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出所料,兩三天之后,使小六陷于苦惱的佐伯家傳來了回音。內容極為簡略,不過是嬸母親筆寫的。本來用一張明信片就足夠了,卻鄭重其事地用了封口的信,貼了三分錢的郵票。
宗助從機關下班回家,把緊身的筒袖工作服扒下來,換了衣服剛在火盆前坐下,看到抽屜處插進了一封特意留了一些在抽屜外的信。宗助喝了口阿米斟好端來的粗茶,立即啟封看信。
“喲,安弟到神戶去了哪。”宗助一面看信一面說。
“什么時候的事?”阿米就這么保持著把茶碗端到丈夫面前時的姿勢,問道。
“信上沒寫具體日期,只是說反正不久就回東京的。看來就會回來的吧。”
“不久就怎么怎么的,畢竟是嬸母的說話口氣呀。”
對于阿米的這種看法,宗助不置可否,而是徑自把看過的信卷好,隨手一扔,去摩挲著自己那四五天沒刮過胡子的臉頰,感到有些扎手。
阿米隨即把信拾起來,卻不大想讀,只是把信放在膝上,望著丈夫的臉。
“信上說不久就要回東京,這算是什么意思呢?”阿米問。
“那就是說,一俟回來就同安之助商談,然后當來拜訪。”
“這‘不久就要’嘛,真夠含糊的。應該寫清楚什么時候回來嘛……”
“是啊。”
阿米出于慎重,把膝上的信紙展開來讀了讀,然后按原樣折起來。
“請把那信封拿給我。”阿米把手伸向丈夫。宗助拿起自己同火盆之間的藍色信封,遞給妻子。阿米朝信封中“噗”地吹了口氣,使封口張開,把信紙裝進去,然后到廚房去了。
宗助就此把來信的事拋到腦后,不再理會了。他想到今天在機關上班的時候有同事談及“在新橋旁碰見了不久前從英國來日本的基欽納元帥[1]”,似乎成了那樣的人物后,走遍全世界都會引起社會的轟動,不,實際上這種人也許生來就是那樣的人物吧。宗助把自己迄今為止在人生道路上的遭遇以及緊接著將在自己眼前展開的未來,同基欽納這種人物的境遇對照著比較了一下,覺得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宗助心里這么想著,同時不停地抽著香煙。屋外,自傍晚起刮風了,傳來的風聲仿佛是從遠方認準目標奔襲而來似的。風不時停歇一下,這種間歇顯得寂靜極了,竟比狂風大作更覺凄慘。宗助抱著兩臂,想到現在已臨近鳴警鐘防火災的時節了。
宗助走到廚房看看,見妻子把炭爐燒得很旺,在炒魚片;阿清則彎著腰在水槽那里洗著咸菜。這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地干著自己的事。宗助推開拉門,站著聽了一會兒從魚片上滴下油汁的聲音,然后默默地關上拉門,回到原來的坐處。妻子是專心致志地只顧炒菜。
吃過飯后,夫婦倆面對火盆相向而坐。
“佐伯家那里真傷腦筋哪。”這時阿米又搭訕道。
“唔,毫無辦法。看來只好等安君從神戶回來再說了。”
“是不是先去見一見嬸母,把事情說一說呢?”
“是啊。哦,我想這幾天當會有消息來的,暫且等一等吧。”
“小六弟要生氣的呀,你說是不是哪!”阿米特別提請丈夫注意這一點之后,微笑笑。宗助低著眼,把手中的牙簽插到和服的衣襟上。
隔了一天,佐伯家總算來了信,宗助便寫信告訴了小六,并在信末按常例添上了表示這幾天大概會有著落的話。這么一來,宗助感到在這件事上暫時松了口氣。宗助的臉上露出“在事情未再逼至眼前時,還是把這事忘掉,免得煩神”的神情,每天到時候上班,到時候下班。他下班回家已經不早,一般回家后就懶得再出去了。來客幾乎沒有。沒什么其他事情的時候,他就在十點鐘之前讓阿清去睡了。夫婦倆每天晚飯后都要面對面地坐在火盆的兩側,作一個小時光景的閑聊。話題不外乎日常生活上的事。不過從來不談及諸如“這個月底如何付清米款”之類的家計窘境,也不作青年男女間那種艷情蜜語,關于小說或文學評論方面的話就更不用說了。他倆的歲數都不算大,卻已像是那種過來人似的,天天過著樸實無華的日子。看上去,好像一開始就是兩個極平常、極不顯眼的人為了結為例行的夫婦關系而湊合到一起來似的。
從表面上看,夫婦倆都是無憂無慮的人。從他倆對小六的事情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不難想象了。但阿米畢竟是個女流,她曾經提醒過宗助一兩次:
“安弟還沒有回來嗎?你這個星期天去番町走一次行不行……”
“嗯,去一次也好。”宗助只是這么回答而已。等到這“去一次也好”的星期天到來時,卻又像忘掉完事了。阿米見狀也沒有責難的表示。
如果哪天碰上好天氣,阿米就說:“去散一會步吧。”碰上刮風下雨,又會說,“今天幸好是星期天哪。”
總算走運,小六此后沒有來過。這個青年人有些神經質,執拗得很。他一旦有什么想法,絕不肯半途而廢。這與學生時代的宗助十分相像;但有時也會突然變卦,現出把昨天的事完全忘卻的神情。畢竟是同胞弟兄,凡此種種,小六悉肖早年的哥哥。此外,小六的思路比較清晰,他是把感情摻進了理路呢,還是在感情上套了理性這個框框呢?這雖然不得而知,但是不講清楚理由,小六絕不罷休;如果理由充足,他就一心要使這些理由起到作用。加上他的精力充沛,甚至超過了他的體質,所以大都能憑他那年輕人的血氣行事。
宗助每次看見弟弟小六,無不感到那是昔日的自己再次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眼前。宗助有時候會產生惴惴不安的情緒,有時又會覺得心里很不痛快。遇到這種情況,宗助心里就會想:“這是不是上蒼故意把小六擺在我眼前,以便盡量反復地喚醒我對往事的苦痛回憶呢?”這是多么可怕!“難道我這個弟弟就是為了重蹈我的命運而降臨人世的嗎?”想及這一點,宗助越發感到惴惴不安了。有時候毋寧說是感到很不愉快。
