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如期舉行,卻不是以克里斯蒂安預料的那種方式。
在一開始的時候,蒂芙尼把他推到人群面前,同一個戴單片墨鏡的威嚴男人站在一起。那個家伙的左手是一支強勁有力的金屬機械臂,光禿禿的,不曾裹上任何一片人皮,黃銅色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出黃金般的光芒。克里斯蒂安和這個看似局長的大人物站在人群面前,百來道目光落在他們兩人身上,被人注視的感覺令他頗感不適。
那名看不出年紀的威嚴男人自稱弗雷德·懷特,他向余下的人們介紹克里斯蒂安。在場的大部分人都穿著同樣功能款式的黑色長風衣,只余下小部分氣度雍容的上位者嘴角噙笑,穿著標準的西裝站在更遠處彼此交談著,時不時往人群中心投去矜持驕傲卻又彬彬有禮的一眼。
K不喜歡被人注視,更不喜歡被人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但他有自己應對的方法。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他那低垂的眼瞼中有明亮的數據流滑過,體內那部分用來輔助駭人的人工智能ECHO總會告訴他該說些什么,該做些什么。
傳統的黑客技術是指利用系統和網絡的缺陷和漏洞進行攻擊與突破,而社會工程學駭入的不是終端和網絡,而是人類的內心。這是一種通過人際交流的方式獲得信息的非技術滲透手段,克里斯蒂安不擅長,但ECHO卻可以通過面部表情和姿態動作去分析,并像一個優秀的偵探一樣辨別人心,因為人心才是系統最大的漏洞
K自然沒想著去侵入這些晚會人士的心靈,只是借助一點社會工程學手段并托ECHO的福,他給在場不少同事留下不算太差的印象。雖然在這段時間,他強擠出的完美微笑略顯僵硬,甚至他的本人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一段不甚美好的時光,但熱衷于交際的人們卻也不會太在意這一點。
萬事開頭難,在度過了一開始的這段艱難時光之后,K就輕松多了。誠然,這場晚會是以歡迎他的名義舉辦,但人們在開場之后很快就又將他遺忘。那些穿著黑色長風衣的家伙們,有的畢恭畢敬坐在卡座里,有的端著紅酒杯腆著臉往黑色西服的大人物身邊湊,還有的在中央舞池里跳著一段淋漓盡致的雙人探戈。
蒂芙尼被幾位男士邀請進了舞池,克里斯蒂安把自己丟在最偏僻的角落,縮在黑暗中獨自抿完一杯又一杯的蘋果白蘭地。
他樂于享受這種不被注視、不被搭理的孤獨,他甚至從中體會到了一種發自身心的如釋重負。可卸掉那塊積壓在心的石頭之后,他并不感到輕松。
K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這兒陰暗得連溫暖的吊燈光線都懶得光顧。他看著人們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他們互相問候著,觥籌交錯,舉杯暢飲,恨不得讓酒精凝聚而成的天使麻痹自己,并借著這種醉醺醺的遲鈍感拉近彼此的心理距離。
人在酒后更容易稱兄道弟,這是很多晚會供酒的原因,酒場就是職場,酒場就是戰場,酒場就是生意場。可K不一樣,他在角落寂寞獨酌,他喝越多,就越感到那種發自內心的疏離,就好像酒精在他和世界之間筑起一面半透明的玻璃墻,他在隔著玻璃看世界。
又來了,又來了……
克里斯蒂安看著人們虛情假意、阿諛奉承的面容,一種抑郁痛苦的厭世感從他胃袋中升騰而起,令他作嘔。一切仿佛時光倒流,他又回到了母親的葬禮,這兒的人和那兒的人幾乎融為一體。
人類沒什么不同,他想,大人物、小人物,活在這世界上就得學會說假話、露假笑,從不能真實地向外界表達自己。
面具,都是面具,人們躲在禮貌的面具后生存……
疏離感和厭世感令K沒來由有些討厭自己,他討厭自己、討厭人群、討厭世界、討厭一切,抑郁突如其來,似乎沒有什么是不值得厭惡的,萬物像是墮落的泥沼,腥臭腐敗且黏糊糊的,令人想吐。
克里斯蒂安從風衣內側的口袋里掏出抗抑郁藥物,六角螺母形狀的藥片在他的口里被嚼碎,混著口水咽了下去,唇齒間只留下淡淡的苦澀。
抗抑郁藥不是興奮劑,細胞不會雀躍,血液不會沸騰,但克里斯蒂安還是感覺好多了。期間有幾個外表年輕漂亮的女士有意經過他身邊,并投出暗示的目光,希望K能盡紳士之職邀請佳人共舞一曲,可他權當全沒看到,只是津津有味地吃著侍者端來的晚會特供海鮮。
