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舷窗前,外部監視器傳輸進來的畫面映射到屏幕之上,那是一顆蔚藍色的星球,表面覆蓋著一縷縷白色的絲狀物,像是輕煙,又像漂浮于水面的奶油。
地球,多少次凝望,又多少次在夢中抵達。
“嘿,K,麻煩開一下貨艙,”耳垂上的通訊指示燈亮起,有人在通訊頻道說話,“地球空間站的無人機過來安檢了,讓它們進貨艙掃描一下。”
飛船的舷窗屏幕上飄過一個身穿大碼宇航服的肥胖男子,無人機跟著他從屏幕之中劃過,交替閃爍的紅藍燈光在視覺中留下一條淡淡的尾跡殘留。這個白白嫩嫩的胖子叫阿方索·八月一日(Alfonso Hozumi),是一個頗有天賦的機械師,喜歡替搖滾巨星號做日常檢修和觀看機器人相撲節目,不喜歡克里斯蒂安或者任何人喊他胖子。
“胖子,稍等一下。”克里斯蒂安關掉磁力靴的吸附裝置,身體飄到了半空之中。
“K,你知道嗎?”阿方索·八月一日在通訊頻道中嘟囔道,“或許我不胖,只是骨架大。”
“我不知道,我都不懂,你既然都這么喜歡看相撲節目,且熱衷于保持當前體型,為什么偏偏還抗拒別人說你胖?”克里斯蒂安搖了搖頭,他的雙腳在艙面輕輕一蹬,身體頓時像風中棉花一般漂了出去。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愛怎么對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事,”八月一日抱怨道,“但你們不能因為我的選擇就給我起外號。”
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不想再搭理漂浮在船體外的機械師。在反作用力的推動下,他的身體漂到了附近的一塊控制面板旁,紅外線感應裝置察覺到K的接近,原本黯淡無光的表面驟然亮了起來。
“K,需要我幫忙嗎?”卡特琳娜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出,“我已經將搖滾巨星號的武器系統隱藏好了。”
“沒事,我可以自己來。”克里斯蒂安拒絕了人工智能的請求,手指在觸摸板上飛舞,節奏富有韻律,“卡特琳娜,陳在休息?”
“是的,K,根據她的呼吸頻率和生命體征來看,她正處于快速眼動期,可能正在做一場好夢。”卡特琳娜的聲音稍作停頓,片刻后又以一種柔和的聲音繼續說道,“等等,K,我收到一條消息,弗雷德·懷特先生在對面的地球空間站,要讓家務機器人替他打掃準備一間房嗎?”
“不用,他要和我們一起去地球,搖滾巨星號得留在這里。”克里斯蒂安眨了眨眼睛,視野左下角的時間戳顯示0800,“懷特先生是海軍陸戰隊退役士兵,曾在張將軍手下服役,他會為我們安排見面。”
在他說話的時候,貨艙的外殼罩已經打開,內部監視器將拍攝到的畫面輸送到艦橋中心其中一面屏幕上。克里斯蒂安瞥了一眼屏幕,體型肥大的阿方索·八月一日飛了進去,身后跟著三架嗡鳴不停的無人機,畫面有著出乎意料的喜感,就像母鴨子帶著新生的小鴨走路。
落在最后面的是棕色皮膚的安檢人員,他沒進貨艙,只是背著噴氣背包漂浮在外面。他的唯一工作就是用終端連接那些無人機,確保它們在檢查過程中沒被黑客駭入或受到任何電磁干擾。
克里斯蒂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真正的搖滾巨星號和模型世界里的那艘稍有不同,這架軍民兩用的飛船外部被包裝成私人飛船的模樣,且船上搭載的人工智能并非搖滾巨星號自帶的電腦。人工智能月光莫妮卡掌控了這艘飛船的一切,并對外來入侵有很強的應對能力。
“K,從你身體反饋的讀數來看,你很憂郁。”明亮的光線編織成一個身穿月牙白旗袍的紅發女子,卡特琳娜站在他的身邊,手中撐著一把薄如蟬翼的油紙傘,“我可以給你講一個笑話嗎?作為這一天的開始。”
“嗯哼,隨便你。”克里斯蒂安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著一個吹笛子的少年,他的笛聲悠揚動聽,總是可以引來許多小動物的聆聽。可是,他很孤獨,沒有朋友,森林里就他一個人類,動物們甚至無法和他交流。于是,他決定出門遠行,穿過森林邊上的沙漠,前往人類城市……”卡特琳娜開始敘述她自己編織的笑話,空靈純粹的聲音動聽得就像故事里的笛聲,令人身臨其境。
