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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語義演變和句法演變

語法化必然有句法上的重新分析(reanalysis)即Hopper and Traugott(2003:59)所說:Whereas grammaticalization always involves reanalysis, many clear cases of reanalysis do not result in grammaticalization (語法化總涉及重新分析,而很多明顯是重新分析的例子并沒有導致語法化)。Peyraube(1999)把“語法化”置于重新分析之下,視為句法演變的一個機制。,但語法化不一定有語義演變(參看第1節)。“附著形式>詞綴”的發展,已沒有什么語義演變,但是有重新分析“附著形式>詞綴”的重新分析,Harris and Campbell(1995:63-64)稱之為“黏合度”(cohesion)的重新分析。。以上說的是有形態句法演變但沒有語義演變。另一方面,語義演變也不必然導致形態句法的變化,比如動詞詞義的內部變化。

那么,在既有語義變化也有句法變化的實例中,是語義先變,還是句法先變?大致有兩種觀點:第一,功能-類型學派認為語義的變化與形態句法的變化同步(Hopper and Traugott 1993:207),甚至認為語義變化先于句法范疇的變化(Heine 1993:48;Traugott 2002);第二,形式派認為形態句法的演變是自主的,獨立于語義和語用(Lightfoot 1979)。形態句法的演變可以先于語義演變。我們認為這兩種可能都是存在的,這和Newmeyer(1998)的觀點基本相同。

7.1 重新分析的例子

下面舉“個”的例子進行分析。“個”從唐五代開始,除了發展為指示代詞“這”的演變(參看6.2節),還有兩種變化。

第一種變化是相當于“一個”的“個”從帶NP發展為帶VP。帶NP例如:

(59)若道和尚是龍頭蛇尾,也只是瞎漢。(《祖堂集》卷9“烏巖和尚”)

帶VP例如:

(60)將知爾行腳,驢年得休歇么!(《景德傳燈錄》卷19“文偃禪師”)

這類“個”的分析可以參看曹廣順(1995)、Wu(2000)、張誼生(2003)。Wu(2000)把這類“個”統一分析為表無定的限定詞(determiner)從張誼生(2003)的分析來看,這樣的“個”有比限定詞更為虛化的用法。不過這個問題這里不擬詳細討論。

還有一種變化是變為后附的詞綴。比較:

(61)師云:“好問頭。”(《祖堂集》卷19“資福和尚”)

(62)十三娘云:“早對和尚了也。”(《祖堂集》卷9“羅山和尚”)

上兩例中,“好個”還能夠視為“好一個”,但“早個”修飾謂詞性結構,“個”不能還原為“一個”。

由于有(62)一類例子,形容詞、副詞加上后綴“個”單獨出現就不奇怪了:

(63)問:“如何是皮?”師云:“分明底。”“如何是骨?”師云:“綿密。”(《祖堂集》卷10“鏡清和尚”)[形容詞+后綴]

比較“個”的這兩種變化,可以發現:第一類變化,即相當于“一個”的“個”從帶NP發展為VP,這是一個擴展的過程,語義的泛化和句法范疇的轉化同步。而且,不管重新分析前還是重新分析后,直接成分的邊界并沒有改變:

(64)重新分析前:是[ClP 個[NP瞎漢]] 同例(59)

重新分析后:得[DP個[NP休歇]]“個休歇”中的“休歇”已經“名詞化”,所以分析作NP。(參看Wu 2000)同例(60)

而且,由數量成分變為限定詞,這是正常的語義演變。英語的one、法語的un、德語的ein等等,都變為不定冠詞,也屬于此類演變。

但是,第二類變化,只有在“好[ClP個[NP問頭]]”重新分析為“好個[NP問頭]”之后,“個”才能發生語義的進一步虛化。也就是說,在第二類變化中,句法變化在前,語義變化在后。這種變化中的重新分析改變了直接成分的邊界,與第一類不一樣。而且,量詞變為詞綴,是一種特殊的語義演變。

我們推測:

