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伯頓先生對自己異母弟弟和蒙塔內利一道“去瑞士漫游”的想法,一點都不喜歡。但是,如果斷然禁止亞瑟和神學老教授一道進行一次無害的植物學研究旅行,亞瑟不知道禁止的原因,就會認為那是荒唐專橫的行為。他會立即將其歸咎于宗教或種族偏見,而伯頓家族恰好又對開明和寬容引以為豪。一個多世紀以前,自從在倫敦和里窩那創建“伯頓父子船舶公司”以來,整個家族就成了堅定的新教徒和保守黨人。但他們認為,英國紳士待人必須公正,即使對天主教徒也一樣。因此,當這一家的主人發現繼續做鰥夫很無趣時,便娶了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師——一個美麗的天主教徒為妻。家中兩個年長一些的兒子,詹姆斯和托馬斯,雖然厭惡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繼母,卻也只能忍氣吞聲,順從上帝的意愿。父親去世之后,大哥的婚姻使得本已困難的家境更加復雜化。但只要格拉迪斯還活著,兩個哥哥仍然會竭力保護她,使她免遭朱莉婭毒舌的傷害,并且按照他們的理解,擔負起照顧亞瑟的責任。他們甚至都不愿裝出喜歡這位少年的樣子。他們對他的慷慨,主要表現在給予他大筆零花錢,并允許他自行其是。
因此,亞瑟在回信中收到一張用來支付旅行開銷的支票,以及允許他在假期按自己意愿行事的漠然許可。他將多余的錢花了一半購買植物學書籍和標本夾,然后和神父一道,開始了他的第一次阿爾卑斯山漫游之旅。
蒙塔內利心情愉快,亞瑟好久沒有看見他這樣了。經過第一次花園談話的震動之后,他逐漸恢復了心理平衡,現在看上去也冷靜多了。亞瑟很年輕,沒有經驗,但要改變他業已做出的決定又實在很難。現在還有時間,通過溫和的勸導和說理,把他從剛剛踏上的那條危險道路上拉回來。
他們原打算在日內瓦逗留幾天;可是一看到那些白得耀眼的街道和塵土飛揚、擠滿游客的步行街,亞瑟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蒙塔內利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親愛的[意大利語],你不喜歡么?”
“我說不大清楚。這和我所期望的差別太大了。是的,這湖很美,我也很喜歡那些山的形狀。”他們站在盧梭島上,他手指著薩伏伊[2]一側延綿不絕、筆立陡峭的山峰。“可是這城鎮看上去過于呆板整潔,有一點——新教氣息太濃的味道,有一種自鳴得意的意味。不,我不喜歡,它讓我想起朱莉婭。”
蒙塔內利哈哈大笑。“可憐的孩子,多么不幸啊!好吧,我們來此是為了消遣的,因此沒有理由停下來。假如我們今天去湖上泛舟,明天上午進山,怎么樣?”
“可是,神父,你不會想在這里逗留吧?”
“親愛的孩子,這些地方我都看過十多次了。我來度假就是希望看到你高興。你喜歡去哪里?”
“如果你真不在意,我想逆流而上,去探尋河流發源地。”
“羅納河?[3]”
“不,是阿爾沃河,[4]它水流湍急。”
“那我們得去夏蒙尼。[5]”
那天下午,他們一直在一艘小船上隨波飄蕩。美麗的湖泊給亞瑟留下的印象,還不如灰暗泥濘的阿爾沃河深刻。他生長在地中海邊,看慣了碧海波瀾;可是他十分向往湍急的河水,快速流動的冰川使他無比欣喜。“真是氣勢恢宏啊,”他說。
第二天,他們一大早便動身前往夏蒙尼。乘車經過肥沃的田野和溪谷時,亞瑟興致勃勃。可是,當他們進入橫谷附近蜿蜒起伏的盤山公路后,周圍全是奇峰突兀的大山,他變得嚴肅起來,也不再說話。他們從圣馬丁教堂出發,慢慢向山谷進發。他們在路邊的小木屋或小山村里借宿,然后繼續按設想的路線漫游。亞瑟對風景的反應特別敏感。他們見到的第一個瀑布使他欣喜若狂,神父見了也很高興。但是,隨著他們走進白雪覆蓋的山峰,他的情緒由狂喜變為癡迷沉醉,那種模樣蒙塔內利從未見過。他和這些大山之間似乎有一種神秘關系。神秘黑暗的森林里山風呼嘯,他卻可以在里面一動不動地躺上好幾個鐘頭,透過那些高大筆直的樹干,望著森林外面那個陽光明媚的世界。那里有群峰閃耀,也有貧瘠的峭壁懸崖。蒙塔內利注視著他,心里產生了一種悲愴的妒意。
“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親愛的[意大利語],”有一天他說道。他從書本中抬起頭,發現亞瑟還像一小時前那樣,舒展四肢躺在旁邊的青苔地上,睜大雙眼凝視著天空中亮晶晶的藍天白云。
他們離開公路,前往迪奧薩扎瀑布附近的一個僻靜村子過夜。一輪太陽低垂在萬里無云的天空,懸掛在長滿松樹的山崗上方,等待著阿爾卑斯山的晚霞映紅勃朗山大大小小的山峰和滿山松樹。亞瑟抬起頭,眼里充滿了驚訝與神秘感。
“神父,你問我看見了什么嗎?我看見在無始無終的藍天里有一個巨大的白色生命。我看見它經年累月地等待著圣靈的到來。我是通過一個玻璃杯模模糊糊地看見它的。”
蒙塔內利嘆了口氣。
“我過去也看見過這些東西。”
“你現在看不見了嗎?”
