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克里斯蒂安從時間膠囊中清醒過來，眼角濕潤，像個做了噩夢的孩子。

“等什么？”一道婉轉(zhuǎn)動聽卻又略帶著疑惑的聲音響起。

K順著女聲的來源望去，蒂芙尼·陳正坐在一張光滑平整的銀白色不銹鋼桌上，她的手撥弄著著天花板上垂下的數(shù)據(jù)線，小腿在半空中輕輕晃蕩。紅發(fā)女人就站在蒂芙尼的旁邊，她拄著一把油紙傘，白色的傘面上，蠟梅在寒冬中綻放，如血一樣猩紅。

兩杯冷萃咖啡依次挨著女孩擱置在不銹鋼桌上，一杯已經(jīng)見底，另一杯在空氣中揮發(fā)出淡淡的果香。

“怎么回事？K，”蒂芙尼跳下桌子，替他拔下光線，“你哭了，我孫子的印跡影響了你？”

“沒，和這無關(guān)。”克里斯蒂安若無其事地抹去眼角的淚水，輕聲道，“同感幻覺即使再逼真，也屏蔽了當(dāng)事人的痛苦。我可能只是有些輕微抑郁，沒什么大礙。”

“在夢中抑郁？”

“時間膠囊又不是真正的夢，只是一場特殊的觀影。”K撐著雙手坐直身子，無奈地說道，“不用管我，比起這個，我在我孫子將生的印跡中的確發(fā)現(xiàn)了一些線索。”

“說來聽聽。”蒂芙尼將那杯冷萃咖啡遞給他。

“你說的那個幫派團(tuán)伙叫侏儒幫，在我孫子的印象中，其成員全是身體發(fā)育不全的矮子。”克里斯蒂安抿了一口咖啡，繼續(xù)說道，“侏儒幫是我孫子的供藥商，那種電子致幻劑是他們近期才剛銷售不久的新產(chǎn)品。這類產(chǎn)品其實是一種變種的賽博病毒，侏儒幫的大概位置我也找到了。”

“收獲這么大？”蒂芙尼揚起眉毛，問道，“在哪？”

“76大道，181巷弄，一家廢棄的全息游戲廳。”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緘默不語的紅發(fā)女人，慢吞吞地說道，“走吧，我們先離開這里，去那游戲廳看看。”

“也好。”蒂芙尼點了點頭，沖著卡特琳娜說道，“謝謝，時候不早，我們得走了。”

“不用客氣。”旗袍女子搖了搖頭，撐開油紙傘，“我只是按規(guī)矩行事。”

“不錯的油紙傘。”K指著那把傘說道，“很精致的手工藝品，復(fù)制人還是人類大師的杰作？”

“復(fù)制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類會做這種秦風(fēng)漢月油紙傘了。”旗袍女子面無表情地說，“這是中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采用古法，經(jīng)過八十一道工藝，用竹子、熟桐油和上好桃花紙制成。走吧，披上你們的雨衣，我送你們出去。”

克里斯蒂安看了蒂芙尼一眼，聳了聳肩，不再多說什么。

兩人披上透明的塑料雨衣，隨著紅發(fā)旗袍女人一同穿過明亮的走廊，再次步入深沉冗長的黑暗之中。

記憶管理局的建筑風(fēng)格給K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果要在一大堆字眼中找一個最貼切的詞語，那么“寂靜”二字絕對是當(dāng)之無愧的形容詞。

三人順著來時的路返回，通道螺旋上升，一片漆黑之中，仿佛一切都是虛無。沒有燈飾，沒有光線，卡特琳娜的繡花鞋叩在地面，腳步聲撞擊墻面，回聲在黑暗之中蕩漾，像跳動的秒針。

這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進(jìn)記憶管理局，卻絕對不會是最后一次。

76大道181巷弄的全息游戲廳離記憶管理局并不是特別遠(yuǎn)，他們離開了那棟外表破舊不堪的大樓，重新回到地表。

在離開記憶管理局之后，克里斯蒂安不經(jīng)意間回了一次頭。

在雨中，他看見那個名叫卡特琳娜的女人正站在大樓門口，目送著他們離去。

光線晦暗，細(xì)密的雨絲模糊了她那婀娜的身姿，旗袍女子撐著一把秦風(fēng)漢月油紙傘靜靜站立，一頭紅色的發(fā)在印著鮮紅梅花的傘面下隨風(fēng)飄飛，在燈光全無的黑暗下略微發(fā)暗，像凝結(jié)氧化的干涸血跡。

