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新聞,昨日,一神秘男子潛入總統候選人奧利維亞的競選辦公室竊取資料,并開槍打傷一名警官和一名安保守衛。聯邦調查局的干員隨后到場,并在現場發現了竊聽器和病毒程序。經官方證實,該男子外號‘斑鳩’,是湯普森競選班子的首席安全顧問。斑鳩承認,他的秘密行動受到總統閣下的指使……”
即將到任的湯普森總統派手下潛入總統候選人奧利維亞的辦公室內竊取競選策略,這一消息一經各大媒體投放便如烈性炸彈一般在民間掀起一陣猛烈的狂風。人們走上街頭,高舉“湯普森下臺”的電子橫幅,自發組織起游行示威活動,他們發出排山倒海的呼嘯聲,其聲勢浩浩蕩蕩,在太陽系內各個殖民星球上響起。
即使隔著屏幕,克里斯蒂安也能感受到另一邊人們的山呼海嘯。在游行的隊伍中,絕大部分人由青少年和學生組成——這部分人群相對來說更加新鮮、更加熱血,他們的思想尚未被社會體制完全僵化,內心也還不算麻木,因此也更有動力抗議——小部分是成年人,來自各個階級,并非只有底層人民才有不滿,就連精英們也抱著不同的小心思暗中煽動著、推動著這一切的發生。
事實上,競選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從團隊到財閥的支持,湯普森的“竊取情報舉動”惹惱了很多支持他、并花費大把金錢投資在他身上的企業家。世界史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戰爭史,商場和官場只是局部戰場,而這種戰爭的殘酷性遠勝于傳統軍事戰爭,因為在商場和官場上,你沒有戰友,也沒有手足,每個人都是敵人,每個人都是潛在競爭對手,沒有朋友,定義合作關系的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因此,當精明的企業家和各大財閥用他們狠毒老辣的目光洞徹到“湯普森下臺”已成定局之時,幾乎每個人都將湯普森踢下了自己的利益方舟,任憑他溺死在洶涌的民意之中。不少利益集團開始轉移金錢攻勢,而孤立無援的湯普森則像溺水之人一般抓住僅剩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總統權力——試圖令新聞部官員壓下此事,對各大媒體進行封口,并讓內務部部長下令追蹤、逮捕那些網絡上發表不實言論的匿名人士。
他的這一做法雖然屬于自救,但無異于火上澆油。有十來支游行示威隊伍的發起者被內務部管轄的警察們逮捕了,他們絕大部分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人們對這些倒霉蛋的遭遇感到憤憤不平,“言論自由”的大旗險些被砍倒,公民權利被踐踏,洶涌的民意化作浪潮,矛盾進一步激化。
當然,在這一過程中,首當其沖的自然是神秘的浪潮組織和更具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無形者。在事件一開始,湯普森的安全顧問斑鳩被逮到的時候,其實媒體尚不知情,而絕大部分人們更是依舊沉浸在甜蜜的、蜂蜜色的幻夢之中。從紅館建筑內部傳來的槍響驚醒了附近不少的居民,地球上小部分人從睡夢之中醒來,驚疑不定,又沉沉睡去。
對于湯普森來說,不幸的是,在他竭盡全力掩蓋此事的同時,一枚更大的定時炸彈爆炸了。在網絡上解密絕密文檔是一種武器,而公布保密信息只是這場政治與意識形態的持久戰之間的一小步。臨近中午的時候,浪潮把這件事捅了出來,而無形者和其他知名的網絡黑客在隨后的事件發展中擔任了深層挖掘隱情的角色。在湯普森試圖壓下各大報道之時,來自太陽系各地的黑客踴躍參與,他們像蝗蟲過境一般黑進湯普森的個人郵箱和電子文件柜,破解了一部分無法暴露在陽光底下的文件。
金錢賄賂、桃色交易、醫藥丑聞、虐待怪癖……黑客們從阪田大廈的服務器里找到了更多的竊取競選策略的證據,無形者甚至在網絡上發布了一段簡短的視頻,內容是湯普森毆打女性復制人。這下一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湯普森的變態嗜好,雖然他購買了復制人就擁有完整的處置權,但人們還是樂衷于在茶余飯后譏諷總統閣下喜歡在別人身上撒尿,并唾棄他那惡魔般的暴力行徑。
