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旅店風波
- 英國特工(毛姆文集)
- (英)毛姆
- 9924字
- 2019-03-05 15:58:19
阿顯頓正在返航日內瓦的舟中。是夕暴雨大作,山風凜冽,一艘負載沉重的小汽艇正在那滾動不定的湖面上艱難地破浪前行。飄風下的凍雨迅即轉成雪霰,帶著怨氣似的不停地把甲板淋得濕漉漉的,仿佛一個饒舌女人,不論碰上什么都將嘮叨個沒完。阿顯頓這是剛從法國回來,他去那里是為了草擬并遞送一份情報。兩三天前的一個上午,約五時許,他手下的一名印度人特工曾到他的房間去找過他;而碰巧他還沒外出,因事先并未和他預約。按規定,此人只有在特別緊急的情況下才能前來旅館找他。據他匯報,一名受雇于德國情報部門的孟加拉人最近從柏林到來,所攜一口籐箱內之文件英國政府極想得知。那時同盟國方面正竭力在印度制造事端引發動亂,以便拖住當地的英國駐軍使之無法回調,甚至還得經由法境增派更多士兵前去彈壓。上級意見,此刻自不愁尋一借口將此孟加拉人立即在伯爾尼拘捕,這樣至少可以使此人不致繼續為害。只是那口箱子卻迄未找到。阿顯頓的這名手下倒是個辦事衙役,人既聰明,膽子也大,而且與其本國中對英勢力不滿的人們交往頗多。據他最新發現,此孟加拉人出于安全考慮,在前往伯爾尼之前已將此箱寄存蘇黎世車站衣帽室,而此刻由于他正在監獄候審,無法將此公文轉交其同伙之手。德國情報部門目前正迫不及待地企圖截回這批文件。既然正常的方法無法獲致,德方遂決定當夜襲擊車站,以竊回文件。這不失為一條果敢妙計,而阿顯頓聞后也不禁大為興奮(他平日的工作也太枯燥乏味了)。他看得出,德國駐伯爾尼的情報頭目的這一招有些肆無忌憚,但也著實厲害,但偷襲之事就定在次日凌晨兩點,一刻也耽誤不得。時間之緊迫使他想向駐伯爾尼的英國上級請示,但無論通過電訊電話都既不穩妥也不濟事。而這印度人又去不成(他此番來見阿顯頓已是一條性命捏在手心,而如果他離開此屋時再被人察覺,那么好吧,不出幾天他即將被發現浮尸湖面,背上狠戳一刀),這時唯一的辦法只有由他親自去辛苦一趟。
有一輛開往伯爾尼的列車他剛好可以趕上。他穿戴好衣帽飛快跑下樓來。他跳上一輛出租馬車。四小時后他才在駐瑞情報總部門的門首拉起門鈴。在那地方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此次求見的也就是這個人。前來開門的是一名高個頭面帶倦容的人,以前他并未見過。這人見了他后二話沒說便把他帶進一間辦公室。阿顯頓向他說明了來意。高個子看了下表。
“我們方面要有所行動已經完全來不及了。我們不可能按時趕到蘇黎世。”
他想了想。
“我們只能請瑞士當局接手這件事了。他們會用電話通知車站的。這樣到時候當你的‘朋友們’前去遂行那樁小小的盜文件案時,我敢說他們準會發現車站早已戒備森嚴,無法下手了。對你來說,目前也只能打道回府,回日內瓦吧。”
然后便與阿顯頓握手道別,將他送出門去。阿顯頓此刻心里十分清楚,這件事嗣后所發生的種種他將再也無由得知。身為一個龐大而復雜的機器中的一枚小小螺絲釘,他是沒有條件來觀看到一個完整的行動的。他可能只牽涉到一件事的開頭或者結尾,也或許只參與了這件事的中段,但他個人的行動所將導致的后果他卻少有再看到的可能。這情形之難遂人意也正仿佛一些現代化的小說那樣,它們交給你的只不過是一批批彼此毫無關聯的零碎事件,而期望你自己去把它們一一連綴起來,以便最后在你的心目中構制出一篇完整的東西。
