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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895年

  • 刀兵過
  • 滕貞甫
  • 9353字
  • 2019-02-28 14:37:35

葦?shù)鼗?

光緒二十一年是羊年,俗話說十羊九不全。二月,甲午戰(zhàn)火燃至葦?shù)剡吘壍奶锴f臺,古城橫遭焚炙,百姓十家九亡,與此同時,九里經(jīng)歷了建村以來第一次過刀兵。

田莊臺是水路通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甲午之戰(zhàn),朝廷為防日寇北犯,在此布有重兵。駐軍統(tǒng)帥叫宋慶,蓬萊人,是個聲言“不能奏攘倭之功,唯一死以報國”的清軍大將,率湘淮九營兩萬余兵馬駐守田莊臺,只可惜七十有五的老將軍已經(jīng)沒有了銳氣,雖有誓死之心,卻無回天之力,終致田莊臺失守。

此時九里已有居民三十八戶,十二姓,人丁二百一十三口,上百座屋宇有序排列,顯得井然有序。葦?shù)厣钐幍木爬锊⒉恢獣酝饷姘l(fā)生了這么大的戰(zhàn)事,每日種田、捕魚、捉蝦蟹,日子過得安穩(wěn)。閑暇時,人們會到酪奴堂,喝茶嘮家常,聽姚大下巴講些外面的八卦。一天夜晚,七八個村民正在酪奴堂閑坐,從田莊臺回來的姚大下巴匆匆趕來。他站在門口手拿一張卷起的皺巴巴的紙,變得結(jié)巴起來,碩大的下巴仿佛墜上了秤砣,令張開的嘴巴一時合攏不上:“先生,出、出出、大事了!”克笙正在為大伙煮茶,所煮之茶是他托漁民從營口吳家茶行所購的從化黑茶。此茶俗稱千兩茶,經(jīng)濟實惠,適合村民飲用。“什么事?”克笙覺得姚大下巴每次去田莊臺都會帶回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說起來云山霧罩、故弄玄虛,說完后也就煙消云散,是非不生,因此,對他的大驚小怪并不放在心上。聚集來的村民卻不然,一個個放下茶碗,豎起耳朵想聽聽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姚大下巴臉色發(fā)白,聲音有些繃緊:“倭寇來打田莊臺了,城里城外都是、是大清兵勇。”克笙遞給他一碗茶,道:“別急,慢慢說?!币Υ笙掳秃瓤诓?,平息一下呼吸,開始說他在田莊臺得到的消息。原來,遼南重鎮(zhèn)金州已經(jīng)淪陷,旅順亦遭屠城,營口、牛莊相繼失守,現(xiàn)在倭寇三路大軍壓境,正準備攻打田莊臺,估計田莊臺難以守住。沒有人搭話,這個消息太大了,大到村民無法消化??梭隙酥鑹卣驹谖葜醒?,在此之前,他從過往漁民的口中知道些甲午戰(zhàn)事,因為有漁民看到大清鐵艦在槐花島外沉沒,無數(shù)落水的兵勇像海狗一樣浮上浮下,大都葬身海底??梭闲r候經(jīng)歷過天津教堂案,朝廷對洋人的卑躬屈膝讓估衣街上的商戶憤憤不平,但有什么用呢?吳先生的好友張光藻大人還是被流放了。今天,面對倭寇虎狼之師,一向畏洋如虎的大清能否有勝算難以預料。

“倭寇犯邊數(shù)百年,欺人太甚!”克笙說。

姚大下巴忙應道:“一旦田莊臺不保,九里必然受累,先生還要為九里父老早作打算?!北娙硕颊f是,他們知道自己能依靠的只能是王先生。

是啊,應當未雨綢繆,找個能容九里父老藏身的安全之地??墒?,葦?shù)匾获R平川,到哪里去尋找這樣的地方呢?克笙在屋子里踱著步,腦子里浮現(xiàn)出海上的槐花島。但他沒有說,大伙七嘴八舌在議論,他一句沒有聽進去,因為他靈敏的嗅覺再次發(fā)揮了作用。他聞到了一股檀香味,自己并未燃香,香從何來呢?“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大伙回去都想想辦法,我們改日再議?!彼尨迕駛兌蓟厝バ菹?,自己則到三圣祠拈香祈禱。

