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荒誕的存在
- 無形漫游者
- 回聲ECHO
- 5417字
- 2019-05-04 12:30:00
熱風轟鳴,像某種躁動的鼓點,克里斯蒂安將意識切進賽博空間,無休無止的噪音迅速遠去,震顫著的神經也漸漸停止哀鳴。在那片冰藍色的空間里,有幾個黯淡無光的灰色小點蟄伏在他的神經網絡某處。那是封裝好的駭入工具,飛蠅和蜘蛛在等著他的到來,它們是賽博空間的現實之窗,是萬里之外精心打造的特殊身軀,它們在全息攝影棚的陰影中恭候他的降臨。
超鏈接早已準備就緒,克里斯蒂安將自己的意識投射出去,順著錨點鏈接,他攫取了萬里之外的視覺信號。在視覺切換命令下達的同一瞬間,冰藍色的世界像藍色玫瑰一樣凋零,于千分之一秒內片片崩碎。數據流正在涌入,搭載著視覺信號,很快,數個全新的、明亮的畫面隨之生成,像昆蟲的復眼一樣反映出城市另一端的公司內部情景,無數飛揚的碎片組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全息世界。
在那些畫面中,他看到了身披紅色輕紗的娜塔莉,那具曼妙動人的軀體在朦朦朧朧的嫣紅之下若隱若現,無論是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還是瘦削的背影,這個女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完美。說來也奇怪,在沒進入全息攝影棚之前,娜塔莉看上去就是個普通姑娘,可是一經科技加持之后,她陌生得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似乎在她身上存在某種特質,而這種特質令她隨時隨地模糊身份、摒棄自我認同,進而使得她在這一行業內如魚得水。
可是,克里斯蒂安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曾在某時某地近距離觀察過這具肉體,不,不僅是觀察過,甚至是觸碰過、占有過、掠奪過,可他想不起來具體情況,他覺得可能是某一次夢中不受控制的自發意淫,也可能是海馬效應在作祟。(他沒去考慮無形者,不可能是無形者,他們之間有了一個新的協議——無形者不得對他有任何欺瞞,作為回報,他會幫助無形者完成既定的目標——而且無形者不適應現實,沒有欲望,沒有渴求,那個家伙只有冰冷的憤怒和狂熱的理智。)
“CUT !”全息導演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拍攝團隊和特效團隊開始收拾東西,娜塔莉和蒂芙尼站在角落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克里斯蒂安回過神來,控制那些小東西附著不同技術人員的外衣上。
“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嗎?”
“不了,我還有事,得先走。”
“去哪兒?”
“親愛的,這不關你的事,難道我去喝一杯也要向你報告嗎?”
“好吧,路上小心點?!?
他聽見一個女人在說話,那應該是娜塔莉的經紀人,可機器提供的視覺畫面已經隨著特效團隊的離開而切換到一條空曠寂寥的白色走廊之上。視野兩側是厚厚的玻璃窗,經紀人和娜塔莉的說話聲逐漸遠去,他看見其中一面玻璃窗上是一座黑色城市的雨景,可當觀看的角度變動,那一千萬道雨絲成了從上往下墜落的黑衣男子。隨后,全息鏡頭上移,天空中的烏云組成了一只悲傷憤怒且痛苦猙獰的憂郁大眼,無數個黑衣男子從瞳孔中爬出,站在眼眶的邊緣。萬念俱灰,痛不欲生,成千上萬個黑衣男子排著隊伍用跳崖式的荒誕手法結束自己的生命。鏡頭游移,跟隨萬千雨水中的其中一道一起墜落,天上下起了大雨,地上是黑色的城市,黑衣男子自盡,鏡頭隨著雨水澆在黑色的城市之中,它們一同來到地面,落進了一個黑衣男子的眼里,那是一只悲傷憤怒且痛苦猙獰的憂郁大眼,又是一個輪回的開始……
