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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從嚴重經濟困難中走出來(下)

經過一九六一年的調整,國民經濟主要比例日益失調的勢頭初步得到控制。農業生產開始穩住了,糧食產量略有回升。但是,重工業生產從這一年起卻出現了令人震驚的大倒退。鋼產量從上一年的一千八百六十六萬噸下降到八百多萬噸,比一九五九年的一千三百八十七萬噸還要少得多。煤產量下降到二億八千多萬噸,下降的勢頭還在繼續。輕工業總產值又比上一年下降百分之二十一點六。出現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原有的生產能力本來沒有那么大,由于前幾年生產指標太高,機器設備超負荷運轉,加上長期失修,損壞嚴重;工人吃不飽飯,體力不足,勞動積極性也下降。鋼鐵減產的另一個原因是煤炭供應不足。全國糧食供應的狀況仍很緊張,能夠用來供應城市的更是嚴重不足。正如周恩來所看到的,工作任務依然極其繁重,“關鍵在于明年”。他說:“因為明年的工作不僅對本年有關系,而且影響以后五年,首先是影響到一九六三年回升的問題。”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1年12月28日。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周恩來從莫斯科回到北京。他立刻督促有關部門研究安排一九六二年的經濟計劃。十二月六日至八日,周恩來召集副總理們一起聽取國家計委關于一九六二年計劃安排情況的匯報。他在會上指出:“明年必須認真調整好,絲毫也放松不得”,而“全面調整、綜合平衡”是解決已經出現的幾個不平衡的重要方針。周恩來在聽取國家計委關于1962年計劃情況安排時的講話記錄,1961年12月8日。十一日,周恩來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繼續強調明年是“關鍵年”,“關鍵在于調整,關鍵在于集中統一,關鍵在于領導,關鍵在于從全面出發,綜合平衡”。他說:“對困難應有足夠的認識,并應想方設法去克服困難。”“在工作方法上要抓重點,以問題為中心抓,要抓煤、木材、有色金屬及其他,基建要認真排隊,集中力量解決問題,不能分散。”他還提出:要抓定額,抓減人,抓生產和維修,抓基本建設排隊,抓增產節約,抓品種質量。薄一波傳達中央書記處會議情況記錄,1961年12月13日。十五日,他在國務院全體會議上又說:我們有些搞急了,搞多了,基本建設戰線拉長了。調整期間今明兩年是關鍵,今后一定要有重點,所有各部門對不是當務之急的工程都要下馬。歸根到底是要集中統一,要聽中央、國務院的決定。周恩來在國務院第114次全體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1年12月15日。

在十二月下旬至一九六二年一月上旬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周恩來對國內形勢作了這樣的概括:“形勢已在好轉,農村先于城市;困難仍然很多,城市大過農村。”他提出一九六二年進行全面調整的八項任務,主要是:一、放下架子。也就是說,要對那種架子大而又不實在、原料和物資都不夠的經濟結構堅決調整,實行關停并轉。二、堅決減人。周恩來指出,這回要下狠心,首先是各部,按工交、基建、財貿、農林水、行政各個口子摸,非要把綜合生產能力跟減人的數目定下來不可。三、爭取農業豐收。周恩來說:“今年為了緩農民的氣,在廬山把糧棉油的征購數目搞低了,那個時候只能是這個數目。但是,不能說明年還是這樣。農村明年就得回升,要保證爭取明年農業增產。”他還提出,要多種多吃豆類作物;多種多打山區的食品和飼料,“把上山搞糧食當作一個方針”。四、保證木、煤、鋼、礦、運五件事,這是“現在工業上最迫切的而且是關鍵性的”。其他四項任務是:清理物資、保證市場、貫徹各種政策條例、建立新秩序。

面對的任務這樣繁重,而黨內思想狀況卻不能適應這種形勢。不少干部對困難仍估計不足,對自己鋪開的攤子舍不得收縮,對調整的決心不大;還有相當多的人對近兩年國內出現的困難形勢產生消極的埋怨情緒。許多人思想上存在各種疑問,希望中央能夠開個會,總結一下經驗教訓,統一思想,更好地完成一九六二年的任務。

在這個關鍵時刻,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一日至二月七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參加這次會議的范圍比以往任何一次中央工作會議都廣泛,除了中央、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區黨委負責人外,還包括地委、縣委以及重要廠礦企業和部隊的負責干部七千多人。因此,這次會議又稱為“七千人大會”。

會議分兩個階段。一月十一日至二十九日是第一階段,主要是討論并修改由劉少奇代表黨中央作的書面政治報告。和以往的做法不同的是,根據毛澤東的建議,這份報告沒有先經過中央常委、政治局和書記處討論,而是直接發下去請到會者討論。會議期間,中共中央組織了二十一人的起草委員會,周恩來也參加這個委員會,根據大家的意見又討論了八天,改了七八遍。

會議前,周恩來忙于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計劃的安排。會議開始后,周恩來五次參加起草委員會的討論,逐字逐句地對書面報告的內容和文字進行推敲。他對報告中所列的十二條“基本經驗教訓”提出了重要的補充意見:關于執行總路線的經驗教訓,“要闡明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和實事求是、多快和好省、數量和質量、需要和可能之間的相互聯系和相互制約關系,說明幾年來所發生的缺點和錯誤是由于違反總路線和兩條腿走路的方針造成的”。關于高速度和按比例地發展社會主義經濟的問題,應該說明:“要在基本上保證吃、穿、用的基礎上的建設高速度,也就是消費和積累放在適當的比例關系上,才有可能和持久。否則,就難以維持簡單再生產,更談不上擴大再生產。要做到既有高速度,又能按比例地發展生產,就必須加強計劃性,進行國民經濟的綜合平衡工作。列寧說的:‘經常的、自覺保持的平衡實際上就是計劃性’的話可以加寫進去。”他還提出原文中“工業的發展規模,必須同農業所能夠提供的農產品(包括糧食和原料)”這句話后面應加上“和勞動力”幾個字,或者再加上“運輸力和購買力”。關于人民公社的體制,周恩來建議把“所有制的改變要根據生產力發展水平和農民覺悟程度來決定的意思補寫進去”。關于集中制的論述,他認為“不夠確切”,建議改寫為“集中統一和分級管理,中央集權和地方分權,統一的國家計劃和發揮地方積極性問題”。關于工作方法,建議改寫為“一切要經過試驗,因地制宜,是建設工作中的重要方法,應該有健全的規章制度,經濟工作應該越做越細”。他還建議增寫四條基本教訓:“一、文化、教育、科學事業的發展要與經濟建設相適應,不能過快;二、勤儉建國,勤儉辦一切事業,增產節約;三、精兵簡政;四、加強黨對經濟建設的領導。”周恩來對《基本經驗教訓》條文的補充意見記錄稿,1962年1月20日。一月二十五日,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和通過劉少奇的書面報告,周恩來所提的意見基本上被吸收到報告中。

