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一路左右飄蕩，船夫奮力的搖曳船槳，卻濺不起一滴水花。

瀾翎望著一望無際的浮世海發呆，這片神奇的海域連接著冥域、天界、魔界以及天外蠻荒，是通往任何一個界面的捷徑。

海面如鏡面般折射出船只和船上三人的倒影，周圍七彩斑斕的霓虹不時恍惚略過，映得海面更加美輪美奐。

瀾翎精神一陣恍惚，鬼使神差的將手伸向海面，卻被巽彥一把扼住手腕拽了回來。他拉起瀾翎的手翻來覆去的端詳，略帶關切的口吻有些著急，“魔怔了不是，告訴你別盯著海面，這片海可不是看上去這般繽紛美好，它會映出你內心深處的欲望，將你的意識引至無間。隨時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傷到哪里了？”

“真啰嗦。”瀾翎沒好氣的將手抽回，將臉轉向一側，低下眼簾遮掩住眼角幾滴晶瑩，她剛才分明和皇兄一起依偎在母神懷中。

“唉，不知欠了你們兄妹什么，好好的天宮待不成，跑到這無邊無際的浮世海走這九死一生的路…”巽彥訕訕的伸了伸懶腰。

“誰要你跟著了？如今皇兄惱怒，你再也不用替他守著我了，巴巴的跑來作甚？”

巽彥不以為然，“他是最寵愛你的哥哥，能和你置氣到幾時？”

盡管瀾翎心里也是如此想法，可皇兄當時殺氣騰騰的眼神卻是實實在在刺傷了她。“可他…當時想要殺了我。”

巽彥瞄了一眼她黯然神傷的表情，砸了嘴角認真道，“這你也不能怪得他，有時候你…確實很想讓人弄死你…”

“你說什么？！”瀾翎手撫上腰間，作勢就要抽鞭。

巽彥一把握住她腰間的手，嘴角一翹，“莫急，這浮世海可不比天宮，仙術魔法在這兒都不管用，你可得省些氣力。”他拉著瀾翎的手搭上船櫞，“世間一切愛念、欲望、執念、業障，被拋棄的所有罪惡匯聚成這片浮世海，它能吞噬一切，能包容一切，世人稱之為罪惡的源泉。”

“所有罪惡匯聚的…原來這么美？”

巽彥轉頭看向她的眼底，“美嗎？每個想觸碰罪惡的人，終被罪惡所吞噬。你想感受一下它是什么樣子的嗎?”

巽彥攢起她的手慢慢向海面靠近。帶著詫異的興奮，瀾翎緊緊盯著兩人緊握的手。在將要觸及“鏡面”時，兩只手周圍生出盈盈綠光。

“鏡面”靈動的扭曲變形，繞開綠光縈繞的雙手，似水似霧般撫過瀾翎的手臂，惹得她手背涼涼癢癢的。因為有巽彥在，這片海沒有顯露出傳聞般的猙獰可怖，手下一汩汩流逝而過的粉黛妖嬈的顏色，像慌不擇路的螢火般，撞上手臂又慌忙逃竄開來。

這如夢似幻的泡影讓人不自覺沉溺淪陷，就像世人口中的愛一樣，用不真實的美好掩蓋住危機四伏。直到巽彥將手拉上船櫞，她都記不得抽回自己的手。

“你怎么做到的？”

巽彥嘴角微微一勾，靠近她耳畔，輕吐兩字，“秘密。”

海天邊際的云朵飄得飛快，映得巽彥面色五彩紛呈，溫柔無比。兩人執手對視良久，沒有人愿意打破這夢幻般的靜謐。

此時天外一聲憨笑，“啊呀呀，現在的女娃娃真好騙。少年手中應該是攢了南海明珠吧…”

兩人頓時如被驚雷打醒，巽彥嘴角一抽，對著乘船的老翁一陣唏噓，“老爹你懂的真多，不過看破不說破啊…”

瀾翎抽回手，有些不自然的將臉扭向一邊，破天荒的沒有揶揄他。

“原來你也有小女兒家的嬌羞啊…臉紅撲撲的多好看。”

“誰…誰臉紅…你才臉紅…你全家…”

巽彥打斷一笑，將臉轉向遠方，“我全家就我一人，不必咒罵了…嗯，許是我看錯了，是夕陽吧…”

瀾翎順著他的眼光，云霞層層疊疊如殘雪縈繞著暖橘色的日暮，整片海面上都是鳳舞九天時回首吐出的光韻流蘇，天空一片紅光緋韻，鏡面則映得繽紛綺麗，這雙倍的美好下，一葉孤舟載著散不去的迤邐，靜靜駛在天地間絕美的幻境中。

海域內無仙法護體，兩人再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巽彥嫌棄瀾翎帶的干糧口感甚差，風餐露宿慣了的瀾翎則一陣數落他的不學無術好吃懶做。