這是克里斯蒂安見過的所有廣告中最詭異、最離奇、最令人不安的一個了,他不知道這則全息廣告想要表達什么,或者試圖推銷什么,這或許只是一個荒誕派的戲劇,一個“什么也沒有發生,誰也沒有來,誰也沒有去’’的悲劇。就像加繆那句話所闡述的思想一樣,只要歸結為死亡,那么,它就足以體現人類所獨有的一種偉大形式——荒謬性。
莫名其妙的,克里斯蒂安忽然對拍攝這則全息廣告的導演和編劇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他的心里有一種直覺,那就是這則廣告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盈利,而是掌管鏡頭的人試圖表達些什么。
會是些什么呢?他不知道,空泛的畫面只存在短短幾秒鐘,特效團隊就進了電梯。不過他想,也許根本就不是表達,而是共鳴,掌管鏡頭的人試圖用那只悲傷憤怒且痛苦猙獰的憂郁大眼喚起心靈情感的共鳴,就像梵高用熱烈奔放且鮮艷夸張的色彩筆觸呈現出一種深深的絕望和死一般的沉寂之情。
電梯正在爬升,在三百多層的時候,那些拍攝團隊和特效團隊陸陸續續出了電梯間。特效團隊的技術人員已經從娜塔莉身上覆蓋的那些混合液里捕獲到足夠的數據,接下來他們要將數據導入終端,利用Holoshop——一種專業的全息處理軟件,可以解析動態光源數據——對這些混合液反射出的光線在三維層面進行重構。
由于全息影像是三維的立體圖像,因此即便是那種一鏡到底的全息廣告實際上也不得不采用多機位拍攝,并在后期處理時對這些不同角度得到的光線數據進行匯總、集成。處理這些光線數據并非一日之功,甚至需要多個團隊之間相互配合。理論上,合成一個全息化的娜塔莉并不需要調動太多資源,可這里是普世公司,眾所周知,普世公司出品的任何東西皆是精品,在這里,不僅有強大的技術支持,更有近乎無窮的資源用來揮霍。
解析光線數據是一件格外費時間的事,絕大部分技術人員都會把這項任務交給軟件自身,而自己則在另外一臺終端上工作。當他們掛起Holoshop后臺的時候,便到了克里斯蒂安行動的時候。
在萬里之外,他的意識漂浮于昆蟲式的復眼界面之中,飛蠅無人機和蛛式機器人成了他的軀體。通過這種遠端鏈接,他操控著其中一只小東西鉆進了臺式終端的串行接口之中,蜘蛛用它的足部與接口上的金屬線進行橋接,代碼便在這一刻化作電信號在終端內部進行串行傳輸。
物理傳輸正在進行,很快,終端后臺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小軟件,克里斯蒂安身在萬里之外將這臺終端變成了他的代理服務器,而類似的場景在同一個辦公室的多臺終端內上演,飛蠅無人機進入臺式終端,蛛式機器人則負責立式終端,一時之間他披上了層層外衣,每經過一次代理服務器跳轉,被反追蹤的可能性便小上一絲。
最后,他的意識退出了那個擁擠密集的復眼界面。回到現實之中,干燥的熱風和服務器的轟鳴依舊籠罩著這一方空間,站在黑色的高高的服務器之間,那種置身于沙暴峽谷的錯覺再次降臨,他的內心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朦朧晦澀的煩躁。
普世公司的服務器就在這堆巨人似的服務器群組之中,克里斯蒂安將意識切換到半同步模式,一部分的他利用初始訪問權限提供的服務器識別碼在賽博空間中定位服務器位置,另一部分的他瞇著掠起冰藍幽光的雙眼掃視四周。無窮無盡的數據流從視野邊緣涌入,虛擬混合現實,信息締造幻覺,在他的視線所到之處,世界分為兩種顏色:一是枯澀得只剩下形狀輪廓的黯淡灰白,視野畫面充滿老舊的顆粒感,仿佛時間凝滯、空間凋零,這是無關緊要的部分;另一種顏色相對來說要生動得多,有一大片服務器在這種灰白畫面感中閃閃發光,那是普世公司的Atlas服務器群集,此時此刻正散發著一種夢幻般的微光,充滿顆粒感的畫面被這種鬼火似的藍光染得像是成群結隊的螢火蟲,一種清冷而又朦朧的意境取代了那些混響的噪音和狂躁的熱流。