一月二十七日,劉少奇在向大會提出書面報告的同時,又作了一個口頭報告。他說:“關于目前的國內形勢,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在經濟方面是有相當大的困難。”這種困難是怎樣產生的呢?劉少奇舉了一個例子,說他去年回湖南調查時,問那里的農民,產生困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們回答說:“天災有,但是小,產生困難的原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劉少奇經過調查后,贊成這個意見。他說:“過去我們經常把缺點、錯誤和成績,比之于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系。現在恐怕不能到處這樣套。有一部分地區還可以這樣講。在那些地方雖然也有缺點和錯誤,可能只是一個指頭,而成績是九個指頭。可是,全國總起來講,缺點和成績的關系,就不能說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系,恐怕是三個指頭和七個指頭的關系。還有些地區,缺點和錯誤不止是三個指頭。如果說這些地方的缺點和錯誤只是三個指頭,成績還有七個指頭,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是不能說服人的。”《劉少奇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12月版,第421頁。本來,大會通過劉少奇的書面報告后準備結束,但是,由于在會議當中許多人紛紛提出意見,還有不少人心里的話沒有都講出來,因此,毛澤東決定延長會議的時間,并且決定后一個階段的會主要是“解決上下通氣這個問題”。

從一月二十九日至二月七日,“七千人大會”進入第二個階段。

一月二十九日,毛澤東在會上指出:“這次用這么個方式,在北京開這么個會,要解決問題。現在,要解決的一個中心問題是:有些同志的一些話沒有講出來,覺得不大好講,這就不那么好了。”“我建議讓人家出氣。不出氣,統一不起來。沒有民主,就不可能有集中,因為氣都沒有出來嘛!積極性怎么調動起來?到中央開會,還不敢講話,到地方就更不敢講話。”毛澤東做了自我批評,他說:“中央的錯誤,有些我要直接負責,間接的我也有責任。”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1月29日。第二天,毛澤東又在會上講話,特別強調了民主集中制的問題。這使會議的氣氛活躍起來。

大會期間,周恩來一面繼續處理日常工作,一面盡量擠出時間參加小組討論。他參加福建組的討論,連續三天聽取會議的發言。在發言中,地方干部反映了許多強迫命令、浮夸和講假話,以及黨群關系緊張等情況。周恩來聽后充分肯定這些發言“都是很健康的”,對他們的發言“都要尊重”。他說:“你們已經說了很多,主要是對省委說的,但也說了許多是中央的事情,這一點我是心中有數的。”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2月3日。

二月三日,周恩來在福建小組會上發表講話。他集中地談了一個問題,就是“說真話,鼓真勁,做實事,收實效”。他說:

“這幾年來,黨風不純,產生了浮夸和說假話的現象。我們要提倡說真話。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要大家講真話,首先要領導上喜歡聽真話,反對說假話。如果你亂壓任務,結果像同志們所說的,他就會準備兩本賬,揣摩一下才講,看你喜歡聽什么再講什么。這的確是一個黨風問題。大家都說假話,看領導的臉色說話,那不就同舊社會的官場習氣一樣了嗎?你們反映的情況我聽起來覺得很痛心。你們說假話當然不對,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壓你們。從現在起,不要亂壓任務、亂戴帽子了。要提倡講真話,即使是講過了火的也要聽。唐代皇帝李世民,能聽魏征的反對意見,‘兼聽則明’,把唐朝搞得興盛起來。他們是君臣關系,還能做到這樣,我們是同志關系,就更應該能聽真話了。”

“說真話,鼓真勁,做實事,收實效。這四句話歸納起來就是: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是一句成語,毛澤東同志作了新的解釋,它代表了毛澤東同志的一個根本思想。這四個字,話雖簡單,卻包含著豐富的內容。如何做到實事求是?首先要通過認真的調查研究。要調查研究得好確實是不容易的,因為現在已經有四年的浮夸風氣,不易一下子改變過來。”

“你要了解真實情況,就要與老百姓平等相待。在戰爭年代,我們與老百姓住在一起,天天見面,不分彼此,和群眾的關系很密切。現在就不一樣了。比如我參加你們這個會議,一進會場,你們就站起來鼓掌,我就不舒服,但是又不好阻止你們。昨天下午你們沒有鼓掌,我心里就很舒暢。因為有了那么一些形式,就顯得不那么親切,不是平起平坐,而是隔了一層。當然這一層不是一道墻,是一張紙。你們也都是老革命了,參加革命都有十幾年、二十幾年了,為什么還會產生這個隔閡呢?我想就是因為國家大了,‘官’大了,和根據地的情況不一樣了。所以你們鼓掌,我心里就不安。現在造成的這種形勢,一定要改變,下決心改變。要搞好調查研究,就要真正聯系群眾。”周恩來在中共中央擴大的工作會議福建組會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2月3日。

周恩來的講話切中時弊,感人肺腑。當年參加會議組織工作的楊波回憶道:“周總理這一篇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講話,引起了到會各地同志的極大反響,一致認為說出了他們的心里話,反映了他們的內心要求,表示堅決擁護。”楊波:《共產黨人的崇高風范》, 《我們的周總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179—180頁。

劉少奇在書面報告中分析國內形勢時曾說:最困難的時期已經基本過了,但是,目前還存在著相當嚴重的困難。對這種分析,與會的許多代表感到很不理解。二月七日,周恩來在大會的閉幕會上講話,對這個問題作了解釋。他講道:這主要是說,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已經改正或者正在改正;幾年來工作經驗的積累,使我們逐漸認識了一些建設中的客觀規律;糧食、家禽、豬的產量在大部分地區已經開始回升;工業的調整工作正在進行;最重要的是,我們對過去工作中的缺點、錯誤揭開了蓋子,破除了迷信,統一了認識,總結了經驗。而充分地估計困難,是為了尋找辦法,去戰勝它,克服它。周恩來認為,當前經濟生活中最嚴重的問題,還是糧食問題。他提出:堅決精簡機構,壓縮城鎮人口,精簡職工人數,減少糧食供應,“是克服當前困難的最重要的一著,也是調整工作的一個重要環節”。他強調:“‘精兵’必先‘簡政’。黨政機關首先要裁并機構,‘拆廟’,同時‘撤菩薩’。”

周恩來還對幾年來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主動承擔了責任。他說:這幾年的缺點錯誤,“國務院及其所屬的各綜合性委員會、各綜合口和各部,要負很大的責任”。“不切實際地規定躍進的進度,就使人們只注意多快,不注意好省;只注意數量,不注意品種、質量;只要高速度,不重視按比例;只顧主觀需要,不顧客觀可能性;只顧當前要求,沒有長遠打算;不從整個歷史時期來計算大躍進的速度,而要求年年有同樣的高速度。”“結果,欲速則不達。”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2月7日。當年參加會議的陳丕顯回憶說:“他那情詞懇切的自我批評,實際上減輕了中央各部門和地方的壓力,同時也做了表率,希望各部門、各地能作自我批評,汲取經驗教訓。周總理的這種實事求是、光明磊落,對黨和人民的利益高度負責的高尚品格和思想作風,給了我們極為深刻的教育。”陳丕顯:《滾滾浦江水 難訴思念情》, 《我們的周總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83頁。

七千人大會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開得比較成功的。它發揚了民主,進行了批評和自我批評,達到了全黨的團結。盡管那時大家還不敢批評“三面紅旗”,因而不能把困難的原因說深說透,但這次大會對統一思想、進一步貫徹“八字方針”、扭轉國民經濟的困難局面仍起了重要作用。


要順利地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離不開知識分子的積極參與。周恩來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七千人大會后,他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努力糾正一九五七年以來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出現的種種偏差。在團結知識分子、調動知識分子積極性方面,他在當時發揮的巨大作用是其他人難以相比的。

