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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這里失去的生活

我們的車隊2004年8月22日從北京出發(fā),8月27日進入俄羅斯境內(nèi),9月11日到達明斯克,9月15日到達巴黎,在巴黎休整四天后乘飛機返回北京,而十五輛汽車由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從加來港運回。

西伯利亞的流放者

我們在俄羅斯的邊境上滯留了七個小時,才把車開進外貝加爾斯克。俄羅斯迎接我們的是漸濃的夜色和逐漸降低的氣溫,“大切”上的溫度計顯示,車外的氣溫從攝氏十二度到了八度,五度。深夜時分,我們在達拉孫城外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上加油,有兩個中年婦女帶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坐在加油站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閃電之中有細細的雨絲落下,她們的面前有一個小塑料桶,裝著藍莓。車隊里的“河南老王”打算買十盧布的藍莓,比畫了半天,我們才明白,這桶藍莓二百五十盧布,要買就買一桶。加油站的加油管子太粗,歐藍德油箱的進油口又太細,更為麻煩的是,油泵不能自動加滿,你只能估算自己要加多少升油。俄羅斯向?qū)捨课覀儯瑒e著急,這里比較落后,明天的路上,我們就能找到尤科斯的加油站,那里很先進。

北京時間夜里十二點,當?shù)貢r間凌晨兩點,我們到達赤塔的住地。賓館里居然為我們留著飯菜,還有脫衣舞表演,有個漢子領著個矮胖的妓女,挨個兒敲我們的房門,用生硬的漢語詢問:“姑娘,要不要?”

我們在俄羅斯境內(nèi)跨過的第一條大河是額爾古納河,我們從國境線開出五百公里還沒有到達當年的尼布楚。那些山林、河流,那些遍布著苜蓿、雜草、野菊花的丘陵,我真希望那是屬于我們的地方,遼闊的疆域本身就是一種美感。“尾車”上的職業(yè)車手張亞軍喜歡研究地圖,他說,俄羅斯從中國奪走的土地面積相當于三個法國。

統(tǒng)治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需要什么?我們在俄羅斯的第二站是烏蘭烏德,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首府,這里的城市廣場上豎立著世界上最大的列寧頭像,步行幾分鐘,又能看到一個蒙古少女的塑像。蘇聯(lián)時期,布里亞特的文化與語言幾乎被廢止,克格勃裝扮成喇嘛以應付喇嘛廟對公眾開放的任務,顯示蘇聯(lián)的宗教寬容政策。1988年,外國游客才獲準進入布里亞特共和國。

8月29日,我們從烏蘭烏德直接開到貝加爾湖邊的一個度假村,行程一百六十六公里。這是整個旅程中行車距離最短的一天。住進濃密森林下的木屋,眼前的貝加爾湖就像一片大海。詩人大仙在湖邊,朗誦法國詩人弗朗索瓦·雅姆的悲歌:“洗好你的身體,離開辛酸的世界,來到我的靜思堂,那兒聽得到活水的流動,白色太陽已衰微。”

那一晚,太陽是金色的。我們喝了好多啤酒,吃了好多烤魚。第二天,到達伊爾庫茨克,行程四百八十公里。這段旅程始終在貝加爾湖邊,火車要走五個小時左右,我們的車隊用十小時,跨過一道道流入湖中的大河,經(jīng)常是拐過一個山腳就看見湖水。貝加爾湖相當于一個比利時的面積。我在車上依然不停地喝酒吃魚,路上總能碰到賣烤魚的地攤,那玩意太好吃了。

與赤塔和烏蘭烏德相比,伊爾庫茨克是一個更有現(xiàn)代氣息的城市,許多旅游者選擇從這里去貝加爾湖。我們到達伊爾庫茨克的時候是下午六點,那里的“十二月黨人”博物館已經(jīng)關門,這座城市最有名的居民就是“十二月黨人”。

在我們旅行的途中,戰(zhàn)爭是一個熱鬧話題。大家談論衛(wèi)國戰(zhàn)爭和1812年拿破侖對俄國的入侵,后者促發(fā)了托爾斯泰的巨著《戰(zhàn)爭與和平》。按照以賽亞·伯林在《俄國思想家》一書中的分析,托爾斯泰在這部小說中諷刺了那些自以為能操縱人類事務的理論大師和軍事家,拿破侖以為他正確解答了歷史提出的問題,也就成為一出大悲劇中最可悲的演員。那些出身貴族家庭的軍官在學校里就開始閱讀伏爾泰、盧梭,他們響應亞歷山大一世的號召抗擊拿破侖的軍隊,在遠征西歐的征途之中,他們接觸到了被民主與自由洗禮過的空氣。他們的疑惑是:為什么趕走入侵者,卻把鎖鏈更深地套在自己身上?難道用流血換來的國際地位卻是為了讓國內(nèi)的人民遭受當權(quán)者的侮辱?