但是迄今為止,宗助既沒有對小六提出過什么說得上是意見的話,也沒有對他的前途指點些什么。他對待弟弟的態度,是極其平庸的。宗助現在的生活是消沉的,以致不能想象他是一個有過那種過去的人,他在對待弟弟的態度上,也不大擺出自己乃是有過什么不凡經歷的長者腔。
在宗助同小六的中間,本來還有兩個兄弟,但是都過早地夭折了,所以這長兄和季弟竟相差了十歲光景。再說宗助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因故轉學京都,兄弟倆一起生活的日子遂告結束,其時小六是十二三歲。那時候小六是一個脾氣犟、不聽話的搗蛋鬼,宗助至今記憶猶新。當時父親還活著,家境也不壞,家中的下房里還住有長雇的包車夫,一家的生活過得很寬裕。包車夫有一個比小六小兩三歲的孩子,這個孩子老是同小六在一起玩。有一年夏天,太陽火辣辣的,兩人在長竹竿的一端安了個裝點心的袋子,到大柿樹下捕蟬。宗助見狀,叫道:“小阿兼,你這樣腦袋頂著太陽,會中暑的哪。喏,把這個戴上!”說著,把小六的舊涼帽給了那個孩子。小六見哥哥把自己的東西擅自給別人,很惱火,一下子奪過孩子接下的帽子,摔到地上,同時一個箭步踩住帽子,把一頂麥秸草帽踏得不像個樣子。宗助赤著雙腳從廊廡上奔下來,揍了小六的腦袋。自此以后,小六在宗助的眼睛里就成了一個可惡的壞孩子了。
二年級的時候,宗助無奈何地離開了大學,而且不能回東京的老家。他從京都徑直去了廣島,在那兒生活了半年光景,父親去世了。母親是六年前先于父親去世的,所以老家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父親的小老婆,二十五六歲;一個是小六,十六歲。
宗助接到佐伯家拍來的父死訃電,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東京。在葬儀等事宜了結后,宗助覺得應把家務處置一下,清查之后,發現家底竟出乎意外的可憐,而且債臺高筑,簡直令人大吃一驚。他去同叔叔佐伯商量,說是別無辦法,只好賣房子。最后商定,付一筆錢給父親的小老婆,打發她立即離開這里;小六嘛,則暫拜托叔叔家照顧。但是,主要的問題—那房產絕不是想賣掉就頓時可以脫手的。無奈之下,宗助只好央求叔叔暫且張羅一下,先把眼前的難局打發過去。叔叔這個人染指過各種事業,都失敗了,可以說是個愛冒險的事業家。宗助從前在東京的時候,叔叔已經會時常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說動宗助的父親拿出錢來。宗助的父親也可能有他自己的貪欲,但他擲到叔叔事業里的錢,確實相當可觀。
在父親已經下世的當時,叔叔的情況好像沒多大改變,不過礙于父親生前的情誼,加上這一類人的一般規律—碰上某些場合,還是表現得比較能夠通融的。叔叔很爽快地接受了侄子的委托。而宗助就把變賣房地產等一切事宜,交給叔叔全權處置了。換言之,宗助仿佛是把房地產當作急于取到錢而給人的一種報酬似的獻了出去。
“反正我看哪,要是沒找著這些東西的合適買主而賣掉的話,是會吃虧的呢。”叔叔說。
至于家具之類只會占地方而又不值錢的東西就悉數出賣了,只有五六幅掛軸和十二三件古董交付叔叔保管,宗助接受叔叔的意見—還是耐心地物色到適當的需求者再賣,以免吃大虧。除去一切開支后,宗助那次凈得了兩千圓左右。但是,還必須從中拿出一部分來給小六作學費,如果將來分月郵寄給弟弟,那么,在自己尚未站穩腳跟的當時來說,恐怕會陷于難以兌現的局面。所以,宗助雖然感到有些進退兩難,還是斷然分了一半錢交給叔叔,作為照料小六之用。他想,自己已經半途失學,至少該讓弟弟就學成材;并且抱著一線很不可靠的希望—手頭這一千圓錢用完后,總有辦法可想的,也有可能從別人那里得到些錢的—回廣島去了。
大概是半年之后吧,叔叔寄來了一封親筆信,信上說:“房子終于賣掉了,請放心。”但是壓根兒不提賣了多少錢之類的話。宗助回信去詢問,隔了兩個星期才來了回音,說是“反正足夠還清上次墊付的款子,別掛念就是了”。宗助看了這封回信,頗感不滿,但是見信里還寫著:“詳情日后面告……”便想立即到東京去一次。他半帶商量地對妻子說:“其實是這么回事……”阿米現出了不勝同情的神色,說:“不過,你去不了呀,真沒辦法呢。”她又照例微笑笑。宗助這時才像是從妻子嘴里聽到宣判的人似的,抱緊著兩臂沉思了一會兒,確實,自己是處于絞盡腦汁也無法擺脫的境遇之中,只好聽其自然了。
事不得已,又通了三四次信,結果毫無新的進展,對方的回信老是像印出來似的,一味重復著“詳情日后面告……”的話。
“你看,毫無辦法哪。”宗助現出一肚子氣惱的神情,看著阿米。大約三個月之后,宗助總算碰上了機會,可以帶著阿米到闊別已久的東京去一次。不料在出發前夕受了風寒,只好臥床。后來竟轉為傷寒癥,在病床上躺了六十多天,病后衰憊得厲害,又有個把月無法好好工作。
等到身體康復沒多久,宗助竟又不得不離開廣島搬到福岡去了。宗助本想利用搬移之前的好機會,到東京去一次,但又礙于種種的事情而未能如愿以償,只好把自身的命運系到了下行列車上,奔赴福岡而去。這時候,他從東京帶來的那筆典賣房地產的錢已經花得所剩無幾了。在福岡生活了兩年光景,日子過得拮據不堪。宗助時常緬懷自己在京都求學時,可以隨時以各種借口向父親要取大筆的錢來隨心所欲地花費,同眼下的情況對比一下,不免感到一種受因果宿命所控制的恐懼。有的時候,宗助暗中回顧一下已經逝去的青春,就會如夢初醒時眺望遠處的煙霞似的,領悟到那是自己的榮華正處在頂峰的時期哪。
宗助在苦惱不堪的時候,會對妻子這么說:“阿米,事情是擱置了很久了,還是上東京去交涉試試怎么樣?”
