至少已有2000年歷史的古老絲綢之路東去,兩年以后才在焉耆遇到從北京回來的穆斯林商隊,得知北京又叫汗八里,如今明朝的首都,過去是契丹的首都,契丹與大明真正是同一個國家。我們從《利瑪竇中國札記》中,知道這次“不平凡的遠游”。見〔意〕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第五卷,第十一章,何高濟等譯,中華書局,1983年。

鄂本篤修士死在荒遠的肅州,鐘鳴禮將鄂本篤修士的文稿帶回北京。利瑪竇整理這些資料,為皇帝繪制《坤與萬國全圖》。關于中華帝國,他已經知道:“這個遠東最遙遠的帝國曾以各種名稱為歐洲人所知悉。最古老的名稱是Sina據認為即支那之譯音。有關討論可參見張星烺:《支那名號考》,見《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一冊。——中譯者注,那在托勒密時代即已為人所知。后來,馬可·波羅這位最初使歐洲人頗為熟悉這個帝國的威尼斯旅行家,則稱它為Cathay即契丹,原指中國北部。后被歐洲人用來指整個中國。——中譯者注。然而,最為人所知的名稱China則是葡萄牙人起的,葡萄牙人在大規模的海上探險之后到達這個王國……我也毫不懷疑,這就是被稱為絲綢之國(Serica regio)的國度,因為在遠東除中國外沒有任何地方那么富有絲綢,以致不僅那個國度的居民無論貧富都穿著絲綢,而且還大量出口到世界最遙遠的地方。……今天我們通常稱呼這個國家為中國(Ciumque)或中華(Ciumhoa),第一個詞表示王國,第二個詞表示花園。兩個字放在一起就被翻譯為‘位于中央’。我聽說之所以叫這個名稱是因為中國人認為天圓地方,而中國則位于這塊平原的中央……說到中國的版圖,各個時代的作家們都在它的名字之前冠以一個‘大’字,這實在是很有道理的。就其領土漫長的延伸和邊界而言,它超過世界上所有的王國合在一起,并且就我所知,在以往所有的時代里,它都是超過它們的。中國南部以北緯19°為界,終于他們所稱的海南島,這個字即南海的意思。由此伸展至北緯42°,直達北部長城,中國人修筑長城作為與韃靼的分界,并用以防御這些民族的入侵。在西邊,中國的疆界自福島福島指今非洲西北岸外大西洋中加那利群島(Canarias Island),為古代歐洲人測定經度的起點,通過加那利群島的子午線為零度。——中譯者注(Fortunate Islands)測定位于東經112°1615年版中,金尼閣顯然是把Centesimo secundo(102°)寫成了Centesimo duodecimo(112°)。云南位于東經98°至104°之間。——英譯者注他們叫做云南的省份起,并由此向東延伸直到日出之海的東經132°為止。”〔意〕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上冊,何高濟等譯,第4、6—7頁。其中“因為在遠東除中國外沒有任何地方那么富有絲綢”句,原書為“因為在遠東除中國外沒有任何地方那么富饒絲綢”,“富饒”疑為“富有”之誤。

傳奇的中國漸漸淡出,地理的中國越來越明確。這個過程在歐洲社會完成,用了將近兩個世紀的時間。對中國形象跨越想象與現實的這次轉變,作用最大的是傳教士與他們的書簡。地理大發現時代歐洲的東方信息,有三種來源:一是官方使節與殖民政府的報告,二是商人水手的傳聞,三是傳教士的書信。在這三類信息中,只有傳教士的書簡的內容最豐富、最全面具體、最具有人文精神。那些生活在外邦人中間的傳教士,許多都是具有良好修養的人文主義者,他們在遙遠的東方生活、傳教,許多人最后死在東方。他們是真正深入東方的物質與文化生活中的先驅,他們的經歷具有很多傳奇性的使徒色彩。他們很少關心東西方貿易狀況,對軍事征服與殖民統治的報告也不突出,他們更多注意的是所在地區與國家的人文風貌。除了難以避免的宗教色彩外,他們的觀察與描繪都是詳細而具體的,許多都是他們切身體會的結果。他們以細致敏銳的目光搜集所在地區國家的地理風物、人倫制度、思想信仰方面的信息,將它們寫入書信寄回歐洲。這些書信成為那個時代連接東西方的文化媒介,一種異域文化精神也順著這些書簡源源不斷地流入歐洲。

