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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敬業樂群

專注事業,以友輔仁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此為《禮記》中的一篇,篇題為《學記》,漢代學者鄭玄對篇名的解釋是:“《學記》者,以其記人學教之義。”該篇系“敬業樂群”詞源所本,因此置于本書開頭,一則闡明敬業樂群本意,二則體現求學、問學之道。關于敬業樂群,唐代經學家孔穎達解釋說:“敬業,謂藝業長者,敬而親之;樂群,謂群居朋友善者,愿而樂之。”宋代理學家朱熹解釋說:“敬業者,專心致志,以事其業也;樂群者,樂于取益,以輔其仁也。”即敬業是對學業、事業的專注和誠敬,而樂群是仁人愛人、以友輔仁的意思。

發慮憲[1],求善良,足以□聞[2],不足以動眾。就賢體遠[3],足以動眾,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兌命》曰[4]:“念終始典于學。”其此之謂乎!

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5];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兌命》曰:“學學半[6]。”其此之謂乎?

古之教者,家有塾[7],黨有庠[8],術有序[9],國有學。比年入學[10],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11],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12],此大學之道也。《記》曰:“蛾子時術之[13]。”其此之謂乎!

大學始教,皮弁祭菜[14],示敬道也。《宵雅》肄三[15],官其始也。入學鼓篋[16],孫其業也[17]。夏楚二物[18],收其威也。未卜禘不視學[19],游其志也。時觀而弗語,存其心也。幼者聽而弗問,學不躐等也[20]。此七者,教之大倫也。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其此之謂乎!

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21],退息必有居。學,不學操縵[22],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也。《兌命》曰:“敬孫務時敏,厥修乃來。”其此之謂乎!

今之教者,呻其占畢[23],多其訊[24],言及于數,進而不顧其安[25]。使人不由其誠,教人不盡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26]。夫然,故隱其學而疾其師[27],苦其難而不知其益也。雖終其業,其去之必速[28]。教之不刑[29],其此之由乎!

大學之法,禁于未發之謂豫[30],當其可之謂時,不陵節而施之謂孫[31],相觀而善之謂摩。此四者,教之所由興也。

發然后禁,則捍格而不勝[32];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雜施而不孫,則壞亂而不修;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燕朋逆其師[33],燕辟廢其學[34]。此六者,教之所由廢也。

君子既知教之所由興,又知教之所由廢,然后可以為人師也。故君子之教,喻也[35]。道而弗牽[36],強而弗抑[37],開而弗達[38]。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

學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學也,或失則多,或失則寡,或失則易,或失則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39]。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其言也,約而達,微而臧[40],罕譬而喻,可謂繼志矣。

君子知至學之難易[41],而知其美惡[42],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為師,能為師然后能為長,能為長然后能為君。故師也者,所以學為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記曰:“三王四代唯其師[43]。”其此之謂乎!

凡學之道,嚴師為難[44]。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是故君之所以不臣于其臣者二[45]:當其為尸[46],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

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47]。不善學者,師勤而功半,又從而怨之。善問者如攻堅木[48],先其易者,后其節目[49],及其久也,相說以解。不善問者反此。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此。此皆進學之道也。

記問之學[50],不足以為人師,必也聽語乎[51]!力不能問,然后語之,語之而不知,雖舍之可也。

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始駕馬者反之,車在馬前[52]。君子察于此三者,可以有志于學矣。

古之學者,比物丑類[53]。鼓無當于五聲[54],五聲弗得不和;水無當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學無當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師無當于五服[55],五服弗得不親。

君子曰:大德不官[56],大道不器[57],大信不約[58],大時不齊[59]。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60],此之謂務本!

——《禮記·學記》

[1]發慮憲:慮,思考、思慮。憲,法令、法度。

[2]□(xiǎo小)聞:□,小。聞,聲譽。小小的榮譽。

[3]就賢體遠:就賢,接近賢人。體遠,體恤與自己疏遠的人。

[4]《兌命》:即《說命》,《禮記》均作《兌命》,《古文尚書》篇名,有上、中、下三篇。《說命》(上)是君臣的進諫及王、傅說的答辭與武丁的文告。《說命》(中)是傅說向武丁的進言。《說命》(下)是《說命》(中)的延續。

[5]旨:美味。

[6]學(xiào效)學半:學(xiào),即“敩(xiào)”,教導,使覺悟,后作“教”。“教”占“學”的一半,意思是教別人自己也能收到一半的成效。

[7]家有塾:孔穎達《禮記正義》:“百里之內,二十五家為閭,共同一巷,巷首有門,門邊有塾。民在家之時,朝夕出入,恒就教于塾。”所以這里的“家”應為二十五家的閭。塾:古代指門內東西兩側的堂屋,也是舊時私人設立的教學的地方。