當時,知識分子的心情是相當壓抑的。自從一九五七年反右擴大化后,“資產階級”這頂帽子又重新戴到廣大知識分子頭上。“大躍進”中的“左”傾錯誤,也在知識分子集中的科技、教育、文藝、體育、衛生等部門嚴重泛濫,表現在:在政策上違反精神生產的客觀規律,知識和人才得不到尊重,一些專家學者被當做“白旗”來拔,知識分子的積極性受到極大傷害。

周恩來很早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宣傳部內部刊物上看到一份反映清華大學一個黨支部對待教師寧“左”勿右的材料后,給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寫了一封信,建議將這份材料印發全國一切大專學校、科研機關的黨委、總支、支部閱讀并討論,以“端正方向,爭取一切可能爭取的教授、講師、助教、研究人員為無產階級的教育事業和文化科學事業服務”。毛澤東致陸定一的信,1958年12月22日,手稿。周恩來看到后,立刻在二十八日晚上召集宣傳、文化、教育等部門負責人陸定一、康生、張際春、楊秀峰、周揚、錢俊瑞、張子意、胡喬木、劉芝明、夏衍、陳克寒、林默涵、徐運北、張凱、黃中、榮高棠、沙洪、邵荃麟、吳冷西、姚溱等到西花廳開會。他以鮮明的態度批評各部門在執行知識分子政策上的“左”的錯誤。對教育部門,周恩來批評在大學教授中“拔白旗”是錯誤的,反對學校中把一切工作成績歸給學生而不提教師的做法。對衛生部門,他指出要尊重和保護醫務界的老專家。對文藝部門,他批評過分夸大文藝的政治作用,指出精神產品不能“放衛星”, “人人寫詩”、“人人作畫”的口號是錯誤的。他要求與會者保持清醒的頭腦,回去后“要研究知識分子問題,注意糾正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左’的偏向”。周恩來在意識形態各部門負責人座談會上的發言記錄,1958年12月28日。林默涵后來回憶道:“有些同志開始思想不通,后來都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意見。這次會議,特別是周恩來同志的一番話,起到了 ‘降溫’的作用。”林默涵:《關心文藝事業 糾正“左”的錯誤》, 《不盡的思念》,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12月版,第531頁。會議結束后,大家走出西花廳時,天色已經發白了。

第二年五月,周恩來在中南海紫光閣又約集全國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中的部分文藝界代表和委員,以及北京的一部分文藝界人士座談,進一步分析“大躍進”中對知識分子產生這些“左”的偏向的原因。周恩來指出,這是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上的片面性造成的。針對這個問題,周恩來提出了一系列“兩條腿走路”的方針。他說:“我們一些同志總是強調某一方面,變成一條腿,而一條腿走路,難免就要跌跤。”周恩來在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中的部分文藝界代表和委員以及北京的一部分文藝界人士座談時的講話記錄,1959年5月3日。但是,由于當時全國仍處在繼續“躍進”的形勢下,周恩來的意見在實際工作中沒有得到貫徹,有些省市甚至不讓傳達。周恩來后來回想起這個時期的情況時曾說:“使我難過的是,講了以后得不到反應,打入 ‘冷宮’,這就叫人不免有點情緒了。”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1年6月19日。

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后,執行知識分子政策上的“左”的錯誤又有新的發展。一九六一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對國民經濟進行全面調整的形勢下,文化、教育、科技等部門也開始糾正工作中存在的偏向,著手制定做好知識分子工作的各項具體措施。新的形勢為周恩來采取新的措施來改善知識分子工作狀況創造了條件。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清楚黨在執行知識分子政策上究竟存在哪些問題,產生問題的原因是什么。根據毛澤東大興調查研究的要求,周恩來決定從他熟悉的文藝界入手。一九六一年六月,中宣部和文化部分別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檢查幾年來文藝工作中的問題,研究改進工作的措施。周恩來進行了三天的調查。他不僅看了大批文字材料,同時深入到會議代表中去聽取意見。他感覺到一種普遍存在的情緒:人們不敢講話了,而不敢講話的原因“和領導有關”。周恩來認為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經過充分的準備,六月十九日,周恩來為這兩個會議作了重要講話。他尖銳地指出:“現在有一種不好的風氣,就是民主作風不夠”, “幾年來有一種做法,別人的話說出來,就給套框子、抓辮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 “五子登科”。他說:“這種風氣不好,現在要把這種風氣反過來。”周恩來強調:“我們要造成民主風氣,要改變文藝界的作風,首先要改變干部的作風;改變干部的作風首先要改變領導干部的作風;改變領導干部的作風首先從我們幾個人改起。我們常常同文藝界朋友接觸,如果我們發表的意見不允許懷疑、商量,那還有什么研究、商討呢?我們的講話又不是黨正式批準的。即使是黨已經研究通過的東西,也允許提意見。”周恩來從強調藝術民主入手,提出許多反“左”的意見,其中,對知識分子問題是這樣講的:“有一個時期好像覺得一九五六年關于知識分子的那些問題可以不講了,不是的,那些原則仍然存在,只是三年來由于忙,這方面有所疏忽,講得少了些。”周恩來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1年6月19日。周恩來這個報告正如一位與會代表所說:“是在一個長久時期的沉悶的政治空氣中打了個驚雷,發人深省,為繁榮社會主義文學藝術揭開新的一頁。”徐桑楚:《一位對電影創作有關鍵性影響的人》, 《周恩來與電影》,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165頁。

這次會議結束后不久,七月六日,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了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黨組和中國科學院黨組制定的《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簡稱科技十四條)。這個文件是糾正“大躍進”以來科學研究領域中的“左”的錯誤、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一個重要文件。周恩來在會上說:“這個文件,財經、文教等系統也都可以發。要向我們的干部講清楚,我們為科學家服務好了,科學家就為社會主義服務得好。總而言之,都是為了社會主義。”《聶榮臻回憶錄》下卷,解放軍出版社1984年10月版,第826頁。七月十九日,中共中央批準這個文件,批語中指出:“做好知識分子工作,很關緊要”, “近幾年來有不少同志,在對待知識、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有一些片面的認識,簡單粗暴的現象也有所滋長,必須引起嚴重的注意,以端正方向,正確貫徹執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和理論聯系實際的原則。”中共中央對《關于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當前工作的十四條意見(草案)》的批語,1961年7月19日。隨后,在周恩來的關注下,中宣部協同文化部和全國文聯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又制定了《關于當前文學藝術工作的意見(草案)》。這個草案最初有十條,后來改定為八條。這一系列條例的制定在知識分子中引起強烈反響,使他們再次感到春天的信息。

在這個過程中,周恩來越來越突出地感到,要真正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妥善解決黨同知識分子的關系,必須首先從指導思想上徹底扭轉一九五七年以來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錯誤估計。