阿米當然是不予攔阻,只是垂著兩眼,有點兒憂慮似的答道,“看來是徒勞哪。因為叔叔這個人太靠不住了。”
“也許對方認為我們靠不住呢,而我們又認為對方靠不住。”宗助先是自以為是地說道。但是望望阿米低垂著兩眼的樣子,頓時又有些顯得氣餒了。
這樣的對話,起先是每月出現一兩次,后來是兩個月出現一次,三個月出現一次,再后來,終于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算了,算了。只要小六能得到照顧就行。別的事嘛,哪一天上了東京,當面總能解決的呀。唔,阿米,這樣不就行了嗎?”
“這當然行哪。”阿米答道。
宗助便不去理會佐伯家那頭的事了。他覺得,即使從自己的過去來說,也不能貿然向叔叔啟口索取錢。所以有關這方面的事情,宗助始終不曾在信上提出交涉過。小六雖然時常有信來,也多是極短的形式性的話。宗助腦海里的小六形象,一直是父親去世時在東京所見到的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就當然不會產生讓這樣的孩子作代理人去同叔叔交涉的念頭。
宗助夫婦宛如在沐浴不到陽光的世間抱在一起取暖御寒的生物似的,相依為命地生活著。
碰到艱辛難挨的時候,阿米總是對宗助這么說:“唉,日子真是沒法過哪。”
宗助聽后,就對阿米說:“我說,還是忍耐忍耐吧。”
兩人的生活里,總是籠罩著這種“聽天由命”、“忍耐忍耐”的氣氛,幾乎看不到“未來”、“希望”的影蹤。他倆不大談往昔的事,有時甚至像是商量好似的,有意避開這個話題。
阿米有時像慰藉丈夫似的說道:“我看不久一定會好的,不能老是這么一味地倒霉下去吧。”
宗助聽了這話,簡直感到這是命運的毒舌借著真摯的阿米之口在嘲弄自己,便一聲不吭地只報以苦笑而已。要是阿米沒有留意到而繼續說些什么,他又會怫然地說:
“難道我們連期待日子稍稍好轉的權利都沒有嗎!”
妻子這才覺察有異而閉上嘴不作聲了。于是夫婦倆相對而坐,默默無言,不知不覺地讓自己陷在那自己造就的“往昔”的大黑窟窿里了。
他倆自行自得地抹掉了自己的未來,絕望地認為不會有美好的前途,只是這么手攜手地生活下去罷了。對于由叔叔賣掉的房地產,他倆本來就不抱多大的期待。
但是宗助時而會想到似的說:“不過,依照近來的行情,即使大甩賣,也要比叔叔那時作給我們的價錢多一倍呢。真是太不公道了。”
阿米聽后,會凄然而笑地說:“你又提這些事啦?怎么老是丟不開呢!當時還不是你自己拜托叔叔,一切請他照料的嘛。”
“那時候毫無辦法呀。當時若不那樣做,事情解決不了哪。”宗助說。
“對呀。所以叔叔當時很可能認為這些房地產是作為他拿出錢來救急的代價呀。”阿米說。
宗助聽阿米這么一解釋,似乎覺得叔叔的做法也不無道理。可是嘴上還要為自己辯護地說:
“他那么認為總是不像話的吧。”但這個問題的輪廓畢竟是談到一次而淡薄一次了。
夫婦倆就這樣寂寥而和睦地生活著。到了第二年的歲末,宗助同一個名叫杉原的同班老同學不期而遇。兩人在學生時期情誼甚密。杉原畢業后參加高等文官考試及格,眼下在某個部里任職,因公事到福岡和佐賀出差,特意從東京來此地。宗助在當地的報紙上看到了這一消息,很清楚杉原是什么時候抵達這里和在什么地方下榻。然而宗助自慚形穢,覺得失敗者在成功者面前是低人一頭的,而且宗助本就要特意避開同舊時學友的見面,所以壓根兒不想到杉原下榻的旅館去拜訪。
但是杉原方面卻通過某種不尋常的關系,探悉宗助在這兒過著清貧的日子,堅決要同宗助晤面。宗助不得已,只好放棄了初衷。而現在宗助之所以能從福岡移居東京,完全是借助了杉原的力量。
當宗助接到杉原的來信,獲悉事情都已辦妥,便放下正在吃飯的筷子,說道:“阿米,去東京的事終于成了。”
“啊,那好極了。”阿米望著丈夫的臉。
在到達東京后的兩三個星期里,宗助夫婦忙得焦頭爛額。大凡重新安家落戶、著手新的工作的人,無不由于日常事務的繁忙和日以繼夜受市囂的刺激,弄得對什么事情都無暇好好想一想,也無法從容而有計劃地進行。
夫婦倆乘晚間的火車到達新橋站,見到了分別多年的叔叔和嬸母。也許是燈光的關系吧,宗助覺得叔叔和嬸母的神情并不歡快。老夫婦倆顯出一副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仿佛火車因中途碰到了意外而晚點了半個小時乃是宗助的過錯似的。
這時嬸母說了這樣一句話:“喲,阿宗,這些年不見面,你可真是見老不少哪。”
阿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由宗助介紹,第一次拜見叔叔和嬸母的。
“這就是那個……”嬸母游移了一下,望望宗助。阿米什么寒暄的話也不想說,只是默默地行了個禮。