[8]黨有庠:古時五百家為一黨,黨的學校叫庠。

[9]術有序:術,即“遂”,古時一萬二千五百家為一遂,遂的學校叫序。

[10]比年:每一年。

[11]離經辨志:離經,明句讀。辨志,辨析經義。

[12]說(yuè悅)服:信服。

[13]蛾(yǐ蟻)子時術之:蛾,螞蟻。應學習螞蟻積土成山的精神。

[14]皮弁:皮弁服,禮服。

[15]《宵雅》肄三:《宵雅》,即《詩經》中的《小雅》。肄,習也。習《小雅》之三,即《小雅》中的《鹿鳴》《四牡》《皇皇者華》。

[16]鼓篋(qiè怯):擊鼓開篋,古時入學的一種儀式。

[17]孫:同“遜”,恭敬。

[18]夏(jiǎ假)楚:夏,同“槚”。楚,荊條。夏楚,古代學校兩種體罰越禮犯規者的用具。后亦泛指體罰學童的工具。

[19]禘(dì弟):古代帝王或諸侯在始祖廟里對祖先的一種盛大祭祀。

[20]學不躐(liè列)等:躐,超越。教學要遵循學生的心理發展特點,不能超越次第,要循序漸進。

[21]時教:因時施教。

[22]操縵(màn慢):縵,琴弦。撥弄琴弦。

[23]呻其占(zhàn站)畢:呻,朗讀。占,同“苫”,竹簡。畢,竹簡。占畢:這里指課本。

[24]多其訊:一味灌輸知識。訊,告知。

[25]及:急于,追求。數:同“速”。安:適應。

[26]佛:同“拂”,違背。

[27]隱:感到沉苦。疾:怨恨。

[28]去:忘記,忘掉。

[29]刑:成,成功。

[30]豫:預防。

[31]陵:超過。陵節:超越等級。孫:通“遜”,順,循序漸進。

[32]捍(hàn漢)格:抵觸抗拒。

[33]燕朋:輕慢而不莊重的朋友。

[34]燕辟:輕慢邪辟的言行。

[35]喻:曉喻、開導。

[36]道:同“導”,引導。牽:強拉。

[37]強(qiǎnɡ搶):勉勵。

[38]開而弗達:開,啟發。達,通達。啟發而不是全部講解。

[39]長善:發揚優點。

[40]微而臧:臧,善。意思指道理深奧而解說精妙。

[41]至學:求學

[42]美惡:這里指天資的高下。

[43]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夏、殷、周三代之王。四代:指虞、夏、商、周四個朝代。

[44]嚴:尊敬。

[45]不臣于其臣:不用對待臣下的禮節來對待其臣。

[46]尸:古代代表死者受祭祀的人,一般由王族中人或者死者晚輩充當。

[47]庸之:庸,功勞。這里指歸功于老師的意思。

[48]攻:治,指加工處理木材。

[49]節:樹的枝干交接處。目:紋理不順處。

[50]記問:憑記憶力掌握知識。

[51]聽語:聽取學生的問題并解答。

[52]車在馬前:意思是說小馬跟在車后,習慣之后才到前面開始駕車。

[53]比物丑類:丑,比。比較同類事物,以做到觸類旁通。

[54]當:比得上。

[55]五服:斬衰(cuī崔)、齊衰(zī cuī資崔)、大功、小功、緦(sī思)麻五種喪服。它們分別用以表示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

[56]大德不官:大德,最崇高的道德,多指圣人的德行。最崇高的德行,不局限于任何一種官職。

[57]大道不器:大道,事物的普遍規律。器:具體的事物。宇宙萬物的普遍規律,不拘泥于任何具體的器物。

[58]大信不約:最講誠信的人不必靠立約來約束。

[59]大時不齊:大時,天時。大的天時,如同四季的變化,無須整齊劃一,卻是最準確的守時。

[60]委:眾水匯集之處。

恭以交際,道以仕官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中國是個倫理社會,十分重視人際關系。先賢孟子告訴我們,與人交際,最重要的原則就是“恭”。恭敬尊重,也一直貫穿于中國的傳統禮儀之中。贈送禮物是人際交往中的一個重要手段,但并非所有的饋贈都體現了“恭”,若所贈之物是不義之財,或是有不正當的目的,那對于被饋贈的人,不僅不是恭敬尊重,反而會是害人的毒藥。所以,無論古今,人情往來是增進感情途徑之一,而若把握不好,性質便會改變。

萬章曰:“敢問交際何心也[1]?”孟子曰:“恭也。”

曰:“卻之卻之為不恭[2],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后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

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

萬章曰:“今有御人于國門之外者[3],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斯可受御與?”曰:“不可。《康誥》曰[4]:‘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5],凡民罔不譈[6]。’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于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諸侯取之于民也,猶御也。茍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7]?其教之不改而后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8]。孔子之仕于魯也,魯人獵較[9],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

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10]?”曰:“事道也。”

“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11],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

曰:“為之兆也[12]。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13]。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也。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14];于衛靈公,際可之仕也[15];于衛孝公,公養之仕也[16]。”

——《孟子·萬章下》

[1]際:這里用為交合、會合之意。

[2]卻之卻之:一再拒絕。

[3]御:阻止、防御。這里指攔路搶劫的意思。

[4]《康誥》:是《尚書》中的一篇,《康誥》是周公封康叔時作的文告。周公在平定三監(管叔、蔡叔、霍叔)和武庚所發動的叛亂后,便封康叔于殷地。這個文告就是康叔上任之前,周公對他所作的訓辭。

[5]閔:通“暋(mǐn敏)”,強橫。

[6]譈(duì對):同“憝(duì對)”,怨恨。

[7]比:并列,挨著,即一個個的意思。

[8]充類:類推。

[9]獵較:爭奪獵物。打獵時爭奪獵物,用于祭祀,這是古人的一種風俗。

[10]非事道與:不是為了發揚道嗎?事,動詞,從事,即為了推行道而工作。

[11]簿正:按照登記的書目檢驗祭品是否齊全。簿,登記。

[12]兆:征兆,跡象。

[13]淹:停留。

[14]行可:可行其道。

[15]際:接。指對自己的禮節待遇等。

[16]公養:指對一般賢者的禮節待遇等。

魯恭治中牟

范曄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為南朝史學家范曄所作。魯恭任中牟縣令,重德化不任刑罰,使得當地民眾相安,人心唯仁,官得其職,民得其樂。治理國家不僅要重視法制,更要重視德治。

