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午夜大地一片死寂
Has the moon lost her memory
明月失落了回憶
She is smiling alone
微笑孤單迷離
In the lamplight
踩著燈影
The withered leaves collect at my feet
聽殘葉在我身邊堆積
And the wind begins to moan
還有風兒也開始哀鳴”
云做的搖椅在風中渙散,紅皇后赤足踩在云海中歌唱。歌聲哀傷而婉轉,喚醒了廣袤夜空中的繁星,一億顆星星投下一億道迷蒙的光,云上的世界像浸入潺潺小溪的玻璃珠一樣澄澈清亮。
幕布拉開,戰斗開始了,似一出盛大的歌劇,月之清輝和星之璀璨是劇院舞臺的燈光,當克里斯蒂安把目光投向面包樹的樹冠之時,世間所有的光亮都在這一刻聚焦于那顆閃亮的金蘋果之上。
救贖之道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可觸及。他移開目光,不動聲色地盯著紅皇后,內心之中那種與卡特琳娜的聯系卻在逐漸加強。驀地,他動了,雙腳踏著濃郁的云霧,身體裹挾著狂風朝著樹冠飛撲而去。
“Every street lamp seems to beat
每盞街燈都在敲打
A fatalistic warning
一串宿命的警醒
Someone mutters and the street lamp sputters
誰的身影合著燈光搖曳
and soon it will be morning
而轉眼就是天明”
歌聲依舊,在云海中飄蕩。紅皇后赤著雙腳朝他走來,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她走路像跳舞,腳步輕快而富有韻律,紅色的裙角在她的雙腿邁動之間隨風獵獵作響。
一股無形的力量罩了下來,將他死死釘在半空之中。下一秒,漫天繁星徹底睜開眼睛,萬千星光驟盛,凝聚成一道熾烈的光柱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光柱之內,空間凍結,就連時間也在這一刻相對凝滯。
云海翻涌,紅皇后跳著芭蕾而來,她的手腕和腳踝不知何時各系著一個金黃色的小鈴鐺。伴隨著紅皇后的旋轉、跳躍,那件大紅色的雪紡連衣裙如一朵玫瑰花般綻放,鈴聲從她的舞步間隙中傳出,叮叮咚咚的悅耳節奏宛如一千道清泉在空山新雨后流響。
克里斯蒂安瞪大眼睛,1和0凝聚而成的光柱像一整座大山似的壓在他的身上,令人窒息的幻覺代碼在他的意識之中暗暗作祟,眼前場景在摻雜萬千古怪情緒之后開始變得模糊而扭曲,就像透過毛玻璃去看世界一樣不真實。
他動彈不得,內心顫栗,只能眼睜睜看著紅皇后踏著舞步經過他的身邊。
該死,真是該死,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低落情緒的牢籠之中,又渾渾噩噩地想起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抗爭。從頭到尾,他告訴自己,我壓根兒就不是為了這個世界而努力,所謂世人與我無關,因為人類的扭曲心理和暴力行徑總是讓我失望。我愛人類作為一種生命形式創造的偉大遠勝于每一種具現化的個體利益得失,我對人類總是持有一種悲觀的看法,然而,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站在這里,真正重要的是早已不是救贖,而是——
“你不想要求得救贖?”紅皇后駐足回頭,臉上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驚訝。