“K,你還是沒辦法高興起來,我明白你的感受。”無形者的幻覺站在他的身邊對他說話,克里斯蒂安將注意力投放到幻覺之上,“這不是你的問題,出問題的不是我們,而是她們。”
“無形者,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嗎?公元1世紀的時候普魯塔克提出這么一個問題,如果構建忒修斯之船的木頭被逐漸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克里斯蒂安低垂眼瞼,眼神微惘,“甚至對這個問題再做一個延伸,如果用特修斯之船上取下來的老部件來重新建造一艘新的船,那么兩艘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
“……少年出門了,什么都沒帶,除了笛子。他離開森林,進了沙漠,荒蕪沙丘里的響尾蛇和毒蝎因其美妙的笛聲而放過了少年。可在沙漠中踽踽獨行的第三天,吹笛子的少年最終還是死了,因為找不到綠洲,也沒有水和食物……”卡特琳娜還在敘述,克里斯蒂安沒有仔細聽她說話,注意力全放在了無形者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K,就像人類改造身體部件或將意識復制進網絡世界,那么被完整替換部件的人類和那份脫離了身體的意識,還算是原來那一個人嗎?”無形者平靜地說,“你在擔心蒂芙尼·陳和卡特琳娜,她們看起來和模型世界的自己一樣,卻有著細微的差別,因為你沒有過去的記憶,只有模型中和她們死去的那部分共有的記憶。”
“來地球之前,我和蒂芙尼談起‘不眠之夜’的經歷,可是她完全不記得自己和我提起過青藏平原。直到那時我才恍然大悟,被復制進模型世界的蒂芙尼·陳和外面這個從本質上來說是不一樣的,卡特琳娜在模型里利用賽博空間重構了記憶場景,但做出選擇的也是模型里的陳和卡特琳娜。”克里斯蒂安盯著腳尖,磁力靴的皮革材質在內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模糊的光影。“
“蝴蝶效應,模型中發生的侏儒幫和伊麗莎白事件和現實相比更像是一個平行宇宙,任何一點微小的變化都會引起蝴蝶效應。你在模型中經歷重構事件的細枝末節,可這些對話和細節是蒂芙尼的意識副本所帶來的,未必和現實中的記憶一樣。”無形者解釋道,“所以,當你提起你和陳的約定——想來青藏平原看碧海藍天——現實中這個陳并不記得這樣的約定,因為你們根本就沒有過這種對話,和你對話的畢竟是模型中的陳,一個意識副本。”
“所以我想,我所認識的那個陳的的確確已經在那個世界模型中徹底消亡,更令我感到親切的女孩只是一份意識副本。”克里斯蒂安低著腦袋,瞳孔中的困惑被藍白色的燈光照亮,“從人擇原理的角度上來講,對我唯一有意義的存在就是那些我活著的世界。我對于過往記憶全無,現在這個‘我’的概念的誕生始于模型世界,現實于我而言可能只是相對真實,我感到難過,是因為我畢竟失去了我所熟悉的那個陳和那個卡特琳娜。”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K,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切都存在,同時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滅。”無形者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你瞧,生活大抵就是如此,永遠不能讓你滿意。且不提人會不會變,狗娘養的命運戲劇性地歸還給你一個相似的蒂芙尼·陳就已是萬幸,生活還得繼續,困擾你的并不是失去的記憶,而是當下的行為和自我的選擇。”