雖然毛皮大衣與圍巾手套一樣不缺,阿顯頓還是覺著冷徹骨髓。船上的會客室里倒是非常暖和的,另外燈光明亮可以讀書,但他認為還是不去那里為好,因為如果哪位常出門的旅客在那地方又碰上了他,難免不心中產生疑問,奇怪何以此人要不斷往返于瑞士的日內瓦與法國的桑南之間;于是為了充分利用所可能覓到的掩護方式,他只得在光線暗淡的甲板上打發時光。他向日內瓦方向望了望,但見不到一點燈光,而原來的霰,此刻已轉成了雪,使他辨不出界標。那萊蒙湖,平時晴和的天氣那么光潔瀲滟,精美得有如某座法國花園里的一泓水景,在如今這個雨狂風驟的一天陰霾下卻仿佛怒海一般的譎詭可怖。他下定決心,一旦返回他的旅店房間,他一定得屋內有一爐旺火,一盆熱水浴,然后一頓美餐舒舒服服地只穿睡衣和毛巾服在爐邊去享用。一想到這一美妙的前景,整個夜晚有煙可抽,有書可讀,一點不受干擾,這時眼前渡湖的艱苦也就全然算不得什么了。突然兩名船員步履沉重地從他身旁過去,頭部全都彎著,以防雨雪吹到臉上,其中一個向他喊了句:船到岸了;然后便走向船邊撤去門杠,露出舷梯。阿顯頓再次望了一眼,透過那天風呼嘯的夜色,他已模糊看到了碼頭上的燈光。多么慰人的景象啊。不過三兩分鐘,船已系好,于是阿顯頓立即加入進一小伙乘客中間,圍巾幾乎蒙到眼睛,只待依次上岸。雖說這種出行他已經歷過多次——他的任務即是每周一次跨湖去法國遞送報告與接受指令——每次混雜于人眾當中等待從舷門登岸時,他還是難免多少會有點惴惴不安。護照上面沒有絲毫跡象顯示他進入過法國;不錯,此游輪在沿湖繞行時會有兩次與法境擦邊,但其整個航行仍將是在瑞士國境之內進行,這樣他的途程盡可以是去維委或者洛桑,而始終不出瑞士疆界。不過話雖如此,他仍然不敢保證這其間秘密警察沒有注意到過他,而如果他竟被跟蹤者看到進入過法國,那么他護照上沒有法方戳記一事卻將變得無法解釋。當然他早已有了一套現成說辭,但他也明白他的那些話不是太有力的,另外雖說瑞士當局也很難確切證明他一定便不是一名普通旅客,但他卻難免不會因此而在監獄里蹲上兩三天,那可就不太妙了,而且事后又會被堅決遣送出境,那就更慘透了。瑞士政府十分清楚,他們這片國土歷來就是一切陰謀詭計的興風作浪之地;各式各類的特務密探、諜報人員、革命者與動亂分子早就麕集密布于其各大城市的不少旅店,然而出于對其中立立場的重視珍惜,他們對足以將其卷入與各交戰國的糾紛的任何過激行為總是要極力避免的。
和往常一樣,碼頭上照例有兩名值勤警官在監護旅客下船登岸,而阿顯頓,當他盡量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順利通過時,這才算舒了口氣。惡劣的天氣仿佛在故意和人刁難,把個好端端的林蔭道吹刮得亂糟糟的。店鋪也都不再營業。返回途中他只遇見過一名過客,從他身旁走過時只見他一路總是側著身子,縮著腦袋,仿佛在從一種莫名的狂怒中逃命出來。見此你定會大生感觸:當此一切昏黑的凄苦夜晚,人類文明仿佛對自己的種種矯飾造作驟生羞愧,以致徹底拜服在自然力的盛怒面前。此刻打在阿顯頓臉上的已不再是雪霰而是冰雹,腳下的路面也又濕又滑,行走起來不能不特別小心。他住的旅館就正對湖面。到達后,一名門役立即將他迎入,當他步入大廳時,身后襲來的一股冷風幾乎把柜臺上的紙張吹飛。刺目的強光也使阿顯頓感到眼暈。他停下腳步問了問那坐柜臺的有沒有他的信件。他被告知沒有。當他正準備離開柜臺走向電梯時,那坐柜臺的補充了一句,有兩位來客正在他的房間等他。可阿顯頓在日內瓦并無熟人。
“是嗎?”他回答道,不免相當吃驚。“他們是誰?”