一九六二年初的七千人大會后,在廣州舉行兩個會議。一個是聶榮臻主持的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這次會議的目的,起初是想借下發“科技十四條”以后的有利形勢,搞出一個新的科學規劃來。代表們集中到廣州后,聶榮臻找一些科學家談心,發現他們的顧慮仍很大。有的人問聶榮臻: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提法如何理解?他們說:“一提起知識分子,就是資產階級的,叫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使子女也因此受到歧視,從沒聽到有人提誰是無產階級知識分子。”聶榮臻認為這個問題應該解決,報告了周恩來。周恩來當即表示:“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人民的知識分子。”《聶榮臻回憶錄》下卷,解放軍出版社1984年10月版,第832頁。另一個會是文化部、中國戲劇家協會籌組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座談會。這是周恩來親自指導召開的。會前,周恩來要求主辦單位進行充分的準備,對全國劇作家的情況及有關各級領導的思想情況做一次全面調查。周恩來從調查報告中,進一步體會到知識分子要求摘去“資產階級”這頂帽子的心情是多么急迫。二月十七日,周恩來在中南海紫光閣會見了在北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希望他們在創作上進一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到廣州去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把會開好。當時,周恩來工作很忙,正在主持起草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他本來不打算去廣州,請陳毅去給這兩個會議的代表講話,但是,廣州會議上傳來的知識分子要求摘掉“資產階級”帽子的強烈呼聲,使他下決心親自去一次,解決這個問題。二月二十五日,周恩來致信毛澤東匯報了政府工作報告起草的情況,并說:準備和陳毅一起去廣州,“談軍隊轉業十萬干部的安置問題和科學機構的精簡問題。同時也準備同科學家見見面,聽聽他們意見”。周恩來致毛澤東的信,1962年2月25日,手稿。

二月二十六日,周恩來和陳毅一起飛抵廣州。他看望了會議代表,聽取了聶榮臻、郭沫若等的匯報。三月一日,周恩來約集兩個會議的黨內負責人陶鑄、聶榮臻、于光遠、張勁夫、林默涵、范長江等座談周恩來工作臺歷,1962年3月1日。,著重討論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問題。會議結束時,周恩來明確地作出結論:從總體上講,知識分子不能再說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三月二日,周恩來在廣州羊城賓館向兩個會議的代表作《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同他一九五六年在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所作的報告相比,這個報告著重從中國所處的特定歷史環境的角度,分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周恩來指出: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決定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多數常常站在民族立場上反對外國殖民者和本國賣國賊,成為革命的愛國的知識分子。他充分肯定建國以來知識界取得的根本轉變和進步。周恩來在講話中引用了列寧《“關于用自由平等口號欺騙人民”出版序言》中的一段話:“無產階級專政是勞動者的先鋒隊——無產階級同人數眾多的非無產階級的勞動階層(小資產階級、小業主、農民、知識分子等等)或同他們的大多數結成的特種形式的聯盟。”《列寧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43—344頁。周恩來認為列寧把知識分子包括在“非無產階級”的“勞動階層”內,“對知識分子的估計要以這個為綱”。《周恩來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11月版,第359頁。要在這個根本估計的基礎上確定黨和國家對知識分子的政策。報告中,周恩來批評了一九五七年以來對知識分子改造問題的片面理解,指出改造是長期的,方法要和風細雨,不能粗暴,這樣氣才能順,心情才能舒暢。他說,知識分子最怕別人給他“上大課”,要促膝談心。

周恩來因為工作實在太忙,無法等到會議結束,就趕回北京。三月五日和三月六日,陳毅分別向兩個會議的代表轉達了周恩來的囑托,明確提出要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陳毅說:“周總理前天動身回北京的時候,我把我講話的大體意思跟他講了一下,他贊成我這個講話。他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向你們行脫帽禮!”接著,他動情地說:“十二年的改造,十二年的考驗,尤其是這幾年嚴重的自然災害帶來的考驗,還是不抱怨,還是愿意跟著我們走,還是對共產黨不喪失信心,這至少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十年八年還不能考驗一個人,十年八年十二年還不能鑒別一個人,共產黨也太沒有眼光了。”陳毅:《在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周恩來論文藝》,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2月版,第47頁。這些也代表周恩來的激動人心的話,引起了強烈反響。代表們普遍認為:“很全面、很透徹,感情充沛,聽來很親切,使人深受感動,心悅誠服。”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會議簡報第1期,1962年3月。歷史學家周谷城聽到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消息后說:“知識分子過去認為自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覺得自己是被改造的,始終是做客的思想,積極性還沒有發揮出來。”如今,“得到一個光榮稱號,是勞動人民了,對這一點特別高興。我對這一點也很興奮。我覺得只要有這些感覺,精神就活躍起來了”。周谷城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21日。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代表了廣大知識分子的心聲。

廣州會議后,黨和知識分子的關系得到全面改善,知識分子的積極性普遍高漲。聶榮臻回憶說:那時候“中國科學院、國防部五院、二機部九院等許多科研單位,晚上燈火通明,圖書館通宵開放,一片熱氣騰騰,我國真正出現了科學的春天。至今我還認為:如果沒有那幾年的實干,‘兩彈’也就不會那么快地上天。我們常說,中國人民是很聰明的,并不比別的民族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有些科學家的確很有才能,關鍵是怎樣發揮他們的才干,要有正確的政策,要關心他們的生活”。《聶榮臻回憶錄》下卷,解放軍出版社1984年10月版,第834頁。文化藝術界也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就,創作出一大批深受人民喜愛的文藝作品。

三月三日周恩來回到北京。廣州會議上的強烈反響,進一步堅定了周恩來對知識分子問題的認識。他在黨內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仍存在分歧的情況下,堅持把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精神寫入三月底召開的全國人大二屆二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這份報告毫不含糊地指出,中國的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是屬于勞動人民知識分子。報告中說:“知識分子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積極地為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并且愿意繼續進行自我改造的。毫無疑問,他們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我們應該信任他們,關心他們,使他們很好地為社會主義服務。如果還把他們看作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顯然是不對的。”由于這些話是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的政府工作報告中鄭重提出來的,并且得到大會的通過,它的分量比平時的講話更要重得多。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報告中強調:“應該創造條件,使他們能夠心情舒暢地、自覺地、逐步地進行,而不應該采取任何簡單粗暴的方式。”“對知識分子的改造要求過高過急,是不適當的;把某些學術問題當作政治問題來處理,更是錯誤的。”周恩來在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 1962年3月28日。周恩來這個報告,從根本上恢復并發展了他在一九五六年知識分子問題會議上代表中共中央對知識分子作的正確估計。知識分子迎來了又一個春天。

可是,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問題,黨內認識上的不一致并沒有真正消除。八屆十中全會前后,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和在北京召開的中央書記處會議上,曾對這個問題進行過多次討論。毛澤東發表意見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些人陽魂過來了,但是陰魂未散,有的連陽魂也沒有過來。”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8月9日。一些人批評周恩來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是“沒有階級觀點”中央書記處會議記錄,1962年11月26日。;說陳毅在廣州會議上的講話是“上當”。中央工作會議核心小組會議記錄,1962年8月11日。面對這種壓力,周恩來沒有沉默。十一月二十六日,周恩來在中央書記處討論宣傳文教工作的會議上對這些指責進行了反駁。他說:廣州會議上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不能說沒有階級觀點,在列寧的著作和劉少奇關于憲法的報告中都是這樣提的,“我是代表中央作報告的”。周恩來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11月26日。主持這次會議的鄧小平支持周恩來的意見,他最后作結論時說:“總的提法,一切按總理人大報告所說,把那段話再印一下,統一語言,那是中央批準的。”鄧小平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11月26日。但是,這些努力沒有能阻止“左”的錯誤的發展。周恩來感到十分憂慮。林默涵回憶說:“看得出來,這個時期周恩來的心情很不愉快。”訪問林默涵談話記錄,1984年4月17日。后來,情況果然又出現更大的反復。