小六當然是隨同叔叔、嬸母一起來接宗助夫婦的。宗助一眼瞥見小六,頓時吃了一驚,想不到弟弟已經長得這么大,簡直超過自己了。其時,小六已經初中畢業,正打算進高級中學。他同宗助見面時,既沒叫聲“哥哥”,也沒寒暄一句“你回來了”,只是笨拙地點了點頭。
宗助和阿米先在旅社住了大約一個星期,然后才移居現在的這個住處。在這段時期里,叔叔和嬸母從各方面照料了宗助夫婦。老夫婦表示:“那種瑣碎的廚房用具之類的東西就不必買了,舊的尚能對付著用的話……”于是送來了足夠小家庭用的全套用具。
“你們是重起爐灶,要花費錢的地方一定不少。”于是,老夫婦倆又給送來了六十圓錢。
宗助夫婦有了新家,在忙亂中,不知不覺半個多月過去了。而對于沒上東京來時那么耿耿于懷的房地產事項,竟然至今沒向叔叔提起過。
“我說,你沒向叔叔提過那事嗎?”有一次阿米問宗助。
宗助仿佛這才想起來似的回答說:“嗯,還沒有提過。”
“這可奇怪了。你那么放心不下,怎么……”阿米嫣然而笑。
“可是……我沒有空閑同叔叔好好地談這件事呀。”宗助作著辯解。
又是十天過去了。
“阿米,那件事我還沒有提。我覺得真夠煩的,不想提它了。”這次是宗助主動同阿米說了。
“你不愿談,我看就不必勉強了。”阿米答道。
“這行嗎?”宗助反問了。
“你是問我行不行?這本來就是你的事嘛。我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哪。”阿米回答。
“唔,我是覺得一本正經地提出來確有些別扭,還是改日有機會時再提吧。唔,不久一定會有機會問問看的。”宗助說。事情就這么拖延著。
小六生活在叔叔家中,并沒有什么不滿意。如果通過考試能進入高級中學,就得住讀。為此,小六似乎已預先同叔叔商量過了。小六也許是覺得新來東京的哥哥不能特別顧及自己的學費問題吧,所以有關自身前途的事,同叔叔交談得最為親切。小六同堂兄弟安之助的關系也一直非常好,倒好像是親兄弟似的。
宗助自然而然地不大上叔叔家中走動了。偶爾去一趟,也多為禮節上的應酬,所以每次在歸路上都甚感無謂。后來發展成真想只寒暄幾句就回來。宗助感到在這種場合坐下來閑聊半個小時,實在是如坐針氈。對方也顯得有點不自在。
“喲,再坐坐吧。”嬸母照例是這么留客。而宗助在這種情況下更加坐不下去了。不過,隔一段時期不去一次的話,宗助又會感到于心不安,所以還得去。
“小六真是多蒙照顧了。”宗助去時,往往主動行禮致謝。但是有關弟弟日后的教育費問題以及自己遠游他鄉而拜托叔叔賣去房地產的價款問題,宗助終感難于啟口。但是,宗助一面對去叔叔家不感興趣,一面又要不時勉強去走一次。很明顯,這并不是單純地為了維持叔侄關系而抱有什么世俗性的義務心理,而無非是想伺機解決一下梗在心中的事情。
“阿宗可真是完全變了個人啦。”嬸母曾經對叔叔這么說。
“是啊。畢竟是因為有過那種事哪,這種傷痕大概永遠不會消弭啦。”叔叔回答。好像因果報應不勝令人心寒似的。
“實在可怕哪。阿宗本來是個活潑得亂蹦亂跳的孩子,不是這么沒精打采的。這兩三年來沒有見面,誰知竟會未老先衰,變得像是換了個人。眼下看來,似乎比你這個老頭兒還要老些呢。”嬸母又說道。
“不至于吧……”叔叔答道。
“不,且不說他的臉相,你就看看他那情態吧。”嬸母還是要辯解。
自宗助上東京來之后,上面的這番對話已經在老夫婦之間有過好幾次了。實際上宗助每到叔叔家去,舉止也確實像老夫婦所感覺的那樣。
阿米在到達新橋時見過老夫婦倆一次后,迄今不曾踏進過叔父之門。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從老夫婦倆的角度來看,侄媳婦雖然在拜識長輩時彬彬有禮地叫過“叔父母大人”,但是分手時老夫婦倆對她說“歡迎你常來”,她只是低頭致意地答了一句:“謝謝。”而迄今一次也不曾去過。
“我看你還是到叔叔家去一次吧,你說呢?”后來連宗助也這么動員過她一次。
但是阿米神情異常地答道:“可我……”
宗助見狀,也就從此不再提了。
兩家人家就在這種狀態下過了一年左右。這時候,一向被認為精神狀態比宗助來得年輕的叔叔突然死了,患的是一種名叫脊髓性腦炎的急癥,只是像患了感冒似的在床上躺了兩三天,那天上過廁所回來想洗手時,竟手持水勺子昏倒了,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咽了氣。
“阿米,叔叔竟什么話也沒留下,就這么死了。”宗助說。“你是老不死心,總惦念著向叔叔詢問那件事哪!也真夠執著呀。”阿米說道。
大概又過了一年吧,叔叔的兒子安之助大學畢業了,小六也已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嬸母同安之助一起遷居中六番町。
