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x18 遮蔽的天空
- 無形漫游者
- 回聲ECHO
- 5141字
- 2019-03-25 12:30:00
“加里森女士,哥倫比亞的炸芭蕉片堪稱一絕,您真該嘗嘗。”接待她的人叫古斯塔夫,是伊麗莎白集團創始人的子嗣。
餐廳的美女服務員扭動纖細的腰肢,托著一個黑色的食物托盤款款而來。蒂芙尼坐直身子,眼睛飄向托盤中的烤肉、豬皮玉米餅和椰汁煮飯,并借著這次打量看向不遠處的一塊智能控制面板,那應該是管理室內溫度、濕度和燈光的操作終端。
“嗯,味道的確不賴。”蒂芙尼收回目光,用叉子輕輕刺起一塊炸芭蕉片,左手胳膊肘卻在不經意間撞落餐具,銀質餐刀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鳴。
“服務員!”古斯塔夫正想揮手喚來侍從,蒂芙尼卻微微起身打斷他。
“沒事,古斯塔夫先生,我自己去拿一副新的。”她擺了擺手,臉上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正好想去一趟洗手間,您告訴我怎么走就行。”
“呃,嗯,好吧,往里走,前面那個轉角左拐就是。”古斯塔夫聳聳肩,打趣道,“加里森女士,希望不是我們的食物太過糟糕,否則我得把這批廚師全替換了。”
“當然不是,只是酒水喝得有點多。”蒂芙尼沖著他點了點頭,離開了座位,卻打開了腦電波通訊。
“K,我現在準備進廁所。”她穿過餐廳走道,沒忘記走進第三性別專用廁所,“你說的那些背膠魔術貼怎么用?”
“撕開一面,粘在智能控制面板附近十米內的任何一處,弄得隱蔽點。”克里斯蒂安的聲音在她腦海內響起,“稍等一下,我將腦電波節點繪制給你,你同步一下視覺功能。”
“好。”蒂芙尼依言照辦。
她進了廁所里的單間,并反鎖好滑動門閂。在幾次眨眼之后,明亮的光點在她的視野中亮起,那是K的標記系統,每一個光點都對應腦電波頻道中的通訊節點,即一個處于內部網絡之內的活動對象。
蒂芙尼扭了扭脖子,眼神在左顧右盼間打量四周,借著K的標記系統,離她最近的光點是隔壁的女廁,這說明第三性別專用廁所里沒有其他人。
“但是要注意,陳,標記系統只能顯示伊麗莎白內部人員。”克里斯蒂安提醒道,“譬如剛才,那些瘋控小隊的家伙就不會顯示。”
“我明白。”蒂芙尼伸手探入外套,十來張背膠魔術緊緊附著在上衣內側的衣物纖維上。
她隨意從中撕下兩張,左手在紅外線感應器上一揮而過,真空馬桶制造出的大氣壓差帶來一陣詭異的氣流涌動聲。假模假樣做完這一切,她拉開門閂,走向洗手池,并將其中一張事先取出來的背膠魔術貼粘在洗手池下方。
廁所的智能控制面板有一剎那的閃爍,這個納米級別的黑客小工具實際上是一種充當代理跳板的網絡終端,通過背膠魔術貼,克里斯蒂安在第三性別專用廁所內留下了一只肉雞,并隨時可以駭進伊麗莎白的供水系統和消防安全系統。
下午時間5點55分43秒,蒂芙尼走出洗手間,并順手取了一雙木筷和一把餐刀。供放餐具的地方離餐廳的智能控制面板很近,在取出木筷的同時,她的右手在消毒柜后方輕輕一抹,一張黑色的背膠魔術貼被她粘在了視野的死角。
餐廳的部分已經完成,當她回到古斯塔夫那邊的時候,那家伙正忙著切割一塊色澤金黃且涂滿蜂蜜的烤肉。棕褐色的粘稠肉汁伴隨著黃金般的蜂蜜順著刀身流下,強烈的色調對比和濃郁的食物香氣令人食欲大開。
“加里森女士,你回來了。”古斯塔夫沖著她點頭致意,臉上揚起的笑容有著虛假的熱情,“稍等一下,我替你把烤肉分開,你先嘗嘗這個,泡椒田雞,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蒂芙尼拉過椅子坐下,她望著桌上那盆乳黃色的湯汁,白色的肉塊在其中浮浮沉沉。
“這是什么?青蛙?”她皺眉問道。
“田雞,也叫虎紋蛙,你可以嘗嘗。”古斯塔夫笑瞇瞇地說道,“你聽過溫水煮青蛙這一說法嗎?烹飪這種小東西可不容易,得從冷水開始慢慢加熱。”
“聽過,但我也聽過那個說法是錯誤的,”蒂芙尼夾起一塊雪白細膩的嫩肉,慢悠悠地說道,“當水溫達到60攝氏度,青蛙就會本能地跳出熱水。”
“那只是因為加熱的速度太快,如果再慢一點,青蛙就會成為熟肉。”古斯塔夫攤了攤手,說道,“再說,這是田雞,只要剁碎了就好了,你覺得呢?”