(魯恭)拜中牟令[1]。恭專以德化為理,不任刑罰[2]。訟人許伯等爭田,累守令不能決,恭為平理曲直,皆退而自責,輟耕相讓。亭長從人借牛而不肯還之[3],牛主訟于恭。恭召亭長,敕令歸牛者再三,猶不從。恭嘆曰:“是教化不行也。”欲解印綬去,掾史泣涕共留之。亭長乃慚悔,還牛。詣獄受罪,恭貰不問[4]。于是吏人信服。建初七年,郡國螟傷稼,犬牙緣界,不入中牟。河南尹袁安聞之,疑其不寔[5],使仁恕掾肥親往廉之[6]。恭隨行阡陌,俱坐桑下,有雉過,止其傍。傍有童兒,親曰:“兒何不捕之?”兒言:“雉方將雛。”親瞿然而起,與恭訣曰:“所以來者,欲察君之政跡耳。今蟲不犯境,此一異也;化及鳥獸,此二異也;豎子有仁心,此三異也。久留,徒擾賢者耳。”還府,具以狀白安。

——《后漢書·卓魯魏劉列傳》

[1]魯恭:字仲康,扶風平陵(今陜西省興平市東北)人。魯恭于東漢章帝時任中牟(河南省鄭州市轄縣)縣令,他注重以道德風尚感化人,不依靠刑罰命令懲治人。

[2]任:任憑使用。

[3]亭長:古代官名。

[4]貰(shì世):寬縱,赦免。

[5]寔(shí實):通“實”,真實。

[6]仁恕掾:漢代官吏,主獄。肥親:人名。廉:檢查。

得賢之術

孔融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盛孝章曾任吳郡太守,因病辭官歸家,但有著很高的名望。孫策擔心盛孝章不利于自己的統治,十分忌恨,孫權繼位后亦是如此。好友孔融擔心盛孝章將遭遇不測,所以寫了《論盛孝章書》,向曹操推薦盛孝章。曹操接信后,即征盛孝章為都尉,可惜征命未至,盛孝章已為孫權所害。此為選段,集中論述了君主得賢的重要性,認為君主應該網羅一批優秀人才在自己周圍,以治理天下。

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能譏評孝章[1]。孝章要為有天下大名[2],九牧之人所共稱嘆[3]。燕君市駿馬之骨[4],非欲以騁道里[5],乃當以招絕足也[6]。惟公匡復漢室,宗社將絕,又能正之。正之之術,實須得賢。珠玉無脛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況賢者之有足乎!昭王筑臺以尊郭隗[7],隗雖小才,而逢大遇,竟能發明主之至心,故樂毅自魏往[8],劇辛自趙往[9],鄒衍自齊往[10]。向使郭隗倒懸而王不解[11],臨溺而王不拯,則士亦將高翔遠引,莫有北首燕路者矣[12]。凡所稱引[13],自公所知,而復有云者,欲公崇篤斯義也。因表不悉[14]。

——《昭明文選·論盛孝章書》

[1]孝章:盛孝章,名憲,字孝章。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是東漢末年名士。

[2]要:總的來說的意思。

[3]九牧:傳說古代中國分為九州,州的長官名牧。這里九牧指九牧所轄之地,泛指天下。

[4]燕君:燕昭王。市:買來。

[5]騁道里:馳騁在路上。

[6]絕足:絕塵之足,指奔跑飛快的千里馬。

[7]郭隗:戰國時燕國人,曾為燕昭王求賢出謀劃策。

[8]樂毅: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因燕昭王求賢而從魏來燕。

[9]劇辛:趙國人,因燕昭王求賢來到燕國,跟樂毅一起打敗齊國。

[10]鄒衍:齊國人,因燕昭王求賢來到燕國,曾著書論述國家強盛的原因。

[11]向使:假如。倒懸:倒掛,比如處境極度困難。

[12]北首燕路:面朝北往燕國而來。

[13]稱引:援引,稱述。

[14]因表不悉:舊時信末套語,意思是說依據此事而表明自己的意思,卻不能詳盡地說出所要說的。

輔相之責

韓愈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后廿九日復上宰相書》是韓愈兩次上書宰相之后又上書的第三封。這封信與第二封信(《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的平鋪直敘、苦苦陳情有了很大的不同。通篇將周公與當時宰相兩兩作對照,不畏犯顏,不畏嫌忌。末述再三上書之故,表明誠懇的心跡。文章將周公與當朝宰相對待人才的態度進行對比,指出當今輔相應該盡其職責,為天下網羅人才,熱忱對待人才,表達了韓愈兼濟天下的抱負。

三月十六日[1],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2];方一沐[3],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4],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5],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6],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7]。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8],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9]。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有賢于時百執事者哉[10]?豈復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11],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12]?維其如是[13],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14]。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15],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16],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17],四十余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18]。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19],故出疆必載質[20]。然所以重于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21],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22],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23],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24]。亦惟少垂察焉[25]。瀆冒威尊[26],惶恐無已。愈再拜。

——《昌黎先生集·后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1]三月十六日:指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三月十六日。

[2]哺:指口中所含的食物。

[3]沐:洗頭發。

[4]欺負:欺詐背負,不守信義。

[5]荒服:古代以王畿為中心,由近及遠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合稱五服。服,服事天子之意。荒服是離京畿最遠的區域。賓貢:入朝進貢。賓:服從,歸順。