在第三年的暑假里,小六去房州的海濱洗海水浴。他在那里住了一個多月,就跨入九月份了。他由保田徑朝對面插去,由上總海岸沿九十九里浜到了銚子,可是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就此由銚子回到了東京。小六到宗助的家中去,是在回到東京兩三天后一個天氣還十分熱的下午。小六的臉被太陽曬得黑油油的,兩眼神采奕奕,一派南方土人的樣子,簡直叫人不認得了。小六走進那間平時不大能曬到陽光的客堂,一頭躺下,靜候哥哥回家來。他一眼瞥見宗助回家的影子,立即站起來。
“哥哥,我有點兒事要找你談談。”小六猝然很認真地說。
宗助帶著些驚訝的神情,顧不得去換下身上那件頗感悶熱的西服,聽小六敘說。
據小六說,兩三天之前,也就是他從上總回來的那天晚上,嬸母正式通知他:“你的教育費用到今年年底就完了,雖然很過意不去,但也沒法再給了。”小六是父親一死,就由叔叔領養的。這些年來,小六不愁上學,不愁吃穿,還能得到一定的零用錢,所以日子過得挺自在,仿佛同父親在世時一樣,以致養成了一種依賴心,因此在這天晚上之前,頭腦里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什么教育費之類的問題,眼下聽嬸母這么一宣布,就簡直不知如何對答才好了。
嬸母畢竟是女人家,花了一個小時之久,不無同情似的向小六仔細解釋了為什么無法再予以照料的緣由。說是什么你叔叔突然去世啦,家庭經濟上隨之發生了變化啦,以及安之助的畢業和畢業后面臨的婚姻問題等都接踵而至啦。
“我是想盡力而為,至少讓你念到高中畢業,因此想方設法維持到了今天,可是……”
小六對哥哥復述著嬸母的話。又說,自己當時忽然想到哥哥當年來東京料理父親的后事,在事畢要回廣島的時候,曾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你的教育費,我已交給叔叔了。”因此自己向嬸母提起了這一點。
可是嬸母聽后,露出吃驚的神情,回答說:“這個嘛,阿宗當時是留下了一些錢,而這筆錢早已用完了呀。在你叔叔還活著的時候,你的教育費已經是設法墊上的啦,所以……”
小六當年沒有問過哥哥“自己名下的教育費一共有多少數目,交給叔叔時又是說好供多少年用的”,所以聽了嬸母這一席話后,他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但是嬸母最后補加了這么一番話:“你又不是孑然一人,你還有哥哥在嘛,我看你可以去找他談談。而我呢,我見到阿宗,也會把事情的原委仔細告訴他的。近來,阿宗不大到這兒來,我也好久沒碰到他了,所以你的事情嘛,我就沒能同他談啦。”
宗助聽小六把事情講完后,只是瞅瞅小六,吐出了一句話:“真傷腦筋!”
宗助既沒有往昔那種頓時怒從中來、立即去找嬸母交涉的情緒;也沒有因為弟弟一改以往認為無須哥哥關心也照樣過日子而有所疏遠的態度,就表現出討厭的樣子來。
小六面對自己一廂情愿安排就的美好前程已有一半處于崩潰的現狀,抱著這都像是旁人所造成似的態度,心亂如麻地辭別了宗助。宗助目送著小六的身影,站在光線不足的正門門檻上,朝格子門外的斜陽望了好一會兒。
當天晚上,宗助從后面庭園里剪來了兩張大大的芭蕉葉子,鋪到客堂間外的廊廡上,他同阿米并排坐在上面乘涼,一面談著小六的事情。
“嬸母是不是打算要我們今后照料小六?”阿米問道。
“唔,在沒有當面聽她談出來之前,無法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哪。”宗助說。
“肯定是這么回事呢。”阿米接口回答,同時在背光的暗處啪嗒啪嗒地搖著團扇。
宗助不再吭聲,伸長脖子注視著露在屋檐同山崖間的那條窄窄的藍天。夫婦倆就這么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過,這樣做也太過分了吧。”阿米又啟口說了。
“憑我現在的能耐,是根本無法支持一個人念完大學的。”宗助毫不隱諱自己的能力。
談話就此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而且再也沒有回到與小六、與嬸母有關的方面來。過了兩三天,恰好是星期六,宗助由機關回家,順路到番町的嬸母處去了一下。
“喲,今天可真是難得呀。”嬸母說道。她接待宗助,比往常殷勤得多。宗助克制著厭惡情緒,把這四五年來憋在心里的問題向嬸母吐了出來。嬸母聽后,當然竭盡全力地辯解一番。
據嬸母的說法,叔叔把宗助的房地產悉數賣掉時究竟到手多少錢,已經印象模糊,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扣除宗助當時派急用而借下的錢之后,余下的錢,不是四千五百圓就是四千三百圓。但是叔叔認為:這房地產是宗助典給他的,不論余下多少錢,把那余下的部分看作是他的所得,也是受之無愧的,但想到會被人議論,以為是從典賣宗助的房地產中賺了錢,心中感到很不安,于是用了小六的名義,代管著這筆錢,算是小六的財產。—這樣一來,宗助簡直像一個被廢黜的繼承人,無權得到一個銅板了。