二月二十八,九里來了一彪人馬,是清兵毅字營下的一隊,騎馬領(lǐng)兵的游擊叫黃開。黃開官職從三品,河南開封人,眼珠泛黃,胡須稀疏,脾氣暴躁,一柄寬鞘軍刀斜掛在胯上,走路說話總是手握刀柄。黃開的坐騎很高大,是少見的青驄馬,馬鬃沒有修剪,威武灑脫,總是打著驚人的響鼻。黃開的副手是叢隊官,青州人,留著山羊胡子,眼里布滿血絲,臉上有道傷疤。黃開的人馬不多,來九里的目的是拱衛(wèi)田莊臺后方,防止倭寇渡遼河從后面偷襲清軍陣地。因天氣寒冷,軍士們被克笙安頓進村民家中,三十八戶,每戶兩名,黃開和叢隊官住在酪奴堂。黃開要求軍士不能寬衣睡覺,要刀槍貼身,號角一起,能迅速集合御敵。

到九里第二天上午,黃開正和叢隊官在一張地圖上比比畫畫,有士兵來報,說老地羊想當逃兵,已經(jīng)蠱惑了好幾個人,企圖穿過葦?shù)匚餍腥ュ\州,然后過山海關(guān),回河南老家。黃開聞訊后一雙黃眼珠差點就要從眼窩里跳出來,令叢隊官帶人把老地羊綁了來??梭夏慷昧它S開審問老地羊的全過程。老地羊是個火夫,年齡比一般軍士要長,嘴里喜歡銜一根短煙袋,一根辮子總是纏在頭巾里。老地羊眼神不好,軍士們給他起了個地羊的綽號,地羊是什么?地羊就是俗稱的瞎目鼠子,這綽號挺損的,但他并不惱,干脆自稱老地羊。老地羊會做面食,尤其會搟面條,黃開胃口大,老地羊搟的面條他能把頭扎在盆里吃,這是黃開留他在隊伍里的原因。

老地羊被綁來了,一臉無辜。

“娘的,想當逃兵?”黃開手握刀把問。

“俺不想死,俺還沒老婆呢?!崩系匮虻故呛芴拱住?

“當逃兵要殺頭的,你知道不?”

“俺不還沒逃嘛,俺是和幾個老鄉(xiāng)扯閑篇兒?!?

“好啊,自己逃還不算,還動搖軍心要帶別人逃!”黃開唰的一下,軍刀出鞘,刀尖揮向老地羊的下頜,軍刀磨得飛快,眼看著老地羊一縷胡子被刀刃削飛,草灰一樣飄起,緩緩地落在火盆里,吱吱啦啦瞬間化作烏有。

“俺眼神不濟,自己走不出這蘆葦蕩,不得找個眼線嗎?”老地羊似乎著了魔,絲毫不覺自己這是犯了殺頭之罪,“俺只是想想這事,中不中還沒準兒,咋了?俺想想這事兒就該掉腦袋?”

他這樣一說,黃開被說笑了,一刀挑斷了綁繩,把刀插回鞘里,道:“中,老地羊你有種!看在都是河南人的面子上俺饒了你。”老地羊揉揉被綁麻的胳膊,小聲說:“你不殺俺,俺還會走,俺三十大幾了,還沒個婆娘,來日殉國了,誰給俺上墳燒紙?”

黃開長吁一口氣,道:“老地羊呀,我知道你想回家,娶個婆娘留個后,可眼下國難當頭,你怎么能有當逃兵的念頭呢?你走了,誰給弟兄們做飯?你鐵了心要走也中,等打完這一仗,我發(fā)盤纏放你走!”老地羊蹲下去,悶頭靠著火盆點著煙袋一口口抽起來。抽完一袋煙,老地羊抬頭說:“這里一馬平川,除了蘆葦就是蘆葦,無險可守呀?!币贿叺膮碴牴傺壑榈蓤A了,朝老地羊腚上就是一腳,罵道:“娘的,你操心還不少呢!快滾回去搟面條吧?!崩系匮蚱鹕砼呐碾胱吡?,到門口,忽然回過頭對黃開說:“得想法子,沒有法子咱這點人馬擋不住倭寇,倭寇槍炮比咱打得遠?!笨梭嫌X得老地羊不像廚師,他簡直就是軍師,他的思考顯然超出了火夫的職責,應該承認,在冬季大甸上阻擊敵寇不是件容易事。眼下黃開除了讓士兵隱蔽外,只是派出散兵偵察,連個戰(zhàn)壕都不挖,如此輕敵老地羊的擔心并不多余。