第一,語義驅動的變化:句法演變與語義演變同步,語義演變有規律,句法上的重新分析不會改變直接成分的邊界。這是正常的語法化過程。

第二,句法驅動的變化:句法演變先于語義演變,語義演變無規律,而且重新分析通常改變直接成分的邊界。這個過程常常導致詞匯化詞匯化的例子,比如“不必”“不曾”“可以”等等都是由改變邊界的重新分析發展而來,參看董秀芳(2002)、楊榮祥(2005:94-96)。或不太正常的語法化。

關于第一類演變,比如“把”由握持義的動詞變為介詞,就是這樣。關于“把”字重新分析后直接成分的邊界以及句法層次未變,參看Whitman and Paul(2005)。而且握持義動詞變為介詞,也是漢語史中一再出現的語義演變,如“以、取、持、將、把、捉”等。

Hopper and Traugott(2003:51)提到下面的重新分析:

(65)[[back] of the barn]“谷倉背部” > [back of [the barn]]“谷倉后面”

看起來改變了邊界。實際上,正如Haspelmath(1998:331-332)指出的一樣,這個重新分析并沒有改變邊界。無論重新分析前,還是重新分析后,句法的結構都是:

(66)[back [of the barn]]

back由名詞變為相當于介詞的in back of中的一部分,也是正常的詞義演變。

再看句尾“好”重新分析為語氣助詞,參看江藍生(2005):

(67)重新分析前:[TopP [亦須著精神] [vP好]]!(《祖堂集》卷7“雪峰和尚”)

重新分析后: [CP[IP亦須著精神] [C好]]!

重新分析前,“亦須著精神”可以整個視為一個話題(topic)成分,占據話題短語(TopP)的指定語(specifier)位置。重新分析后,“好”轉換為語氣助詞,表達祈請語氣,成為標句詞(complementizer)。可以看出:重新分析后,直接成分的邊界并未改變。而且,“好”變為表達祈請語氣的助詞,同轉換為表示僅止于此的句末語氣助詞“而已”“罷了”一樣,都有理據可循,是有規律的語義演變。

關于第二類演變,蔣紹愚(1989a)舉有很好的例子,比如“為”由動詞變為疑問語氣助詞、“斯”由指示代詞變為連詞、“必”由表必然的副詞變為假設連詞,都是語法引起詞義的變化(同上,220-224)。限于篇幅這里不具體說明。

這里再舉一個比較特別的例子,那就是“是”從指示代詞變為系詞。比如:

(68)重新分析前: [TopP富與貴,[IP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

重新分析后: [IP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

重新分析前,“富與貴”可以分析為話題,占據話題短語(TopP)的指定語位置;“是”是主語,占據IP的指定語位置。重新分析后,“富與貴”成為主語,“是”成為系詞。關于這個演變,蔣紹愚(1989a:88)認為是語法影響了詞義的變化,復指代詞“是”所處的語法位置正好可以重新分析為系詞。

這個變化屬于句法的重新分析帶動的語義演變(第二類),可是直接成分的邊界并未改變。另外,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主語位置上的指示代詞轉化為系詞,不僅僅出現于漢語,也出現于其他語言。(參看Li and Thompson 1977;Whitman 2001;Simpson and Wu 2002:200)

7.2 表層句法變化的例子

上面7.1節所舉的例子都涉及重新分析,表層的句法形式并未改變。這種重新分析,可能與語義演變同步(第一類),這是正常的語法化過程;也可能先于語義演變(第二類),這往往導致詞匯化或不太正常的語法化。

句法演變也可以伴隨表層形式的變化,這種表層形式的改變,如果涉及語義演變,理論上也有兩種可能:第一,它可能并不帶動語義演變,語義演變與句法演變仍然是同步的;第二,它可能帶動、因而先于語義演變。

第一種情況比如“保”的發展。先看下兩例:

(69)吾今知仙之可得也,吾能休糧不食也。吾流珠之可飛也,黃白之可求也。(晉·葛洪《抱樸子·對俗》)