他沒來由對那些整容手術雕琢出來的美麗臉龐感到厭倦,所有人都美得千篇一律,符合當下最流行的審美,卻又令K說不出美在哪里。很快,在場的女士們便對悶葫蘆似的克里斯蒂安失去了興趣,她們將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溫文爾雅的紳士身上。
在吃下桌上最后一盤刺身之后,克里斯蒂安走到了二樓的陽臺。這兒沒有那些惱人的家伙,新鮮的空氣令他精神陡然一振,渾濁的酒味和人的氣味在這一刻迅速離他遠去,世界美好得像是個冷酷仙境。
在陽臺上,克里斯蒂安身邊擺著一架裝模作樣的天文望遠鏡,人們可以用它來看穹頂構建的虛假星空。他倚在欄桿上,底下是一樓的游泳池,年輕漂亮的男女復制人在泳池中嬉戲玩耍,竭力為晚會營造出一種快活無憂的熱鬧氣氛。
“K,這個給你。”蒂芙尼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回身,一塊黑色的微小物品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朝著他砸來。
克里斯蒂安伸手抓住它,他攤開手掌,一塊黑色鑲金的芯片靜靜躺在他的手中,上面還印著“R.E.D.”三個字母。
“這是什么?”
“一次性學習芯片,內容是一種綜合格斗術,由詠春、寸拳、截拳道、太極、泰拳、散打、空手道、巴西柔術雜糅精煉而成,這是由月光莫妮卡經過一系列復雜推算才孕育出來的R.E.D.格斗術,你插進耳后插槽,睡一覺起來再拔掉就可以了。”
克里斯蒂安點了點頭,他將那塊黑金色芯片按進右耳耳后的芯片插槽,一股電流感順著他的耳側朝著全身蔓延,格斗技能的灌入就像一枚種子一樣種進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和四肢百骸,只待一夜睡眠之后,便能發芽生長,徹底在他體內扎根。
“感覺怎么樣?”蒂芙尼走到欄桿邊,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
“還不賴,畢竟一下子省去了許多時間。”克里斯蒂安聳聳肩,問道,“那個弗雷德·懷特先生就是R.E.D.的局長?”
蒂芙尼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確切地來說,他只是R.E.D.的副局長。”
“那么誰才是局長?”
“局長你見過的,早在白天的時候。”蒂芙尼慢悠悠地說道,“月光莫妮卡,人工智能,就是我們的局長。”
“人工智能當局長?”克里斯蒂安詫異地看了蒂芙尼一眼。
“嗯,月光莫妮卡是紅皇后的分支,而紅皇后是普世公司的中樞人工智能,也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AI。”蒂芙尼解釋道,“不過月光莫妮卡并不管理事物,只負責圖靈測試,更像是名義上的局長,實際上的行政管理、人員調劑、任務分配則統統由弗雷德·懷特處理。”
“這還真是有意思。”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
“話說回來,你今晚表現得還不錯。”蒂芙尼瞥了他一眼,嘴里蹦出的話語像是在夸獎小孩,“怎么一個人跑來這里,一不留神你就不見了,這場晚會可是為你舉辦的。”
“并不,這場晚會就算是《聞香識女人》,我也不是阿爾·帕西諾。”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低聲說道,“你知道的,因為我的母親,我討厭跳舞,任何形式的舞。”
“對不起,是我忘了這一點。”蒂芙尼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略帶歉意。
K輕輕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看著底下緋冷城的一角,遠處的霓虹燈光氤氳著,像顏料蒸發成了彩色的煙霧,整座城市籠罩在光怪陸離之下,頭頂是群星閃耀的夜空。
“陳,歌德曾將星空和道德律視為人類最需崇敬的兩件事物,可現在,連星空都是虛假,人類和他們的道德還會是真實的嗎?”克里斯蒂安打了個呵欠,懨懨說道,“我無法待在人多的地方,一看到衣著光鮮亮麗的人們舉著火星種植園生產的佳釀觥籌交錯,我就覺得在與人相處的這一段時間,作為一個人我是死去的,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怎么說?”蒂芙尼將望遠鏡對準K的面容。