他與這柜臺上人一向注意搞好關系,因而但凡有所使喚差遣總是小費從優。坐柜臺的對他報以審慎的一笑。
“這話告訴你也沒啥。我看他們是從警局來的。”
“那么他們的來意是什么?”
“這個他們沒說。他們只打聽你去了哪兒啦。我回答說你外出散步去了。他們說他們要在這兒等你回來。”
“他們來多久了?”
“一個小時了。”
阿顯頓心頭咯噔了一下,但盡量使自己的心事不致外露。
“我現在就上樓去見他們,”他回答道。聽見這話,開電梯的馬上閃開,好讓他進去,但阿顯頓搖了搖頭。“天太冷了,”他回答道,“我想鍛煉發熱,我自己跑上去吧。”
他其實是想給他自己多爭取一點思考時間,可當他慢吞吞地走完三段樓梯時,他的一雙腿腳卻沉重得像灌了鉛。那兩名警官這次非要見著他不可的原因是明擺著的。他一下子突然感到疲倦極了。他深感他此刻簡直應付不了那一連串的發問。如果他竟以間諜嫌疑而遭到拘留,那么至少這個夜晚就得在禁閉室里度過。想到這個,一盆熱水澡與爐邊的一頓美餐就越發成了強烈渴望。此刻他不是沒心轉身跑出旅店,把一切都置諸腦后;他的護照還在身上,他也清楚記得那開赴邊界的車次時間:這樣在瑞方當局還沒來得及做出新的決定之前,他便已脫離險境了。不過話雖如此,他的一雙腳還是在繼續向上登攀。但就這么輕率地放棄職守的念頭卻是他無法接受的;他被派到日內瓦來干的這某種工作之中就含有一定的危險,這點他事先并不是不知道,因此他覺著還是堅持到底為好,當然在瑞士的監獄里蹲上兩年決非是什么美事,但這類的不幸,也正如國王的遇刺,實際上也只是偶爾一見的事,雖說不能完全排除在這個行業之外。說話間他已登上了去四樓的平臺,然后便向他的房間走去。阿顯頓的身上似乎有著一股輕浮之氣(為此,批評家們平時的確沒少罵他),而正是這東西今晚幫了他忙。于是就在他面對房門準備進入的時候,他的窘境竟突然使他感到十分滑稽。他此刻但覺心氣昂揚,完全有決心與困難周旋到底。門打開后只見他滿面春風地笑對來人道:
“晚上好,先生們。”
一室通明,燈全亮著,壁爐內一團炭火正燃得旺旺,但到處卻給煙氣熏成灰蒙蒙的。兩名訪客,坐等得極不耐煩,自然沒少吸煙,而所吸的又屬于劣質但濃烈的雪茄。他們仍然全副大衣禮帽一直穿著,仿佛剛剛進門;但桌幾上的煙灰缸卻早已盡泄了實情;他們進門的功夫已經很不短了,足夠把室內的一切看個詳細。兩名客人均屬健壯體型,都蓄著黑髭,魁梧結實而稍嫌臃腫。看到他們不禁使阿顯頓聯想起那傳說里萊茵金園的兩個巨人門衛——法夫納與法騷特[1];他們那種沉甸笨重的皮靴、那盤踞在座椅上的龐碩架式、那副笨實而機警的面部表情,都明顯地告訴人們他們是從偵緝隊來的。阿顯頓向室內橫掃了一眼。他乃是個有著整潔習慣的人。他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東西被人動了,雖然還不算亂,但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他猜得出來,他的個人財物已經遭到了一番搜查。這點倒沒有給他造成不安,因為凡是可以給他招致麻煩的文件材料他都不曾留在房間;他的通訊密碼他已牢記在心,早在離開英國之前便已毀掉,而那些來自德方的訊息只是經由那第三者方才能到達他手,而這些一經接到便立即轉送至適當地區。這一搜查他根本無需擔心,但此事帶來的感覺卻是,現已證明,他已被瑞士當局視作密探一名。
“請問二位光臨有何貴干?”他彬彬有禮地向訪客問道。“這里氣溫不低,所以是否請寬寬衣服——大衣和警帽?”