[6]具:法令,方針。修理:修訂整頓整齊。

[7]休征嘉瑞:休,美好,吉祥美好的征兆,古人認為天下清平便會出現吉祥之物,下文所稱的麟鳳龜龍皆屬此類。

[8]叔父之親:周公是成王的叔父。

[9]輔理承化:輔佐治理、承繼教化。章章:顯明、昭著。

[10]百執事:猶言百官。執事指朝廷中各部門官員。百,指眾多。

[11]設使:設、使都是“假設”的意思。

[12]特:只是。

[13]維其:正因為,現在通常寫做“唯其”。

[14]近:指與周公的地位相近。

[15]稱說:建議,主張。

[16]去就:或去或就。去,使……離開,指不任用;就,就近,指任用。

[17]待命:等待回音。

[18]閽(hūn昏)人:閽本義為日落時皇宮關門,黃昏關門。引申義為守門人。辭:謝絕。

[19]吊:安慰。

[20]出疆必載質:離開故國一定帶上見面禮。質,通“贄”,初次求見尊者時所帶的禮品。

[21]去:離開(周)。之:往……去。

[22]亟(qì氣):屢次。

[23]寧獨:豈止。

[24]惴(zhuì墜)惴焉:惶恐不安的樣子。

[25]惟:希望。少:稍微。垂:敬辭,用于別人(多是長輩或上級)對自己的行動,如垂愛。

[26]瀆(dú讀)冒:褻瀆冒犯。瀆,沒有禮貌。冒,冒犯。

官者,民之役

柳宗元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柳宗元(773—819)在送別友人薛存義時,告之應當明白為官的職責所在,就是為百姓服務。柳宗元提出了“官為民役”的觀念,這種進步的思想雖然在當時只能是一種超越時代且無法實現的理想,但提倡官員要做“公仆”,對于今天的官員從政無疑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河東薛存義將行[1],柳子載肉于俎[2],崇酒于觴[3],追而送之江滸[4],飲食之[5]。且告曰:“凡吏于土者[6],若知其職乎[7]?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傭乎吏,使司平于我也[8]。今我受其直[9],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10],又從而盜之[11]。向使傭一夫于家[12],受若值,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何哉?勢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13]。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14]。

吾賤且辱,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15];于其往也,故賞以酒肉[16],而重之以辭。

——《柳河東集·送薛存義序》

[1]薛存義:唐代河東(今山西永濟)人,曾任零陵(今屬湖南省)代理縣令,為柳宗元同鄉好友。

[2]柳子:作者柳宗元自稱。載肉于俎(zǔ祖):把肉放在器物里。載,承。俎,古代祭祀時盛肉的禮器。這里指放肉的器物。

[3]崇:充實,充滿,這里作動詞用。

[4]滸(hǔ虎):水邊。

[5]飲(yìn印)食(sì伺):使之飲食,使動用法。

[6]吏:做官,作動詞用。

[7]若:你。其:指代“凡吏于土者”。

[8]使司平于我也:讓官吏給我們百姓辦事。司,官吏。平,治理。我,指代“民”、百姓。

[9]我受其直:我(官吏)接受了他們(百姓)的報酬。這里的“我”指代“吏”。直,同“值”,指官吏所得的俸祿。

[10]豈惟怠之:還不僅僅是玩忽職守。豈,語氣助詞,難道。惟,只。之,指代“其事”,即“民之事”。

[11]盜:這里指貪污和敲詐勒索。

[12]向:假如。

[13]假令:代理縣令。假,代理。

[14]審:明白。

[15]幽明:善惡,此處指政績優劣。

[16]賞:贈送。

縣令挽纖

宋祁 歐陽修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此文原為唐代孫樵所作,《新唐書》對孫文進行了壓縮,本段主要講縣令在面對討好上級和保證百姓安心生產之間,選擇了后者,且運用了極其巧妙的辦法。我們如今從中應該學習的恐怕不僅僅是他的聰明才智,更應該是他的為官原則。怎么樣才能是一名好官?是做上級眼中的好官,還是做百姓眼中的好官?從道理上說,二者并不矛盾,也不應該矛盾。但有的官員卻將二者對立起來。當前社會,為了升遷大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而置百姓利益于不顧的事情并不少見。這告訴我們,一方面官員自身要加強修養,另一方面也要使官員的考核制度更加合理化。

何易于[1],不詳何所人及所以進。為益昌令。縣距州四十里,刺史崔樸常乘春與賓屬泛舟出益昌旁,索民挽繂[2],易于身引舟。樸驚問狀,易于曰:“方春[3],百姓耕且蠶,惟令不事,可任其勞。”樸愧,與賓客疾驅去。

——《新唐書·循吏·何易于》

[1]何易于:唐文宗太和年間益昌(今四川廣元市南)縣令,為官清正廉潔,勤政愛民。

[2]繂(lǜ綠):粗繩子。此指纖。

[3]方:正當。

為國而官,為民而書

茅坤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明代茅坤(1512—1601)為《青霞集》所作序言,本選段主要是對沈青霞個人經歷的概述。沈青霞在職期間以直諫聞名,敢于直接上疏揭發貪官污吏行跡,以“十罪疏”彈劾嚴嵩,被貶職塞上之后,痛感百姓之遭遇,發憤著文,以另一種方式盡士大夫治國平天下的職責。