同時,有關“唐卡”和伊麗莎白卡特爾的事件也再次被翻了出來,人們再次回顧無形者之前發布的視頻,這一次,他們不再懷疑,很快便將“電子致幻劑竊取隱私數據”、“伊麗莎白浮島墜落”、“醫藥監督管理局腐敗”這幾件事聯系在一起。聲討湯普森的浪潮愈發壯大,斑鳩被逮到的那一瞬間就像抽掉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一系列看不見的連鎖反應在暗中爆發,直至一點一滴浮出水面。
越來越多冷漠的旁觀者加入其中,成為積極的參與者。和以前的觀點一樣,克里斯蒂安認為人們依舊只是在一個合理的范圍適度放縱,把這一整件事情當作一場全民參與的盛大狂歡,不過一切或許也沒那么糟糕,他對群眾的悲觀看法略有好轉,也許這并不能視作民意的覺醒,可萬事萬物總需要一個萌芽的過程。群情激奮的輿論論調將堪比颶風,不,更甚于颶風。湯普森只是處于暫時寧靜的暴風眼,可要不了多久,強勁的風力就會一點一滴撕扯掉他的人生。湯普森的末日即將來臨,要不了多久,可颶風也會有停息的那一天。
對于這次行動,克里斯蒂安倒是不怎么感到高興,他幾乎沒有什么底線,卻很在乎真實和虛假之間的模糊定義。對于K來說,他參與的這次行動為陷害湯普森而偽造事實,這固然是某個龐大計劃的一環,一整副拼圖中不可或缺的一塊,但他厭倦這些陰謀和策略,在他看來,一句真話的分量應該比全世界都重。在他促成這事發生的時候,明知是假的事實變成了大眾眼中的現實,這更使他意識到,那些大人物們究竟是如何將真相和現實玩轉于股掌之間,就像事實真相僅僅只是一塊看得見、摸得著的橡皮泥,可搓圓揉扁,可隨意塑形。
偽造真相,篡改現實,當謊言變成事實,就連撒謊本身都可以被忽略。人們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不知道,就誤把浪潮和輿論灌輸的故事當作既定事實,而所謂事實真相,也不過是一次行動換來的結果。要問什么是真的,或許——他想啊——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太多真實。
而在另一頭,這場行動掀起的政治風暴還在繼續。湯普森已經決心頑抗到底,他一面銷毀資料文件中對他不利的內容,一面繼續強調行政特權,而由于本身作風的確存在問題,他交出來通訊記錄和文件內容也是千瘡百孔,完全無法自證。專為此次事件成立的調查委員會要求湯普交出那些已被公布和未被公布的文件和資料,而湯普森以行政特權為理由拒絕交出,并將事情鬧到上訴法院。
不料,星際聯邦司法部部長韋斯利·切斯特菲爾德卻不給湯普森這個機會。他站出來公開譴責湯普森總統和他手下的內務部走狗們,湯普森的行為已經涉嫌違法和濫用權力,韋斯利·切斯特菲爾德號召星際議會啟動彈劾程序,在各殖民星球議員組成的上議院通過彈劾審理之后,下議院在一場臨時的全息會議上以壓倒性的優勢通過彈劾。
紅館事件最終以湯普森下臺、內務部部長辭職和多名醫藥監督管理局官員入獄為結尾,由于沒有有效證據支持,有關“唐卡”的追蹤到了瘋控中心便斷了線索。鑒于此次事件影響之深、波動之大,星際議會修改憲法,加快了選舉的步伐,當下呼聲最高的奧利維亞女士即刻上任。
新總統上位之后,她撤掉了飽受爭議的瘋控中心,將賽博精神病歸入常見精神病的范圍。至此,由過度義體改造而誘發的賽博精神病也歸普通精神病院管轄,每座瘋人院為保障安全允許配備瘋控小隊,但一家病院擁有的數量不能超過三支,豢養過多的武裝力量將被視為反動派行為。
從湯普森下臺,再到奧利維亞當選新總統,一切事情發生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放縱的民意和絕大部分游行示威活動尚未抵達高潮便不得不自發散去。這是網絡時代的優點,賽博空間和全息投影技術的存在使得群體決策不再受限于空間的距離,一旦議員們觀點一致,星際聯邦的執行效率簡直高得驚人。
只是,在這一過程中,普世公司從未出手干預,也從未出面阻擾,這個龐然大物置身事外,似乎絲毫不在乎湯普森卸任會對它帶來任何不利的影響。這讓人有些不安,公司的態度就像大人看著小孩子吵架,克里斯蒂安不知道這是驕傲自大還是胸有成竹,但同時他心里的某一部分也明白,別說查不到任何明面上湯普森和普世公司之間的聯系證據,就算查到了,又能說明了呢?公司大可以推出一個替死鬼,并發動公關、宣傳造勢告訴人們這是個人所為。
半個月后,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離開地球,順著空間站回到了搖滾巨星號之中。從新加坡附近的“不周山”基座到搖滾巨星號的休息艙,蒂芙尼注意到K的眉頭緊緊鎖起,就好像有什么問題一直在困擾著他。
“怎么了?”午餐時候,她終于沒忍住開了口,“事情不是挺順利的嗎?”