使他微感惱怒的是,這兩名來客竟然當著他這主人的面而一直拒不脫帽。
“我們也是剛剛坐下不久,”其中一個說道。“我們是路經這里,看門的說你馬上就會回來,所以我們覺著還是等等。”
可他還不脫帽。阿顯頓取下圍巾,把那沉重的大衣也扒了下來。
“來支雪茄如何?”說著把煙盒依次遞到兩名警探面前。
“來一支也行,”那第一個叫法夫納的先取了一支,跟著那法騷特也取了一支,但話卻沒一句,連句客氣話也沒一句。
很有可能是那煙盒上的牌子起了神奇作用了,居然兩人的態度均有所改變,帽子脫了!
“你剛才在這種惡劣天氣外出散步肯定會遭罪了吧,”法夫納道,一邊把那煙頭一下咬下半吋,然后吐到壁爐里去。
說到回答問題,阿顯頓有一項基本原則(而這個,不僅在情報部門,在一般生活當中也同樣適用),那就是,但凡還有可能,總得多少講點稍近真相的話;下面是他的答話:
“你們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但凡稍有奈何,誰會在這種天氣出門。我今天不能不到維委去看一個臥床的朋友,然后便乘船回來。湖上可是冷透人了。”
“我們是警局的,”法夫納丟下了這句。
阿顯頓心想,如果他們覺著他竟一直還沒猜出這個,那只能會把他當成一名十足的白癡看待了。不過你要是聽到了這個后回答起話來就嘻嘻哈哈,那同樣也是沒有腦子。
“噢,真的,”他回答道。
“你身上帶沒帶著護照?”
“帶著。在這種戰爭年月一個外國人護照不離身總不失為明智之舉吧。”
“相當明智之舉。”
阿顯頓把那精美嶄新的護照遞了過去,這本東西除了表明三個月前他曾從倫敦來到這里,并無其他跡象足以顯示他去過任何邊境。警探仔細看了一番后把它遞到其同事手里。
“看起來一切倒還完全正常,”他評論道。
此刻正站在爐前烤火,嘴邊還噙著支紙煙的阿顯頓,聽后沒說什么。他細心打量著這兩個警探,但臉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夸,還是挺友好而輕松的。法騷特把護照又遞回給法夫納,后者一邊琢磨著一邊在用那粗笨的指頭敲打著護照本。“我們這次是奉局長之命而來的,”他干脆明說了來意,“來向你作點兒調查。”這時阿顯頓已感覺到,兩人的眼開始緊盯著他。
阿顯頓明白這樣一條道理,這就是,如果什么時候你找不到特別恰當的話好說,那就最好什么都別說;再有當一個人說了句話,而這話在他看來是要你句回話的,這時如果你還悶不作聲,也會讓他微感不安。所以阿顯頓還是準備讓警方先說。他自己也說不準,但他覺著對方這時稍顯猶豫。
“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居民的不滿投訴特別強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賭場散場時候,賭客們從那里出來時往往過于吵嚷喧嘩,以致弄得四鄰不安。我們現在想知道,是否你個人也同樣受到過驚擾。非常明顯,由于你的房間就面向那湖水,這些尋歡作樂的家伙從你窗下經過時如果噪音過大,你是不可能聽不見的。”
聽到這個,阿顯頓仿佛猛地吃了一下悶雷,半晌吭不出聲。天哪,這個警探跟他講的都是些什么胡言亂語(咚咚咚咚,這不就是戲臺上的那個巨人在擂大鼓!),難道警局領導就為了這個而不惜派人專程登門問安,垂詢他的美夢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鬧驚擾?看來這像是在套他的話。但是把一些實為淺薄的東西誤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這正是不少老實的評論家難免墜入的真正陷阱:阿顯頓對人之為人所具有的那種蠢性是從不存一毫奢望的,而這個在他一生行事當中確實沒少幫他忙。他登時心中一亮。如其說警探竟向他發出這樣的問題,那只能是因為他們還不曾拿到他參與過任何非法行動的絲毫證據。