“阿宗,你別不高興喲,我只是照原樣復述你叔叔的話哪。”嬸母特意聲明。宗助沒有吭聲,聽嬸母往下講。
說來不幸,以小六的名義代管的這筆錢,由叔叔經手,很快買進了一所坐落在神田的繁華大街上的房子。不料這所房子在尚未辦理保險手續的時候,竟遭火災而燒毀了。這件事當初沒告訴小六,后來就索性任之,有意不讓小六知道了。
“所以嘛,事至如今,盡管萬分對不起你阿宗,這也是無可挽回的事,毫無辦法。命運如此安排,你就想開些吧。當然,要是你叔叔能活著,好歹總還有些辦法,你說是吧?我想,多一個小六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說,即便你叔叔已去世,如果我眼下的境況還能過得去,我可以把相當于那所被燒毀的房子的東西還給小六,縱然做不到這樣,至少也可設法培養他到學校畢業的,然而……”
嬸母說到這里,向宗助談起了一項內幕情況,也就是有關安之助的職業問題。
安之助是叔叔的獨生子,小伙子今年夏天剛剛大學畢業。安之助在家嬌生慣養,與他有所交往的人,只有那些同班的同學。因此,安之助對待社會上的事情,毋寧說是迂闊的。但是在這種迂闊之中,卻也具備著某種落落大方的風度。他就是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社會上的。安之助學的是工科,專業是機械學。雖說眼下的企業建設正處于低潮階段,但是偌大個日本尚有許許多多的公司,其中當然不無一兩處是能同他對口的。然而安之助的身上大概是潛有某些遺傳的冒險心理,他亟想作個創業者。恰巧在這個時候,他邂逅了一位比自身年資高的同科畢業生,這位老大哥在月島那邊辦了個規模不算大、卻是自己獨立經營的工廠。安之助利用這個機會,經過商談,決定在對方的廠中入股,一起經營。嬸母的所謂內幕情況,就是指的這件事。
“唔,家中僅有的一點兒股票都轉投到這方面去了,眼下簡直可以說是家無分文哪。在別人的眼里看來,認為我家人口少,持有房地產,生活一定很寬裕。人們這么看,也是難怪的。不久前,阿原的母親來這兒時就說道:‘哦,論舒適,你們可數第一啦。我每次來,總看到你在專心致志地清洗萬年青的葉子哪。’她也真會信口開河呢。”嬸母說道。
宗助聽了嬸母的解釋后,不由得直發愣,一時無言以對。他自覺這是自己患有神經衰弱癥的緣故,證明自己的腦袋已無法像從前那樣逢事能馬上作出敏捷、明快的判斷了,嬸母好像是覺得宗助并不相信她方才所說的話,就把安之助入了多少錢的股也說出來了—大約是五千圓,而安之助眼下就不得不靠著那為數不多的工資以及這五千圓股份的紅利過日子。
“而這種紅利呢,到底怎么樣還很難說。順當的話,也只能拿到股款的一成或一成半吧,一旦有什么意外,說不定就成了泡影。”嬸母附上了說明。
宗助覺得嬸母并不像是那種死要錢的人,所以感到難以對付。但是自己對小六今后的問題只字不提就一走了事,也實在于心不甘。于是,宗助不再理會方才的那些話,而追問起當年留交叔叔作小六的教育費的那一千圓錢來。
嬸母聽后,答道:“阿宗,那筆錢是完全用在小六身上了哪。光從小六進高級中學算起吧,這樣那樣地也已經花費了七百圓啦。”
宗助又順勢問起當年同時委請叔叔保管的書畫和古玩的去向。
嬸母答道:“說起那些玩意兒嘛,可真是一肚子晦氣哪。”然后看看宗助的神情,問道:“阿宗,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這件事情他不曾對你說過嗎?”
宗助回答說:“沒有。”
“哎喲喲,這么說來,是你叔叔忘了告訴你啦。”
嬸母接著把事情的經過講給宗助聽:
宗助回廣島去之后,叔叔立即委托一位叫真田的熟人代為物色買主。據說這個熟人素諳書畫古董這一行,平時為接洽買賣這些東西而四處活動。此人立刻接受了叔叔的委托,沒隔多久來對叔叔說,某某人很想買件什么,得看一看貨色,某某人亟望得到某件東西,給看看實物吧。不料這位熟人把東西拿走后就不拿回來了。催催他呢,就推托說對方還沒有還來什么的,總是含糊其詞。最后呢,看看搪塞不過去了,便一躲躲到什么地方,避而不見了。
“不過嘛,現在還有一架屏風在這兒。前一陣子搬家的時候,阿安注意到了這東西,還說過:這是宗哥的,日后有便送去還了吧。”
嬸母在話里表現出根本不希罕宗助寄存的這種東西。宗助呢,他覺得一直把東西擱在別人家中,時至今日,本已不抱多大興趣,所以看到嬸母一點兒沒有自疚的神色,倒也不怎么氣惱。
可是嬸母又說道:“阿宗,這東西放在這里,我們也沒有用處,我看你還是拿回去吧,你說呢?不是說近來這種東西很值錢嗎?”