七千人大會結束后不久,因為在大會上難以具體地部署經濟調整工作,二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劉少奇在中南海西樓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討論一九六二年國家預算和經濟形勢問題。這是繼七千人大會后中共中央召開的又一次重要會議,通常被稱為“西樓會議”。討論中發現,當年財政預算中實際上存在五十億元的赤字,經濟形勢的困難程度比七千人大會時的估計要嚴重得多。劉少奇和陳云在會上相繼發言,指出最困難的時期還沒有過去,如果不采取果斷措施,國民經濟將進一步惡化。劉少奇特別指出:“中央工作會議對困難情況透底不夠,有問題不愿揭,怕說漆黑一團!還它個本來面目,怕什么?說漆黑一團,可以讓人悲觀,也可以激發人們向困難作斗爭的勇氣!”劉少奇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2月21日。陳云提出了克服困難、應付“非常時期”的具體辦法。他指出,十年經濟規劃可以分為兩個時期:前一階段(大概五年)是恢復階段,后一階段是發展階段。要把工作的基點放在“爭取快,準備慢”。目前第一位的任務是:“增加農業生產,解決吃穿問題,保證市場供應,制止通貨膨脹。”陳云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2月21日。聽了陳云的講話后,劉少奇建議他在國務院全體會議上再展開地講一講,統一大家的思想。二月二十六日國務院召開各部委黨組成員會議,陳云作了《目前財政經濟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若干辦法》的報告,更加全面、透徹地論述他的觀點。周恩來出席了西樓會議,完全同意劉少奇和陳云的意見,并建議對國民經濟進行大幅度調整。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建議。

在西樓會議期間,鄧小平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會議,專門討論精簡問題。會議對國務院九個口子的精簡工作做了安排。周恩來在發言中強調:精簡工作的中心問題是安置,要“先減人,再拆廟,以免人心惶惶”。他建議成立中央精簡小組,由楊尚昆主持,并表示自己要直接過問這項工作。中央書記處會議記錄,1962年2月22日。

西樓會議后,如何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的任務迫切地擺到全黨和全國人民面前。為了做好這項工作,中共中央決定恢復“大躍進”開始后不久就停止工作的中央財經小組。劉少奇提議由陳云擔任中央財經小組組長。李富春和李先念擔任副組長,成員有周恩來、譚震林、薄一波、羅瑞卿、程子華、谷牧、姚依林、薛暮橋。二月上旬,中央財經小組連續開會,討論國民經濟形勢,認真地擺問題。陳云認為,由于情況還沒有完全搞清楚,對長期計劃很難提出比較切實的指標,甚至畫個“框框”也很難。他建議準備在七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不要先討論第三個五年計劃,主要還是分析當前的財政經濟形勢,擺情況,把問題搞清楚,討論方針,研究措施,把思想統一起來。

在三月七日的討論中,陳云提出:對一九六二年的年度計劃需要有一個相當大的調整,重新安排。他說:“要準備對重工業、基本建設的指標 ‘傷筋動骨’。重點是 ‘傷筋動骨’這四個字。要痛痛快快地下來,不要拒絕‘傷筋動骨’。現在再不能猶豫了。”陳云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7日。周恩來十分贊成陳云的意見,在一旁插話說:“可以寫一副對聯,上聯是先抓吃穿用,下聯是實現農輕重,橫批是綜合平衡。”周恩來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7日。這副對聯只有短短十四個字,卻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在經濟工作中必須把保障并逐步改善人民生活擺在首位。正如陳云所說:“如果六千多萬人身體搞得不好,我們不切實想辦法解決,群眾是會有意見的。人民群眾要看共產黨對他們到底關心不關心,有沒有辦法解決生活的問題。這是政治問題。”陳云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7日。

三月八日,中央財經小組繼續開會。周恩來在發言中,著重談了形勢問題。他指出:“目前財政經濟的困難是相當嚴重的,而且有些困難,我們可能還沒有看到,沒有預料到。”他非常同意劉少奇在西樓會議上所講的:把困難估計足比估計不足要好得多。他說:“要鼓勵各種意見都說出來,有不同意見可以爭論,爭論以后由中央作決定。個人還有不同意見,可以保留,但在行動上必須一致。”事情很清楚:在依然十分嚴峻的局勢面前,只有下決心采取斷然處置,才有可能站穩腳跟,擺脫困境,繼續前進。周恩來十分贊成陳云的意見:“在今后十年中要有個恢復時期”。他指出:“這是講它的主要性質。而一般地仍可稱它為調整時期。”本來,在一九六二年對國民經濟計劃進行大幅度調整,是周恩來最先向中央提出來的,但那時還是想慢慢轉彎。這時,周恩來說:“現在看來不行,要有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如果說,過去是改良的辦法,那么,現在就要采取革命的辦法。當然,步子一定要踩穩。”究竟怎樣轉彎呢?周恩來提出八點辦法,其中第一點是“經濟計劃工作要從以工業交通為重點轉到以農業、市場為重點”。周恩來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8日。陳云認為周恩來提出的這一點很重要,插話說:“這是國計民生的大事,是決定中國前途的問題,我們要自覺,我們自覺了就有希望。”陳云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3月8日。周恩來提出的其他辦法還有:要“按照當前最急需的安排生產”, “從現在起就要搞綜合平衡”等。經過幾天的充分交換意見和分析情況,大家基本上統一了認識。

三月十二日、十三日,中共中央政治局舉行常委擴大會議,通過二月二十六日陳云所作的《關于目前財政經濟情況和克服困難的若干辦法》的報告,以及由陳云擔任中央財經小組組長。三月十六日,周恩來和劉少奇、鄧小平飛抵武漢,向毛澤東匯報常委擴大會議和中央財經小組會議的情況,毛澤東表示同意。三月十八日,周恩來回到北京。這時,離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的召開還有九天。這是一次遲到的會議,本來應該在上一年召開,因為對經濟形勢一直不摸底,所以拖了下來。

三月二十七日,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在北京開幕。周恩來接連兩天在會上作了政府工作報告。

周恩來認為,爭取國民經濟的根本好轉,“關鍵就在我們要做好當前的調整工作”。他在報告中特別強調:

“對于社會主義建設的客觀規律,我們還不完全認識,在工作中還不能不帶有一定的盲目性。我們只能在實踐中逐步地積累經驗和總結經驗,逐步地求得主觀認識符合客觀實際。”“在社會主義建設經過了一個非常大的發展以后,進行全面調整是十分必要的。在我國前幾年社會主義建設的大發展中,出現了許多不協調的現象。為了改變這種不協調的現象,為了鞏固已有的成績,為了給以后的國民經濟的新的大發展創造條件,就必須用一個較長的時間,即用幾年的時間,通過綜合平衡,全面安排,進行較大幅度的調整。在當前的國民經濟調整工作中,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是一個中心環節。我國國民經濟中出現的不協調現象,農業生產下降的影響最大。沒有農業的恢復和發展,就不可能有國民經濟的協調發展。”對一九六二年的任務,周恩來說:

“必須采取更有力的措施,切實按照農業、輕工業、重工業這樣的次序,對整個國民經濟進行全面調整,合理安排,以便集中主要力量,逐步地解決人民的吃、穿、用方面的最迫切的問題,并且逐步地在國民經濟各部門之間建立新的平衡。當然,這并不是說,全部調整工作今年就可以做好。我們應該在今后幾年中,把調整作為經濟工作的主要任務。但是,今年的工作做好了,就能夠為以后的調整工作打下可靠的基礎,就有可能爭取較快地完成調整任務。從這個意義上說,一九六二年是調整國民經濟的極關緊要的一年。”