“延長的16世紀”在西方文化觀念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時期,是西方現代文化自覺的時期。其中傳教士功不可沒。他們以對天國的忠誠在現世漂泊,從歐洲到美洲、印度與中國。他們的書簡與傳教報告,構筑了西方現代最初的世界觀念,西方現代文化的自我意識也就在這種虛幻的世界統一性的觀念秩序中得到認同。耶穌會、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圣奧古斯丁會的傳教士對歐洲了解東方的貢獻是巨大的。傳教士的書簡從遙遠的東方通過東西兩條航線寄到歐洲,經過教士的翻譯與修飾之后出版。首先是拉丁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版本,然后又被翻譯成意大利語、法語、英語,甚至捷克語。17世紀初,幾乎在歐洲所有的中等以上城市,都可以見到結集出版的耶穌會士的東方書簡。透過這些傳教士的書簡與報告,作為一個現實國家的中國的形象,在歐洲漸漸地全面、清晰起來。

傳教士的報告與書信最有規模與影響的,是耶穌會士的書簡。從沙勿略、范禮安開始,傳教士們紛紛將他們在東方海岸與內陸的見聞經歷寫成報告、書信送回歐洲。1542年,沙勿略從印度發回第一封東方書簡,開啟了耶穌會的書信傳統。每一位前往異邦傳教的耶穌會士,都必須定期給他的上級與同道寫信,報告傳教的經歷與所在地區的情況。在耶穌會內部,書信傳遞不僅成為一種制度,對書信寫作,也有嚴格的要求。這些書信不僅作為耶穌會的內部通訊,還要對其他修會與廣大世俗社會公布,“朋友們一旦知道有耶穌會士的書信傳來,都想一睹為快,如果不讓大家看,就疏遠了朋友;如果讓他們看到的是一大堆混亂不堪的信息,就誤導了朋友。”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 by Donald Lach, Vol.I, p.314.

耶穌會的東方書簡,分為三個階段。從1542年到1570年,是所謂的印度信札時代。在印度與東南亞的耶穌會士每年將年度傳教報告寄到羅馬耶穌會總部,這些書信除了匯報他們的傳教業績外,還詳細地介紹了他們所在地區或國家的地理、氣候、人種、習俗與宗教信仰等方面情況。在羅馬耶穌會總部有專門的秘書負責分檢編輯這些書信。1570年代以后,隨著印度傳教事業的衰落,耶穌會士的書信進入日本時代。在日本的傳教消息與有關日本的風俗制度方面的介紹,成為這一段寄往羅馬的東方書簡的主要內容,范禮安、伏若望的年度傳教報告是其中的代表作。幾乎在日本禁教的同時,中國書簡時代開始。1583年,耶穌會進入中國,1601年利瑪竇進入北京,并在大明國的首都建立了第一個耶穌會傳教點。當利瑪竇等人的中國書簡在世紀之交出現在歐洲時,西方關于中國的消息更為具體準確了。耶穌會士們生活在中國人中間,他們的書簡,將是歐洲最權威最全面的中國資料。16世紀末開始出現的中國書簡,對歐洲社會影響最大,中國書簡時代延續了兩個多世紀。

從《馬可·波羅游記》到《大中華帝國志》,在三個世紀的漫長時間里,歐洲文化中的中國形象,出現在傳奇與地理兩個視野中:起初是傳奇視野大于地理視野,然后是兩個視野并存但各不相通,最后是地理視野逐漸擴展,取代傳奇視野。《大中華帝國志》的出版,標志著中國形象的傳奇時代終結。《大中華帝國志》共分三部,第一部是對中國的總體介紹。伯萊拉、克路士、拉達、伊斯卡朗蒂以及當時羅馬教廷圖書館收集的各種關于中國的資料,已為門多薩的寫作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的工作只是在豐富的知識與經驗基礎上進行選擇并系統地綜合與敘述。門多薩對中國的地理風物、歷史人文、制度習俗、軍事武裝等各方面進行了完整的描述,在他之前,還沒有人做得這么全面詳細。第一部是該書的核心,對后世影響最大。第二部敘述菲律賓的西班牙教團三次前往中國傳教的經歷,第三部匯編了一些門多薩認為有價值的有關中國的零散信息,似乎可以作為第一部系統論述的補充與注釋。在以后出版的一些版本中,該書還被加入其他一些附錄,一張中國地圖或一份有關中國的資料目錄。《大中華帝國志》的全譯本見《中華大帝國史》, 〔西班牙〕門多薩撰,何高濟譯,中華書局,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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