“作為一個人,我沒辦法忍受自己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你想啊,人生就像一艘流浪的小船,不知何時就會被滔天的巨浪淹沒。我對世界失望透頂,也對生命充滿絕望,但這失望和絕望只是表面的失絕。本質上失望、絕望與希望也無差異,組成它們的終究是我們大腦中的情感分子,歸根結底都是我的情感思想的外在表現,而區分它們的是我時下快樂與否。正是因為人生漂浮不定,像在刀尖上跳舞,隨時可能死去,我才愈發地質疑生存的意義和生活的目的。我活著,卻只是本能地活,像動物那樣生存,是絲毫都不甘愿做自己厭惡的事的。”
蒂芙尼“嗯”了一聲,試圖從天文望遠鏡中看到K的臉龐,可她卻從中看到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蒼白肉色,就像無限放大的馬賽克斑點,沒有意義。
K沒有理她,繼續說道:“你看,這些人,來自不同地方,卻同屬于一個種族,為了各自的利益和所謂的光明前途,逼著自己戴上了形形色色的面具,可誰知道呢?在那微笑的假面藏著怎樣惡毒齷齪的用心。我想,他們是失去自我的,正直漂亮的肉體卻裝著一副空洞乏味的靈魂。我不希望與他們接觸,只是不想給自己任何一絲被世俗同化的機會,我不擅長也不愿意在光明正大的社交場合嘴巴開合,說一些自己都忍受不了的無意義的客套寒暄。一旦我不遵循內心的想法,逼著自己融入人群,那么與人群共處的那幾個小時,我是什么都沒法獲得的。我既不愿巴結大人物謀取似錦前程,也不愿通過欺壓弱小者彰顯自己的超然,那么我要干嘛呢?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作為人,我浪費了幾小時,卻什么都無法攫取,那么在這一段時間我就是死的,作為人是死的,只是作為行尸走肉活著。”
“可是啊,K,可是人無法不與別人交流活下去的,人活著是必須接觸外界的。”蒂芙尼嘟囔著移開眼睛,盯著他的臉龐,心里想著的卻是望遠鏡中看到的那片模糊色彩究竟屬于K臉上的哪一部分,“你要活得好,就總得做出些改變,不能總是悲觀厭世吧?”
“有什么意義呢?親愛的陳,我們都是外部環境的奴隸,人際交往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窒息感,為取悅對方而掩蓋自己,何必呢?如果不喜歡一個人,人們心里總想著痛痛快快對他說‘去你媽的’,可往往這么說的人都會被大眾孤立,所以沒人敢直接這么做。”克里斯蒂安眼神微醺,帶著幾分酒意說道,“我知道,這樣的我當然另類,但我覺得,這樣的我很好,至少我是不受控制不受影響地存在著。你知道嗎?大災變之前的地球上存在一種叫樹懶的動物,它們懶散而頹喪,厭倦除了進食、睡覺、交配之外的一切事情。這就是我的理想,我渴望做一只樹懶,人是一個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
他略作停頓,比劃著手勢說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或許憤世嫉俗,但保羅·鮑爾斯有一句話我很喜歡,意識到人生虛無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實地活著。世界的運轉固有其原理,有人縱情聲色,有人紙醉金迷,有人窮困潦倒,有人垂垂朽矣,但這一切都不曾有意義,正如組成萬物的細微粒子本身也不存在任何意義。人生百態皆是常態,人類的狂歡與動物的媾和沒有任何差別,區分我們的是根本不存在的虛無”
“嗯,大概能明白,你在貶低自我的道路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不管別怕,我已經習慣了你的言論,就算你說人類就應該手牽手一起坐等世界滅亡,我也不覺得奇怪。”
蒂芙尼從望遠鏡中望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單調色彩,她知道這部分一定屬于K的頭發。
于是,她微笑,然后挪開眼睛,將目光投射在克里斯蒂安的平靜面容之上。
晚會現場有全息音樂家正在彈奏喬治·溫斯頓改編的《帕卡貝爾的卡農變奏曲》,她看著他,在那清冷的白色發絲之下是一雙迷惘孤獨的眼睛,就像他漠然不動的外表之下住著一只受傷的野獸。
“樹懶先生,K,”她說,“想不想找個地方睡覺?”