單調的灰衍生出生動的藍,這兩種不同意境的顏色組成了克里斯蒂安眼中的世界,干澀的、濕冷的、光滑的、粘稠的,一切事物全都變得簡單而又復雜,淺顯而又深刻。那種對立沖突又相輔相成的矛盾無處不在,這樣的服務器在這樣的目光中是一件發光的視覺藝術品,不啻于世界上任何畫家或是雕塑家的杰作,甚至具備了一種尋常藝術家所不能領悟的雙重性。
Atlas服務器,名字取自古希臘神話,其內在涵義不言而喻。阿特拉斯,泰坦神族,古希臘神話中的擎天巨神,被宙斯降罪來用雙肩支撐蒼天。每一臺服務器都是一位泰坦巨人,其寬闊的臂膀和結實的軀干撐起了人類世界的數據天空。
克里斯蒂安走上前去,不固定是哪一臺,他抬起右手,指尖輕輕撫過撫過刀片式服務器的冷硬邊緣。半同步模式自動退出,兩色世界迅速遠去,他回到熱風和轟鳴的包裹之中,一種輕微的震顫感沿著末梢神經傳遞進大腦皮層,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外科醫生,指尖觸碰著一個瑟瑟發抖的病人。
“你病了,”他情不自禁地嘆息道,“你們都病了,這個世界病了?!?
服務器不是人類,只是一種載體,一種基座,它不會大聲反駁,也不會尖聲辯解。Atlas服務器靜靜矗立在原地,不能說什么“我沒病”、“你才病了”之類的胡話,只是用死一般的沉默和躁動的轟鳴回應克里斯蒂安的自言自語。
這就是它的回應,他想,真正的智者總是不愿和愚者辯解,旁人是蠢是愚、能不能理解又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如果服務器有思想有生命,那么人類的貪嗔癡怨和愛恨情仇在它看來一定很可笑。
所有這些,歡樂與淚水,親密與痛苦,執著與埋怨,悲傷與不解,絕望與孤獨,全都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一朵浪花,不,浪花都稱不上,甚至連浪花上的一粒泡沫都不如。而服務器撐起了一個近乎永恒的網絡世界,在那里,過去和未來同時存在,時間只是幻覺,空間只是概念,任何人都可以在數位之間漫游,一份意識既可以在這里,也可以同時存在于那里,有限的人類可以成為無限,這是古往今來最不可思議的發明。
這是人類的創世紀,絲毫不遜色于宇宙大爆炸。是星際聯邦的根服務器開天辟地,而普世公司在這一基礎上開拓了新世界的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掌握了這個近乎永恒的世界,就掌握了人類的過去和未來,因為所謂過去已成歷史,本質上只是一段保存在電子文檔和數據庫里的記錄,當那一代人死去,記錄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篡改,而未來就在當下孕育,這一秒已成上一秒,下一秒又成了這一秒。時間在推進,唯有這可笑的數字本質永恒不變,1和0正在試圖解釋一切,并占有這一切。
“民主是一種幻覺,我們的世界被黑掉了,動手吧,K,裝載那份革命程序?!睙o形者的幻覺面具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一千重防御將不再是我們的攔路石,信息革命,我們在做正確的事,打破那個數據金字塔吧,二加二不可能等于五。”
克里斯蒂安沒有理他,而是在腦電波通訊頻道中與蒂芙尼取得聯系。在短暫的延遲之后,他聽見了女孩的聲音。
“你那邊怎樣了?”
“找到了,阿特拉斯服務器,我就站在它們的面前。”
“嗯,我和娜塔莉正準備離開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卡特琳娜已經把槍炮玫瑰停在你們那附近,上車之后就別再回去,接下來發生什么、公司會作何反應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明白,我們會去重型獨角獸附近接應你。”
“好,再見?!?
