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黑時,先是程老先生回來,略顯疲態(tài)。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長者,不少都穿了官服。不多久,何先生和程少秋也回來了。程老先生聽聞張翰堂在小亭,水都沒喝一口,找到張翰堂,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來來來,伯伯帶你去見些貴客!”
張翰堂掙脫了程老先生的手,連連擺手道:“程伯伯太折煞我了,我又何德何能,竟還折騰您專程去請人來?”
程老先生笑著說:“沒事沒事!你只管隨我去!你們也別都站著,一起去啊!”
張翰堂受驚不小,不知道到底請了些什么人,但也執(zhí)拗不過,只得隨同走了。不一會走到飯廳,看到程老先生,屋內(nèi)坐著的十幾人,都站起來。這些人,年輕的都有四五十歲,老的應(yīng)該快七十了。只有一兩個,王毓江認識,是巡撫衙門的。
程老先生雙手作揖:“列位列位,承蒙賞光。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多次跟你們說的張公的公子,翰堂!”
程老先生說完,眾人議論開了,弄得張翰堂雙頰滾燙。手足無措之下,深深鞠了一躬。一名老者暗暗說道:“一模一樣,簡直一模一樣!”
程老先生連忙拍了拍張翰堂的后背:“翰堂,這些都是你父親曾經(jīng)的部下,同僚。你來之前,我知會了他們,說什么都要來看看你,問問你父親的情況。當(dāng)年新疆戰(zhàn)事結(jié)束,左公備受朝廷猜忌,部下隨即遣散各地,非調(diào)遣不許離境,他們可都是一起歷經(jīng)九死一生的人,都很想再見一見你父親。去吧,去陪叔叔伯伯們聊聊天。”
姜夢翎王毓江見此情景,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何先生程少秋聽說程老先生領(lǐng)了一群老朋友在飯廳,兩人官服都來不及換,連忙趕到飯廳。正好見到張翰堂在人群中,便沒有上前,在門口看著。
何書珩此去找程少秋,不光只是敘舊。是去幫張老先生做說客的。從程少秋臉上的喜色來看,應(yīng)該是效果很不錯。
張翰堂跟這群人聊了一會,幸虧帶著張啟先,不然真是互相聽不懂。有人說張翰堂長得跟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有人說他說話的語調(diào)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有的人甚至說連神態(tài)都一模一樣。說著說著,老淚渾濁。張翰堂實無法理解他們父親這輩間的感情,連忙安慰著。向他們介紹了些家里的情況,介紹了些父親近年所做的事,紛紛表態(tài),只要力所能及,定然竭盡所能。一輪下來,竟然收了十幾封書信,要張翰堂代為轉(zhuǎn)交他父親。
張翰堂明白,這些人,都不是來看戲的,也不是來看自己的,是來看他父親的。因此,在席間,張翰堂舉手投足,說話表情,處處模仿他父親,以慰這些人的相思之苦。
飯畢家丁來報告,說戲園準(zhǔn)備妥當(dāng),快要開場了。程先生問程少麟,是什么曲目,程少麟回答演到子夜,共兩場。一場京劇“定軍山”,請的是楊宜州先生;一場昆曲“牡丹亭”,請的是蘇州陸奎一老板。眾人一到戲園,除了留給內(nèi)眷和客人的前面四排,到處都擠滿了人。府內(nèi)的家丁女婢早早地做完了事,都趕來看戲。當(dāng)值的府兵,也不自覺眼睛往戲臺瞟。姜夢翎小聲對張翰堂說:“最好換身得體些的衣服!”張翰堂不解,連問為什么。姜夢翎壞笑著說道:“晚上程小姐肯定會來!你且好好想想如何感謝程少麟吧,給你點的可是‘牡丹亭’!”張翰堂看了眼王毓江:“何為‘牡丹亭’?”
