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時間機器作者名: (英)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本章字數: 3499字更新時間: 2019-03-06 10:05:10
在我看來,當時誰都不相信會有時間機器這回事。原因在于,時間旅者聰明過了頭,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你總覺得無法看透他的心思,在他真誠坦率的表象之下,你會懷疑他還有所保留,甚至別有用心。倘若讓菲爾比來演示那臺機器模型,并用時間旅者的那番話來做解釋,我們恐怕就不會如此滿腹狐疑。因為他的任何動機我們都能一眼看穿,就連肉販屠夫也能明白。然而,時間旅者天生就樂于異想天開,我們無法對他篤信不疑。一件原本能使不如他聰明的人聲名鵲起的事情,到他手中便成了看似騙人的把戲。做事太過輕而易舉并非好事。那些一本正經與他認真相待的人,從來摸不透他的一舉一動。他們或多或少都已意識到,盡管他們有明察善斷之能,但倘若要對時間旅者充分信賴的話,就如同用薄胎瓷器裝點托兒所,可謂危如累卵。所以,從那個周四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們誰也沒有多提時間旅行這件事。但毫無疑問,它潛在的可能性仍在我們腦海中揮之不去:確切來說,也就是貌似合理實則難信,可能造成時代錯置,乃至極度混亂的后果。而我呢,則一門心思地想弄明白這機器里的奧妙。我還記得上周五在倫敦林奈學會[4]遇見醫(yī)生時,和他進行過一番討論。他表示自己曾在圖賓根遇到類似的事情,并特別強調蠟燭熄滅這一環(huán)節(jié)暗藏玄機。但究竟這個把戲是如何完成的,他還是無法解釋。
接下來的那個周四,我再次前往里士滿[5]——我想我應該算得上是時間旅者的常客了。由于我到得較晚,客廳里已聚集著四五個人。醫(yī)生站在壁爐前,一只手拿著一張紙,一只手握著他的手表。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時間旅者的身影。“現(xiàn)在已經7點半了,”醫(yī)生說,“我看我們先開飯吧?”
“怎么不見——?”我問,意在詢問主人身在何處。
“你剛到吧?真是怪事,想必他是不得已被耽擱了。他留了張便條,告訴我如果7點前他還未歸,就先招呼大家用餐。說等他回來再做解釋。”
“有飯不吃怪可惜的。”一位知名日報的編輯說。于是,醫(yī)生搖響了用膳的鈴聲。
除了醫(yī)生和我,在座的便只有心理學家一位曾出席過上周的晚宴。其余在場的人分別是前面提到的編輯布蘭克、一名記者,還有一位沉默靦腆、蓄著胡須的男人——我與他素不相識,據我觀察,當晚他自始至終都緘口不語。餐桌上,眾人紛紛猜測時間旅者缺席的原因,我半開玩笑地提及了時間旅行。編輯讓我們解釋一下,心理學家自告奮勇,對我們那天親眼所見的“精妙謬論和神奇把戲”做了一番乏味的描述。他正說得起勁,通往走廊的那道門悄無聲息地被緩緩打開。我正對著門,因而最先留意到門被打開。“你好啊!”我說,“你終于回來了!”此時,門開得更大了,時間旅者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驚叫起來。“天哪!怎么回事?”醫(yī)生第二個看見他,也叫著問道。就在這時,餐桌上的人都扭頭朝門口望去。
只見時間旅者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外套落滿灰塵,袖口染上綠色污漬,頭發(fā)蓬亂,比以往更顯斑白——不知是被灰塵弄臟的緣故還是真的褪色了。他臉色慘白,下巴還有道未愈合的褐色傷疤,顯得神情憔悴,形容枯槁,仿佛歷經劫難。他在門口躊躇片刻,似乎是被燈光晃花了眼。隨后,他步履蹣跚地進了門,就像是個走得腳疼的流浪漢。我們默默地望著他,期待他開口說話。
他一聲不吭,費力地走到桌邊,朝酒瓶做了個手勢。編輯斟滿一杯香檳遞了過去。他一飲而盡,這才看起來精神許多:他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絲慣常的微笑。“嘿,你究竟到哪里去了?”醫(yī)生問。時間旅者似乎沒有聽見。“別讓我攪了你們的興致。”他說,聲音略顯顫抖。“我沒事,”他停頓了下,伸手又要了杯酒,再次一飲而盡。“這酒不錯。”他說。只見他雙眸愈發(fā)明亮,臉頰泛起紅光。他朝我們掃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贊許之意,然后環(huán)視了一下溫暖舒適的房間。他接著開口說,但仿佛仍不知該說什么。“我先去洗漱,換身衣服,等會下樓來向你們解釋……別忘了給我留些羊肉,我實在餓極了,就想吃肉。”
他瞅了編輯一眼。這可是位稀客,他希望對方沒被自己的模樣嚇到。編輯向他提了個問題。“等會兒回答你,”時間旅行者說,“真是見笑了。我馬上就好。”