記憶管理局所在的巷子里沒有燈光，這兒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層深色的濾鏡。紅發(fā)女人就這么置身于黑暗和大雨之中，無聲無息，像個幽靈。

“K，剛才你想說什么？”雨幕愈發(fā)沉重，蒂芙尼·陳裹緊雨衣，“你在我孫子將生的印跡中還看到了什么？”

“一個奇怪的組織。”克里斯蒂安拉低雨衣的帽檐，低聲問道，“我覺得這事兒沒這么簡單，你聽過‘浪潮’這個組織嗎？”

“浪潮？你在我孫子的印跡中聽到的？”女孩臉色一緊，漂亮的眉頭皺起，“浪潮是一個，怎么說呢，是一個從事黑客入侵和間諜活動的星際情報組織，有些像維基解密，但他們針對的目標(biāo)卻是一家家巨無霸公司，浪潮致力于揭露這些龐然大物私底下的非法交易和禁忌實驗，其存在的終極目的是喚醒人類的良知。”

“似乎有些理想化又太過人文主義，”克里斯蒂安疑惑道，“你把它說得像是中世紀(jì)時候的文藝復(fù)興和啟蒙運動。”

“不，應(yīng)該說目前只是如此，浪潮在全太陽系各殖民星球上開展?jié)B透活動，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掌握了多少數(shù)據(jù)和資料。”蒂芙尼·陳嚴(yán)肅道，“你是黑客，應(yīng)該明白數(shù)據(jù)的力量。在R.E.D.高層眼里，浪潮是一顆定時炸彈，等同于半個恐怖組織，只是目前對方還未做出任何出格之舉。浪潮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永遠(yuǎn)無法想象身邊哪些人正為浪潮效力。”

“好吧，恐怕我不得不告訴你，眼下就有一個浪潮的間諜擺在我們面前。”克里斯蒂安用食指敲了敲太陽穴，說道，“我在印跡中看見了，我孫子將生是浪潮的外層人員，那家伙大腦中關(guān)于浪潮的記憶殘缺不全，應(yīng)該是那個組織的反追蹤手段之一。”

“我孫子將生是浪潮的一員？可根據(jù)資料來看，這家伙沒有社交，沒有私生活。”蒂芙尼·陳愣了一下，思忖道，“好吧，說不定我們可以從侏儒幫上找到一些線索。我們離那個廢棄的全息游戲廳還有多遠(yuǎn)？”

“過了下一個十字路口，左手邊第三條小巷進(jìn)去就是。”K眨了眨眼，睦月城的電子地圖投射到他的瞳孔深處。

出于某種特殊的用意，K并未和女孩談?wù)撈鹪谟≯E中遇上的那個黑客組織。和浪潮不同，無形者一開始的目標(biāo)似乎就是克里斯蒂安本人，而對方的意圖尚不明確，很有可能還會再次找上門。

克里斯蒂安等著和“無形者”進(jìn)行第二次接觸。

這是K第一次被另一個黑客駭入，他對那個神秘莫測的黑客組織產(chǎn)生了些許興趣。

暴雨將至，雨越下越大，像斷了線的珠簾，雨滴從高空墜落，摔碎在反射著霓虹燈光的潮濕地面。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陳出門時還是毛毛細(xì)雨，而此時卻發(fā)展成了一場瓢潑大雨。睦月城的雨勢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在經(jīng)歷了一開始的蟄伏之后，終于暴露出了它那殘暴猙獰的真面目。

沿著76大道而行，兩邊的寫字樓是商業(yè)公司和聯(lián)邦機(jī)構(gòu)的載體。在林立的樓宇之間，各個大公司的全息廣告牌附著在高樓大廈的外墻之上，絕大部分都蓋上了那只抽象化的大手標(biāo)記。

其中一棟大樓的外表墻面做成了虛假的流動水幕，瑪麗蓮·夢露在《七年之癢》中的形象被搬上來了熒幕，她在水花涌動間按著被風(fēng)吹起的裙子微笑。而在克里斯蒂安的不遠(yuǎn)處，經(jīng)紀(jì)公司的電子合成偶像在明亮的數(shù)字屏幕中唱跳全能，衣著暴露的全息模特搔首弄姿，比某些大樓還高，人們站在底下甚至可以看見裙底的風(fēng)光。

和那條骯臟、混亂的小吃街相比，睦月城的市中心雖然看起來奢華整潔，但街道上簡直可以用“冷清”二字形容。76大道上的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服務(wù)員在路邊的餐廳里打著呵欠。