周恩來還提出一九六二年調整的十項任務:

一、爭取農業增產,首先是爭取糧食、棉花、油料的增產;二、合理安排輕重工業生產,盡一切可能多增產日用品;三、進一步縮短基本建設戰線;四、壓縮城鎮人口,精簡職工;五、徹底清理倉庫,重新核定資金;六、改善市場的供應狀況;七、保證完成對外貿易任務,償還外債,努力承擔國際義務;八、提高文化、教育、科學研究、衛生等工作的質量;九、節約支出,增加收入,加強現金管理,保證財政收支平衡;十、進一步改進計劃工作。周恩來在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上作的《政府工作報告》, 1962年3月28日。

這種調整究竟是前進還是后退,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在會議討論中反映出各種疑問。在四月十六日的閉幕會上,周恩來堅定地回答大家:“這種調整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調整不是一切后退,各個部門、各個行業,情況不同,根據按比例的要求有進有退,有增有減。而一切都是為了前進。”周恩來在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4月16日。

周恩來清醒地看到,報告中提出的有些措施也會在某些方面加重暫時的困難,所以有必要密切注意事態的發展,并且把當前的形勢和困難坦率地向人民講清楚,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他在全國政協三屆三次會議上指出,那些“敢于提出不同意見,敢于批評對方的短處”的朋友“不是畏友而是諍友”。周恩來在政協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的閉幕詞,1962年4月18日。他不僅在會上而且在會后都十分重視收集和聽取各方面的意見,并有針對性地進行思想工作。在全國人代會議結束后不久,周恩來收到的群眾來信中,有一封是全國青聯一些代表寄來的。他們提出:這些年我們國家在經濟上發生這么多困難到底是強了還是弱了,怎樣解釋最困難的時期已基本度過、現在依然還很困難等問題。這些問題實際上在周恩來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但青年人繼續提出問題,說明他們思想中還存在著困惑。

那時,全國青聯四屆一次會議正在北京舉行。盡管那些日子里周恩來工作十分繁忙,他還是抽出時間去參加這次會議,和大家進行交談。周恩來說:“你們要我同你們交換意見,那么好,我也給你們提出一個條件,我回答你們一些問題,你們得反映給我一點意見。”“對我的發言你們要做到四點:一是同意,二是反對,三是補充,四是懷疑,做到這四點才算是民主。我就以你們青聯三百多位同志作為民主的據點。”代表們報以熱烈的掌聲。針對大家提出的問題,周恩來著重從認識問題的方法上進行引導。他指出:“我們觀察問題要有歷史觀點、全局觀點,還要有長遠觀點。你們要掌握一點方法,透過現象來看本質。”聯系到我們國家現在究竟是強了還是弱了的問題,周恩來說:“什么是最困難的時期,什么是還有困難,我們要搞清楚。所謂最困難的時期,就是當我們還不懂得,有了病還不知道,而且埋伏著一個危險的時候。如果我們還不懂得,情況就會比現在嚴重。現在我們懂得了,懂得和不懂得到底哪一個強呢?當然懂得強嘛!但治病又是逐步來的,只要治了病,就會強起來。”周恩來的這番話,使大家感到耳目一新。由于精簡工作是下一步進行全面調整中的一項重要而艱巨的任務,涉及千家萬戶,和青年們的前途也緊密相關,所以,周恩來較多地談了這個問題。他指出,精簡中必須注意兩點,一是對人要妥善安置,二是多為大家找出路。周恩來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過去什么都要變成全民的,有些東西搞得過急了。有些可單獨開業的醫生應該允許他單獨開業,有些家庭教師可以給人家教一點書,過去都搞成全民的就搞死了。”談到一部分青年不能升學時,他說:“不能升學可以補課嘛,可以由私人辦補習學校、函授學校。”他鼓勵大家多想辦法,但這些辦法必須同當地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周恩來在全國青聯第四屆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4月30日。以后,大幅度的精簡工作順利地進行了,社會仍然保持了穩定的局面。周恩來細致周到的工作,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西樓會議后,繁重的經濟工作使身體一向不好的陳云病倒了,領導中央財經小組的重擔實際上又落到周恩來肩上。四月上旬,在周恩來主持下,中央財經小組多次聽取并討論國家計委黨組關于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計劃的調整方案。這個方案對一九六二年的計劃作了大幅度的調整:盡可能擠出一部分材料來增加農業所需要的生產資料;盡可能安排較多的原料、材料和燃料來增加日用工業品的生產;根據農輕重的方針和實際的可能,降低了絕大多數重工業產品的生產指標;進一步縮小基本建設的規模,從原計劃的投資六十億七千萬元降低為四十六億元。經過這樣的調整,一九六二年的工農業總產值指標從原計劃的一千四百億元下調為一千三百億元。中央財經小組討論時認為,國家計委黨組這個方案對國民經濟存在的嚴重不平衡狀況仍然認識不夠,用周恩來的話來說,就是“沒有按照中央指出的方向進一步暴露問題,沒有斬釘截鐵地大膽地提出問題”。周恩來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4月2日—4日。他要求制定一九六二年計劃時,“一定要考慮到一九六三年和以后幾年,如果今年的計劃沒有缺口,執行情況又好,明年就可以爭取比今年有所增長,國民經濟的調整工作就能夠順利進行。今年有缺口,把庫存用虧空了,明年就不能保持今年的水平,甚至會下降。經濟上不好過,政治上也不好交代”。周恩來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4月8日。他提出,解決問題的方針要按照陳云講的“爭取快,準備慢”,還要增加:“爭取好,準備差一點”;要對國民經濟進行大幅度調整,“企業要關一批,并一批,轉化一批,縮小一批”,過去是在高指標下被迫進行調整,現在是主動地進行調整,“情況如果確實弄清楚了,就要斷然處置”。周恩來在中央財經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4月2日—4日。

根據會議討論的意見,周恩來主持起草了《中央財經小組關于討論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調整計劃的報告(草稿)》。報告中提出了幾項重大措施:第一,大幅度削減基本建設規模。同時,合理使用有限的財力物力,確保一批重點項目和支援農業、滿足市場、出口需要的工業項目繼續建設并按時投產。第二,除砍掉十萬個小高爐外,對那些消耗大、成本高、質量差、效益不好、經過整頓仍然虧損的企業和那些原料、燃料、動力供應不上或生產任務嚴重不足的企業,下決心關、停、并、轉。第三,繼續壓縮城鎮人口一千萬人,其中精簡職工八百五十萬人,以緩和城鎮糧食和副食品供應的緊張狀態。報告起草完成后,周恩來派薛暮橋送到杭州向陳云報告,得到他的同意。周恩來還改定了《中共中央關于批發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調整計劃的指示》。《指示》指出:

“這個計劃就當年的平衡來說,還有不少的缺口;就今年計劃同明后年調整任務的銜接來說,還有不少的重大問題沒有解決。今年計劃中存在的問題,是過去幾年工業和農業之間,輕工業和重工業之間,原材料工業和加工工業之間,積累和消費之間,財政信貸和物資之間,國民經濟其他各個方面之間以及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關系嚴重失調所造成的后果。這些問題不是一年兩年所能解決的,而需要用幾年的時間,經過一系列的調整工作才能解決。把這些問題在全黨主要干部面前擺出來,使大家對當前國民經濟的嚴重不平衡和財政經濟方面的嚴重困難有進一步的認識,這是好事,而不是壞事。我們對困難的情況認識得愈深刻,愈充分,甚至把困難估計得多一些,并沒有危險,因為這樣可以使我們更有準備地、更主動地和更有把握地去戰勝困難。”