…………
…………
“但是要注意,陳,標記系統只能顯示伊麗莎白內部人員。”克里斯蒂安盯著不斷攀升的電梯數字,輕聲說道,“譬如剛才,那些瘋控小隊的家伙就不會顯示。”
“我明白。”腦電波通訊頻道傳來蒂芙尼的聲音。
克里斯蒂安掛斷通訊,紅色的“37”在電梯樓層板上亮起,散發出一陣鮮紅刺眼的指示光亮,像黑夜中野獸的嗜血大眼。
電梯停在了37樓。克里斯蒂安推開安全通道門,背著沉重的黑色尼龍包,開始在不斷螺旋上升的水泥樓梯上奔跑。
樓道漫長,伊麗莎白集團建筑的普遍特點便是樓層少,但每一樓的高度是普通建筑的二至三倍,這導致了37樓的螺旋階梯冗長得像是永無止境的潘洛斯階梯。即使經過義體改造,也不意味著人類已經發展成為超人。在不斷攀升的過程中,克里斯蒂安感覺自己兩腿發沉,呼吸逐漸粗重,像灌了鉛似的,
他不得不停下來給自己打一劑苯丙胺類興奮劑,透明無色的液體順著自動注射器進入他的體內,疲憊感在一瞬之間降低,一種難以言喻的欣快感伴隨著脈搏和心臟的搏動在他心頭泛起。
安非他命的藥效像是汽油,一下子澆在將熄的余燼之上。克里斯蒂安精神振奮,感覺身體深處有某種東西在燃燒,像一個小型核反應堆,為身體發動機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與能源。
趁著藥力,他一鼓作氣爬升到37樓,蒂芙尼傳來了好消息,他已經有六張背膠魔術貼散落在伊麗莎白集團各區域。
在推開安全通道門之前,K將那把格洛克自動手槍從黑色尼龍包中取出,別在腰間的尼龍槍套之上。透過標記系統,他在門后靜靜等待,直到附近沒有光點出沒之時,K輕輕打開一道門縫,順著狹窄的間隙滑身而出,來到了一個充滿科技感的銀白色空間。
這里是37樓,銀白色的金屬光澤似乎是這一樓層的唯一主題,安全通道門的出口恰好在一個T型路口的交叉點。遠遠望去,左邊盡頭是三架并列的電梯,而在另一個方向,投出的視線被一個弧形轉角隔斷。克里斯蒂安望向前方,那是一條由形狀記憶合金鋪就的金屬走廊,走廊兩邊分布著一間又一間密閉的實驗室,每一間實驗室的金屬門上都印著黃黑色的生物危險標志。
實驗室從外表上來看密不透風,不僅是視線的隔絕,其墻體甚至采用減振合金,盡一切可能消除了內部所散發的聲響和異動
就在這時,四道光點通過標記系統出現在克里斯蒂安的兩點鐘方向,就在右手邊弧形轉角的后頭亮起。
100米的距離,有人正在接近。
克里斯蒂安第一時間打開了手套和衣物的戰術吸附功能,并利用范德華力爬上了走廊的天花板。熱光學迷彩掩蓋了他的身形,在他剛貼在天花板上沒多久,一小隊巡邏士兵端著灰黑色的沖鋒槍,橫列成一排,從他剛才站立的地方經過。
在安保士兵遠去之后,克里斯蒂安輕輕舒了一口氣,卻沒立刻回到地面。
“親愛的,你那邊進度如何?”克里斯蒂安的聲音順著腦電波加密線路涌動,“我已經到達37樓,隨時準備動手。”
“九張,我已經貼了九張。”蒂芙尼嘟噥道,“古斯塔夫現在正帶我參觀流水線。你猜怎么著?這家伙每去一個地方就給我一張電子貨幣芯片,現在的我可以在緋冷城外圍買下一套內置智能管家的全息海景房。”
“嗯哼,恭喜你。”克里斯蒂安敷衍著應了一句,忽然問道,“問一下,你沒有光敏性癲癇吧?”