黃開有黃開的想法。

黃開到九里第三天上午,前哨回來報告,說有大隊日軍在九里以北十里處正向田莊臺開進,規(guī)模有兩個大隊,日軍軍裝與枯黃的蘆葦十分靠色,行進很隱蔽。黃開當即傳令隊伍集合,越過冰封的雙泰河向葦?shù)厣钐庨_進,留在九里的只有老地羊一人和那匹青驄馬。黃開對克笙說:“老地羊送飯時可派兩個村民給他當下手,這老家伙眼神不濟別把刷鍋水當菜湯給我們送了去。”克笙選了馬連順的兒子馬回和姜得水的兒子姜路給老地羊當幫手,馬回體壯,姜路心細,兩個孩子雖未成年,常年打葦子練就了渾身力氣,牛犢一樣結(jié)實。隊伍開走后,老地羊問克笙:“九里是不是有蜂蜜?”克笙點點頭,老地羊說:“多收些蜂蜜來,晌午送飯帶著?!崩系匮蛘袅藥状罂鸢尊x,向克笙要了兩壇蟹醬,他表情復雜如同一個干癟的土豆,嘴里銜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熄火的短煙袋,神情十分焦慮。晌午了,北面大甸深處的葦?shù)夭]傳來槍炮聲,看來兩軍沒有交火,他擔起挑子去葦?shù)厮惋?,馬回、姜路跟著,幫他提著蜂蜜和蟹醬。老地羊剛走,葦?shù)乩锞晚懫鹈芗臉屄暎梭弦活w心咚咚直跳,疾步來到河岸觀察。

突然,他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道袍的人偏騎毛驢從冰面上過來,行到近處停下,來人并不下驢,緩緩地解開圍在臉上的灰色圍巾??梭象@訝地問:“塔溪師父,您怎么來了?”塔溪道姑說:“亂世,下山救人,盛世,歸隱山林,我特來指點一處福地供九里百姓避禍?!笨梭蠂@了口氣道:“茫茫葦?shù)?,一馬平川,哪里有什么福地?”塔溪道姑將灰色的圍巾又纏住半邊臉龐,輕輕提了提手中的韁繩說:“道家眼里,福地從不遠人,玉虛觀東行百步許,河邊有一段土崖,土崖下有一個很隱蔽的鴿子洞,此洞夏季水旺時是一條暗河,與雙泰河相連,可容少數(shù)人入內(nèi)難以察覺;冬季枯水時便成一處干洞,可屯糧藏人,你可組織九里鄉(xiāng)親到那里躲避刀兵之禍。”克笙十分驚奇,自己和村民經(jīng)常乘舢板在河中往返于九里與田莊臺之間,兩岸除了蒲草就是蘆葦,怎么從沒發(fā)現(xiàn)這個鴿子洞?

“福從天降,福從天降!”克笙高興地叫起來,難怪今日自己總能聞到一股檀香,“這真是仙人指路呀!”他向塔溪道姑拱拱手,“多謝塔溪師父,九里父老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塔溪道姑道:“當年邱祖萬里西行,去暴止殺,臨行所賦之詩塔溪一直不敢遺忘:窮急漏誅殘喘在,早教生民得消憂。塔溪這樣做,也是效仿邱祖,仍念九里鄉(xiāng)親啊?!?