“中央認為,爭取財政經濟情況根本好轉的關鍵,是爭取盡快地恢復農業生產,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加強農業生產戰線,加強農村基層工作,力爭糧食、棉花、油料等農產品能夠多種一些,多生產一些,多收購一些。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首先通過一系列的調整工作來減輕工業生產建設規模過大、職工人數和城鎮人口過多所加給農村的過重負擔。因此,當前最急迫的措施,是要堅決縮短工業生產戰線和基本建設戰線,關掉、合并、縮小一批工廠,拆掉那些用不著的架子,收起那些用不著的攤子,大力精簡職工和壓縮城鎮人口。這些方面的工作做得愈堅決,愈妥善,我們就能夠愈快地改變當前國民經濟的困難局面。”中共中央關于批發1962年國民經濟調整計劃的指示,1962年4月30日。

問題的癥結找出了,解決問題的方針也已確定,但是,真正在黨內和干部中統一思想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些經濟部門擔任主要領導工作的干部,幾年來習慣于鋪攤子,提高指標,而對財政經濟存在的困難仍認識不足,對國民經濟進行大幅度調整仍然下不了大的決心,還在等待觀望,缺乏得力的措施。有些下面的廠長議論說:“調整減人,舉棋不定,思想混亂,工作被動”,造成企業職工的思想動蕩不安。國家經委黨組關于大區經委主任會議情況匯報的提綱,1962年5月3日。這說明,要把中央的決心化為全黨的決心,使大家都接受,還需要一個艱苦的說服過程。

為了進一步統一思想,做好調整工作,五月七日至十一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在北京舉行工作會議,討論《中央財經小組關于討論一九六二年國民經濟調整計劃的報告(草稿)》和中共中央《指示》。會議由劉少奇主持,參加的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成員、各大區書記和中央各部門負責人,共一百零五人,通常被稱為“五月會議”。

周恩來在五月十一日的會議上,圍繞當前的經濟形勢和方針任務等問題有針對性地作了講話,提出許多重要的指導性意見。他指出,中國目前還是處在一個嚴重困難的時期,我們主觀上的失誤造成的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后果,不是短時期能夠扭轉好的,只能逐步扭轉。經濟工作千頭萬緒,要越做越細。周恩來指出,調整要成為一個階段,第三個五年計劃恐怕就是個調整階段,甚至第三個五年計劃還可能不夠。在調整過程中,首先是恢復農業,在這個基礎上工業必須有一個大幅度調整。調整的方針是“按照短線,不留缺口,并且留有余地。這個方針不能一步實現,要逐步實現,但是必須堅持這個方針”。周恩來認為,農輕重的次序現在是嚴重失調,這一點七千人大會上就說了,現在更表現出來。所以,我們首先就應該抓住這個關鍵來調整。這個調整不能以為今年一年馬上就緒。生產秩序要就緒,時間要長一些。在七千人大會上決定的指標,盡量要壓下來,但是現在看來,還是站不住。他說:“現在我們應該更冷靜地來看這個問題,這是個艱巨的工作。”“經濟落后的國家在經濟上要翻身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不是一件小事,我們應該有這樣一個臨事而懼的精神,這不是后退,不是泄氣,而是戒慎恐懼。”周恩來告誡大家:“建設時期絲毫驕傲自滿不得,絲毫大意不得。”

在調整工作中,一個關鍵性的措施是大幅度精簡城鎮職工。一九五七年全國職工人數是二千四百五十萬人,一九六〇年猛增到五千萬人。與此同時,農村勞動力減少了二千三百萬人,原來生產糧食的人變成吃商品糧的人。職工人數大大超過了經濟發展水平、特別是農業生產水平所許可的程度。中共中央下決心把新從農村中招來的職工退回到農村去。這樣大的一個調整,又同精簡聯系在一起,更增加了工作的艱巨性。所以,周恩來在談目前工作時,以很多時間來講精簡問題。他認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個事情是領導的決心,也是全民的決心,震動極大,幾乎要震動我們全民的生活。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要意識到這個問題”。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5月11日。在二月份,中共中央曾經發出一個通知,決定一九六二年上半年繼續減少城鎮人口七百萬。在這次會上,中共中央提出在一九六二年和一九六三年上半年減少城鎮人口兩千萬。加上一九六一年已精簡的城鎮人口一千萬人,一共是三千萬人。這是克服困難的一項根本性措施。當時有人評論說:“這是一個中等的國家搬家,這是史無前例的,世界上也沒有的。”拆這么多“廟”,精簡這么多人,這個事情在中國沒有哪一個政權能夠這樣做,只有中國共產黨才有這個魄力,才有這樣的群眾基礎。周恩來強調這件事情時機緊迫,不應該猶豫了,但是另一方面也要謹慎。他說:“今天的情況又是千頭萬緒,動一根頭發就要牽動全身,稍一不慎,就會出亂子。我們應該有準備,一個是力爭不出亂子,另一方面也要準備,萬一出了亂子也沒有什么可怕。我們只要把情況跟干部、群眾講清楚,大亂子可以克服。可是辦事不能急躁,必須要謹慎從事,不能草率從事。”精簡這樣大的數目,“決心要大,步驟要穩,工作要細,要負責到底”。中央工作會議記錄,1962年5月11日。

五月會議討論并通過了中央財經小組的報告和中央的指示,向全黨明確地擺出了問題,明確了解決問題的方針,確定了進一步調整一九六二年計劃的各項指標。薄一波回憶道:“對這些問題的分析和認識,又比西樓會議深入了一步。有的同志在會上表示,面對困難,要有 ‘毒蛇噬臂,壯士斷腕’的決心,才能把國民經濟調整好。”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1057頁。如果不下如此果斷的決心,要從這樣的困境中走出來是不可能的。


五月會議在扭轉嚴重經濟困難局面中,是一次具有轉折意義的會議。會后,在全國范圍內大刀闊斧地對國民經濟進行全面調整。

這時,最重要的問題在于落實。為了幫助各地制定和落實具體的調整方案,周恩來和幾個副總理分別到各省、市去督促和指導工作,同他們一起共商壓縮城鎮人口、精簡職工、削減基本建設規模以及關停并轉企業等各項任務的落實措施。

東北是重工業區,大型企業多,情況復雜,是困難特別嚴重的地方。周恩來主動提出到東北去。李富春負責華東;李先念負責中南;薄一波留在北京,除處理日常工作外,負責華北的調整工作。

五月二十八日,周恩來和鄧穎超一行乘火車去沈陽,隨同前往的有國務院工交系統的幾位部長。一到沈陽,他就向管理生活的人員交待:魚、蛋、肉之類的東西不吃,肉制品也不行,群眾有困難,做領導工作的更不能特殊。

