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之中，李祁沒有回答宮女的話，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宮女似是急了，抓住他的衣擺，搖晃著哭求，“王爺，奴婢知曉無名她娘與人私通，還生下無名犯了大錯，可她已經死了呀！因為舒婕妤那樣的性子，被活活的打死了！她為了您們連命都沒了，只留下無名，您們不能如此無情啊！”

“官家答應你們的，自然一樣都不會少，你們不必擔心。”李祁終于緩緩開口。

那云淡風輕的話散在冷雨中，平添了幾分難掩的惆悵。

水名靈望著，聽著，驀然心臟像是被什么敲打，越跳越快。

這對話信息量太大，意思是——皇上才是這件事的主謀？是皇上讓人把舒婕妤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先冊封并假裝喜歡舒婕妤，讓舒婕妤愛上他，然后派人安插在舒婕妤身邊，把舒婕妤變成毒婦，再拋棄她？

呵呵！初見時吳儂軟語，騙取女子癡心一片，再將女子推入絕境，最后棄她有如臭蟲，這是活生生將人踩在腳下踐踏！

李省簡直該殺！

可如果真的是這樣，毀掉一個女子，對他有什么好處？

水名靈感覺自己此刻就像在云霧里，剝不開障幕，腦子一片混亂。

她不得不靜下心來，又聽得女童也跟著哭，“王爺，求您救救無名吧！縱使舒婕妤殺了我爹，讓我娘留下了我，可她已經變了呀！她連我娘都殺了！說不定哪天連我也要殺了！我繼續呆在這里，一定會死的！嗚嗚~”

她大聲的嗚咽，稚嫩的童音泯滅在雨里。

看來舒婕妤原是個好人，還與無名的娘情分不淺，無名的娘私通懷孕，她只殺了男的，還幫忙隱瞞，讓其生下無名，已算仁至義盡。可無名的娘一開始就是懷著毀了她的心思而來，她若得知此事，怎能不瘋？怎會再相信旁人？

這是一場悲劇，由皇帝引發的悲劇……就算沒有接觸過李省，她都能感覺到此人的毒辣！

水名靈望著女童無名哀求李祁的臉，就像那日哀求她一樣，心都要碎了。

她如此無辜，小小年紀要經受這些，實在可憐！

黑暗里，雨勢越來越大，天似也在為這一場悲劇落淚。

李祁佇立在光影里，喟嘆一聲，“無名本王自會帶入府中好生照顧，而你，宮里不能平白少了個人，等這件事一過，你就自由了。”

話音落，主院忽然傳來“哐啷”一聲，似桌椅板凳被撞到了。

水名靈沉重的心思被這一聲敲醒，在三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于黑暗中往主院潛行而去。

荒涼的殿宇前，雨珠“嘩啦啦”落個不停，石燈早滅了，只可憑借宮外微弱的燈光大致看清宮里的情況。

水名靈隱在不起眼的墻角，聽到主院里“叮嚀哐啷”，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有誰推著東西，一路往外走。

終于，“吱呀~”，綿長的聲響悠遠空靈。

她定睛一看，只見舒婕妤骨瘦如柴，雙唇干涸裂開，奄奄一息的趴在門檻上。

她發絲散亂，臉白如紙，如一條蛇，緩緩的，一寸一寸往外挪，嘴里虛弱的喊著，“水……水……”

堂堂芳語宮，居然連水都沒有嗎？

還是，于貴妃鎖了宮，命人不準往里送食物和水？想讓舒婕妤水盡糧絕而死……

可后院那名宮女和女童看似還有力氣，不似舒婕妤這般……

不，她們覺得芳語宮就是魔窟，一定巴不得舒婕妤死，在此絕境之中，不給舒婕妤屯糧和水也情有可原。

想想舒婕妤握著腥臭鞭子的狠毒模樣，想想她手里不知死了多少條人命，水名靈的內心很糾結，似被一個千斤鼎壓得死死的，喘息不過來。

眼前，舒婕妤已經爬出宮殿，趴在檐下，狼狽的用烏黑的手接著凹槽中落下的雨水，她雙眸一亮，如狼似虎的想要收手喝水，可她發現她竟然連保持捧手的姿勢也是奢望，好不容易匯聚在掌心的水灑了一地。

她不死心，又顫顫巍巍的去接，如此反復，已然奄奄一息。

“轟隆隆！”

天空驟然亮了又滅，一道閃電撕開黑幕，隱匿無蹤。

巨大的雷聲鎮醒了舒婕妤，閃電照亮了她狼狽不堪的臉。

她在雨夜里回光返照，不知何處來的力氣，突然爬起來走到瓢潑大雨里，嘶聲哭喊道：“蝶化彩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唯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此句出自《山花子·春恨》）

“轟隆隆！”

天雷滾滾！

舒婕妤仰頭看著巨大的雨幕，眼神凄苦。

那一年，她十六歲，他許諾她一生榮華，她義無反顧的愛上了他！

今年，她二十三歲，他把她關在這里，餓死渴死，她從骨髓里恨透了他！

“皇上，你好無情吶！枉我這般癡心，哈哈哈哈哈~”

舒婕妤聲嘶力竭，狂放大笑，任由雨水打濕衣袍，涼透她的心。

最終，她身子一晃，倒在冰冷的雨夜，再無生氣。

她就那么安靜的躺著，躺在泥濘之中，睜著一雙不甘的眼。

雨水不斷的沖刷，似要洗去她的悲情，洗去她身上的污穢……

水名靈默默目睹這一切，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只是看著那具尸體，雨水在上面濺起水花，任她是人，是草木，是屋宇，但凡沒有遮蔽，皆不能幸免。

前些日子，李省還對舒婕妤情意綿綿，二人在榻上翻云覆雨，轉眼，卻縱容于貴妃將舒婕妤囚禁于此，使其水盡糧絕慘死雨夜！

什么龍恩浩蕩？什么前情之歡？不過是李省為了一己私欲而肆意妄為！

這個手握皇權，所謂真龍天子的人，根本就是個不擇手段的惡鬼！

水名靈突然騰升一種想要殺了皇帝，以正天地的沖動。但她的理智告訴她，活下去才是前提，她要逍遙浪跡江湖，就必須隱忍，她只需忍五年，或許五年都不到！

深吸一口氣，水名靈閉了眼，再睜開，里面又是一片清明淡漠。

然而下一秒，她重整的心緒被一聲溫柔的低喚打碎。

“靈兒？”

簡單兩個字，如天上仙樂，潺潺溫雅。

水名靈背脊似被凍結，身形怔了怔，慢慢轉頭，對上一雙月兒般清潤的眼。

那雙眼里情緒復雜，含著疑惑、吃驚、糾結……將水名靈攝住，讓她每一個毛孔都驟然縮緊。

“姐姐？”一個稚嫩的童聲接著響起。

水名靈低頭，發現無名和那日領她進芳語宮的人也在！

她緘默的掃過三人，心思打了無數個結，半晌，只淡淡的答應，“嗯！”

她抬眸看了一眼李祁，李祁深邃的眸即刻迎上，或許一直在看她，然后無名又說話了，“姐姐，你怎么在這里？你是不是來救我啦！”

她不過一個孩子，雖然經歷了許多黑暗，但終究沒有大人的心智成熟，笑瞇瞇的望著水名靈，仿佛在看初升的朝陽，甚至一點不怕倒在雨中舒婕妤的尸體。

水名靈被問得啞然，緩緩的又看一眼李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