1821年在俄羅斯境內(nèi)成立的秘密團體以“君主立憲”及“實現(xiàn)共和”為目標,他們開始起草俄羅斯自己的憲法。1825年12月,亞歷山大一世去世引發(fā)的宮廷混亂,給了這批貴族軍官起義的機會。“十二月黨人”是“一八一二之子”,他們建立共和國的夢想未能實現(xiàn),后來被殺頭或者被流放。他們的妻子、孩子則跟隨他們,從莫斯科、圣彼得堡遠赴西伯利亞。今天的53號公路還時常斷路維修,我們開過數(shù)百公里的沙石路,這條道路至少有三百年的歷史,當年的“十二月黨人”就從這條路開始流放之旅。

從伊爾庫茨克至圖倫,行程只有三百九十公里。入城之前是土路,前車揚起黑色的煙塵,路上間隔著站著三個小男孩兒,他們沖著車招手,然后跪了下來。圖倫是一個敗落的煤礦城市,城里沒有一家旅店能接待我們這幾十號人,于是大家分頭住。我們幾個被安排在一間體育學校的宿舍里,樓道里空蕩蕩的,操場上也空蕩蕩的,幾個小姑娘在打排球。幾天之前,中國女排戰(zhàn)勝俄羅斯女排獲得雅典奧運會冠軍。

9月1日,從圖倫出發(fā),汽車在森林、大霧中穿越了幾個小鎮(zhèn),我看到一群群的小姑娘、小小子,穿著潔白的襯衣,手捧著鮮花,在路上走,那一天是俄羅斯的“開學節(jié)”。我們每個人都會想起《鄉(xiāng)村女教師》。但就是在那天下午,頭車的導游通過手臺告訴車隊:在俄羅斯的北奧塞梯共和國的別斯蘭市發(fā)生了劫持事件,有恐怖分子闖進一所學校,劫持了上千名學生。早上的孩子們是那么的漂亮,北奧塞梯的別斯蘭又是在哪里呢?每次加油的時候,加油站里的電視都在播送這條突發(fā)新聞。

那天晚上,我們到達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入住的酒店在葉尼塞河邊,門前就是一個廣場。廣場上聚著上千學生,我們的車隊就像闖進了一個大派對,那些青年男女也在慶祝開學,喝酒聊天。我們抄起波羅的海9號啤酒殺進女大學生的陣中,跟洋妞頻頻撞杯,豪爽地說,給這桌來十瓶啤酒,給這桌再來十瓶!這個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邊疆區(qū)的首府與北京沒有時差,這里出產(chǎn)的農(nóng)用機械聞名于世,我曾經(jīng)見過一張照片,是毛主席考察這里的拖拉機廠。

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離莫斯科的鐵路里程是四千零六十五公里,飛機要用四個半小時。我們第二天的目的地是新西伯利亞,路牌指示,八百二十公里。接下來是新西伯利亞至鄂木斯克,行程六百五十公里(鄂木斯克最著名的流放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那里生活了四年)。途經(jīng)克麥羅沃州的首府克麥羅沃,那里的礦工罷工是前蘇聯(lián)解體的導火索之一。

9月4日,別斯蘭人質(zhì)危機解決。我們從鄂木斯克到秋明,行程六百四十公里。秋明,一座油田城市,我們居住的地方就叫“石油工人招待所”,這里是我們此行緯度較高的地區(qū),天氣很冷。在俄羅斯的旅途進行了大半之后,我們終于來到葉卡捷琳堡。

跨越歐亞大陸的分界線

9月的葉卡捷琳堡已經(jīng)像北京的冬天一樣寒冷,這里的冬天長達五個月,最低氣溫可達零下四十攝氏度,夏天只有兩個月,氣溫二十度。我們先在城市里轉(zhuǎn)了一圈——基洛夫廣場、烏拉爾大學、列寧大街,然后住進火車站前的賓館。那家店已經(jīng)二十五年沒有裝修,我住的那個房間根本關不嚴窗戶,和服務員商量了半天,她給我加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最終同意給我換個房間。

等候在那里的俄羅斯記者向我們提出了問題:聽說你們要去參觀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最后遇害的地方,這是你們事先計劃好的,還是臨時的安排?