K愣了一下,反問道:“好得很,有地方?”
“三樓有很多房間,是咱們今晚睡覺的地方。”女孩伸出手,發出了邀約。
…………
…………
第二天一早,克里斯蒂安從睡夢之中醒來,感覺身體溫暖而干燥。
他睜開眼,這是一間裝飾典雅的豪華臥室,傳統木質結構和現代藝術品相結合,營造出了一種低調內奢的迷醉感。暖洋洋的人造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入室內,那是他感覺溫暖的來源,白色的輕紗窗簾隨風搖曳,揚起的簾角朦朦朧朧,模糊了窗邊那道婀娜的背影。
蒂芙尼披著一件寬松的浴袍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手持終端在她的操作下閃閃發亮,投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影。
K拒絕了暖床的挽留,他從床上坐起來,溫暖綿柔的天鵝絨毛毯順著他的胸膛滑下。他赤著身子進了盥洗室洗漱,拔掉那塊一次性學習芯片,隨后走到蒂芙尼身后,看著那一道道變幻不定的光影凝聚成一幅幅不斷切換的全息界面。
“這是什么?”他將雙手撐在桌上,臉頰貼住她的側臉。
“月光莫妮卡構建的深網搜索引擎,可以從網站和數據庫中調取很多隱秘的資料。”蒂芙尼解釋道,“我在幫你查流浪者號,事實上,這艘太空垃圾拖船現在就停留在火星,按照航線下一個目的地正是金星,除此之外,并沒有太多有效的信息,只是中間更換過一次飛船停泊金星的港口。飛船是注冊在一家商業性質的垃圾運輸公司旗下,如果要偷運點東西,任何人多付點錢都有可能。”
“有意思,不過沒關系,”克里斯蒂安伸手劃動界面,調出太陽系全息地圖,“這里,金星哥倫比亞,能查得到伊麗莎白卡特爾的所有成員?”
“沒問題,只是數據量很龐大,你恐怕有幾千頁的人員名單要看。”蒂芙尼的雙手往兩側一抹,將全息地圖中的金星放大,“搜索助手,把伊麗莎白集團的人員名單調出來。”
蒂芙尼的聲音剛落,全息界面便在一陣閃爍之中扭曲成一個正處于加載狀態的進度條,搜索助手那泛著古怪腔調的電子合成聲在空氣中響起。
“檢測到登記在案的勞動合同,檢測到登記在案的醫社保賬號,檢測到普世銀行的工資代發渠道,檢測到2098年6月份的金星人口統計表格……”
“正在挖掘深層數據,圖形顯示界面構建中……”
深網搜索引擎在這一刻全面蘇醒,月光莫妮卡編譯的搜索范圍就像一張覆蓋全太陽系的大網,背后連通的技術支持源自普世公司的紅皇后。無形的觸手從火星郊外的比弗利山莊上伸出,朝著漆黑的宇宙和寒冷的真空蔓延,直至最終觸及太陽系每一個有人類生存的角落,將那些未被鏈接、被限制訪問和腳本化的內容抓取出來。
關于伊麗莎白卡特爾的一切,包括人類管理層和底層復制人員工的所有相關數據,都在這一刻紛紛涌入全息投影下的立體圖形界面。除了個人重要數據打上馬賽克或者放空之外,幾乎所有有關人員的基本資料都暴露在K的眼前一覽無余。
“K,這么多資料,幾千頁,你要怎么查?”蒂芙尼皺起眉頭,那密密麻麻的數據沖擊著她的視神經,看得她頭暈目眩。
“很簡單,搜索助手,”克里斯蒂安命令道,“過濾掉底層人員,把那些和4月17日有關的家伙篩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