“我有點不舒服,關于浪潮和張將軍。”克里斯蒂安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有些弄不太懂,我覺得這次行動已經違背了浪潮的初衷。”
“什么意思?”蒂芙尼側過腦袋盯著他的側臉。
“浪潮的初衷是為了披露更多驚人的內幕吧?這個組織應該是為了提高信息透明度而存在。”他低下頭,挖了一塊綠色泥狀的食物,“可是,在這一次行動中,我們并不是為了揭露內幕,我們反倒成了內幕。”他將不銹鋼湯匙送入嘴內,含糊不清地說,“我覺得浪潮在變質,已經嚴重違背了創立的初衷,現在的浪潮更像是一種工具。”
“我不知道你還在乎這些。”蒂芙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或許所有的組織都是一樣的,人們只是因為一個籠統的目標聚集起來。所謂初衷也許只是彼此的一廂情愿,那個目標看似籠統一致,實際上細分下去卻不盡相同。”
“我明白,我就是有這么一種直覺,總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克里斯蒂安盯著食物失神,五顏六色的方塊在他的眼中失去焦點,“你也知道,我丟掉了以前的記憶,企圖融入集體,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可是每個人對浪潮都有不同的預期,當我的預期與它的實際行動不符的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懷疑‘我’這個概念以及融入集體的必要性。我想,或許我并不是喜歡在這里做事,我只是害怕自己一個人,我只是害怕孤獨。”他屏息凝神,色塊聚焦,馬賽克化作一塊塊泥狀的食物,“可我知道,我大概永遠也找不到歸屬感。我不屬于這里或是那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屬于哪里,我更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我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我是克里斯蒂安,是無形者,可是然后呢,那只是名字、代號,任何人都有可能叫克里斯蒂安,任何人都可以稱呼自己為無形者。問題在于,是什么定義我,是什么區別其他人?”
“張將軍,也就是我的外公,他活得似乎一直都很明白。他是這么看待浪潮的,他說,人類活在夜幕低垂的當下,需要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振奮人心的吶喊,其尖聲震顫的頻率將揭開欲蓋彌彰的血肉傷疤。”蒂芙尼頓了頓,繼續說道,“他的確把浪潮看作工具,他甚至也知道浪潮的許多行為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許的,但他說,兩全相害取其輕,為了對付惡龍,就不得不掌握禁忌的黑魔法。在這次事件中,浪潮成了內幕的一部分,并非揭露真相,我想,這樣的事絲毫不違背他的初衷,因為存續的價值觀因每個人定義而不同。”
“你贊同他的說法嗎?”克里斯蒂安轉頭看她,目光撞上女孩那雙濕潤的淡灰色眼眸,“我覺得他只是一個古怪而悲傷的老頭兒。”
“我肯定不贊同,但我不會想太多。”蒂芙尼聳聳肩,說道,“張將軍覺得,保持中立也是一種陣營,中立意味著安于現狀,向極權妥協,他一直都很討厭公司凌駕于一切之上,所以我倒也勉強可以理解。”
“也許,是我處理不好現實,一切都太想當然了。這件事摻雜了太多政治因素,或許這才是我反感的原因。”克里斯蒂安移開目光,自言自語地說,“問題是,在這一次事件中,無形者得到了名氣,浪潮得到了信任,奧利維亞得到了權力,可是張將軍得到了什么?”