我試著在自己心里回答這個問題。秋明、彼爾姆、葉卡捷琳堡,這幾個生疏的地名,完全是因為尼古拉二世的遭遇才變得生動起來。在秋明我們曾搭乘了一段公共汽車,車里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所有的乘客都臉色木然。從秋明出發(fā)三百多公里到達葉卡捷琳堡,再走三百多公里到達彼爾姆,這個古老的小城市曾是東方茶葉的集散地。

1913年是羅曼諾夫王朝三百周年的盛典,四年之后的1917年,尼古拉二世宣布讓位。他先是被克倫斯基的臨時政府軟禁在彼得堡的皇村,前往英國的計劃受阻之后,他被送往西伯利亞的托博爾斯克。選擇那個地方是因為那是窮鄉(xiāng)僻壤,“沒有工人無產(chǎn)階級”。1917年8月1日,末代沙皇開始自己的流放之旅。從彼得堡開始,經(jīng)過的每一個車站都要拉上窗簾以避免引起人們的注意。在彼爾姆,一個大胡子的“鐵路工人主席”登上了列車,他要知道車上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當時的烏拉爾地區(qū)被稱作“紅色的烏拉爾”,彼爾姆更是紅色的中心。很快就有傳言說,沙皇被政府秘密轉(zhuǎn)移,目的地是中國的哈爾濱,蘇維埃要攔截火車。尼古拉二世一家人和他的隨從在秋明下火車,登船從圖拉河前往托博爾斯克。他們在一所省督的舊宅里度過了生命中最后一段寧靜的時光。1918年4月,紅軍與白軍戰(zhàn)斗激烈,經(jīng)常有報告說,白軍以營救沙皇為戰(zhàn)斗目標。一位布爾什維克代表來到托博爾斯克,將沙皇一家?guī)Щ厍锩鳎謴哪抢镛D(zhuǎn)到葉卡捷琳堡,沙皇一家被監(jiān)禁在伊帕季耶夫的居所。7月初,看守人員換班,接替者是“契卡”的行刑隊,7月16日,沙皇全家被處決,兩天后,蘇維埃發(fā)布公告說,尼古拉二世被處決,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這個謊言表明:他們極其重視末代沙皇的象征意義,但又不敢承認殺害了婦女與兒童,他們要避免道德上的指責。

沙皇被處死之后的許多年,不斷有人來到伊帕季耶夫的居所憑吊。1977年,葉卡捷琳堡的市委領導葉利欽聽從克里姆林宮的指示,用幾臺推土機將那座宅院夷為平地。1991年,沙皇的遺骨進行了DNA檢測,1997年,沙皇被移往彼得堡重新安葬,這幾年間,葉利欽已成為俄羅斯的領袖,他出生在葉卡捷琳堡郊外一百五十公里的一個村落里。

葉卡捷琳堡最著名的標識是亞歷山大三世在1830年代豎立起來的歐亞大陸分界紀念碑,這位沙皇強調(diào)數(shù)學、地理、制造業(yè)的教育,但他蔑視人文。在俄羅斯歷史上,最出名的國王應該是彼得大帝和女沙皇葉卡捷琳娜。彼得大帝受后人景仰,他最早樹立了俄羅斯作為一個國家的驕傲,同時也造就了“國在民上”,一個抽象的國家的概念和榮耀,似乎比一個人的自由與幸福更重要,這種觀念的荒唐之處,就在于許多人認為它天經(jīng)地義。