王克笙注視恍若天降的塔溪道姑,目光有些凝固。塔溪道姑說:“組織鄉(xiāng)親去鴿子洞吧,我回了?!闭f完,拍一下驢頸調(diào)頭走了,那頭青灰色的驢子很溫順,走在冰雪上不慌不忙,輕盈又平穩(wěn)。

九里村民躲刀兵的鴿子洞地處雙泰河下游,離村十里不到,因為夏天是暗河,冬天是干洞,洞口又長滿茂密的蒲葦,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雙泰河在蘆葦蕩里緩緩穿過,偏偏在玉虛觀土崖下忽然蛟龍甩頭折了個陡彎,咆哮著向東南流去,這樣拐彎,就成就了這個隱蔽的鴿子洞。塔溪道姑對此做了些考證,認為是古人挖土制陶所致,因有成群野鴿洞中筑巢,玉虛觀早期的道士便將之命名為鴿子洞。鴿子洞口窄腹闊,洞口隱蔽,外人很難發(fā)現(xiàn),洞中分內(nèi)洞外洞兩部分,外洞開闊,能容百十人;內(nèi)洞則狹長,冬暖夏涼,分叉又多,易于藏人。外洞主要用來儲藏糧食,塔溪道姑給內(nèi)洞起名七十三洞,書一匾懸在明處,躲刀兵的村民看到這匾便會止步。道家內(nèi)室不能示人,這是人人都懂的規(guī)矩。

克笙越來越感到塔溪道姑是個奇異之人,當初兩人相見于慈悲庵,十幾年后又重逢于田莊臺,這種傳奇般的經(jīng)歷讓克笙倍感蹊蹺,難道說塔溪道姑為他扶乩之前就知道了九里?

他與塔溪道姑在雙泰河邂逅的情景本身如同戲劇,他多次夢到這個冰雪聰穎的道姑就在細雨蒙蒙的河邊等待自己,而且等了若干年,雨水濕透了道袍,出水芙蓉般的面孔清晰而真切。

去年夏天一個早晨,蒙蒙細雨給雙泰河披上了一層薄紗,葦?shù)匾黄n茫,克笙乘韓蘆生的舢板去田莊臺進藥。韓蘆生有三子,老大生于光緒九年,小小年紀便臉龐紫黑,鐵澆銅鑄一樣,使船捉蟹打葦子樣樣是好手。老二比哥哥小一歲,可惜生來聾啞,平時跟著父親在船上玩耍。老三年幼,喜歡花鳥蟲魚。都說聾啞之人眼尖,這話不假,當船劃到玉虛觀時,船頭玩耍的韓二忽然啊啊啊朝岸邊比比畫畫,示意王克笙往北岸看??梭吓ゎ^一看,發(fā)現(xiàn)雨霧中河邊有一個撐著赭紅色油紙傘的女人在那里招手,這紅傘像一朵碩大的木棉花綻放在蒲葦叢中,讓白茫茫的雨霧變得生動起來。克笙示意韓蘆生把船劃過去靠岸,看看是不是有人搭便船。蘆葦蕩里夏季雨大,那些羊腸小道被雨水浸泡后,行走十分困難,人們出行多走水路。船靠岸,克笙才看清撐傘的是一個中年道姑。道姑說觀中需要買些宣紙、白布和鹽,想請克笙代勞??梭险f:“你我素昧平生,怎么就信我?”道姑說:“信與不信皆在一念之間,你是貴人多忘事,做了九里鄉(xiāng)紳,就忘了當年扶乩之緣。”道姑此言讓克笙觸電般僵在那里,他定睛一看,頓覺眼前云散雨霽,霞光萬道,原來是塔溪道姑!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試探著問:“您是塔溪道姑?”道姑微微躬身:“正是?!笔畮啄赀^去,慈悲庵傾國傾城的塔溪道姑已經(jīng)褪去了當年的鮮嫩,變得從容淡定,仙風飄逸。道姑說:“泊洲先生好眼力?!笨梭闲念^一熱,塔溪道姑竟然還能記得自己的字!“塔溪師父何時來此,泊洲一概不知呀?!彼拦么穑骸拔襾碛裉撚^已有些時日,本該早去看望泊洲先生,因雜務纏身,未得閑暇,延至今日邂逅,也是一份道緣。”克笙這才知道塔溪道姑已經(jīng)來玉虛觀修道了,因為荒棄的玉虛觀有許多靈異傳聞,九里人對此諱莫如深,平日無人到這里,所以不知觀中已經(jīng)有道人居住。克笙拱手相拜,心中諸多感觸化作一雙婆娑淚眼:“道姑來此,泊洲頓感心頭一亮。”他停頓了一下,“泊洲不忘道姑當年扶乩賜圖之恩?!笨梭咸麓?,兩人一個撐傘,一個披著蓑衣,站在蒙蒙細雨中述說往事。塔溪簡單介紹了自己來葦?shù)氐慕?jīng)過。原來,她幾年前結(jié)束云游從黑龍江回到鐵剎山,無意間聽同道說起葦?shù)乩镉幸惶幱裉撚^幾近荒廢,著實可惜,便帶著兩個徒弟來此住持。克笙也介紹了自己落腳九里的經(jīng)過,他說自己能來九里,靠一張乩文、一張地圖、一種味道,這文和地圖都是道姑所賜,這味道則是葦?shù)氐暮魡?。塔溪道姑說她早就知道克笙在九里開設酪奴堂,酪奴堂為窮人治病只需植柳一株的做法成為葦?shù)孛勒?,她本想來九里拜訪,但玉虛觀閑置過久,百廢待興,她無暇出去,平時,也只是讓徒弟外出置辦些物品,自己足不出觀,一心悟道。