克里斯蒂安掛斷通訊連接,他單膝跪在地上,伸手在其中一臺刀片式服務器的表面摩挲著,就像體檢時醫生用手按壓病人體表以檢查體內是否有腫塊。片刻之后,他找到了一處光纜連接口,其采用的通信協議為NNC/CP(神經網絡控制/賽博空間協議,Neural Network Control/Cyberspace Protocol),只允許接入者以完全沉浸的方式與賽博空間同步,并且單次連接時長不得超過兩小時,否則意識將遵照通信協議被規則彈出網絡世界。(這類協議限制時長是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大公司的服務器可不像私人服務器那么好應付,長時間大量數據的涌入會造成神經網絡超載,進而失去理智、精神錯亂甚至陷入植物人狀態。)
“我們有兩小時的時間,比我想得要少?!笨死锼沟侔才ち伺げ弊?,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盤腿坐下。
他的手掌覆蓋在阿特拉斯服務器的光纜連接口,光纖如同袖劍一般自他的掌根處刺出,狠狠扎進那個不規則的孔洞之中。
數據在傳輸,冰冷的光線開始從虛空中泛起,一點一滴擠占視野空間。他進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冥想狀態,雖閉上眼,可世界并不黑暗,電信號在傳遞,將另一方無限天地的視野畫面傳送進他的視神經之中。
為了平衡和適應賽博空間,神經網絡上搭載著的擬感程序自動派生了一副意識的“身軀”。他有手有腳,有視覺有聽覺有嗅覺有味覺有觸覺,擬感程序替他安排好了存在又不存在的一切。在賽博空間中,這種虛擬的擁有感甚至不比現實之中來得少。
回過神來,他發現眼前有無窮無盡、無法想象的炫光朝著頭上腳下以及兩側、身后飛去,這是一場美妙而難忘的穿梭體驗,他的意識開足了馬力,像搭載了反物質推進器似的義無反顧又勢不可擋地往前沖鋒。和普通的賽博空間不同,普世公司的網絡世界是豐富的、生動的、多姿多彩的,不再是那種純粹的冰藍色世界,也沒有視覺模式可供切換。在這里,網絡與現實徹徹底底融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也再也無法分離,這里是虛擬的天堂,也是現實的地獄,這里是無限光明的未來,也是有限黑暗的過去,這里是存在,也是不存在,是無所不有,也是一無所有。
這里是,數據金字塔。
這里是,真正的普世公司。
看到眼前這一宏偉奇觀的時候,克里斯蒂安忽然明白現實之中那座玻璃金字塔只是眼前這座的拙劣仿造品。因為現實之中材料有限、技術有限、物理規則有限,完全無法滿足,也完全不可能滿足人類的偉大想象力。
在他面前,是一座數字組成的金字塔,那一塊塊磚石表露出來的本質依然是那種單調乏味的1和0,可是你無法說它不美,也無法說出它為何而美。這座數據金字塔的高度是他生平所見的最高峰,克里斯蒂安不得不這么想,如果把這么一座數據結構轉化為現實建筑,其龐大和精美的程度太陽系行星之中或許唯有木星方能媲美。
在這里,一切甚至不能用常理度量。上一秒,他離那座數據金字塔還有四五光年的距離,當他想靠近看得更仔細時,下一秒,他的意識就到了那座數據金字塔的腳下,不,甚至不能用秒來形容,時空在這里已經不存在,網絡打破桎梏,擺脫了一切傳統認知的局限。
他來到這里,只是一個可笑的侏儒,披著層層外衣,在巨龍面前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可是,他要屠龍,他要黑掉這個世界,一切偉大的行動和思想,都有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西西弗斯永遠也不會放棄推動那塊石頭上山。
“在這個包圍我沖撞我或驅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對一切置之不理,但不包括混沌,不包括千載難逢的偶然和產生于混亂的神圣等值。”無形者,或者說克里斯蒂安,分不出誰是誰,其中一個在那兒喃喃自語,引用了加繆的名言,“世人終將找到荒誕的醇酒和冷漠的面包來滋養自身的偉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