與以往的沙皇相比,尼古拉二世的確顯得過于軟弱無能,在革命者的描述中,他是一個理應被打倒的昏庸的皇帝。他喜歡體力勞動、喜歡體育鍛煉、喜歡家庭生活。1904年,他在立憲改革的會談中說:“我不是出于我個人的愿望堅持專制制度,我堅持這樣做只是因為我確信俄國需要專制制度。”他認為專制是俄羅斯的遺產(chǎn),俄羅斯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民族,做一個好沙皇——公正、仁慈、令人振奮、受神靈的啟示,是他的政治理想。在他的幻覺中,俄羅斯遼闊土地上的人民,手拿著面包和鹽匍匐在他巡查的道路上,眼中滿是感激上蒼的淚水。他被軟禁之后,可能到死都沒有想明白,那些看守他的士兵怎么變得越來越粗俗無禮,那些平民是被什么樣的力量煽動起來變得殘忍。

在尼古拉二世的DNA檢測之后,他的歷史成為新聞刊物中較為熱鬧的話題,有人說,這個小小的屠殺是20世紀大屠殺的一個序幕。美國學者馬克·斯坦伯格說:“羅曼諾夫王朝的覆滅是道德沖突的必然結(jié)果。對一種早已失去生命力和合理性的思想體系的盲目信仰已被人們踩在腳下,而蘇維埃宣稱他們所追求的是一種新的信仰,即通過階級斗爭而實現(xiàn)普遍自由和公正的共產(chǎn)主義。”

在葉卡捷琳堡的賓館里,窗戶關不嚴,漏進來寒風,我蓋著兩條毯子,翻看斯坦伯格編著的《羅曼諾夫王朝覆滅》,這本書匯集了尼古拉二世的日記、書信,蘇維埃當年的文告,當事人的工作匯報等檔案材料。凄風苦雨之中,我荒謬地想,尼古拉二世是1917年退位,我們比俄羅斯早幾年推翻皇上,為什么要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傳到了中國”,怎么就不能說“辛亥革命一聲槍響傳到俄羅斯”?1812年的大炮和1825年“十二月黨人”的槍聲怎么就傳不開呢?

我?guī)е槐纠吓浦袊乃嚽嗄甑闹髟诼猛局虚喿x,那就是《赤都心史》,二十歲出頭的瞿秋白被北京《晨報》派到莫斯科當記者,所寫文章透著那么一股“給個棒槌就當真”的孩子氣。我還帶著紀德的《訪蘇歸來》,帶著《蘇聯(lián)的最后一年》,躺在吉普車后座上,一遍遍聽著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書本上的滄桑故事與眼前的風景重疊。

從葉卡捷琳堡出城四十七公里,就來到烏拉爾山脈上的歐亞大陸分界紀念碑,在這里我們獲得了一份由“葉卡捷琳堡旅游局”頒發(fā)的“橫跨歐亞大陸證書”。證書上注明此處為北緯56°50′、東經(jīng)60°30′。9月7日,從彼爾姆至喀山,行程六百九十公里。9月8日,從喀山至莫斯科,行程八百二十公里。車出喀山,過伏爾加河上的一座大橋,太陽從層疊的烏云中探出一束光,正照在這條世界上最長的內(nèi)陸河上,每個人都看見了那美妙的一景,但大橋上沒法停車,誰也沒能將那一景拍攝下來。

從莫斯科到巴黎

“十二月黨人”被處死和流放的消息傳開之時,十四歲的赫爾岑和好友在莫斯科郊外的麻雀山上發(fā)誓,要奉獻此生,為人類自由平等而奮斗。麻雀山后來改名叫“列寧山”,莫斯科大學就在山上,山上的平臺有許多小販在出售俄羅斯套娃。我們進入莫斯科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車隊里有人唱起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旋律我非常熟悉,但歌詞一句也不知道。至于《三套車》《喀秋莎》等更是陌生。車隊里五十歲上下的人大概都會唱幾首蘇聯(lián)歌曲。

我去了紅場和勝利廣場,前者比我想象的要小許多,后者則有了國家神圣的氣勢。紅場的一個角落,有四個“特型演員”在招徠游客與他們合影,這四個人是馬克思、列寧、尼古拉二世和普京,兩百盧布可以與他們四個人合影,游客離開后,四人立刻每人分走五十盧布。我曾經(jīng)打算,車隊到達莫斯科我就回北京。但真到了莫斯科,我能強烈感受到巴黎或者說歐洲的吸引力,穿越西伯利亞的艱苦似乎需要在巴黎歇上幾天才能彌補過來。