“看不見了。今后也不會再看見。我知道,它們就在那里,但我的眼睛看不見它們了。我看見的是另外一些東西。”
“那你看見了什么?”
“親愛的[意大利語],我嗎?我看見了藍天和雪山——那就是我仰望高處所看見的一切。往下看,卻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指著腳下的峽谷。亞瑟跪下身子,俯身到懸崖邊上。朦朧夜色中,高大的松樹身形凝重,像哨兵一樣聳立在激流沖出的狹窄河岸上。此時,太陽像一個燃燒的煤球,跌落到一座巍峨的山峰之后,仿佛帶走了地球表面的所有生命和光亮。山谷立即籠罩在某種黑暗而危機四伏的氛圍之中——充滿了慍怒、恐怖和光怪陸離的兇器。西邊的貧瘠大山上有許多陡峭的懸崖,看上去像是個怪物的獠牙,伺機要抓走獵物,把獵物拖入回蕩著森林嗚咽聲的峽谷深淵之中。松樹林像一排排利刃,在低聲說“摔到我們這里來吧”。激流在濃濃夜色中怒吼咆哮,帶著因為絕望而產生的瘋狂,拼命拍打著困囚它的巖石河堤。
“神父!”亞瑟戰栗著站起來,從懸崖邊縮回身來。“簡直跟地獄一樣。”
“不,我的孩子,”蒙塔內利靜靜地應道,“它只是像一個人的靈魂。”
“是坐在黑暗和死亡陰影中的那些人的靈魂么?”
“是每天在街上從你身邊走過的那些人的靈魂。”
亞瑟定睛細看下面那些黑影,又哆嗦起來。一陣昏暗的白霧在松樹林間繚繞徘徊,無力地追逐著絕望痛苦的激流,就像一個可憐的幽靈,無法給人安慰。
“看!”亞瑟突然說。“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看見了巨大的亮光。”
東邊的雪峰被晚霞映照得紅彤彤的。當紅色霞光從峰頂褪去時,蒙塔內利轉身拍了一下亞瑟的肩膀。
“走吧,親愛的[意大利語],沒有光亮了。如果還待在這里,我們會迷路的。”
“就像一具僵尸,”亞瑟說著轉過身,不再去看在暮光中閃耀的那座巨大雪峰的猙獰面孔。
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黑暗的森林下山,前往他們借宿的那座牧人的小木屋。
當蒙塔內利走進屋子的時候,亞瑟已經在晚餐桌旁等著他。他發現這少年似乎已擺脫了黑暗鬼怪的幻想,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哎,神父[意大利語],快來看這只狗有多可笑!它能踮起后腿來跳舞呢。”
如同被晚霞的余暉所吸引一樣,他完全被那只狗及其表演給吸引住了。在他逗狗表演時,小木屋女主人臉上紅撲撲的,穿著一條白色圍裙,兩只健壯的胳膊叉在腰上,站在一旁微笑。“誰都能看出他心無旁騖,如果他繼續那樣玩耍的話。”她用方言對女兒說,“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
亞瑟像個女學生,羞得滿臉緋紅。女人見他聽懂了自己的話,對他的窘迫哈哈大笑,笑著走開了。吃晚飯的時候,他除了談論旅行計劃、登山和采集植物標本,別的什么也不說。顯然,他那夢幻般的幻想并沒有影響他的精神和食欲。
第二天早晨,蒙塔內利醒來的時候,亞瑟已經不見了。他在天亮之前就動身前往山上的牧場,“幫加斯帕趕羊去了。”
可是,早飯剛擺上桌不久,他就急慌慌地跑回來了,頭上的帽子也沒了,肩上扛著個三歲大的小女孩,手里還拿著一大把野花。
蒙塔內利抬頭一看,樂了。這與里窩那或比薩那個嚴肅沉默的亞瑟相比,可真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你個莽撞鬼,去哪兒了?早飯還沒吃就漫山遍野地野跑去了?”