這次相見,兩人開始多有交流,克笙考慮到道觀里的需要,把韓二介紹到觀里打雜,平日打理道觀的幾坰谷地,閑時劃船代個腳力。韓二雖年少,但體格強壯,誠實勤快,成了塔溪道姑的好幫手。

這一次,塔溪道姑指引的鴿子洞,將克笙冥思苦想幾個晝夜的問題解決了,不僅解決了當下,而且將來九里再遭遇過刀兵,村民總算有了去處。

克笙組織村民抓緊去鴿子洞躲避刀兵,韓馬姚姜跑來問他:“怎么憑空就整出個鴿子洞來?以前怎么沒聽說?”王克笙說:“我們不是叫九里嗎?我們離神仙只有九里之遙,自然有神仙相助。”韓、馬、姚、姜都感到不可思議,說王先生真是神了,讓大伙回去想主意,自己卻一夜想出個鴿子洞來。村民陸續(xù)走了,克笙自己則端坐酪奴堂,靜候葦?shù)叵?。馬連順問:“你不走嗎?”克笙搖搖頭:“我還要等老地羊、馬回、姜路,他們?nèi)ヌJ葦蕩給將士們送飯了?!贝迕穸甲吡耍爬锝稚峡諢o一人,他起身來到三圣祠,點上三支香,正要合掌默誦那段藥王藥經(jīng)——這是他每次上香都要默誦的一段話,不長,卻有安神降躁的作用。這段語錄出自孫思邈《大醫(yī)精誠》節(jié)錄:“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忽然,北面槍聲大作,像除夕之夜的爆竹一般密集。他停止默誦,快步來到村北口,發(fā)現(xiàn)遠處葦?shù)乩餄鉄煗L滾,一團團火球躥起老高,火中還夾雜著響雷一般的爆炸聲。過了半個時辰,大火漸弱,槍聲、爆炸聲也消失了。他站在河岸,不知道葦?shù)乩锞烤拱l(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料定,黃開將軍一定和倭寇交手了,只是勝敗無法預料。忽然,他發(fā)現(xiàn)有人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軍人走出葦?shù)?,一步步沿著冰封的河面向南岸走來,仔細一看,背人的是馬回,再一看,姜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老地羊則端著一桿快槍在最后一步步退著走,防備后面有倭寇跟上來。克笙迎上去,發(fā)現(xiàn)渾身是血的人是黃開,黃開是被炸傷的,幾乎體無完膚,鮮血正從篩子一樣的軍服里滴滴滲出。克笙讓馬回趕快背黃將軍回酪奴堂包扎,黃開卻搖搖頭,要停下來說話??梭霞绷耍骸安恍校】旎乩遗??!睅讉€人抬著黃開一路小跑來到酪奴堂,克笙一邊讓馬回姜路為黃將軍脫衣服,一邊找出止血粉、棉布,正要給渾身是血的黃開包扎時,黃開搖頭制止了他,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老地羊:“快到錦州府送信,就說咱把倭寇的輜重隊給滅了?!