“沒有。”
“那就好。”克里斯蒂安在天花板上爬行,“我打算在6:30攻陷網絡,在那之后可能會出現些騷亂,你別靠那些魔術貼太近。”
“如你所愿,K,你自己小心。”
“嗯。”
克里斯蒂安掛斷通訊,保持著吸附于天花板上的姿勢,同時將自己的意識切進賽博空間。
密密麻麻的絲線開始編織網絡世界,冰藍色的網格自虛空中生成,克里斯蒂安立身于龐大的矩陣迷宮之前,意識與迷宮四周與內部的九個晶體數據包遙相呼應。
晶體本身沒有顏色,散發出的是一陣陣白光。
6點29分59秒,克里斯蒂安單膝跪地,右手按在賽博空間冰藍色的網格之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當秒數歸零,29成了30,他輕叩手指,猩紅色的光暈以他為圓心,一圈又一圈朝著四面八方蔓延。
意識在脈動,數據在傳遞,第一圈光暈擴散開來,依次觸及那九個發光晶體,并迅速將其染紅,像淋上了人類的鮮血。在血紅侵蝕過后,淡淡的血線遍及無色晶體,像某種活物的脈絡。
第二圈光暈隨之而來,猩紅色的光圈在掠過布滿血腥脈絡的發光晶體之后,一條條緋紅色的光線從晶體頂端投射而出,像激光一樣落在光暈的核心——即克里斯蒂安——連接已經完成,發光晶體是節點,紅色的光線組合成一張穿透矩陣迷宮的大網,K是潛藏在代理跳板之后的中樞。
在這之后,是第三圈光暈,也是最后一道脈沖朝著四面八方蔓延。在這次光環沖擊下,發光晶體表面與內部的血線開始運行,一塊塊沒有顏色的晶體像扎入矩陣迷宮中的種子。
發光晶體的根須扎進冰藍色的網格之中,只是幾個呼吸之間便成了一根根頂天立地的晶體柱,其底部與地表網格接觸的部分開始像種子那樣發芽,像病毒那樣蔓延。
九根晶體柱開始替克里斯蒂安散發光暈,紅色的光圈鋪天蓋地,像洶涌的海浪層層疊疊,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紅色,令人驚艷的紅色一點一滴蠶食掉冰藍色的世界。
在現實之中,伊麗莎白浮島上設施在同一時間爆發出了不同的詭異現象:雪花紛紛揚揚,爬滿了監控設備的畫面;隸屬于供水系統的水管莫名超壓破裂,水溫指示器的指針在常溫與100攝氏度之間來回游移;隸屬于供電系統的燈光設備發生電涌,所有的節能燈管、霓虹燈光在這一瞬間劇烈閃爍,明滅不定的光亮像某種充滿惡意的光源強刺激,不少光敏性癲癇患者在忽明忽暗的閃光刺激下出現了腦神經痙攣反應。
“我的天,K,這是你做的?”蒂芙尼的驚嘆聲在他腦內響起,“你這動靜也太大了吧?”