王毓江并沒聽到姜夢翎說什么,回道:“一個官家小姐,為一書生傷情而死,化為魂魄。后來起死回生,結(jié)為連理的事。”
張翰堂一聽,飛奔去了住處,留下姜夢翎哈哈大笑。
張翰堂再回時,果然一襲長衫,書生模樣。
戲唱得著實精彩,不需要張啟先翻譯,張翰堂都知道唱的什么。比起湘劇,這“定軍山”更加好看,更加好聽。楊先生這角,果然不同凡響。尤其唱到“師爺說話言太差,不由黃忠怒氣發(fā)。一十三歲習(xí)弓馬,威名鎮(zhèn)守在長沙。自從歸順了皇叔爺?shù)鸟{,匹馬單刀我取過了巫峽。斬關(guān)奪寨功勞大,軍師爺不信在功勞簿上查一查,亦非是黃忠夸大話”時,竟引得臺下這些叔叔伯伯打著拍子含著淚光同唱。
張翰堂一行人看得入神,身后兩排的西角空著的一桌不知什么時候坐了人。張翰堂回頭一看,心中猛然一緊,看到的人如同梁安芝附體,嚇得差點從凳子上滾下來。擦了擦眼睛再看,那小姐果然好看,同桌的人都暗淡無光。看到那小姐正看著自己,張翰堂立馬轉(zhuǎn)過頭去。那小姐看到張翰堂的窘態(tài),掩面一笑。張翰堂連忙用腳踢了踢姜夢翎,指了指身后。姜夢翎回頭看了一眼,再看了看坐在張翰堂右邊的程老先生,點了點頭。
姜夢翎的意思是,此人正是程少蓁小姐無疑。
‘牡丹亭’快散場的時候,戲臺前沖過兩名家丁打扮的人,沖到張翰堂面前,掏出手槍,對著張翰堂程老先生開槍,扣了兩下扳機,槍沒響,保險沒開。說時遲那時快,張啟陸大喊一聲,起身一腳,踹翻一人,推開一人。張翰堂下意識護住程老先生,剛撲過去,“嘭”的一聲,槍響了。前排的人圍上來,抓住了這兩人。這兩人欲舉槍自殺,被姜夢翎一腳踢到頭部,兩下便把槍奪下了。
一時間戲臺前亂作一團。戲臺上的人都躲進了后臺。程少麟大喝一聲“抓活的!”便領(lǐng)了三五人沖過去,對著這兩人就是兩巴掌,不解氣又給了兩槍托,頓時鼻孔嘴巴耳朵全是血。打完就立即把這二人拖走了。倒是這些叔叔伯伯,完全沒有慌亂,畢竟都是行伍出身。依然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列府兵想護送程小姐回房,但程小姐沖上前去,推開張翰堂,到程老先生面前,緊張地詢問:“爹爹,您沒事吧。”
程老先生也緊張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中彈。程少蓁一看程老先生沒事,連忙又拉過張翰堂:“你呢,沒事吧?”
張翰堂說:“槍是對天放的,沒對人。我沒事。”
程少麟在不遠處大喊指揮著:“所有門立即關(guān)閉!所有人不準(zhǔn)進出!所有燈臺通通點亮!所有房間必須搜查!抓住一個同黨,賞五根金條!快——!”府兵們聽到指令,如放出的狼群到處撲咬。
張翰堂一聽,馬上吩咐姜夢翎:“快去我房間,把槍拿出來!”
程老先生一聽,拉住張翰堂:“有少麟在就行。你們不用去了。等他們清查一遍,我們再回屋。”程老先生說話說得淡然,好像這種事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不用看,是革命黨。以前奉旨辦過兩起反案,抓過康黨,前幾月查封過幾家報社,他們便把賬算在我程某人的頭上。來人,你們保護好翰堂,小姐。一會把他們送回去。”說完又走到這些老者們中間,“老兄弟們,實在抱歉,讓你們受驚了。本來想請你們來高興一下,沒想到……我程某近幾年,得罪的人太多!都到家里來了!”
其中一個年紀(jì)最大的說道:“程兄不必苛責(zé)自己。如今世道很亂,朝廷軟弱,這些反黨又不同以往,要像往常一樣,鬧鬧也就算了,殺幾人就可以結(jié)案。這群反黨,只行刺高官。好在張公子出手及時,沒有釀成大禍。要再往后二十年,我們兄弟幾個披甲上陣,非清了這幫逆黨不可!”
程老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罷了。清了這幫,又來一幫,清得完嗎?一會你們要想留下,客房早就備好,有人伺候。要想回家,我派兵勇護送。我程右賢對不住各位!”程老先生說完就走了。留下眾人發(fā)呆。
程少蓁對張翰堂行了個禮:“方才謝謝公子。”說完便走了。留下驚魂未定的張翰堂,心想剛才真是兇險,但凡張啟陸遲疑一下,槍就對著人開了,無論是打中自己還是打中程老先生,都是非常麻煩的事。對張啟陸說:“這革命黨,手段了得,回了省城,張家必然要組建衛(wèi)隊,你來當(dāng)隊長。”
三更前后,大堂屋前時不時傳來慘叫。抓出來七八個人,都審不出來幕后是誰主使。當(dāng)場便當(dāng)著這行兇者的面,活生生打死了兩個。打得那叫一個慘烈,皮肉全都粘在了地板上。
張翰堂的好事,被這一聲槍響,活生生攪沒了。
這就是張翰堂來杭州,學(xué)到的一個新詞:革命黨。
姜夢翎王毓江跟著張翰堂回到了住處,便跟張翰堂商量道:“杭州不能久待,行刺之事既泄,要么引來革命黨反撲,要么衙門即行清剿,必定腥風(fēng)血雨。這批糧又同程少麟相關(guān),別行刺不成,連累了糧庫。”
王毓江贊成姜夢翎的分析,糧布必須盡早裝船,人員必須再清點查核。裝了船立即出發(fā)。三人議定,張翰堂跑去找到程少麟。程少麟同意他們外出,也派了府兵保護,沒有再派劉敬棠,派的人由張翰堂親自號令。
出門沒多久,城中果然戒嚴(yán)了。刺殺朝廷大員,可是滿門抄斬的重罪。革命逆黨,自然會全力搜捕。
趕到碼頭,宋清平在首船的首尾分別點了“臨戰(zhàn)燈”——緊急情況下才點的報警的方式,只要這燈盆一點,所有人員皆需隨時待命,隨時準(zhǔn)備離港。其他的船看到臨戰(zhàn)燈亮起,都火速爬了起來,各船的管帶都聚集到了首船。有幾艘船的管帶進城還沒回來,由臨近的船只代管。張翰堂突然記起宋清平說的事,讓管帶們待在首船,事務(wù)由王毓江姜夢翎布置,自己帶了宋清平張啟先張啟陸,和七八名府兵,徑直跑到第四艘船,張翰堂帶著這些人沖上船,立即把舷梯撤了。開口便問:“李大勇在哪?”