“哦,神父,太好玩了!那些山在日出的時候雄偉壯觀,露水多級了!你瞧!”
他抬起一只滿是泥濘的濕靴子讓神父看。
“我們帶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在山上牧場里弄了一些羊奶。哦,那可真不好喝!可我現在又餓了,還要拿點東西給這個小孩子吃。安妮特,要吃點蜂蜜嗎?”
他坐下來,將那小孩放在膝上,并幫著她將野花擺好。
“不,不!”蒙塔內利插嘴道。“我可不能讓你著涼。趕快去把濕衣服換了。安妮特,到我這里來。你在哪里遇見她的?”
“在村頭。她爸爸我們昨天見過——就是村子里的鞋匠。她的眼睛是不是長得很美?她衣兜里裝著一只烏龜,她叫它‘卡洛琳。’”
亞瑟換好濕襪子回來吃早飯時,發現小女孩坐在神父的膝上,正口若懸河地向神父談論自己的龜。她胖乎乎的小手托著那只四腳朝天的烏龜,讓“先生”[法語]欣賞那幾條蹬個不停的小腿。
“瞧,先生!”她用半生不熟的方言嚴肅地說道:“瞧卡洛琳的靴子!”
蒙塔內利坐在那里逗弄小女孩,撫摸她的頭發,欣賞她心愛的龜,跟她講奇妙的故事。小屋的女主人進來清理餐桌,看見安妮特在翻弄那位身著牧師服、一臉嚴肅的先生的口袋,不覺十分驚訝。
“上帝教導小孩子辨識好人,”她說。“安妮特向來害怕生人。你瞧,她和牧師在一起卻一點不羞怯。太奇妙了!安妮特,快跪下,讓這位好心的先生咋離開之前祝福你。這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不知道你還能和小孩子那樣玩耍,神父,”一小時后,在他們經過陽光明媚的牧場時亞瑟說道。“那孩子的眼睛一直看著你。你知道,我想——”
“想什么?”
“我只是想說——在我看來,教會禁止牧師結婚幾乎就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我不太理解這是為什么。你知道的,兒童教育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如果一開就讓孩子們受到良好氛圍的熏陶,這對他們有多么重要。于是我就想,一個人的職業越圣神,生活越純潔,他就越適合做父親。神父,我敢肯定,如果你沒有發過誓,如果你結過婚,你的孩子們一定非常——”
“噓!”
這一聲倉促的低聲耳語,似乎加重了隨之而來的沉默。
“神父,”亞瑟再一次開口說話,對方的憂郁神情讓他感到沮喪。“你是不是認為我說錯什么話了?當然,我也許是想錯了,但我只能按照自然的思維方式去思考。”
“也許,”蒙塔內利輕聲答復道,“你并不十分明白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話的含義。再過幾年你的看法就會改變。現在,我們最好還是談點別的事情吧。”
在這次完美的假日期間,兩人相處一直很輕松,很融洽;這是他們第一次出現緊張和不和諧。
他們從夏蒙尼出發,經過泰特魯瓦山到達馬爾蒂尼[6],在馬爾蒂尼停下來休息,因為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晚飯之后,他們坐在酒店的陽臺上,這里曬不到太陽,還能一覽群山的美景。亞瑟拿出他的標本箱,用意大利語認真地和神父談論起植物學來。
陽臺上坐著兩位英國藝術家:一人在畫寫生,另一個在懶散地閑聊。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兩個陌生人聽得懂英語。
“別再涂抹你的風景畫了,威利,”他說道。“你就畫那位意大利英俊少年吧,他迷上了那些蕨類植物。看一看他眉宇間的線條!你只消把放大鏡換成十字架,把外套和燈籠褲換成羅馬式寬長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早期基督形象。”
“早期基督被絞死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坐在那個少年身邊。他對烤鴨的癡迷就如同對那些臟兮兮的野草一樣。不過他長得倒是很英俊,橄欖色的皮膚看上去很美,但是半點也不比他父親入畫。”
“他的——誰呀?”
“他父親呀,就是坐在你前面那位。你意思該不會是你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吧?他那張臉才叫意味深長。”
“嗨,你這個豆腐渣腦子,我碰到個衛理公會的教徒了。見到個天主教神父你都認不出來么?”