不錯,告發的事確曾有之,可是證據卻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無結果。但是此番尋訪所找的借口卻夠多愚蠢,那編造的本領又有多可憐!阿顯頓立即對他們此次尋訪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們設想出好幾條來,而且自信這些設想也是在與這類人混得熟透的基礎上提出來的。這實在是對人的智力的一大褻瀆。這些人比他原來想的還更愚蠢;但是他對愚蠢的人向來還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著他們時態度反而更親切了。他簡直有心過去拍拍他們的肩膀,但他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老實對你們講吧,我這個人一向是能睡安穩覺的,這無疑也是心思純凈和毫無愧疚的必然結果吧,所以從沒聽到過什么響動。”
阿顯頓望了望他們,想在他們的面孔上尋到他這句話理當引起的一絲淺笑微哂,但他們一副遲鈍的臉上卻毫無反應。但我們的阿顯頓,不僅單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諜報人員,他也還是個識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點兒就要冒出的一聲嘆息給壓了下去。他一改原來模樣,面色顯得更加凜然,語氣也更加儼然。
“退一步講,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讓那些嘈雜的人眾給吵醒了,我也決計不會考慮對他們采用投訴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飽經戰亂、災禍遍地、苦難重重的不幸歲月,我個人以為,橫豎因為有少數人竟能苦中作樂,設法從中尋點排遣,便要對之強行干預,這實在是做得太過分了。”
“En effet, [2]”警探說道,“但這卻改變不了這樣一個情況,就是居民確實受到了干擾,因而警局領導認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過問,不進行調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為止還一直在保持緘默因而顯得十分神秘的人,這時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從你的護照看到你還是位作家,先生。”
阿顯頓此刻已經完全不再激動,而是感到異樣的意泰神閑,于是從容不迫地好意答道:
“是這樣的。這是個充滿苦痛與折磨的行業,但是也能不時地給人一點報償。”
“La gloire,”[3]法夫納客氣地講道。
“也或許只能帶來惡名。”阿顯頓謙虛地應道。
“那么你現在在日內瓦有何貴干?”
問題問得相當輕松,這一來倒使阿顯頓不能不對此稍加警惕。對一個有頭腦的人,一名滿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勢洶洶的警官更加危險。
“我正在寫一出戲。”
說著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紙張。兩雙眼睛也跟著向那里瞟了一下。一個偶爾的眼神透給了他這些警探也早就見著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
“可你那出戲為什么非要到這里來寫而不在你的本國寫呢?”
聽了這話,阿顯頓望著他們的那副笑臉就笑得更可愛了,因為這是一個他早就備好了答案的問題,此時正樂得把它拋出去。現在他想知道的是這話聽后的接受情況。
“Mais, monsier, [4]戰爭的原因嘛。敝國現在已經是遍地災禍,非常混亂,所以無法靜坐下來,安心寫戲。”
“你寫的是出喜劇,還是悲劇?”