(70)專使無憂慮。(《祖堂集》卷8“曹山和尚”)

(69)“保證”義很明顯:“我保證仙丹可以煉出來”(意譯),(70)則一般理解為表示必然:“專使您肯定沒有憂心之事”。兩例的表層結構不同:保證義出現于“說話人+保+子句”,必然義出現于子句主語提升為主句主語的提升結構(raising construction)“NPi保tiVP”。表面上看,似乎是句式的改變帶動了“保證>必然”的演變。可是實際上,從下例可以看出來,實際上語義演變與重新分析仍然是同步的:

(71)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為將軍破之。(《三國志·吳書·周瑜傳》)

(71)與(69)(70)有一個不同點:主句主語與子句主語都是說話人“我”。此例既可以理解為“我(周瑜)保證為將軍您把它(夏口)攻打下來”,這時子句主語是個空范疇,沒有提升;也可以理解為“我必定為將軍您把它攻打下來”,這時句子是個提升結構。實際上是(71)這類例子觸發了“保證>必然”的語義演變,與之同步的,是由非提升結構到提升結構的重新分析。(70)一類提升結構只是使必然義更加顯明而已。

有沒有第二種情況,即表層句法形式的變化帶動語義變化?蔣紹愚(2002)認為“給予>使役>被動”江藍生(1999a)、蔣紹愚(2002)、張敏(2003)、Chappell and Peyraube(2006)都曾提到“給予>使役>被動”這條演變路線。的發展,即是“表層句式變化帶動重新分析和語義變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完全不同于“把”“被”一類由語義驅動的語法化。

蔣紹愚(2002)認為:在[給予]重新分析為[使役]或[使役]重新分析為[被動]之前,還必須有表層句法的變化。具體地說,給予句演變為使役句,必須首先從“甲+給+乙+N+(V)”發展為“甲+V1+N+給+乙+V2”,比如:

(72)賈母忙拿出幾個小杌子來,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紅樓夢》43回)

(72)出現了和使役句的表層結構相同的部分“(甲)+給+乙+V”,這樣之后,就可能進行重新分析,從而轉化為使役句。

使役句演變為被動句,必須是句首的施事不出現,而代之以受事,出現和被動句相同的表層結構“受事+給+乙+V”,才能進行重新分析,從而轉化為被動句。如下例:

(73)千萬別老太太、太太知道。(《紅樓夢》52回)

這個觀點可以進一步討論。我們認為實際上這種情況并不是“表層形式帶動了語義變化”。重新分析需要特定的句法格式,比如“把NP1NP2”不可能重新分析為處置式,只有“把NPVP”才有可能。同樣,“給乙NPVP”不能由給予重新分析為使役,“給乙VP”則可能(例72);“施事+給NPVP”不能由使役重新分析為被動,“給NPVP”則有可能(例73)。“給予>使役>被動”的轉化,可能就是一般的語義驅動句法上的重新分析的例子。張敏(2003)提到:其他語言也有“給予>使役”或“給予>使役>被動”或“使役>被動”的發展,比如泰語、韓語、Munda語、彝語、緬語、越南語、高棉語、拉祜語、瑤語、現代英語及中古英語、芬蘭語等等。如果漢語的這類發展是句法變化帶動的,那么它應該是一類特殊的演變;因為別的語言不可能湊巧都有漢語這類帶動“給予>使役>被動”的句法結構變化。“給予>使役>被動”的發展,仍然是以語義的演變而不是以句法的變化為基礎。

綜上所述,表層句法形式的改變并不能帶動重新分析和語義變化。實際上,因為重新分析總是需要在特定的句法環境中進行,在另外的句法環境中則不可能,所以容易造成“表面的句法形式需要變動才能引起重新分析和語義變化”的假象。相反,我們認為重新分析和語義變化發生之后,表面句法形式才可能進而發生變化。比如“VO了”需要在“了”語法化為附著形式(clitic)之后,才有可能變為“V了O”(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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