宗助聽后,覺得把它拿回去也好。
東西由堆房里搬到亮堂的地方,宗助一看,確實是那兩扇頗眼熟的屏風。屏風的下端畫滿了胡枝子、桔梗、芒草、葛藤和敗醬草,在這些植物的上面有一輪銀色的明月,旁邊空出來的地方題有:“野徑月空敗醬草其一[2]”。宗助以膝支地,仔仔細細察看那以行書落的款—“抱一[3]”。這個落款是題在一個大如豆餡年糕那樣的紅色圓圈里,位于銀色已經發黑發焦的地方,色澤猶如葉背翻在外的已經發干的葛藤葉子。這時候,宗助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父親在世時的情景。
每逢過年,父親一定要把這架屏風從光線不足的堆房里取出來,立在正門里面起遮擋作用,并在屏風前置紫檀木的方形名片箱,供拜年的人投放。那時候,為了表示吉祥如意,客堂間里的壁龕前一定懸掛一對老虎畫軸。父親曾告訴過宗助,說畫軸的作者不是岸駒[4]而是岸岱[5]。這事宗助至今記憶猶新。畫軸上那伸出舌頭在喝溪水的老虎鼻子被墨汁沾污了一些。父親為此感到非常惋惜,每次看到宗助,就說什么你難道忘了墨汁是你涂上去的嗎?這是你小時候淘氣的杰作!說著,父親現出一種啼笑皆非的神情。
宗助在屏風前正襟危坐,回味著自己往日在東京生活的情景,說道:
“嬸母,那么,這屏風我就拿回去啦。”
“噢,噢,當然該拿回去。你看是不是讓人替你送回去呢?”嬸母好意地補充道。
宗助拜托嬸母酌情辦理,這天便就此告辭回家了。晚飯后,宗助又同阿米一起到廊廡上乘涼,兩人的白色夏季和服在昏黑處顯現出來。他倆談起了白天的事情。
“你沒有碰見安弟?”阿米問道。
“哦,說是安弟每天要天黑才離廠回家,星期六也不例外。”
“真是夠受哪。”
阿米就這么感慨了一句,而對叔叔和嬸母的所作所為,不置任何褒貶。
“小六的事,怎么辦呢?”宗助問道。
“是啊。”阿米沒再多說。
“若是評起理來,我們這一邊是有理的,不過一旦交涉起來,最后只能訴諸法律解決,而我們手上一點兒證據也沒有,又非輸不可哪。”宗助從最極端處著想。
“不能勝訴也沒關系嘛。”阿米接口說道。
宗助聽后,只是苦笑笑。
“反正都怨我那時候沒能上東京來呀。”
“到了能上東京的時候嘛,事情又太晚啦。”
夫婦倆這么交談著,從檐下望望呈狹長形狀的天空,聊了聊明天的天氣會怎么樣,便進蚊帳就寢了。
到了星期天,宗助叫來了小六,原原本本把嬸母說的話搬給小六聽。
“嬸母之所以沒把詳情告訴你,是因為知道你的脾氣太急躁呢,還是認為你尚是個小孩而特意避而不談呢?這一點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事情就是剛才說的那樣啦。”宗助說。
對小六來說,不管解釋得怎么詳盡,還是滿腹的不樂意。
“是嗎?”小六就這么應了一句,滿臉不愉快地看著宗助。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呀。嬸母和安弟都不是怎么存心不良嘛,所以……”
“這一點我是明白的。”小六嚴正地說。
“那么,你是在怨我不好吧?我是很不好的。我從來就是個渾身有缺點的人。”
宗助躺下來抽煙,沒有再說什么。小六也一聲不吭,眼望著豎立在客堂間角上的那兩扇抱一繪的屏風。
“你認得這屏風嗎?”過了一會兒,宗助問道。
“嗯。”小六回答。
“這是佐伯家在前天送過來的。父親生前的東西,眼下就剩它還在我這里。要是它可以充作你的求學費用,現在就給你。但是憑這舊屏風,總不可能讓你讀到大學畢業呀。”宗助說道。
接著,宗助一面苦笑一面不無感慨地說:“天氣這么熱,我卻豎著這種東西,真像是發瘋了。可我沒有收藏的地方,只好如此。”
小六看到哥哥這種滿不在乎、磨磨蹭蹭的樣子同自己的心情實在相距太遠,感到很不稱心。不過搞僵時,兄弟倆倒也絕不會吵架。這時候,小六來了個大轉彎說:
“屏風是無可無不可的,倒是我今后該怎么辦呢?”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不管怎么說,最好能在今年年內得到解決。唔,得好好琢磨琢磨,我也來想想辦法。”宗助說。
小六懇切地告訴哥哥:自己生性不耐煩這種不著邊際的情況,就是進了學校也無法專心學習、也不能安心預習功課。但是宗助的態度依然如舊。小六顯出肝火很旺的模樣來。
宗助這才說道:“為了這點兒事,你都這么認真,看來到哪兒去也不會吃虧了。就是上不了學也沒有什么大不了。你已經比我不知要強多少倍呢!”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小六終于回本鄉[6]去了。
宗助接下來是洗澡,吃晚飯,晚間同阿米一起去逛了附近的廟會,并買了兩盆大小合適的盆栽花兒,夫婦倆各拿著一盆回到家中。說是應該沐浴到露水,便把位于崖下的套窗打開,把兩盆花兒并排放在庭園前。
進入蚊帳的時候,阿米問丈夫:“小六弟弟的事情怎么樣了?”
“還沒有眉目呢。”宗助這么回答。十分鐘之后,夫婦倆都進入夢鄉了。
第二天早晨,一接觸機關里的公事,宗助就無暇去思及小六的事情了。下班回家,盡管比較悠閑了,宗助也害怕正視這個問題而竭力躲開它,他那密蓋著頭發的腦袋不堪承受這么煩神的事兒。他想起自己從前很喜歡數學,當時可以很耐心地把相當復雜的幾何習題,清晰如畫地儲進腦袋里。所以宗助覺得很可怕—時間相去并不長,自己身上出現的變化真是太迅猛了。
然而小六的身影每天會隱隱約約地在宗助的腦海深處浮起。只有在這種時候,宗助才會想到得為小六的日后想想辦法。但是常常馬上打消自己的這個念頭—唉,何必要如此著急呢。于是,宗助就像一顆心兒被鉤子掛在胸中似的度著日子。
不知不覺間,已到九月底了。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銀河橫空。一天晚上,安之助仿佛從天而降似的到來了。這真是大大出乎宗助和阿米意料之外的稀客。夫婦倆不禁揣測:大概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吧。果然,他是為小六的事來的。
據安之助所說,不久前,小六突然到月島的工場去找安之助,說是已從哥哥那里詳悉有關自己的教育費的事情,覺得迄今為止自己一心一意埋頭書本,最后竟不能上大學,這實在是遺憾至極點的事,總希望能夠念完大學,即使為此借債也在所不惜,所以跑來找安之助想想辦法。安之助聽后回答說:“當同阿宗兄好好商量商量。”小六立即加以攔阻,說:“哥哥無論如何不是可以商量的人,他自己沒能大學畢業,就認為別人中途輟學也是理所當然的。按說,這次的事情,追根溯源,哥哥該負責任,可是他竟然那么若無其事,你磨破嘴皮,他也不予理睬。所以嘛,除你之外,我是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當然,嬸母大人已經正式表示拒絕,我還不知趣地跑來求你幫忙,這似乎有點滑稽。但我想,你會比嬸母大人更能體察實情,因此跑來找你了。”小六是鐵定了主意來找安之助的。
安之助聽后,便竭力安慰小六,說:“不會如此的,宗哥為了你的事,真是焦慮不安,最近準會再來我家交涉的。”就這樣把小六勸回去了。小六臨走時,從和服衣袖里拿出幾張半紙[7],說“需要交請假條”,懇請安之助為他簽章,說是“自己在就學和退學的問題未解決之前,無法安心學習,所以不想每天去上學”。
安之助好像很忙,同宗助談不到一個小時,就告辭了。而關于小六的問題,兩人沒有談妥任何具體方案。臨分手時,說好“改日再碰頭好好談出個辦法,最好能讓小六也參加”。
阿米見沒有旁人在場了,就問宗助:“你是怎么考慮的呢?”