青霞沈君[1],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2],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譴,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3],君累然攜妻子[4],出家塞上。會北敵數內犯[5],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寇之出沒[6],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寇之退[7],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8]。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9],無所控吁[10]。君既上憤疆場之日弛,而又下痛諸將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11],數嗚咽欷歔[12],而以其所憂郁發之于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13]。

君故以直諫為重于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14],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言其事,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15],尋且坐罪罷去[16]。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17],刻而傳之。而其子襄來請予序之首簡。

——《青霞集·青霞先生文集序》

[1]青霞:沈煉(1507—1557),字純甫,號青霞,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明嘉靖十七年進士,因為彈劾奸臣嚴嵩而被殺害,因此受到天下士人推崇,將他的作品匯編成《青霞先生文集》。

[2]錦衣經歷:錦衣,即錦衣衛。經歷,官職名,掌管文牘的小官。

[3]已而:不久,后來。

[4]累(léi雷):通“縲”,囚禁。

[5]會:剛巧,正好。

[6]恣(zì自)放縱、無拘束,這里是聽憑、任憑。

[7]甚且:甚至。

[8]馘(ɡuó國):被殺者的左耳。古時作戰憑割取敵人的左耳來計功。

[9]往往而是:到處都是這樣。是,如此,這樣。

[10]所:場所,地方。

[11]菅刈(jiān yì尖義):菅,通“蕳”,蘭草。刈,割草。這里指像割草一樣殘害百姓。

[12]欷歔(xī xū希虛):同“唏噓”,本意是哭泣后不由自主地急促呼吸;現在通常指感慨、嘆息的意思。

[13]什:篇章。

[14]煽構:煽動捏造。

[15]閫(kǔn捆)寄:統兵在外的人。閫,特指部門的門檻;寄,托付。

[16]坐罪:獲罪。

[17]裒(póu抔)輯:搜集、編輯。裒,聚。

治安疏

海瑞

〔解題〕海瑞(1514—1587)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清官,他一生清廉正直、節儉樸素、言行一致,關心人民疾苦,不屈不撓地和權貴勢力進行斗爭,敢犯龍顏。此篇諫言是海瑞擔任云南清吏司主事期間,為了匡正君道,明確臣下的職責,求得萬世治安所呈。海瑞敢于直言,在諫言中明確地指出君主所應當履行的職責,對嘉靖皇帝沉溺于修道成仙,不理朝政進行了直接有力的批駁。

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為不稱。是故事君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臣工,使之盡言焉;臣工盡言,而君道斯稱矣。昔之務為容悅,諛順曲從,致使實禍蔽塞、主上不聞焉,無足言矣。

過為計者則又曰[1]:“君子危明主,憂治世。”夫世則治矣,以不治憂之;主則明矣,以不明危之:毋乃使之反求眩瞀[2],失趨舍矣乎!非通論也。

臣受國厚恩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3],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不為悅,不過計,披肝膽為陛下言之。

漢賈誼陳政事于文帝曰:“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夫文帝,漢賢君也,賈誼非苛責備也。文帝性仁類柔,慈恕恭儉,雖有近民之美;優游退遜,尚多怠廢之政。不究其弊所不免,概以安且治當之,愚也;不究其才所不能,概以安且治頌之,諛也。

陛下自視于漢文帝何如?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可為禹、湯、文、武,下之如漢宣之勵精,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無敵,憲宗之志平僭亂,宋仁宗之仁恕,舉一節可取者,陛下優為之。即位初年,刬除積弊,煥然與天下更始。舉其大略如:箴敬一以養心[4],定冠履以辨分,除圣賢土木之像[5],奪宦官內外之權,元世祖毀不與祀,祀孔子推及所生。天下忻忻然[6],以大有作為仰之。識者謂輔相得人,太平指日可期也。非虛語也,高漢文帝遠甚。然文帝能充其仁順之性,節用愛人,呂祖謙稱其不盡人之財力,誠是也。一時天下雖未可盡以治安予之,然貫朽粟陳[7],民少康阜[8],三代后稱賢君焉。

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9],謂遐舉可得,而一意玄修[10]。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綱紀馳矣;數行推廣事例[11],名爵濫矣。二王不相見[12],人以為薄于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于夫婦。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13],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懸磬[14],十余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邇者[15],嚴嵩罷黜,世蕃極刑,差快人意,一時稱清時焉。然嚴嵩罷相之后,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光明世界也。也不及漢文帝遠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16],內外臣工之所知也。知之,不可謂愚。《詩》云:“袞職有闕[17],惟仲山甫補之[18]。”今日所賴以弼棐匡救[19],格非而歸之正[20],諸臣責也。豈以圣人絕無過舉哉[21]?古昔設官,亮采惠疇足矣[22],不必責之以諫[23]。保氏掌諫王惡[24],不必設也。木繩金礪[25],圣賢不必言之也。乃修齋建醮[26],相率進香,天桃天藥[27],相率表賀。興宮筑室,工部極力經營;取香覓寶,戶部差求四出。陛下誤舉,諸臣誤順,無一人為陛下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風[28],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29],退有后言[30],以從陛下;昧沒本心,以歌頌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顧其家者。內外臣工有官守、有言責[31],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也[32]。一意玄修,是陛下心之惑也。過于苛斷,是陛下情之偏也。而謂陛下不顧其家,人情乎?諸臣顧身念重,得一官多以欺敗、贓敗,不事事敗,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遂謂陛下為賤薄臣工。諸臣正心之學微,所言或不免己私,或失詳審,誠如胡寅擾亂政事之說[33],有不足以當陛下之心者。其不然者,君意臣言偶不相值也,遂謂陛下為是己拒諫。執陛下一二事不當之形跡,億陛下千百事之盡然[34],陷陛下誤終不復,諸臣欺君之罪大矣。《記》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今日之謂也。