“神父?我的天呀,果真是的!我倒忘了,他們發誓要永不結婚及諸如此類的事。那么我們就仁慈一點,假定那孩子是他的侄兒。”
“多么愚蠢的人!”亞瑟抬起頭小聲說道,兩只眼睛撲棱棱一陣亂轉。“他們認為我長得像你,倒是一番好意。我真希望自己是你侄子——神父,你怎么了,你的臉怎么那么白!”
蒙塔內利站起身,一只手放在額頭上。“我有點頭暈。”奇怪的是,他說話的聲音微弱而又含糊。“也許是今天上午太陽曬得太多了。我要去躺一會兒,親愛的。沒什么事,只是受熱了。”
在盧塞恩湖逗留了兩周之后,亞瑟和蒙塔內利經過圣·戈得哈特山口回到了意大利。天氣方面他們是很幸運的。他們做了好幾次愉快的短途旅行,只是已經不再有剛開始那種喜悅了。蒙塔內利內心總是忐忑不安,想進行一次“更加具體的談話,”他認為這次旅行就是進行這樣談話的機會。在阿爾沃河谷,他有意避免提及他們在玉蘭樹下的談話內容。他認為,對亞瑟這樣具有藝術氣質的人來說,如果將注定痛苦的談話與環境聯系起來,會破壞他剛對阿爾卑斯山美景產生的欣喜之情,那將做太殘酷。自從馬爾蒂尼那天之后,他每天早晨都對自己說,“我今天講”;可是到了晚上,又總是“明天再說。”現在,假期已經結束,他仍然不停地重復著,“明天再說,明天再說。”一種前所未有的、難言的冰涼感覺仿佛在他和亞瑟之間布下了一層看不見的面紗,使得他難以開口。直到假期的最后一晚,他才突然意識到,如果要說,現在就必須說。那晚,他們在盧加諾[7]過夜,第二天便要動身回比薩。至少他會發現,自己的心肝寶貝已經多么深地卷入到了意大利致命的政治漩渦中。
“雨已經停了,親愛的,”他在日落之后說道,“這是我們去賞湖的唯一機會。走吧,我有話要和你說。”
他們沿湖走到一個僻靜處,在一段矮墻上坐下了。他們近旁長著一叢玫瑰花,上面長滿了猩紅色的殘苞。一兩枝遲開的乳白色玫瑰花仍然懸掛在高處的花莖上,悲哀地晃動著帶有雨滴的沉重花瓣。綠色的湖面上,一艘小船在夾雜著露水的微風中搖晃,船上的白帆在微微抖動。小船看上去輕盈柔弱,就像一團蒲公英種子被扔到了湖面上。在薩爾瓦多山的高處,某家牧民小屋打開了窗戶,就像睜開了金色的眼睛。玫瑰花低下頭,在寂靜的九月云團下浮想聯翩。湖水拍打著湖邊的鵝卵石,發出喃喃細語。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是我心平氣和地與你談話的唯一機會。”蒙塔內利開始說了起來。“你要回大學去上學,回到你的朋友們身邊;我呢,這個冬天也會很忙碌。我想弄清楚我們相互之間所處的立場;因此,如果你——”他停了一下,接著以更慢的語速說道:“如果你覺得你還像以前那樣信任我,我想讓你告訴我,比那天晚上在神學院的花園里更具體,你在那條路上到底走了多遠?”
亞瑟抬頭望著湖對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訴我,”蒙塔內利接著說,“你有沒有用誓言,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來束縛住自己?”
“親愛的神父,我無可奉告;我沒有束縛我自己,但我的確被束縛了。”
“我不明白——”
“發誓管什么用?誓言約束不了人的。如果你以某種特定方式去感知某一事物,你就會被束縛住;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什么東西能束縛住你。”
“那你的意思是,這種事物——這種——感情是不可更改的了?亞瑟,你想過自己在說些什么嗎?”
亞瑟轉身緊盯著蒙塔內利的雙眼。
“神父,你問我是否信任你。那你信任我嗎?事實上,如果真有什么事可說,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可是談論那些事沒有任何用處。我沒有忘記那晚你對我說的話,永遠不會忘的。但是我必須走自己的路,去追隨我自己看見的那片光明。”
蒙塔內利從花叢中摘下一朵玫瑰,將花瓣一一扯掉,然后一起扔進水中。
“你說得對,親愛的。好吧,我們再也不談這些事了。話說得再多似乎也無濟于事——吧,好吧,我們進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