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憲法規范到規范憲法
- 林來梵
- 1972字
- 2019-03-26 15:16:42
二、規范憲法學的第一層含義
有鑒于此,以筆者陋見我們必須讓憲法學返回規范,確切地說就是返回到適度地接近規范主義(Normativismus 德),但又不至于完全退到法律實證主義的那種立場。立足于這一立場,憲法學的核心任務應該在于探究憲法規范,而考量那些圍繞著這一軸心展開的其他憲法現象則只是為完成上述任務服務的次階任務。換言之,它的“終極關懷”不在于考量規范背后的那些現象,而在于探究規范本身;它恢復了規范科學所應有的本來面目,并力圖圍繞規范形成思想。我們姑且將這種憲法學稱之為“規范憲法學”。
返回規范是否意味著逃避現實、拒絕價值呢?竊以為不然。如上所述,這種規范憲法學并沒有一直退回到傳統法律實證主義的立場上去,成為一種類似于19世紀德國國法學式的“純粹的規范科學”,刻意地將一切政治的、歷史的、倫理的考量一味地加以排除。為此,它仍然需要面對紛繁復雜的價值問題,并且有可能面對規范的妥當性與規范的實效性之間所可能存在的沖突。
之所以如此,這其實也與憲法規范的相位不無干系。蓋所謂“法”者,一方面以政治的要素為觸媒而得以生成,另一方面又反過來對現實的政治過程產生規制作用,而其中的憲法規范,恰恰首當其沖地處在法與政治相交接的鋒面之上。憲法規范的這種相位決定了憲法學的一種宿命,即:在歷史所與的法秩序體系處于相對穩定的時期,憲法規范所具有的政治性就可能“淡出”時代的背景,與此相應,憲法規范一般也被視為價值中立的載體,于是憲法學也就可以專心致志地面對憲法規范本身;然而一旦時代進入巨大的激蕩,尤其是進入法秩序體系處于風雨飄搖的歷史時期,憲法的政治性就必然重新“淡入”,憲法規范作為“基本價值”之載體的特性也會被看透無遺,而此時的憲法學又該如何自處呢?對此,當代日本著名憲法學家樋口陽一教授曾作過一番如下的論斷:
一方面隨著有關憲法內在價值的政治斗爭趨于激化,另一方面以憲法價值為名義的現存秩序之防衛的志向也將被力圖制度化。值此之際,憲法學需作出響應:是任憑政治的現狀而隨波逐流,還是把憲法與政治的關聯作為學問的對象加以深刻的分析;同時,在運用憲法解釋中,對于“人的尊嚴”這一可稱之為立憲意義上的憲法之存在理由的價值究竟應持何種態度,也自當受到追問。注6
由此可見,憲法學即使返回規范也未必可徹底地避開價值紛爭的糾葛,尤其在那種激蕩的時代背景下,情形更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么返回規范的意義究竟何在呢?要了解這一點,首先必須明確規范憲法學應如何解決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關系這一問題。竊以為在此方面,規范憲法學首先必須把價值命題與事實命題加以相對區別,然后在此前提下才致力于妥當地解決規范與價值、價值與事實之間的辯證關系,這也是規范憲法學圍繞規范形成思想的前提,而且只有在這種前提下它才能夠克服將事實與價值混為一談的所謂“社會科學的憲法學”的那種偏向,而返回規范的意義正在于便于實現這個目標,把握自己的命運。
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是一種超驗的抉擇,而是一種立足于客觀現實的取向。因為,當返回到適度地接近規范主義,但又不至于完全退到法律實證主義的這一立場之后,規范憲法學便已經可以恰到好處地認識到:作為一種價值載體,憲法規范本身可具有價值中立的特性,因為它并不排除任何一種特定的價值,就好像一種單純的容器;然而,它又不是一種普通的“容器”,而是一種各種勢力競相爭奪的“容器”,就好像我國古代那種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巨鼎;但是,它畢竟又有別于那種僅僅只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巨鼎”,而是一種超出了權力象征意義的規范載體,從中特定的勢力可以注入特定的價值,并使之上升為具有最高效力的國家意志,去規范現實的政治過程。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事實與價值實際上是可以相對分離的實情,表現在:第一,由于憲法規范這種載體并不排斥特定的價值,或者說任何的價值均可以通過競逐而注入其中,所以“載體”本身和特定的“價值”之間實際上是彼此可以分離的;第二,當憲法規范被注入特定的價值之后,它便成為應然命題的載體,并相應地具有內在的價值取向,從這一意義上說,這時的憲法規范并不同于外在的其他憲法現象,因為它所對峙的正是這種客觀事實。由上可知,我們的規范憲法學能夠將價值命題與事實命題加以相對區分,而且也必須加以相對區分。
當然,因為規范憲法學只是將價值與事實加以相對的區分,而非絕對的割裂,故而它并不排除憲法學的社會科學方法,其中包括馬克思主義憲法學的方法。但是需要強調的是,由于規范憲法學確定了自己知性活動的軸心,所以畢竟有別于那種“大大咧咧”的、“莽莽撞撞”的學問,它成熟到可以“戴著鐐銬跳舞”的程度,注7而這種“鐐銬”不是別的何物,正是憲法規范本身。同時,又正因為它區別了事實命題與價值命題,從而便可相對自覺地,并且有效地避開各種政治意識形態的復雜糾葛,而致力于嚴肅的、“規范化”的學術營構,即前面所說的“圍繞規范形成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