為身家心與懼心合,臣職不明,執一二事形跡說,既為諸臣解之矣。求長生心與惑心合,有辭于臣,君道不正,臣請再為陛下開之。

陛下之誤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長生也。自古圣賢止說修身立命,止說順受其正。蓋天地賦予于人而為性命者,此盡之矣[35]。堯、舜、禹、湯、文、武之君,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不終。下之亦未見方外士,漢、唐、宋存至今日,使陛下得以訪其術者。陶仲文[36],陛下以師呼之,仲文則既死矣。仲文尚不能長生,而陛下獨何求之?至謂天賜仙桃藥丸,怪妄尤甚。昔伏羲氏王天下[37],龍馬出河,因則其文以畫八卦[38]。禹治水時,神龜負文而列于背,因而第之[39],以成九疇[40]。河圖、洛書,實有此瑞物,泄此萬古不傳之秘。天不愛道而顯之圣人,藉圣人以開示天下,猶之日月星辰之布列,而歷數成焉,非虛妄事也。宋真宗獲天書于乾佑山,孫奭諫曰[41]:“天何言哉?豈有書也?”桃必采而得,藥必工搗合以成者也。無因而至,桃藥是有足行耶?天賜之者,有手執而付之耶?陛下玄修多年矣,一無所得。至今日,左右奸人逆陛下玄修妄念[42],區區桃藥之長生,理之所無,而玄修之無益可知矣。

陛下又將謂懸刑賞以督率臣下,分理有人,天下無不可治,而玄修無害矣乎?夫人幼而學[43],無致君澤民異事之學[44],壯而行,亦無致君澤民殊用之心。《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45]言順者之未必為道也。即近事觀: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昔為貪竊,今為逆本[46]。梁材守官守道[47],陛下以為逆者也,歷任有聲,官戶部者至今首稱之。雖近日嚴嵩抄沒、百官有惕心焉,無用于積賄求遷,稍自洗滌。然嚴嵩罷相之后,猶嚴嵩未相之前而已。諸臣寧為嚴嵩之順,不為梁材之執。今甚者貪求,未甚者挨日。見稱于人者,亦廊廟山林,交戰熱中,鶻突依違[48],茍舉故事。潔己格物,任天下重,使社稷靈長終必賴之者[49],未見其人焉。得非有所牽制其心,未能純然精白使然乎?陛下欲諸臣惟予行而莫違也[50],而責之效忠;付之以翼為明聽也[51],又欲其順吾玄修土木之誤:是股肱耳目不為腹心衛也,而自為視聽持行之用。有臣如儀、衍焉[52],可以成“得志與民由之”之業[53],無是理也。

陛下誠知玄修無益,臣之改行[54],民之效尤,天下之不安不治由之,翻然悟悔,日視正朝[55],與宰輔、九卿、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君道之誤,置其身于堯、舜、禹、湯、文、武之上,使其臣亦得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于皋、夔、伊、傅[56],相為后先[57],明良喜起[58],都俞吁咈。內之宦官宮妾,外之光祿寺廚役[59],錦衣衛恩蔭[60],諸衙門帶俸[61],舉凡無事而官者亦多矣,上之內倉內庫,下之戶、工部,光祿寺諸廠,段絹、糧料、珠寶、器用、木材諸物[62],多而積于無用,用之非所宜用亦多矣,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諸臣言之,陛下行之,此則在陛下一節省間而已。京師之一金,田野之百金也。一節省而國有余用,民有蓋藏[63],不知其幾也。而陛下何不為之?

官有職掌,先年職守之正、職守之全而未之行,今日職守之廢、職守之茍且因循,不認真、不盡法而自以為是。敦本行以端士習[64],止上納以清仕途[65],久任吏將以責成功,練選軍士以免召募,驅緇黃、游食以歸四民[66],責府州縣兼舉富教[67],使成禮俗,復屯鹽本色以裕邊儲[68],均田賦丁差以蘇困敝[69],舉天下官之侵漁[70],將之怯懦,吏之為奸,刑之無少姑息焉[71]。必世之仁[72],博厚高明悠遠之業,諸臣必有為陛下言者。諸臣言之,陛下行之,此則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一振作而百廢具舉,百弊刬絕,唐、虞三代之治,粲然復興矣,而陛下何不行之?

節省之,振作之,又非有所勞于陛下也。九卿總其綱,百職分其緒,撫按科道糾率肅清之于其間[73],陛下持大綱、稽治要而責成焉[74]。勞于求賢,逸于任用,如天運于上,而四時六氣各得其序[75],恭己無為之道也[76]。天地萬物為一體,固有之性也。民物熙浹[77],薰為太和[78],而陛下性分中自有真樂矣。可以贊天地之化育[79],則可與天地參[80]。道與天通,命由我立,而陛下性分中自有真壽矣。此理之所有者,可旋至而立有效者也。若夫服食不終之藥[81],遙興輕舉,理之所無者也。理之所無,而切切然散爵祿[82],竦精神[83],玄修求之,懸思鑿想[84],系風捕影,終其身如斯而已矣,求之其可得乎?