大部分人都駕著飛旋車沿著空中軌道通行，偶有幾輛落在地面。每到那個時候，商店的導(dǎo)購、餐廳的服務(wù)員、站街的妓女便會一窩蜂地涌上去。

他們隔著保鏢組成的人墻向車上的人拼命兜售商品、服務(wù)或者自己，而車上下來的就算不是揮金如土的闊佬，也愿意享受這種皇帝般的待遇，在萬眾矚目的目光下，進(jìn)行一次可有可無的消費。

在這里，只有天上下來的人類才惹人注意。至于步行在76大道街邊的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陳？壓根兒就沒人在乎。

這還是克里斯蒂安第一次來到睦月城的市中心，自12歲離家之后，月球城市便在他腦海中留下了貧窮、破落、骯臟、混亂的不好形象。

“我從未想過，”K帶著蒂芙尼穿過十字路口，感嘆道，“睦月城也有著這么漂亮的一面。”

“不是你從未想過，是你的大腦中關(guān)于月球的記憶都不太美好。當(dāng)你離開這里，睦月城的存在對于你來說不過是一個由過往記憶堆砌而成的生硬概念。”蒂芙尼·陳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記憶幫忙塑造了我們的世界觀，世界的模樣就是我們認(rèn)知的模樣。每個人眼里的宇宙都不盡相同，我想，人是由過往每一個快樂或痛苦的瞬間疊加造就。”

“哈，照你這么說，那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克里斯蒂安走到181巷弄的轉(zhuǎn)角，忽然駐足不前，“事實上，在我孫子的印跡中，我產(chǎn)生了一種詭異的想法，如果我是一種被想象出來的存在呢？如果我們的世界也是一場類似沉浸式體驗的擬真印跡，就像一場漫無邊際的大夢，那可如何是好？”

“你是說，像《黑客帝國》那樣？好吧，你的確長了一張酷似基努·里維斯的俊臉。”女孩同他停下腳步，用胳膊肘頂了頂?shù)乃睦呦拢蛉さ溃澳敲矗琄，紅色藥丸還是藍(lán)色藥丸？你選擇殘酷的真相還是虛假的歡愉？”

“不知道，也許是藍(lán)色？有什么意義呢？我也不好確定。”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不管怎樣都好，我只想盡快度過這潦草的一生。這種問題沒有意義，就像存在本身也不具備意義，我又不是Neo，成不了The One……”

“你知道嗎？即使Neo，在遇到女主角和墨菲斯之前也不過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蒂芙尼·陳拍了拍K的肩膀，認(rèn)真道，“事實是，人人都想當(dāng)那個救世主，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尚未蛻變的毛毛蟲。”

“不對，你這話不對。”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反駁道，“照你這么說，矩陣中那么多沉浸在虛假真相之中的人類，憑什么成為電影主角的不是別人？”

“因為別人和你一樣，選擇了藍(lán)色藥丸，寧可在虛幻中逃避。”

“好吧，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克里斯蒂安不置可否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道，“就算Neo在《黑客帝國》里面帶領(lǐng)人們擺脫矩陣，那么真實的世界就一定是真實的嗎？要知道，Neo不過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他所在的真實世界也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電影世界，他自以為的真實只是我們眼里的虛構(gòu)。”

“這只是，一種絕對虛假下的相對真實罷了。”K頓了頓，補充道，“所以我想，生活沒有意義，就像生命和宇宙本身沒有意義。”

“好吧，K，如果你是故事的主角，那這個故事一定是悲劇。”蒂芙尼·陳扶著額頭，無奈地說，“181巷弄，是這里進(jìn)去吧？在這等著，我先進(jìn)去看看。”

女孩說罷，便脫下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她戴上面具，背上同樣材質(zhì)的黑色尼龍包，并將黑色長風(fēng)衣的帽檐拉低。

大雨傾盆，蒂芙尼身上的風(fēng)衣和面具漸漸趨向于透明，她的身形在雨夜中像蠟燭一樣融化，直至成為一團(tuán)模糊的暗影。由于雨水的干擾，熱光學(xué)迷彩在黑暗中明滅不定，像極了大雨中的幽靈。

“別跟過來。”蒂芙尼·陳撣了撣衣領(lǐng)，將手中的透明塑料雨衣塞到K的手中，不等克里斯蒂安作答，她的身形便在一陣閃爍之間，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生氣了？”克里斯蒂安自言自語說道。

他咧了咧嘴，平靜地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行人和頭頂?shù)娘w旋車，忽然脫去透明的塑料雨衣。大步流星朝著巷弄深處走去。

巷弄深處黑魆魆的，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張開了腥臭的血盆大口。克里斯蒂安走進(jìn)黑暗之中，將手里攥著的兩件透明雨衣隨手塞到巷子入口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