“伊麗莎白的矩陣迷宮是普世公司的企業級產品,短時間內要想完美破解幾乎不可能。”克里斯蒂安解釋道,“所以我只能暴力破解,這是一次聲東擊西,為了把安保力量集中在其他地方。放心,我在進來之前就準備了一波洪水攻擊,大量冗余數據和無效請求的涌入可以掩蓋我的蹤跡,他們察覺不了我的。”
克里斯蒂安一邊說著一邊將意識切回現實,刺耳的安全警報像一千萬只凄厲哀怨的惡鬼在耳邊同時咆哮。干癟、無意義的話語從走廊上的揚聲器里傳出,冰冷機械的電子合成聲開始朗讀克里斯蒂安精心準備的片段,那是保羅·鮑爾斯的存在主義著作,《遮蔽的天空》。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們害怕的是同樣的東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樣。我們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辦法,我們孤懸在自身的價值之外,堅信自己只要經歷一次顛簸便會墜落。”
安全士兵從他底下跑過,搭乘電梯下了樓。K心滿意足地將意識切回網絡,他是頂尖黑客,是孤魂野鬼,是悲傷厭世者,是一個游弋在冰冷數據流之間的幽靈,徘徊在網絡與現實的危險邊緣。
順著離監視系統最近的那個晶體柱,克里斯蒂安附著在妖艷的紅光之上,意識在無邊無際的1和0之間游離。最終,他通過監視系統的有效路徑來到了本地儲存的電子文件柜內,那里面躺著4320份1080P的高清視頻。
伊麗莎白監控系統的自動保存規律是每隔一小時便以時間命名建立一份新的視頻文件,視頻保存在本地的時效是半年,不上傳到云端。克里斯蒂安在電子文件柜內找到了最新一小時的監控錄像,上面包含了瘋控小隊來到37樓之后的去向。
視頻文件傳進克里斯蒂安的大腦,全息場景建立,他再次將意識切回現實,并開啟AR軌跡視覺同步功能,瘋控小隊和流浪者號復制人的虛幻身影出現在他的瞳孔深處。
就在這個T型岔口,復制人抬著大鐵箱順著那條走廊進了最里面的實驗室,而瘋控小隊則沿著弧形轉角去了另外一個方向。
克里斯蒂安猶豫片刻,蒂芙尼的警示在他內心深處響起,他最終決定先去查看流浪者號帶來的那幾個大鐵箱。
“死亡永遠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臨奪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會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我們憎恨的正是這可怕的精準,可是正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才會以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
冰冷淡漠的電子合成聲還在朗誦《遮蔽的天空》,克里斯蒂安匍匐在天花板上,繞過消防噴淋系統的閉式灑水噴頭,像壁虎一樣朝著最內里的實驗室接近。
“然而每件事情都只會發生一個特定的次數,一個很少的次數,真的。你還會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個特定的下午,那個已經深深成為你生命一部分、沒有它你便無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許還有四五次。也許更少。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也許二十次。然而我們卻總覺得這些都是無窮的。”
聽著揚聲器里的遣詞造句和字里行間試圖表達的語義,克里斯蒂安沒來由感到有些厭倦,就像一個費心捉弄觀眾的小丑忽然發現自己的惡作劇其實也很沒意思。
沒有意義,這一切有什么意義呢?
克里斯蒂安有些意興闌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做著這些事。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別人的死活從來與他無關,但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
煙霧警報器因系統錯誤而長鳴不斷,避過從閉式灑水噴頭中涌出的水霧,他想起在無數道鋼筋水泥之外的女孩,輕輕嘆了一口氣。
“陳,我找到一間實驗室,”他說,“打算進去看看,別擔心。”
克里斯蒂安從天花板上落下,只發出一聲沉悶的微響。他打開義體眼球中的光學掃描儀,利用賽博空間中的黑客工具包,輕而易舉就撬開了實驗室的電子鎖。
在進門之前,門板上的生物危險標志像是死亡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