“也許本來就什么都不想得到,也許得到了只是我們沒看見。”蒂芙尼嘟噥道,“畢竟,一切都是為了取得強力支持,好讓我們下一步能順利對付普世公司,不是嗎?”
“普世公司……”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正想抓住腦海中那一閃而逝的靈光之時,餐廳的燈光卻閃爍了三次。
邊緣泛著藍芒的白色冷光驟然明亮,燈光的變幻象征著月光莫妮卡將主意識投到當前這個艙體之前。卡特琳娜的聲音從餐廳的揚聲器中傳出,有條不紊地敘述著最新的情報。
“K,斑鳩死了,在獄中。聯邦調查局的干員打算對他進行神經審訊,卻不知道怎么就觸發了他體內某種檢測不到的生物酶抑制劑。”
死了?死了就死無對證……克里斯蒂安怔了一下,斑鳩的眼睛在他腦海之中一雙而過。那雙眼睛,那對暗金色的瞳孔,那潛在冷漠眼神之下的悲傷和憤怒,他仿佛從中看到了堅冰,還有被堅冰凍結的熊熊火焰,他忽然想到了斑鳩在被逮捕之前無緣無故和他道謝……
“還有一件事,K,”卡特琳娜的聲音還在他的耳畔回響,“你讓我查的,關于那個名叫‘浮生’體驗程序,我查到了它的來源,那東西是一個黑客自制的產品,任何人都有可能購買,當然也不排除那名黑客就是襲擊懷特先生的始作俑者。”
卡特琳娜那獨特的溫柔嗓音之中帶著一種冰涼的柔和感,她的聲音將克里斯蒂安拉回現實,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浮生”體驗程序之上。
“那名黑客在哪?”他回過神來,蹙眉問道,“你能查到對方的地址嗎?”
“那個程序,‘浮生’,只在月球的黑市上銷售。”卡特琳娜解釋道,“如果你想追查這條線索的話,就必須親自跑月球一趟,我們可以用買家的身份和那個黑客接觸。”
“好吧,咱們離月球倒是近得很。”克里斯蒂安離開座位,走到舷窗前。
監控器將遠方的蒼白天體捕捉到舷窗屏幕上,那是月球,眾多古代神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他名義上的家鄉。飛船的舷窗是搭載了超高清顯示屏,監控器放大視野畫面,透過舷窗屏幕,他甚至能看到建造在月球正面的睦月城。
通過視野中那些建筑的大致輪廓,他開始想象那座城市的畫面:無休無止的酸雨、沉重黏膩的水霧、明亮閃耀的全息模特、霓虹交錯的電子廣告、擁擠嘈雜的城市街道、自成一體的生態建筑、線條模糊的教堂建筑,還有,還有教堂后面的那一片墓地,墓地之中母親的墳墓。
他想啊,這世界這么大,死后卻不過是一抔黃土,多么可悲,又多么孤獨。古人信奉入土為安,現在的人們流行把骨灰灑向星辰大海,在家鄉立一座衣冠冢。可是,所謂葬禮并不屬于死者,只是生者用來告別的儀式。
當人死了,死后的世界活著的人永遠無法得知。死后會有意識嗎?還會感受到生前的喜怒哀樂和聲色犬馬嗎?如果人類死后靈魂也不存在的話,那死亡就是成為虛無,什么也無法認知、什么也無法感知,甚至連自己什么也無法認知的概念都認知不到,連自己什么也無法感知的概念都感知不到,即“無無”。那么,既然生命難逃一死,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我們不再能感覺得到,死亡意味著什么都沒有,甚至連什么都沒有這個概念都沒有,那么我們死后,世界對我們就不再有意義。死者哪會在意葬禮呢?
“弗雷德、黑客、月球、蔓城、紅館、斑鳩,只在咫尺之間啊。”克里斯蒂安忽然轉頭說道,“陳,我想去一趟月球,你和我一起嗎?”
“當然,如果不和你一起,想不出還有哪里會是更好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