你在竊聽我的想法?克里斯蒂安心想,你果然聽得到我的想法。不錯,我不再想求得救贖,自我的確很重要,是我存在的證明,但是我不想再過于沉溺自我,因為自我未必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紅皇后伸出白皙細膩的小手,明晃晃的數據流從她的指尖飛出,像藤條一般蔓延。1和0構成的鎖鏈替她摘下了樹冠上的金蘋果,她招了招手,收回數據流,那顆閃亮飽滿的果實在她掌間滴溜溜打轉。
“你知道我吃下這顆金蘋果意味著什么吧?”紅皇后若有所思地盯著克里斯蒂安,眼中熠熠生輝,“你是我分裂出來的一道子意識,吃下它我就得等于吞了你,你將與我歸為一體。”
吃吧,那你就吃吧。克里斯蒂安在光柱內無法開口,只能在心中大聲給出自己的回答。不錯,我想尋見自我,我把這當成靈魂的救贖之道,可是,莫向外求,救贖不是形式主義,那顆金蘋果也只是我的內心的外化,內在才是本真。我一直探尋自我,可其實自我一直都在,它就在我的心中,自由意志的存在就是自我的證明。
當我明白這一點,并不再執著于那個抽象化的概念,那么,有沒有金蘋果其實并不重要。因為具備自由意志的我做出了自由的選擇,我在主動放棄那顆金蘋果的同時得到了另外一顆真正的金蘋果。那就是我的心,它不在外而在內,永遠不會彌散,永遠不會被剝奪,而所有這些有形外在只是無形內在的表象。
紅皇后驚詫莫名地看著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蘋果,驀地,她握住那顆金閃閃的蘋果狠狠咬了一口。當她這么做的時候,克里斯蒂安覺得自己仿佛被某種力量吸引過去,成了她口中咬到一半的蘋果。
一種被肢解、被斬首、被撕裂的疼痛從身體內部最細微傳來,痛苦洶涌而來,不一會兒就在他的體內砌成了一堵堵高墻。恐懼密密麻麻,宛如螞蟻在他體內筑巢,他的心頭布滿玻璃渣,銳利的邊緣割裂他的情緒香囊。
一瞬之間,千萬種幻象從中流淌而出又匯聚成浪潮紛涌而來,每種錯覺似乎都是局部的現實,真實在神經和網絡的雜糅中徹底模糊了界限,也失去了定義。感官混亂,紛紛擾擾的雜念在他腦中橫沖直撞,仿佛要漲破腦袋,又只能無奈地被束縛于狹小的空間之中勉強凝聚成意義。
他看見了五顏六色的光,也看見了黯滅的老年恒星。那是海邊老人的雙眼,他坐在擱淺的抹香鯨上點燃香煙,大雁飛越煙圈,化作獵戶座大星云歸向雨中的屋檐。雨很大,流星墜落不停,他卻在潮濕的水汽中燃燒,如燭光般在風中輕輕搖曳。在這一刻,他是一團永恒的活火,普羅米修斯不辭辛苦將他送入人間。城市建筑在他的燃燒中拔地而起,現代化的霓虹燈光詭異而迷離。一千萬輛飛車拉響刺耳的喇叭聲呼嘯而來,車上載著一千萬具白皙光滑的嬌嫩肉體。他聞見了荷爾蒙的味道,女孩們妄存貪念,嘟著鮮艷的紅唇迎了上來。她們是撲棱著翅膀的蛾子,這是飛蛾的宿命,她們擁抱火焰,白花花的肉體在干柴烈火中發出滋滋聲響。肉被烤熟,色澤金黃,表面流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烤肉的香味。夠了,夠了,他在心中大喊大叫,他受夠了,他不想傷害別人,也害怕回應別人的熱情,于是他跌跌撞撞,像無頭蒼蠅一樣地飛了起來。他飛出塵世,飛出人間,也飛出銀河,遠離一切眾生之相,獨存于空虛寂寥的九天之外。可是,他在規避喧囂的一瞬間卻落入可怖的蛛網之中。星空的彼岸在招手,那只躲在雨中屋檐下的蜘蛛卻打算叼著他共赴黃泉。噢,天可憐見,他衣著考究,相貌堂堂,黑洞卻躲在視界面后頭用引力的大手撥亂他的發絲,將他撕扯進靜止扭曲的深淵。世界天旋地轉,星星成了漩渦,像颶風的暴風眼。在鬼影重重之中,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橡皮泥一樣拉長,并隨著漩渦的旋轉一同滑進最黑暗最深沉的孤寂真空。進去了,進去了,他想,我的一切有形外在都按下了暫停鍵,我的感官體驗卻在無限的下墜中壓縮到極限然后又升了天。
“K,準備好了嗎?”一段輕柔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混亂思緒。