“噢,是出喜劇,而且屬于輕松的那種,”阿顯頓回答道。“一個藝術家需要的是平靜,是安寧。可你又如何能使他獲得那種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這個正是一切創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寧靜?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條件保持中立,所以對我來說,日內瓦恰恰是我所能覓到的理想環境。”
法夫納輕輕向法騷特點了下頭,但這個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認為阿顯頓是個白癡,還是對此人想從那動亂的世界里逃避出來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顯頓便無從得知了。不管如何,這個警探顯然已得出結論,他再也從阿顯頓的口里問詢不出什么,因而再談無益;而他此刻的話語也越來越雜亂了。說著他便起身告辭。
當阿顯頓和他們熱烈握手,把這一對家伙關到門外之后,他著實舒了口長氣。他馬上打開水龍頭準備洗澡,而水也放得盡可能地更熱一些。脫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這次的脫險。
前一兩天,有件事情的發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來。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報部門里認可的名字為伯納德,最近從德國到來,這人阿顯頓想接見他,于是指令他在某一時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為這人他以前并未見過,為了保證不致產生差錯,他曾對此次見面他所要問的問題以及對方所需回答的問題,通過一中間人傳達給了對方。會面他選擇了午餐時間,這工夫咖啡店里的顧客常常不多。實際的情況是,進得門來,他只見到了一名顧客,而此人年齡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個。他走上前去,若不經意地把那預先提出的問題又擺了出來。現成答案答復完畢,他便往這人的身邊一坐,然后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說到這名特工,這是個個矮體壯、衣著邋遢的人,膚色偏黃、發作淺棕,修剪得短短的,腦袋屬那種炮彈形,另外生著一雙藍色而飄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種見了讓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阿顯頓憑其經驗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尋一名肯去德國的人會有多難,那么今天見到此人他一定會對他的“前任”竟覓得這種角色而大為詫怪。他是個瑞士籍德人,所講法語德國腔調特重。他一回答完馬上就開口要他的工錢;這個阿顯頓用信封遞了過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這時他又對自己留在德國的情況作了一番概述,并詳細回答了幾個阿顯頓的具體問題。他在德國的職業是服務員,受雇于離萊茵橋不遠的一家酒店,這就給了他機會去獲取一些必要情報。他來瑞士小住幾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過境時也將不成問題。阿顯頓對其行事表示滿意,于是在對他作了一些指令后,即準備結束這次會見。
“一切正常,”伯納德道,“但在返回德國之前我想索要兩千法郎。”
“你想要?”
“不錯,而且現在就要,在你離開咖啡店之前。這是一筆我不能不花的錢,所以不能不要。”
“可這錢我恐怕給不了你。”
一張面孔頓時陰沉下來,那臉色比他原先還更難看。
“可你不給也得給。”
“什么會使你這么認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聲音不曾提高,但阿顯頓能夠聽見),對他大發脾氣。
“你難道認為我會只為了你發給我的那點可憐小錢就為你舍身賣命嗎?十來天前美因茲[5]那里就拘捕和槍決了一名這種人員。那也是你們的人吧?”
“我們在美因茲那里并沒安置過人,”阿顯頓若無其事地應道,但據他所知,伯納德這話其實不假。他也納悶過怎么他近來再沒從那地方收到過什么訊息,而伯納德的情報正好證實了這個問題。他接著道,“你當時接這活兒時并非不清楚你能掙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覺不滿意,你那時就可以不攬這活計。我是一分錢也無權再多給你的。”
“那你看看我這里帶來的是什么?”
他從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左輪,而且意味深長地在撥弄著。
“你這是要拿它做什么?拿去典當?”
他悻悻地聳了聳肩,把那家伙又放回衣袋里去。阿顯頓心想,如果伯納德稍懂一點兒舞臺演技,他就會認識到,做一些并無更多深意的手勢舉動將會多么無聊。
“那么你拒絕給這筆錢?”
“當然拒絕。”
這特工的態度,一開始還是那么恭順聽話,此刻卻已變得敵意十足,不過他頭腦還能保持冷靜,嗓音也從沒高起來。阿顯頓看得出來,伯納德雖說是惡棍一個,但是從當特工來說,還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決心請R把他的工錢再給漲上點。剛才發生的一幕讓他感到滑稽。離他們不遠,兩名體胖又都蓄著黑須的日內瓦市民正在打著多米諾骨牌;他們對面架著眼鏡的一名年輕人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一頁頁飛快地寫著一封其長無比的長信;一個瑞士家庭(誰又說得準,或許其姓氏也就叫魯濱孫[6]),成員包括老小六人,一對夫婦及其四個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嘗著兩小杯咖啡;柜臺后面的女“收銀員”,一位威風氣派十足的棕發女性(此人豐乳肥腰,一身黑色綢衫緊繃繃的),也正在翻閱一份當地小報。周圍的一切,當然也包括阿顯頓在內,所構成的這幕“舞臺場景”使得它看上去真個是有點假里假氣,怪滑稽的。阿顯頓覺著他自己劇作里的一些場面反倒會顯得更真實些[7]。
伯納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
“你明白嗎?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況告發給他們,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監獄是個什么樣子嗎?”