夫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復何言?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陛下誠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惓惓為陛下一言之[85]。一反情易向之間[86],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于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勝戰栗恐懼之至,為此具本親赍,謹具奏聞。

——《海瑞集·治安疏》

[1]過為計者:過分擔憂的人。

[2]眩瞀(mào帽):眼睛昏花不明。

[3]請執有犯無隱之義:請允許我遵循寧可直言冒犯,也不隱諱欺瞞的原則。

[4]箴敬一:箴,勸告,規勸。箴也是一種用于規勸勸誡的文體。敬,恭敬端肅。一,指內心純一不雜。

[5]除圣賢:明世宗曾下令撤除孔廟中孔子的塑像,只供奉孔子的牌位。

[6]忻(xīn心)忻:同“欣欣”,喜悅的樣子。

[7]貫朽粟陳:形容府庫充實。貫朽,指錢存放過久,連穿錢的繩子都爛掉了。粟陳,指糧食因吃不完存放過久而腐爛。

[8]阜:豐盛。

[9]剛明:剛強圣明。

[10]玄修:修道,指明世宗迷信修煉長生不老之道。

[11]推廣事例:明代有向政府繳納財務以換取官爵或榮典的規定,起初控制較嚴,后援用此規定愈發泛濫,所以說“推廣事例”。

[12]二王不相見:明世宗與方士煉丹,聽信與親人見面丹藥就會失效的說法,就不和皇子見面。

[13]靡時:不時。

[14]室如懸磬:磬,古代矩形樂器。室如懸磬指居室空無所有,比喻非常貧窮。

[15]邇(ěr耳)者:近來。

[16]不直陛下:不以陛下為直,意思是不贊成、不稱贊陛下。

[17]袞(ɡǔn滾)職有闕:袞,君王的禮服,借指皇帝。袞職,皇帝的職責。闕,同“缺”,過失。

[18]仲山甫:周朝的大臣。

[19]弼棐(fěi匪):弼、棐,都是輔助的意思。

[20]格非:糾正錯誤。

[21]過舉:錯誤的舉動。

[22]亮采惠疇:出自《尚書·舜典》,做官辦事的意思。

[23]責之以諫:要求大臣盡到勸諫的責任。

[24]保氏:《周禮》中的一個官職名,負責貴族子弟的教育。

[25]木繩金礪:木繩,木匠用的墨線。金礪,磨刀石。古人多以這兩件事物比喻糾正錯誤。

[26]修齋建醮(jiào叫):修建祭壇設置道場。醮,打醮,道士設壇念經做法事。

[27]天桃天藥:天賜的仙桃和仙藥。

[28]都俞吁咈(yù fú郁浮):都俞,表示贊成。吁咈,表示否定。《尚書》中堯舜對話所用的詞語,表示君臣之間能推心置腹地交換意見,關系融洽。

[29]愧心餒氣:不敢之言,不免感到慚愧,勢弱氣短。

[30]退有后言:在背后議論是非。

[31]官守:行政職務。言責:進諫的職責。

[32]奠:安置。

[33]胡寅:字明仲,學者稱致堂先生,宋建州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宋徽宗時進士。宋高宗時曾上書主張北伐,反對議和,遭秦檜陷害。胡寅上書主戰是正確之舉,海瑞在這里說他“擾亂政事”,是一種反語。

[34]億:同“憶”,猜測。

[35]此盡之矣:不過就是這些罷了。

[36]陶仲文:明世宗最信任的方士。

[37]伏羲氏:古代傳說中的部落聯盟首領,是我們華夏文明的始祖,傳說他的形象是人首龍身,他智勇雙全、力大無比。他始畫八卦,造書契,并教民結網,從事漁獵畜牧。

[38]龍馬出河,因則其文以畫八卦:相傳伏羲時,有龍馬出現于黃河,背上有“河圖”的圖案,伏羲據此圖案畫成八卦圖。

[39]第之:排列起來。

[40]九疇:疇,品類。九疇,傳說是禹治理天下的九類大法。

[41]孫奭(shì式):字宗古,今山東茌平人。北宋經學家、教育家。他以經學成名,一生堅守儒家之道。

[42]逆:迎合。

[43]夫人:那些人。夫,在這里不是發語詞,當“彼”講。

[44]致君:輔佐國君。

[45]《太甲》:《尚書》中的一篇。《太甲》四句的意思是:不合自己心意的話,一定要從道義的角度去考慮這句話是否有道理。而對迎合自己心意的話,也要考慮這句話是否合乎道義。

[46]逆本:禍害的根源。

[47]梁材:字大用,號儉庵,南京金吾右衛人。明弘治進士,嘉靖時曾任戶部尚書,砥節守公,因得罪權臣而失去皇帝信任,被貶官。

[48]鶻(hú胡)突依違:鶻突,糊涂。依違,沒有一定的主張。

[49]靈長:靈,命運。指國運長久。

[50]惟予行而莫違:聽從自己的旨意,不準違抗。

[51]翼為明聽:做自己的助手和耳目。

[52]儀、衍:張儀和公孫衍,都是戰國時代能言善辯的政客。

[53]得志與民由之:語出《孟子·滕文公下》,意思是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就與百姓一起循著仁義的大道前進。