庇謹鄶嗬m(xù)續(xù)地對克笙道:“王先生,要記……下我黃開這一哨的戰(zhàn)績,讓后人知道我……我和弟兄們不是孬種?!闭f完,黃開閉上了雙眼,右手還死死地攥緊佩刀刀柄。黃開是失血過多而死。王克笙清楚,縱有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救不了這個渾身漏血的將軍。他看了看老地羊,老地羊噙著淚搖搖頭,哽咽著道:“都死了,我們一哨遭遇倭寇一個輜重隊,我們活了一個,倭寇和輜重什么也沒剩?!痹瓉?,游擊黃開所奉之命不是去攔擊日軍大部隊,而是讓過大部隊后,偷襲日軍的輜重隊,日軍沒了輜重,就會不戰(zhàn)自退。黃開成功地完成了任務,但也付出了魚死網(wǎng)破的代價,他的士兵幾乎都是被炸死的,敵人軍火在爆炸時,把短兵相接的敵我士兵都埋葬在葦?shù)乩?。老地羊飯送到時,戰(zhàn)斗已經(jīng)停止,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黃開,黃開已經(jīng)昏死過去,手里緊握那把鋒利的軍刀。黃開的身上是叢隊官的尸體,叢隊官一直到死都緊緊護著自己的長官,他的后背已經(jīng)是焦煳一片,頭上發(fā)辮也已經(jīng)燒焦,但兩支臂膀卻母雞張翅一樣俯在黃開身上。三人見狀眼淚撲簌簌滾下來,叢隊官忠誠護主令人心動。老地羊試試黃開的鼻子,發(fā)現(xiàn)還有氣,就讓馬回背他趕緊出葦?shù)亍喩戆l(fā)抖的姜路問蜂蜜怎么用,老地羊說:“這些蜂蜜原本是給弟兄們抹燒傷用的,現(xiàn)在用不上了,就潑在水里祭奠這些捐軀的壯士吧?!?

老地羊撕開自己軍衣襯里兒蒙住了黃開的臉。克笙想拿點干凈棉布,老地羊沒讓:“兄弟身上的汗味黃將軍聞慣了。”他擦了擦眼淚說:“王先生,可否讓孩子騎黃將軍的馬去錦州府報告軍情?”克笙略作遲疑,馬回、姜路畢竟是孩子,從沒離開過九里,更何況去錦州這樣的大衙門,能不能行他一時拿不準。老地羊似乎看出了克笙的猶豫,說:“軍情緊急,倭寇必來復仇,我要是去錦州就真成逃兵了?!蓖蹩梭显倏纯瘩R回、姜路,兩個剛剛見過殺戮場面的孩子忽然變得成熟了。馬回拍拍胸脯說:“先生不是常教導我們要見義勇為、不負丈夫之名嗎?我愿意去錦州走一遭。”姜路說:“我陪馬兄去?!笨梭掀鹕砣縼碜约耗瞧ダ习遵R,這匹陪他從卜奎一直來到葦?shù)氐睦像R已經(jīng)不是一匹馬,而是自己的兄弟。他把韁繩遞給姜路:“讓它陪你去吧,老馬識途,不會迷路?!崩习遵R很懂事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一個短促的響鼻。