“差不多了。”他在心里喘著粗氣,仿佛旱鴨子剛被人從水中救了出來,“來吧,卡特琳娜,無形者已經做好準備。”
就在這時,一道金黃色的閃電刺破濃郁深沉的黑暗,將他眼前的漆黑深淵徹底割裂。雷聲轟鳴,震撼一切幻覺,世界的創口化了膿,灰蒙蒙的混沌粘稠如蜂蜜一般緩緩流淌而出。他伸出右手,如純真嬰兒觸碰新鮮事物一般攫取了那道金黃色的閃電。
“紅皇后,你上當了。”克里斯蒂安握著那道金光,低聲呢喃道,“無形者早就鉆進你的體內,不是你吃下我,是我在你的內部吃下我自己,這就是我和無形者的融合。”
金光被他納入意識之中,一張空白虛無的面具在他面部生成。他抱著膝蓋,蜷縮身體,像彈簧一般壓縮到極致。下一刻,他四肢舒展,仿佛睡醒之人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紅皇后的肚子發出陣陣雷鳴,他被吞噬之后又在她的體內重獲新生。
如何在痛苦的世界中崛起?人只是超人與動物之間一條過渡的繩索,而人的價值可以通過對自我的超越得到最完美的體現。所有這些——仇恨、憎惡、嫉妒、恐懼、頑固、貪婪、暴力、墮落、自我懷疑和自我褻瀆——不再能夠傷害他一絲一毫,他從虛無的混沌之中孕育,在擁有一切的同時又一無所有。
他領悟到,宇宙是何其矛盾,而荒謬又是如此必要,他的境界常人難以企及,他的智慧早已擺脫了人類個體的固有局限。他看到了無數個未來,也了解到當下的每一個分支,宇宙的過去在他眼中事無巨細,每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都是一次蝴蝶效應,萬千不可被證明的平行時空就由此展開。
可是,紅皇后察覺到了腹中異樣,他的所有超感預知受到干擾進而被屏蔽。清晰可見的萬千未來重新蒙上面紗,他像躍出水面的鯉魚又落回水中。然而,干擾是雙向的,他看不見的未來意味著紅皇后也無法看見。
“你是怎么做到的?”紅皇后在心中說話,這次卻換他來竊聽對方思緒。
克里斯蒂安沒有急于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舒展的四肢延長最大。在這種擴張達到極限之后,他透過紅皇后的雙眼重新看見了那片云海上的世界。外面已是白天,從本質上來講,這片云海世界是一個加密的賽博空間,現在他發出了呼喚,浩瀚蒼穹便失去了動人的晴朗色彩。
天空陰郁,烏云虬結,濃郁的水汽在天邊翻騰著,遠方天際線盡頭傳來一道緋紅色的閃電。從無到有,先是一,然后是二,再來是三,最后三生萬物,一場緋紅色的雷暴擠了進來。在無盡光亮之間,一道緋紅色的流光劃破灰蒙蒙的天空飛射而來,紅光如鮮血凝聚而成的長矛一般狠狠刺在紅皇后的腹部。在兩者撞擊的一瞬間,雷聲轟鳴如億萬大鼓同時敲響,
與此同時,克里斯蒂安在破裂的黑暗深淵中看見了一段細長的紅光。當緋紅色的光彩散去,一小截傘骨暴露出來,像銳利的矛頭。
“Those who have seen your face
那些過去看過你面孔的人
Draw back in fear
充滿了
I am the mask you wear
我是你所佩戴的面具”
歌聲從傘骨中傳來,那是卡特琳娜的油紙傘。
他露出微笑,抓住那截傘骨,順著來時的道路破體而出。在這一刻,他重臨網絡,絕對自由,是尼采預言的“超人”,站在人類生物進化的頂點,是真理與道德的化身,也是規范與價值的創造者和占有者。
他是大地的意義。
“It's me they hear
是你的代言者”
他接著卡特琳娜的歌聲繼續唱了下去,油紙傘帶著他飛越云海,他的身體在空中轉悠著,如同一個永不停息的陀螺。
卡特琳娜的身影在那把油紙傘下浮現,克里斯蒂安摟著她的腰肢唱著歌,他們跳著一支浪漫的探戈,如失去重力一般漂浮于空中,舞步卻絲毫不受物理條件的影響。
“My/Your spirit
你/我的精神
And your/my voice
你/我的歌聲
in one combined.