9月11日,莫斯科到明斯克,行程五百二十公里。我們在斯摩棱斯克的白俄羅斯與俄羅斯邊境辦理出關手續(xù),從下午三點耗到凌晨一點。進入白俄羅斯境內(nèi)要走二百四十公里才到明斯克,睡下的時候是凌晨四點,九點半的時候我們又出發(fā)了,很快就到了布列斯特要塞。布列斯特、明斯克、斯摩棱斯克都是蘇聯(lián)的“英雄城市”,只有拼死抵抗過德國侵略的城市才能得到這個稱號。在布列斯特,海關手續(xù)讓我們又等待了七個小時,我換上了一件在“列寧山”上買的T恤,上面是列寧頭像,他雙臂交叉,豎起兩個中指,“操他媽的革命”。進入華沙,到柏林,五百九十公里;到亞琛,七百一十公里。9月15日,從亞琛到達巴黎,中途特意到滑鐵盧一轉(zhuǎn),行程四百公里。當天晚上和朋友會面,去了共和國廣場的酒吧。

車隊抵達巴黎之后有了自由活動的時間。第二天,我們開著兩輛車從駐地出來,由巴黎市政廳,經(jīng)盧浮宮、歌劇院大道、老佛爺百貨、紅磨坊,開上了蒙馬特高地,在盧浮宮拐彎時,一輛小雪鐵龍別住我們,女司機掏出張紙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電話,她飛快地用中文說:“你們從中國來?我去過中國,我叫白茉莉,我也打算開車去中國。”在圣心教堂的臺階上,看到沐浴陽光的巴黎,一路上始終沒能克服的那種文化上的陌生感終于消失。

我很難解釋,為什么我對俄羅斯缺乏親近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瑣碎而沉重,索爾仁尼琴讓我感到乏味,我試著閱讀《古拉格群島》,看到他毫無節(jié)制的感情泛濫,是,他經(jīng)歷的一切足以讓他有權(quán)利這樣控訴,但是我們也有權(quán)利不理睬。屠格涅夫的《煙》里,波圖金這樣說:我忠于歐洲,說得精確一點,我忠于文明,這個字眼純潔而神圣,其他字眼如“人民”或者“光榮”,都有血腥味兒。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助《少年》中的一個人物表達他的思想:“如同俄羅斯一樣,歐洲也是我們的祖國,啊,更大的祖國!我對俄羅斯的熱愛不能比對歐洲的熱愛更多。比起俄羅斯,我覺得維也納、羅馬、巴黎、歐洲的科學與藝術(shù)珍寶,歐洲的全部歷史更可愛。”

莫斯科之后的路程,三天之內(nèi)越過三個邊境: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白俄羅斯與波蘭,波蘭與德國。路途和心情都越來越輕松,我可以用上面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兩句話來解釋我身在莫斯科對巴黎的向往,這樣的解釋屬于陳詞濫調(diào),但一路跋涉過來,能讓我感受到兩百多年來一道心靈上的痕跡,哪怕這道痕跡已經(jīng)如同沙石路面上的兩道車轍一樣明顯,你還要按著車轍走一遭。

帶領我們參觀列寧墓的俄羅斯導游,1960年代在莫斯科大學的東方系學漢語,她向我們表示她對戈爾巴喬夫的不滿以及對列寧的尊敬,她說:“不管怎樣,列寧的理想是偉大的,那樣的道德是值得人們紀念的。”看著水晶棺材里列寧被燈光映照發(fā)黃的臉龐,我想計算出這一路上看見了多少座列寧雕像,經(jīng)過了多少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大街,想起他那句話,十個懶漢就應該就地槍斃一個。

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里說過:歷史的進程在某些空想家和政客內(nèi)心的構(gòu)想中,一直都少不了要將“正當?shù)摹薄罢_的”——而且總是一次比一次好的——路線提供給人民,以拯救世界,并改造生活在其中的人類的地位。

回到北京之后,我找出電影《日瓦戈醫(yī)生》,把它當風光片看。日瓦戈醫(yī)生原本該過的生活被一場革命掠去。那些窮苦人堂而皇之地住進他的家,以為自己得到了新的生活,但隨后他們的生活也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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