馬回、姜路走后,大甸上忽然狂風大作,風從紅海灘刮來,帶著一股濃重的咸腥。老地羊問:“村里有火油嗎?”克笙很警覺:“要火油做什么?”老地羊道:“我要燒甸?!笨梭系刮豢跊鰵猓?shù)刂腥俗罴芍M的就是野火,尤其在冬季,蘆葦干燥,點火就燃,這大風之日點燃蘆葦蕩,茫茫大甸可就成了人間煉獄,燎原火勢會將甸上一切化成灰燼!剛才軍隊同倭寇輜重隊作戰(zhàn),恰巧沒有風,要是在大風起時引燃那么多火藥,老地羊恐怕也葬身火海了。他問:“燒甸?大火不知會燎到哪里去,燎到田莊臺也不是沒有可能?!崩系匮蚝軋远ǖ卣f:“沒法子,敵強我弱,只有用火燒連營之計,方能保住錦州?!笨梭险f:“火油有一些,不多。”老地羊道:“不用多,只做引火之用,你找?guī)状脖蛔?,拆出棉絮來,我?guī)Щ鹩兔扌醯酱蟮槔锼艡C點火。”克笙回酪奴堂找了一瓶火油,撕開被子拆出棉絮,又點燃一盞馬燈做火種,一并交給了老地羊。老地羊囑咐王克笙用葦席裹了黃開遺體,先找個空屋安厝,自己提著火油、棉絮和馬燈走過冰封的雙泰河,順著助推的狂風一直走進茫茫蘆葦蕩。

天色漸晚,克笙藏好黃開的遺體后,擔心眼神不濟的老地羊會陷身冰水,也提著一盞馬燈過河來找老地羊。兩人在一處蘆葦密實的溝汊邊相遇,老地羊似乎知道他會來,示意他用棉袍罩住馬燈,臥在葦叢里,悄悄等著倭寇。老地羊不愧是廚子,懂得用火之道,他在上風口分四個點堆起四大堆干蘆葦,每一處留一團浸了火油的棉絮,這樣,四處火點一旦燃燒后,很快會形成一條火線??梭闲睦镞诉丝裉恢?,想象著這一望無盡的葦?shù)卮蟮橐亲兂梢黄鸷R馕吨裁?。好在大火因為風向的緣故不會燒到九里,葦?shù)睾蝤B也都去了南方,但葦?shù)厣钐幃吘褂胁簧贊O夫葦農(nóng),他們怎么辦?他向老地羊說出了自己的擔心,老地羊說:“先生讀書讀癡了,你說你要是個獵手在兔子窩旁放了一槍,這窩兔子會怎樣?”克笙說,“當然把兔子嚇跑了?!崩系匮虬l(fā)出壞笑:“對嘍,人會比兔子蠢嗎?剛才一場激戰(zhàn),葦?shù)乩锏娜嗽缣用恕!蓖蹩梭匣腥淮笪?,老地羊的狡猾令人不得不佩服,這個火夫打仗如同在做一鍋飯,沉著冷靜時刻拿捏火候。克笙想不通,這個開戰(zhàn)前還嚷嚷著要當逃兵回老家娶媳婦的老地羊,怎么一仗下來竟然變了一個人,變得狐貍一般狡猾,狼一般兇狠?

大甸里狂風不停,葦叢像著了魔法一樣跌宕起伏,發(fā)出獵獵聲響??梭蟽龅蒙l(fā)抖,老地羊卻若無其事,他抽出腰里的短煙袋,裝上煙探到馬燈里點燃,連抽幾口,很舒坦地哈了一口氣,一雙似乎生著玻璃花的眼睛睡著一樣合上了??梭峡闯隼系匮蛴行├В惆岩槐J葦擋在上風口,想給他遮遮風,老地羊卻冷不丁睜開眼摘下狗皮帽子,耳朵貼在冰面上聽動靜。倭寇馬隊隨時會來,一個輜重隊被消滅,敵人不可能不復仇。老地羊佯裝無事一樣倚著一捆干蘆葦,吧嗒吧嗒有節(jié)奏地抽著煙袋。克笙悄聲道:“黃將軍誤會你了,你不是逃兵。”老地羊搖搖頭:“我是真想當逃兵解甲歸田,這毅字營的火夫沒什么油水?!笨梭系溃骸澳悻F(xiàn)在走也不遲呀,沒有誰管著你?!崩系匮蛞宦犨@話,忽地坐直了身子:“這是什么話?黃將軍活著我可以走,現(xiàn)在黃將軍和一哨弟兄都戰(zhàn)死了,我怎么能走?我這個時候走,我老地羊?qū)Φ闷疬@些一口鍋吃飯的弟兄嗎?”克笙被老地羊的豪氣震撼了,一個原本想當逃兵的人,忽然間變成了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將近子夜時分,葦?shù)乩锏娘L更大了,除了呼呼的風聲,其他什么也聽不見。老地羊再次貼在冰面上仔細聽了聽,兩道眉毛頓時蹙成了兩只菱角,他看了看那只空火油瓶,對克笙道:“已是亥時,你回村備點飯,我肚子里唱空城計了。”克笙想起從中午到現(xiàn)在,兩人一口飯未吃,是應該回去備些飯。村民都在鴿子洞躲避,九里現(xiàn)在是一個空村,應該回去看看。臨走時,老地羊又囑咐了一句:“黃將軍臨終說的話你也聽到了,要把我們豫字營這一哨的戰(zhàn)功記下來,兄弟們誰也不是孬種,不過,我老地羊想當逃兵的事就別寫了,省得后人恥笑。”王克笙點點頭,“放心,你本來也不是逃兵”。