如此日以繼夜的行舟數日，白日里兩人斗嘴打諢，夜里瞧著晶瑩的冥火幽幽閃爍，行程倒也不會太過煩悶無趣，初時惆悵陰霾的心情也漸漸散去。

這夜，海域的天空格外的清澈干凈，靜謐的海面上倒影著無數閃爍的星辰，讓人有種在星河中穿梭的錯覺。

瀾翎瞧著繁星，就像回到了天河中游走，不一會兒便被忽明忽暗閃動的星辰簇擁著睡去了。當巽彥將披風輕輕蓋在她身上時，側靠在船櫞上的瀾翎露出饜足的微笑。

這丫頭不知做著什么美夢，巽彥將她散落在額前的發絲捋向耳后，如是想著。

海上明月鵝黃色的光灑滿鏡面，光亮依舊。船夫也靠在桅桿一側打盹，巽彥來到另一側船櫞處坐下，眼皮也一張一翕的打架。

忽然，由海岸線向天地兩方蔓延起一片黑幕，瞬間遮蔽住盈月的光芒。隔著眼簾巽彥都感受到了一股壓抑的黑暗，他猛地驚醒向天際望去。暗夜像一張碩大的織網鋪天蓋地的向著船只襲裹而來，緊接著便見到一向靜如止水的天際線忽高忽低的翻涌，一陣吞噬天地的“海浪”像兇獸一般露出利爪獠牙向著他們撲來。

巽彥一躍而起將瀾翎護在懷里，并喚醒船夫。船夫向天際一望，大驚失色，一邊扯拽定索落下風帆，一面大喊“拋錨！快拋錨！”

兩人當即將甲板上的雙錨拖拽到船櫞向下拋去，瀾翎憑著一些海戰經驗，迅速找來繩索，將一頭拋向巽彥，“綁到船上！”自己將船上一些補給物件和行李都系在另一頭。

船夫驚恐道，“竟忘記了今日是中元。這下完了完了！定會被海里的魔障吃的骨頭都不剩的。”

無法使用仙術使得兩人備受掣肘，動作也變得力不從心。還未完全綁好物件，黑浪便至眼前。船夫一瞧，這船是保不住了，忙從腰間取出一顆熒光之物吞到口中，“二位仙人，黑惡煞起，自求多福吧！”說完拋下繩索跳入海中沒了身影。

巽彥放下手中繩索，轉身向瀾翎奔來，可抬腳剛邁一步，便腳下一軟失了重心。黑浪行進速度太快，兩人還來不及做反應，船只便被高高揚起，船身側翻。一時間船上物件左右擺動，撞的船櫞和甲板叮當作響。饒是船只取材南海仙木，在如此強大的氣韻面前也僅眨眼功夫便被震裂。

船身已被拍打的七零八落，看來只得棄船。巽彥還未站穩，便被一個離心力甩出甲板，他回眼瞧見瀾翎死死抱住的桅桿已有斷裂之勢，扭身蹬踏起一片飛出的木板，借力彈回危船之上。

桅桿搖搖晃晃擺動不停，瀾翎余光瞄見巽彥似乎被顛簸著甩了出去，心下一急，匆匆回身。剛轉過臉去，便見一堆木片鐵屑如暗器一般迎面飛射而來，驚得她挽著桅桿的手一滑，身體不可控的迎了上去。

眼見一堆如木劍般尖銳之物倏倏呼嘯，心道這下要被穿的千瘡百孔了。卻不知哪里沖來一襲青衣，遮住她的眼鼻，將她包裹在懷中，那熟悉的滿滿的海洋味道令她得到短暫的安心。

額上之人幾聲悶哼，兩人一同跌落到浮世海中。瀾翎眼前盡是一片虛無，先前美輪美奐的螢火也如同魑魅魍魎一般張著血盆大口向兩人蜂擁而來。盡管巽彥用身體盡力的包裹住她，將她的頭身死死按在自己懷里，瀾翎裸露在外側的背脊依舊被啃噬的血肉模糊。

這就是世間的罪惡嗎？吞噬一切毀滅一切，帶著無盡的黑暗和絕望，甚至他們的骨血還來不及染紅這片海域便被啃食干凈了。

感受到了瀾翎的顫抖，頭頂的聲音羸弱力竭，卻依舊帶有莫名的力量，“莫怕，有我在。”

不知在窸窸窣窣啃噬的聲響中漂浮了多久，瀾翎感到環抱著自己的雙手漸漸體力不支，就像她越來越薄弱的意識。

多少次戰場生死邊緣的徘徊，原以為早已習慣了生死，可如今她卻不想身側之人就這樣消失在這片罪惡中。她背后鉆心的疼提醒著，巽彥承受的比她多之數倍。

“巽彥？巽彥？”她喚了兩聲，回應她的則是長久的沉默，只覺出環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盡管不甘，強撐著的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在閉上眼前，她似乎見到海內迸發出一股強大的綠色光芒，由她身側為中心，如燎原之火炸裂在這片虛無中，并無限延伸出去。

她下意識將身邊的人抱得更緊，之后便是長久的黑暗，冰涼徹骨，如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