沒錯,對于無形者的答案,他知道他說得沒錯,可是,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有些問題的答案就潛藏于荊棘和迷霧之后,如果他能領悟的話,世界對他而言早就不是泥潭。可是他不能領悟,也不能好好生活,那么,生活就是糞坑,惡臭撲鼻又黏膩濕滑,世間所有人都在坑里無力掙扎又不得不漸漸溺亡。
假的會比真的還要好嗎?不知道。想到這兒,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他解開固定座椅的安全搭扣,身體因無重力環境而漂浮于半空之中,屏幕上顯示,無人機已經檢查完畢,那名安檢人員正帶著那三架飛行機器返回空間站。
在確保了搖滾巨星號不存在安全隱患之后,空間站的對接橋開始朝著飛船延伸。克里斯蒂安打算去叫醒蒂芙尼,卡特琳娜溫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無形的幽魂一樣追蹤著他跟隨前行。他沒注意聽故事的前奏,卻仔細聆聽了笑話的結尾。
“……吹笛子的少年死了,他的靈魂接受審判天秤的稱量,被神明送進了地獄。可他不明白,他疑惑地對神說,神啊,我生前從不作惡,歌聲造福了其他生靈,你為何要把我送進地獄。
“神明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解釋。他親自領著吹笛子的少年來到地獄,迎接男孩的是笑容明艷如早櫻的漂亮女孩,她像對待情人一般對待吹笛子的少年,夸贊他的笛聲悠揚宛如仙樂。在女孩的幫助下,他的笛聲為他賺到了足夠多的金錢,他得到的幸福晃瞎了地獄里其他居民的眼睛。
“可少年還是不高興,人們要嘛嫉妒他,要嘛奉承他,他還是沒有朋友,他和一切都保持著一段無法跨越的距離。于是,他決定積極行善,散盡千金,用真心結交朋友。可是當他這么做,人們便索取越多,甚至責怪他給得太少。終于,他失去了所有錢財,人們反而更加疏離,女孩也因不理解而同他大聲爭吵。
“少年感到痛苦,可他還是想要朋友,所以他對上門的人來者不拒。起先,只是一個重癥病人需要腎臟移植,他便熱心地捐出自己的腎臟,后來,人們聽聞此事,便有惡棍假扮病人先后騙走了他的五臟六腑和四只手腳。”
“故事的最后呢?”克里斯蒂安將磁力靴吸附在地面,輕聲問道,“男孩和女孩怎么樣了?”
“故事的最后,吹笛子的少年什么也沒有了,人們索要的太多,他最后只為自己留下一顆跳動的心臟和一把無法再度吹響的長笛。”卡特琳娜跟在他的身邊,旗袍在光影中閃爍,“最好笑的地方是,神明終于出現了,他問男孩,地獄如何,你還想回到天堂嗎?男孩說想。于是,他的靈魂離開沙漠另一端的人類城市,他將自己僅剩的那顆心臟送給女孩,帶著長笛回到了森林。”
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
…………
地球的空間站依靠向心力提供重力,其空間站內部的絕大部分設備都擺放在墻面之上,原本的天花板和地面反倒成了墻壁。當搖滾巨星號通過對接橋連接空間站的時候,整架飛船便成了這龐大自旋系統的一部分。
克里斯蒂安叫醒了蒂芙尼,女孩套上那件黑色長風衣,同他一起坐進了槍炮玫瑰飛車。阿方索·八月一日打算留在飛船上做一次全面的定期檢修,而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則是駕著飛旋車通過對接橋的飛車通道進入空間站。
根據相關律法規定,一切外來訪客的飛船都不得擅自進入大氣層以下的地球空間。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要想進入地球,就必須搭乘專門連接于地面和空間站之間的太空電梯通道進行往返。
而所謂太空電梯通道,正式名稱叫“不周山”,其主體由一條超強納米碳管合成繩和載人升降艙組成,基座是位于地球赤道汪洋大海的海面平臺,另一端在35786公里高的地球靜止軌道連接軌道空間站,并朝著軌道外繼續延伸。不周山以此軌道空間站分為上下兩段,上端末端高達14.3786萬公里的重量平衡器提供了一個向上的拉力,使不周山的纜繩緊繃而不會彎曲。
除了專用的載人升降艙之外,不周山的纜繩還可以與飛車底部嵌合。張將軍幫他們搞定了飛車入場特權,槍炮玫瑰搭載的等離子發動機是電推進系統,K可以駕著這輛飛旋車登上不周山的專用飛車通道,而弗雷德·懷特則駕著自己的飛旋車緊隨其后。