大甸上的風越來越大,在葦?shù)刂行凶撸缤谝慌排牌鸱臐崂酥写┬?,葦葉割破了臉頰,克笙顧不得拭擦。老地羊眼神不濟,回去抓緊備好飯后要趕快返回來給老地羊當眼線。跌跌碰碰的克笙剛剛踏上雙泰河的冰面,身后葦?shù)厣钐幒鋈话l(fā)出一片火光。他愣住了,回頭望去,在狂風的作用下,大甸深處已是一片火海。克笙忽然明白了,老地羊已經(jīng)聽到了倭寇到來的聲音,他支走自己是不希望自己與他一同葬身火海。克笙呆呆地站在冰面上,看著猩紅的大火翻卷到空中,夾雜著撕心裂肺的馬嘶人叫,他朝著染紅了半邊天的大火撲騰跪下去,不禁熱淚長流:“老地羊呀老地羊,你是大英雄??!”

這場葦?shù)卮蠡鹗怯惺芬詠黼p泰河北岸最大的一場大甸之火,老地羊和日軍一個騎兵分隊被大火吞噬。大火后,克笙帶人在灰燼中找了很久,發(fā)現(xiàn)很多燒死的戰(zhàn)馬和日軍尸體,卻沒有找到老地羊。后來人們猜測,大火融化了蘆葦蕩的冰層,許多尸體都沉入水下。第二年,大甸上的蘆葦比往年更加粗壯密實,不知是不是老地羊血肉的滋養(yǎng)?

馬回、姜路歸來后,王克笙那匹老白馬一臥不起??梭显隈R棚里默默地陪著它,輕輕為它梳理著鬃毛。黎明時分,他發(fā)現(xiàn)馬的鼻息忽然變得急促起來,似乎想尋找什么。對味道異常敏感的克笙也嗅到了一股干草的味道,白馬是不是想尋找干草呢?他到馬棚一角抱了捆野燕麥干草過來,打開后鋪放在馬頭周圍,白馬瞬間平靜下來,無聲地走了。

戰(zhàn)事平息后,王克笙帶著韓馬姚姜等人在萬柳塘埋葬了黃開,同時,還為老地羊筑起一座炊具?!系匮驔]有留下其他遺物,只有一些軍用炊具,鐵鍋、鐵鏟和一把菜刀。在黃開墓的后面,有一座同樣大小的墓,墓前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王克笙手書:馬冢。

黃開、老地羊周年時,克笙召集村民在三圣祠拈香擺供,請塔溪道姑到九里做了個道場來超度戰(zhàn)死將士亡靈。法事畢,塔溪道姑建議,將鴿子洞作為九里村民避難之所,平時可儲些余糧,存點御寒衣物,過刀兵時可在此藏身,但要提醒村民對此守口如瓶,切不可泄露外人,以免招來兵匪??梭险J為有道理,便在酪奴堂召集九里三老四少開會,將鴿子洞秘而不宣作為一條村約定下來,若有泄密者,將寫進《記過》簿,絕不姑息。鴿子洞作為一個與性命攸關(guān)的秘密,九里老少守了幾十年,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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