他放下酒杯,徑直向樓梯間的那道門走去。只見他又是一瘸一拐的樣子,步伐軟弱無力。我站起身來,在他出門時正好看清了他的雙腳。他腳上只穿著一雙破爛不堪的襪子,上面血跡斑駁。他一出去,門就合上了。我本打算跟出門看個究竟,可一想到他厭惡別人為他的事情小題大做,就打消了念頭。我正在胡思亂想中,聽到編輯在嘴里念叨著“著名科學家的非凡壯舉”,想必他一定是(出于職業(yè)敏感)在醞釀新聞標題。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氣氛熱烈的餐桌上。
“這是什么游戲?”記者問,“難道是扮演‘業(yè)余乞丐’?我不明白。”我與心理學家面面相覷,從他的神情中能看出他與我所見略同。我回想起時間旅者步履蹣跚艱難上樓的情景,以為其他人都未曾注意到他的跛腳。
最先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的是醫(yī)生,他搖響用膳鈴示意上熱菜——時間旅者不喜歡讓仆人等在餐桌旁伺候。編輯咕噥著拿起刀叉,那個沉默者也跟著吃了起來。晚餐繼續(xù)進行,時而能聽見有人大呼小叫,間或又有幾聲嘖嘖驚嘆。編輯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們這位朋友是靠行乞彌補自己微薄的收入嗎?還是和尼布甲尼撒二世[6]一樣遭受放逐之苦?”他問道。“我敢肯定這與時間機器有關。”我接著心理學家先前的話題,描述起上周聚會的情景。幾位新來的客人紛紛表示難以置信。編輯提出質疑:“時間旅行究竟是什么?難道能在荒誕的悖論中滾得滿身是灰嗎?”說著,他似乎轉念想起什么,語帶嘲諷地說道:“難道未來的人們不用洗衣刷嗎?”記者也無論如何不愿相信,他附和編輯,一起對此極盡嘲諷之能事。他們都屬于新聞界的新生代,年輕人天性樂觀,有些玩世不恭。“據《后天報》特約通訊員報道……”記者正說著,更確切地說是叫嚷著,時間旅者回來了。他穿著一身慣常的晚禮服,除了面容依舊憔悴之外,剛才令我吃驚的狼狽模樣已蕩然無存。
“我說,”編輯打趣地問,“這些家伙告訴我,你穿越到下周去了!說說小羅斯伯里[7]吧?你認為他的前途命運如何?”
時間旅者一聲不吭,徑直走向那個留給他的座位,露出一貫沉靜的微笑。“羊肉在哪里?”他說,“能再用刀叉吃肉,簡直太棒了!”
“快說故事!”編輯喊道。
“去你的故事!”時間旅者回應道,“我想吃東西。不填飽肚子,我是不會說的。請給我加些鹽,謝謝。”
“就問一句,”我說,“你是去時間旅行了嗎?”
“沒錯。”時間旅者邊說邊點頭,嘴里塞滿食物。
“倘若你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我愿以每行一先令的價格付給你報酬。”編輯說。時間旅者把酒杯推到沉默者面前,用指甲蓋敲了敲。沉默者一直盯著時間旅者的臉,被這聲響一驚,趕忙為他斟酒。晚餐接下來的氣氛有些尷尬。對我而言,心中有一連串的疑問不吐不快,恐怕在座的其他人亦是如此。記者講起海蒂·波特[8]的逸聞,試圖緩和這緊張的氣氛。時間旅者則始終埋頭吃飯,像是餓慌了的流浪漢。而醫(yī)生一邊抽煙,一邊瞇起眼注視著時間旅者。此時,沉默者似乎比以往更顯笨拙,只見他一杯接著一杯喝著香檳,以此掩飾內心的惴惴不安。終于,時間旅者推開餐盤,環(huán)視著眾人說:“實在對不起,剛才我的確是餓壞了。我的此番經歷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伸手拿了一支雪茄,剪掉茄帽,“但還是請你們隨我到吸煙室[9]去。這個故事得說好久,總不能面對油膩的餐盤吧!”于是他領我們走進隔壁的房間,途中順手搖響了鈴聲。
“想必你已經和布蘭克、達什和喬斯提起過時間機器的事了吧?”他靠在安樂椅上對我說,講出了三位新客人的名字。
“可聽起來荒謬至極。”編輯說道。
“今晚我不和你們爭辯。我可以把整個故事告訴你們,但我不想辯駁。”時間旅者接著說,“如果你們愿意聽我說,我會將來龍去脈全部娓娓道來,但請別打斷我。我想訴說一切,我很想說。盡管大部分聽起來就像是信口開河,但事實的確如此!千真萬確——句句屬實。當時是下午4點,我還坐在實驗室里,然而從那以后……我度過了八天……前所未有的日子!我現(xiàn)在幾乎已經精疲力竭,可我得把一切都告訴你們才能安心入睡。但不準打斷我!同意嗎?”
“同意。”編輯說。眾人隨聲附和道:“同意。”于是,時間旅者開始講述我接下來記錄的這個故事。他起初還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后來他越講興致越濃。寫下這個故事時,我深感筆墨之有限,往往言不盡意——但歸根結底是自身黔驢技窮,難以淋漓盡致地道出全部精彩。想必你們一定在聚精會神地閱讀這個故事,但你們無法親眼見到,明亮的燈光下講述者那蒼白而又真誠的面容,也無法親耳傾聽他那抑揚頓挫的語調,更無從知曉隨著情節(jié)跌宕曲折他那起伏變化的神情!由于吸煙室里沒有點亮蠟燭,燈光只能照到記者的臉和沉默者的小腿上,多數人都坐在陰影之中。起先我們還不時相互張望,但沒過多久,我們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時間旅者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