船夫指著底倉:“少東家,在底倉排險。”
張翰堂手一揮:“跟我走!你們所有人,都甲板上排隊,誰都不許下船!”
船上的人一見張翰堂帶著官兵上船,都呆呆望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一到底倉,一群人正在檢查船只。張翰堂大喝一聲:“誰是李大勇?”
李大勇被這一聲嚇到,站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少東家,我是。”
張翰堂命令左右:“抓起來!”
抓了李大勇,張翰堂開始要宋清平指認梁家的人,宋清平在隊列中指出了三人,張翰堂都要他們一一捆起,命令府兵將這四人帶下船:“伙計們,今晚提督府出了大事,提督大人遇刺,可疑人等必須帶回問話,剛這幾人,或是里通革命黨!知情不報者,等到他們供出來,我讓他回不了湖南老家!你們明白了沒有?”
眾人回答:“明白!”
張翰堂接著命令道:“所有貨物連夜裝卸,天一亮都去總倉,協(xié)助王總辦搬運,明白了沒有?”
眾人齊聲回答:“明白!”
張翰堂命令府兵,將四人押解到自己船上,正好碰到姜夢翎王毓江帶著管帶們下船,張翰堂一把拉住姜夢翎:“跟我走!”張翰堂帶著這些人,進了船上一封閉倉,關(guān)著。對姜夢翎說:“大哥的事,就是這幾人。我們應(yīng)如何處置?”
姜夢翎腦袋一拍:“這幾人不能在船上,免得落下把柄。快,押去給程少麟!這里是他們地盤,如何處置由他們定奪!我這就去辦!”說罷押著這四人,帶著宋清平,直接往城內(nèi)走去。
這四人直到到了巡撫衙門前,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姜夢翎直接找到程少麟,跟他耳語了幾句。程少麟上前,手起刀落。吩咐左右:“去把這幾人狗頭,寫三個大字,懸掛在城門上!”左右聽罷,沒一會功夫,就寫了三個大字“革命黨”來,程少麟怒喝道:“這么小,誰看得清?”左右再來時,每個字,都有房門大小。程少麟看了眼姜夢翎,說道:“把這四人姓名籍貫找來!”姜夢翎看了眼宋清平,宋清平報下了這幾人名字,籍貫,年齡,左右都作了記錄。
姜夢翎看得目瞪口呆,跟程少麟耳語,可沒說要人性命,就問了程少麟一句“此四人恐是謀殺張翰書幫兇,請教小公子如何處置?”鎮(zhèn)靜之下一想,程少麟果然手段了得:用張家仇人的人頭,扣上“革命黨”的帽子,不知情的人,誰又知道是真革命黨還是假革命黨?既震懾了百姓,維護了堂堂一省提督的尊嚴(yán),又替張家報了仇雪了恨;既震懾了革命黨,也嚇阻了代革命黨行兇的幫會分子。提督衙門說都說是革命黨,誰又敢說不是?想來,姜夢翎這人頭,送得真是及時,程少麟也正愁人頭不夠。
姜夢翎雙腿一路發(fā)軟,平生第一次見到血濺當(dāng)場的場面。好不容易回到碼頭,張翰堂便問:“如何了?”
姜夢翎嘆了口氣,回答:“就地正法。”
張翰堂心中突然極為緊張,壓低聲音道:“壞了。”
姜夢翎把張翰堂拉到一邊:“人是提督衙門殺的,與我們何干?少麟說他們是刺殺提督的革命黨,既是如此,殺了又如何?”
張翰堂一說也對,對姜夢翎說:“那我們得放風(fēng)這四人是革命黨了。”
姜夢翎回道:“不必,他們?nèi)祟^,一早就會掛上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