[54]臣之改行:大臣的轉變。

[55]日視正朝:每日上朝理政。

[56]皋、夔、伊、傅:即虞舜的賢臣皋陶(ɡāo yáo高搖)、夔,商湯的賢相伊尹,殷高宗的賢相傅說(yuè悅)。

[57]后先:先后,輔助之意。

[58]明良喜起:意思指君臣相互尊重勉勵。

[59]光祿寺廚役:光祿寺,承辦皇帝膳食的機構。當時掛名充廚役的極多。

[60]錦衣衛恩蔭:錦衣衛,明朝獨有的武職機構,貴族子弟多在其中掛名。恩蔭,因先輩官爵受封。

[61]帶俸:額外的編制。

[62]段:即“緞”。

[63]蓋藏:儲蓄。

[64]敦本行:敦,督促。本行,基本的道德。

[65]上納:出錢買官。

[66]緇黃:指代和尚、道士。因和尚穿緇(黑)衣,道士穿黃衣。歸四民:回到士、農、工、商的行列中。

[67]兼舉富教:同時照顧到生計和教化。

[68]復屯鹽本色:明屯田運鹽本做邊防軍需之用,后將屯民應交鹽糧實物折成銀錢繳納。海瑞主張恢復實物征收。

[69]蘇困敝:恢復百姓元氣。

[70]侵漁:貪污勒索。

[71]少:稍微。

[72]必世之仁:語出《論語·子路》“必世而后仁”,意思是幾十年后才能收到成效的仁政。世,三十年為一世。

[73]撫按科道:巡撫、巡按、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都是明朝所設官職。

[74]稽治要:考核政綱的實施情況。

[75]四時六氣:四時,四季。六氣,陰、陽、風、雨、晦、明。

[76]恭己無為:語出《論語·衛靈公》,意思是君主只要自己有德,感化臣民,不必自己親自管理一切。

[77]熙浹:和睦。

[78]薰為太和:形成一片和平氣氛。

[79]贊:幫助。

[80]則可與天地參:參即為叁,三。與天地配合成三,即人可與天地并列為三。

[81]若夫:至于。不終之藥:不死之藥。

[82]切切然:急急忙忙的樣子。

[83]竦(sǒnɡ聳):緊張。

[84]懸思鑿想:發空想。

[85]昧死:不怕犯死罪。惓(quán權)惓:忠誠。

[86]反情易向:改變心思、轉移方向。

曾國藩誡子書

曾國藩

〔解題〕題目據正文擬。選文中曾國藩將自己生平所總結的經驗告訴兒子,以此教育后代,即獨處之時要嚴于律己、問心無愧,處世要恭敬嚴肅,待人要仁人愛人,學業、事業上要勤勤懇懇、不求安逸。

同治十年手書日課四條示二子。

一曰慎獨則心安:

自修之道莫難于養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惡而不能實用其力,以為善去惡,則謂之自欺。方寸之自欺與否,蓋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大學之誠意章,兩言慎獨。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則大學之所謂“自慊”,中庸之所謂“戒慎恐懼”,皆能切實行之,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孟子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所謂“養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獨,則內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鬼神,斷無“行有不廉于心則餒”之時。人無一內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藥之方,守身之先務也。

二曰主敬則身強:

“敬”之一字,孔門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內而專靜純一,外而整齊嚴肅,敬之工夫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氣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驗也。程子謂:“上下一于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畢至,聰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饗帝。”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吾謂“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莊敬日強,安肆日偷[1],皆自然之征應。雖有衰年病軀,一遇壇廟祭獻之時,戰陣危急之際,亦不覺神為之悚,氣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若人無眾寡,事無大小,一一恭敬,不能懈慢,則身體之強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則人悅:

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氣以成形。我與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讀書學古,粗知大義,即有覺后知覺后覺之責。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養庶匯,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負甚大矣。孔門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達達人”數語。立者,自立不懼,如富人百物有余,不假外求。達者,四達不悖,如貴人登高一呼,群山四應。人孰不欲己立己達,若能推以立人達人[2],則與物同春矣。后世論求仁者,莫精于張子之《西銘》,彼其視民胞物與,宏濟群倫,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謂之人;不如此,則曰悖德,曰賊。誠如其說,則雖盡立天下之人,盡達天下之人,而曾無善勞之足言,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

四曰習勞則神欽: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惡勞。無論貴賤智愚老少,皆貪于逸而憚于勞,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進之食,與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稱,則旁人韙之[3],鬼神許之,以為彼自食其力也。若農夫織婦終歲勤動,以成數石之粟,數尺之布;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不管一業,而食必珍羞,衣必錦繡,酣豢高眠,一呼百諾,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許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賢相,若湯之昧旦丕顯,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繼日,坐以待旦,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勵。《無逸》一篇,推之于勤則壽考,逸則夭亡,歷歷不爽。為一身計,則必操習技藝磨練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慮,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為天下計,則必己饑己溺,一夫不獲,引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載,過門不入;墨子之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皆極儉以奉身,而極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稱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勞也。軍興以來,每見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艱苦者,無不見用于人,見稱于時。其絕無材技,不慣作勞者,皆唾棄于時,饑凍就斃。故勤則壽,逸則夭;勤則有材而見用,逸則無能而見棄;勤則博濟斯民,而神欽仰;逸則無補于人,而神鬼不欽。是以君子欲為人神所憑依,莫大于習勞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萬難挽回。汝及諸侄輩,身體強壯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強,而后有振興之象;必使人悅神欽,而后有駢集之祥。今書此四條,老年用自敬惕,以補昔歲之衍,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條相課,每月終以此四條相稽。仍寄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曾文正公全集·養心日課四條》

[1]安肆:安樂放縱。日偷:日漸茍且怠惰或者日益衰弱。

[2]立人達人:立,建樹,成就;達,發達,顯貴。指幫助人建立功業,提高地位。

[3]韙之:韙,正確,這里是贊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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