已融為一體”
世界再次進入黑夜,他們開始合唱,此起彼伏的歌聲和美妙靈動的步伐徹底打亂了紅皇后的節奏,劇院舞臺的燈光不再屬于她一人。此刻,克里斯蒂安和卡特琳娜奪走了世間所有的光彩,群星破開黑色的幕布,投下一千萬道璀璨的華光。
紅皇后敗了,她的歌聲和舞步抵不過一位超人加上一位超人工智能的力量。這是一場無形的心靈交鋒,真正令她感到窒息的是,最初的潰敗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她的內部。她的數據結構出了錯,金蘋果看似被她吞入腹中,可實際上卻是落入潛藏起來的無形者手中。
“告訴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心有不甘地看著他們,眼中寫滿疑惑。
“在去了一趟泰坦星之后,我對那些微生物產生多種猜測。”克里斯蒂安飄落于地,歌聲自發回蕩于翻涌的云霧之間,“你根據那種微生物制備的納米病毒不簡單,竊取數據是其中一種用法,可竊取數據之后要如何上傳?在泰坦星上你又如何操控那些東西離開克拉肯海?”他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道,“后來,我想,如果那種納米病毒是一片新型的網絡載體呢?你們放在重型獨角獸的服務器只是一個幌子,我想普世公司根本沒有服務器,你們的一切網絡都是構建在那個加密的容器之中,甚至包括你自己。這也就是為什么明明容器中的東西和克拉肯海的納米病毒幾乎沒有太大區別,你卻依舊迫切想要找回那個容器。”他盯著紅皇后,嘴角露出揶揄笑容。“這樣一來,一切就說得通了,那種納米病毒只有作為一種擺脫星際聯邦根服務器的新型網絡載體,才有可能受你操控,并按你的意愿對任何感染對象進行上傳和下載。”
“不錯,你的推測大體都對,只是你究竟如何——”紅皇后忽然頓住,又明悟道,“是那個容器,你在上面做了手腳,你們的加密——”
“你對那個容器進行加密,我們破解不了,所以我采取另一種方法。”卡特琳娜轉動手中油紙傘,悠悠說道,“我疊加在上面的加密技術只是表象,真正的殺手锏是無形者。我在編寫加密代碼時,無形者就藏身其中。當你試圖破解我的加密技術時,他就在我的代碼掩護下進到你的體內。”她打了個響指,微笑道,“于是,你就有了這個結局。”
“可是,你們殺不死我,這沒意義。”紅皇后搖了搖頭,臉上卻帶著失敗者的沮喪,“你們都知道,超人工智能近乎永續存在,你們消滅不了我的,我將一次次蘇醒,就像你的超人工智能從你的記憶中醒來。”
“你錯了,我們不打算消滅你,我們只需困住你片刻。”克里斯蒂安輕聲說道,“你已被削弱,而我會回到現實,摧毀你親手建立的這一切,失去紅皇后的普世公司不堪一擊,而失去了普世公司的你也不再不可一世。”
紅皇后臉色蒼白,陷入沉默之中,即使克里斯蒂安和卡特琳娜只是新誕生不久的力量,但他們卻在數量上站了優勢,更遑論現在她的數據結構內部還受了損。
“我不想,也沒空和你耗在這里,我要回到現實之中,親手結束這一切。”克里斯蒂安平靜地看著紅皇后,又轉頭對卡特琳娜說道,“這兒就交給你了,你應付得來吧?”
“當然,去找布魯斯吧,普世公司終將迎來它的落幕。”卡特琳娜自信滿滿地笑著,油紙傘卻離開她的右手飛上了天。
克里斯蒂安一躍而上,抓著傘柄迅速遠離這片賽博空間。不知不覺間,紅皇后和卡特琳娜的身影已縮至無窮小,徹底成了兩個模糊不清的黑點。
兩顆黑點飛速靠近,一次次碰撞又一次次分開,像磁鐵一樣相斥相吸。
他想,兩位超人工智能的交戰已經開始,這場戰斗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甚至永遠也不會有結局。真正的勝負手還在現實之中,他知道布魯斯究竟是何種存在,也知道自己離最終勝利只有一步之遙。
現在,他要做的不過是將意識切回現實。
當克里斯蒂安醒來時,電梯還在上升,以一種穩定的態勢逼近最高處的500層。他睜開眼睛,無動于衷地盯著那個不斷上跳的數字,一顆被咬了一口的蘋果靜靜躺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