“并不知道。不過最近我倒是常常想過這個。這么說你是知道的了?”
“不錯。你可能對它熱愛不起來的。”
一件曾使阿顯頓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別價他的劇本還沒寫完,就已經給拘捕了。他擔心的正是這個。剛寫了一半,那后一半就不知會給拖到何年何月了,這個他想起來可不會痛快。再有他弄不清這時他會不會受到政治犯的待遇,還是干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來對待,而且他真想問問伯納德(此人所知不多,但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后一種情形,他是否可以被準許在那里享用紙筆等文具。當然他擔心伯納德會把這一詢問看成是對他本人的一種嘲弄。不過他此刻還是能夠心平氣和而且不雜一絲火氣地回復伯納德的威脅。
“你當然可以讓我判上兩年監禁。”
“那是至少。”
“不對。而是最多。這個我懂。這時間就夠不短的了。不瞞你說,我一定會覺得那里挺不好過的。可我的不好過跟你的不好過還不完全一樣。”
“那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我們總是能把你抓住的。畢竟這仗總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個跑堂的,可行動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給你先撂下句話:我不出事就不說了,如果出了事,那你這輩子就休想再踏上協約國的任何一處國土[8]。我覺著,到那時你可是要寸步難行,太屈才了。”
伯納德沒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著那大理石的桌面。阿顯頓覺得也到了該付賬走人的時候了。
“再好好想想吧,伯納德,”他最后道,“如果這活兒你還想干,那你已經得到了該怎么做的指令,你原來的工錢也還能按原來的渠道來付。”
特工聳了聳肩。至于阿顯頓這方面,雖然他對此次談話的結果將會如何心里還一點沒底,但他覺得他還是理應理直氣壯地走出門去。他也就是這么做的。
而此刻,當他把一只腳伸進盆里,試試那溫度受不受得了時,他也在琢磨那個伯納德最后是怎么決定的。那水溫剛剛不太燙人了,他就慢慢把整個身體也都泡了進去。總的來說,他還是覺得那個特工會考慮還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發,那緣由嘛也還得另尋。也或許就會尋到這旅店本身。阿顯頓把背脊往后一靠,于是當他的身體已漸漸適應了水的溫度,不禁露出了滿意之色。
“一點不假,”他沉思著,“不管這個世上存在著多少數不清的亂亂哄哄,——從最原始的黏泥到我這微末的軀體,其中畢竟還有些時刻值得人一活。”
阿顯頓此時不禁覺得,他總算萬幸能從那晚上的困境中掙脫出來。如其不是這樣而是受到拘捕,接著又遭到判刑,那R聽到后,也只會聳聳肩膀,罵上他一句笨蛋,也就會開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顯頓此刻對他的這位上級的脾性早已摸著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當他跟你講你如出了問題不要去找他的時候,他那句話可不是信口一說的;他還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注釋:
[1]出自北歐傳說《尼伯龍根之歌》,英雄尼伯龍根的寶物有兩名巨人替他守衛。
[2]法語:的確如此;一點不錯。
[3]法語:(這是一個)成名的事、光彩的事或榮譽的事,等等。
[4]monsier就不必注了;至于Mais,這里相當于英文的“Why”“yes”,屬口頭語,也常相當于英文的“but”。
[5]美因茲,德國城市名。
[6]這里只不過是毛姆的一則戲筆,其實別無深意。或許是深受英國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的影響,瑞士一名作家曾追效其意而刊出了一本性質近似的兒童讀物,甚至連書名也很相像,亦即《瑞士家庭魯濱孫》。書出后,曾經風行一時,并因其內容還頗有可觀,也漸漸成了一部(小型)名著。
[7]毛姆除小說外還是一名劇壇能手,所著三十余部劇作在當日英國曾極負盛譽。
[8]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協約國方面前后共有25個國家加入。因而占地之廣遠非那些同盟國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