宗助把兩手插在腰帶間,肩部微微抬起,說道:“我也很想再當一當小六這樣的人。你看,我在為小六的命運可能要步我的后塵而惴惴不安,可是這位老弟就沒把我這種哥哥放在眼里。了不起哪!”
阿米拾掇了茶具,端至廚房。夫婦倆沒再繼續談下去,鋪床就寢,夢見太空中銀河高懸,發著寒光。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小六沒有來,佐伯家也沒有什么消息來,宗助的家中又回復到往日的清靜狀態。夫婦倆每天在朝露未干時分就起身,視線沿著屋檐向上,仰望美麗的旭日。晚間,把煤油燈置于熏竹制的燈架上面,夫婦倆坐在燈的兩側,身子映出長長的投影。每每在交談出現間隙的時候,周圍只有掛鐘鐘擺的聲響清晰可聞。
不過夫婦倆最近商談過小六的事了。如果小六堅持要把書念完,那當然毋須多言。如果不再繼續求學,眼下也必須讓小六搬出現在下榻的寓所。這么一來,小六又得回佐伯家,或者住到宗助這里來。佐伯家雖已表了那樣的態度,如果央求央求,看來在這一點上還是會表示同情,讓小六回去住的。問題是,如果讓小六繼續學業,每月的學費及零用錢等,就得由宗助承擔,否則是說不過去的。然而從宗助的家計來看,又是無法承擔的。兩人把每月的收支情況作了仔細的計算。
“實在不行哪。”宗助說道。
“確實困難哪。”阿米說。
夫婦倆坐著的這吃飯間的隔壁是廚房,廚房的右鄰是女仆的房間,左鄰有一間六鋪席面積的房間。宗助家很簡單,包括女仆才三口人,阿米感到這間六鋪席的房間沒多大用處,便在朝東的窗下擱著自己的梳妝臺。宗助早上洗漱和吃過早飯之后,只是來此地更衣。
“莫如把那間六鋪席的房間騰出來讓小六住,你看行不行?”阿米提議。她是這么考慮的—這樣的話,我們承擔了小六的住和吃,每月的其他一些費用嘛,就懇請佐伯家補助一下,那么小六就可如愿以償,讀至大學畢業了。
“衣服嘛,只需用安弟穿過的舊衣服,或把你的衣服改一改,就能對付過去。”阿米作了補充。其實宗助也有過這樣的念頭,但顧慮到阿米會有什么想法,遂沒有積極、主動地提出來,想不到她竟先這么提議了,宗助當然不會有二話。
宗助便如實通知小六,在信里征求意見說,“只要你同意,我就再到佐伯家去商談一下。”小六在接到此信的當晚,立刻冒著雨跑來了,雨點打得雨傘直響。小六高興得仿佛教育費問題已有了著落似的。
“唉,嬸母這個人呀,認為我們一貫對你的事漠不關心,所以講出了那一番話。唉,你哥哥要是境況稍好的話,早就設法替你解決問題了,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們實在是無可奈何呀。我想,由我們出面去說,嬸母和安弟當不至于拒絕,我敢擔保一定能成功。你就放心吧。”
小六獲得了阿米如此肯定的擔保,又頂著雨點打在傘上的響聲,回本鄉去了。但是隔了一天,就跑來詢問“哥哥還沒有去商談嗎”。又過了三天吧,小六這次是自己跑到嬸母處去了,當獲悉哥哥還不曾去談過,便去催促哥哥務必盡快走一趟。
宗助老是說“就去,就去”,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已是秋天了。這時,宗助覺得去佐伯家的事已拖得太久,便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天的下午,寫了一封要去番町商談這件事的信,發了出去。嬸母回信說:“安之助不在家,到神戶去了。”
注釋:
[1]Horatio Herbert Kitchener(1850—1916),英國將軍。1909年在任印度軍總司令時,曾到日本參觀大演習。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死。
[2]其一(1796—1858),畫家,本名鈴本元長,是抱一的學生。
[3]酒井抱一(1761—1828),畫家,后出家為僧,也擅詩歌。
[4]岸駒(1749—1838),曾任宮廷畫家,創立獨特的寫生技法。
[5]岸岱(1783—1865),岸駒的長子,也是畫家。
[6]東京都文京區的地名。
[7]一種日本白紙。原指對開裁成的小尺寸杉原紙,后泛指這種大小的便條紙,大約是33厘米×25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