飛車趴在碳納米管合成纜繩上,像一只碩大的蝙蝠倒掛于洞穴之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分別系好座椅上安全帶,空間站的電磁彈射系統在一次強而有力的充能之后,將整輛飛旋車朝著底下那顆蔚藍色星球拋射出去,就像彈珠在一條漫長的管道中被小孩子蓄力的食指撥動。
他們閉上眼睛,在不斷的墜落中開始感受加速度帶來的莫名恐慌。飛車在不周山電梯井上滑動的體驗就像跳樓機,但任何經歷過High G的太空漫游者都不會把這種淡淡的恐慌感放在心上。
飛車墜落,在不周山的下段分布著若干個減速中轉站,飛車在經過中轉站制造出來的感應磁場之后緩緩放慢速度。通過一個個減速中轉站之后,槍炮玫瑰在地球靜止軌道之下墜落,地心引力一點一滴將飛旋車籠罩。
為避免過高的速度帶來強烈的大氣摩擦,槍炮玫瑰的速度被減至400公里/小時,在這種速度下,從36000公里的高空墜落到赤道也得花上三四天才能到達。這種進入地球的方式很麻煩,但卻是星際聯邦政府嚴格規定的,在經歷了大災變之后,星際聯邦盡可能削弱人類對地球環境的影響,并將當下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恢復地球生態平衡之上。
飛旋車的內部環境不比飛船,其狹窄的空間限制了絕大部分活動。為打發漫長的等待時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各自進入了為期三天的人工冬眠狀態。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是三天之后,透過槍炮玫瑰的熱防護夾層玻璃,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淡灰色的海洋比他想象的還要憤怒一些,天空也是鉛灰色的,陰沉沉的,沒有意想之中溫暖的陽光。除了大海的濤聲和海風的呢喃之外,空氣中只剩下死寂,頭頂黯淡的天空就像死者的肌膚,灰白之中微微泛著青光。
在碩大無朋的不周山基座附近,波濤洶涌的大海像是海神波塞冬在攪動他的三叉戟。海面上漂浮著建筑的殘骸和加工一半的碎木料,通過改造強化的眼球,克里斯蒂安甚至隱隱可以看見海面之下被水淹沒的城市。
天空被烏云遮蔽,凌厲的海風狂亂得像是鋼刀。糟糕透了,這一切,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釋然。
“生活里有兩個悲劇,一個是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另外一個是得到了。”他嘆了一口氣,手指撫過身旁女孩的面容,將她喚醒,“陳,我們到了,接下來怎么做?”
“問弗雷德先生,他會在前面帶路。”蒂芙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著呵欠說道,“算了,我來說吧,他會幫你規劃好全息跑道。”
女孩從懷里找到手持終端,她的雙手在閃亮的玻璃屏上一陣按動。克里斯蒂安趁著這個時間打量周圍,在飛車通道的下方,是基座的公交平臺。乘客們三三兩兩,站在一個半透明的電子顯示屏下,屏幕上寫著下一班班車的到達時間。他們可以搭乘專門的公共軌道交通前往蔓生都會,在那里,有著全地球僅剩的一片遼闊草原。
而在北方海平線的盡頭,K的眼球光學掃描儀捕捉到了海面鉆井平臺的模糊形象,車載電腦提供的當前地理位置是一個曾經名為新加坡的國家,只是如今城市早已被汪洋大海淹沒。HUD界面顯示赤道附近的室外溫度只有十幾攝氏度,天空中的候鳥早已沒了地方過冬,唯有以魚類為食的海鷗等鳥類尚能生存。
手持終端中傳來了弗雷德·懷特的聲音,他正在和蒂芙尼·陳聯系,向槍炮玫瑰傳輸規劃好的全息跑道。
“弗雷德先生,”克里斯蒂安看著天空中灰色的云,插嘴問道,“地球是一直都是如此,還是偶然這樣?”
“如果出太陽的時候,情況會好一點。”弗雷德·懷特說,“但總體上來說,一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