在行前,周恩來先派國家計委副主任顧卓新率領包括工交系統的副部長、司局長等八十余人的工作組到東北進行調查,并且向他們提出三點具體的調整方針:一、在整個經濟布局上,要縮短工業戰線,拉長農業戰線;二、在工業系統,要縮短基本建設戰線,拉長生產戰線;三、在機械設備方面,要先輔機,后主機,先維修,后制造。顧卓新說:“我們正是據此調整和安排東北工作的。”在東北地區最困難的任務是精簡職工,壓縮城市人口。當時,中央要求東北地區需要精簡職工二百萬,壓縮城市人口三百萬。這個問題牽涉到職工生活、家屬安排以及到農村后的住房等問題,都很棘手。再加上為確保鞍鋼、大慶油田等重點大企業的充分開工,對于地方所屬的幾千個小型企業要分別情況實行“關、停、并、轉”,一些地方同志總是舍不得。這樣,精簡工作就難以進行了。所以,在周恩來到東北前,顧卓新等根據周恩來的指示精神所研究擬定的調整方案一直沒有能落實。周恩來到達沈陽后,立刻聽取顧卓新的詳細匯報。顧卓新后來回憶說:

“在長達七個小時的匯報中,總理始終精神飽滿邊聽邊問,一面記筆記,一面思考。總理充分肯定了我們的準備工作,隨即和東北局及三個省的負責同志,進一步研討克服困難進行調整的辦法。他耐心地進行說服解釋,并對照全國的情況,分析東北的問題。他說,除堅決調整外,別無出路。他提醒大家,難道讓鞍鋼、大慶、三大動力制造、汽車和飛機制造等都停止生產,以保證那些 ‘小土群’、‘小洋群’嗎?難道我們對工礦企業和大中城市的糧食、副食及日用消費品供應嚴重不足束手無策嗎?總理經過兩三個星期的工作,才說服了大家,落實了調整方案,并要求立即付諸行動。回北京后,我將這次東北地區的全部調整工作,寫出一個詳盡系統的報告,經總理和富春同志轉報中央常委,得到肯定和贊許。”顧卓新:《堅持原則和解決困難的高超領導藝術》, 《我們的周總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191頁。

周恩來在東北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內,不顧旅途勞累,先后視察了鞍山鋼鐵廠、沈陽拖拉機廠、長春拖拉機廠、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長春電影制片廠、長春合成纖維廠、哈爾濱發電廠、哈爾濱飛機修理廠、齊齊哈爾炮廠、富拉爾基重型機械廠和特殊鋼廠、延邊農機廠、延邊農學院、吉林化肥廠等地,還視察了各地農村。到鞍鋼時,得知接待人員安排他住在新建賓館,周恩來立刻表示:“樓蓋得這樣好,全國還有的地方比較困難,我不能住。”

六月二十一日,周恩來一行到達石油化工基地薩爾圖(今大慶市)視察大慶油田。這時,正是大慶全體干部和群眾以感人肺腑的愛國熱情和頑強意志,住在臨時搭起的棚屋里,每天依靠五兩糧食加野菜,戰天斗地,進行石油會戰的時期。周恩來和鄧穎超深深為大慶職工艱苦創業的精神所感動。他們首先看望了正在打井的一二〇二、一二〇三鉆井隊的工人們。當年陪同周恩來視察的康世恩回憶說:“周總理健步登上鉆臺,和工人們一一握手問候。當班工人見自己手上滿是油污和泥漿,不好意思地在衣服上猛擦。總理主動上前緊握鉆工的手,和藹地說:‘沒關系,我也當過工人。’接著他又親切地和圍在身邊的同志拉家常:‘多大年紀了’, ‘當了幾年鉆井工人’, ‘老家在哪里’, ‘冬天野外鉆井冷不冷,穿的工服暖不暖,愛人接來沒有……’他一面細心詢問,一面耐心傾聽大家的回答,不時深情地點頭,發出爽朗的笑聲。”周恩來到職工食堂嘗了工人們的菜湯。他還到工人住的地窩子里,因為里面又黑又臟,大家勸他不要進去,周恩來說:“你們能住,我就能進。”感動得許多人流下眼淚。康世恩:《大慶油田浸透了周總理的心血》, 《我們的周總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1月版,第244、245頁。周恩來充分肯定大慶職工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創業精神,肯定大慶結合實際情況以科學態度辦事的做法。他稱贊說:像大慶這樣的礦區,不搞集中的城市,分散建設居民點,家屬組織起來參加農副業生產,對生產生活都有好處。后來,周恩來把這些特點概括為:“工農結合、城鄉結合、有利生產、方便生活”。這十六個字成為大慶礦區的建設方針。

這以后,周恩來又曾多次到大慶視察工作。在周恩來的關懷指導下,中國石油工業迅速發展。一九六三年全國原油產量達到六百四十七萬七千噸,占國內消費量的百分之七十一點五,中國從此摘掉了貧油國的帽子。同年十二月,周恩來在全國人大二屆四次會議上自豪地宣布:“我國需要的石油,現在可以基本自給了。”一九六四年,石油勘探重點轉移到渤海灣盆地,又相繼建立了勝利油田和大港油田。一九六五年,中國的原油產量達到一千一百三十一萬二千噸,國內消耗的原油以及石油產品實現全部自給。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努力,由于初步統一了思想,又采取了一系列得力的措施,從全國范圍來看,整個國民經濟形勢開始全面好轉。


在付出重大代價后,經濟建設上急于求成的思想得到初步扭轉。毛澤東在一次會議上說:高指標、高征購、浮夸風,這個教訓永遠也不能忘記,永遠也不能夠再干了。但是,“左”的指導思想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在政治和思想文化領域內更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特別是當經濟形勢開始全面好轉、困難趨向緩和時,這種“左”的思想便迅速抬頭了。

在調整國民經濟的過程中,黨內圍繞農村究竟應該采取什么樣的經營管理方式更能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的問題,出現了一場激烈的爭論。一些生產隊開始試行“定產到田,責任到人”的辦法。一九六一年底,安徽一個省就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生產隊采用了這個辦法。在廣東、廣西、河南和湖南等省災情嚴重的地方采用了包工、包產等經營管理方法,極少數地區還出現分田到戶和單干的情況。周恩來到東北視察期間,中央書記處曾開會討論“包產到戶”問題。劉少奇、鄧小平、陳云等都支持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在調查研究基礎上提出的“生產責任制”的辦法。劉少奇說,農業上也要退夠,可以在一些地方實行“包產到戶”。六月二十六日,周恩來從東北回到北京。他多次去看望病中的陳云,就這些問題交換意見。陳云講到,可以用“包產到戶”的辦法來鼓勵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使農業盡快恢復。周恩來贊成陳云的意見。毛澤東也注意到關于農村經營管理問題上出現的這場爭論,但他錯誤地認為鄧子恢關于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意見是刮“單干風”,搞資本主義,是階級斗爭在黨內的反映。同時,他又把這個時期在干部甄別過程中彭德懷申訴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的問題所寫的八萬言書看作是“翻案風”,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在國際上,中蘇關系的嚴重惡化和赫魯曉夫那樣人物的出現,使毛澤東深深感到憂慮。從一九六二年以來,在中國的西北邊境,蘇聯在新疆少數民族中進行顛覆活動;在西南邊境上,尼赫魯挑起中印邊界沖突;在東南沿海,美國支持蔣介石集團準備侵犯大陸。這一連串事件更加重了毛澤東對階級斗爭形勢的錯誤判斷。黨內的政治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使原來準備在七月召開的討論經濟工作的中央工作會議的議題發生了變化。

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二十四日,中央工作會議在北戴河舉行。根據劉少奇的提議,會議成立了中心小組,由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林彪、鄧小平、彭真、李富春、李先念、譚震林、陳伯達、陸定一、羅瑞卿、謝富治、谷牧、陳毅、楊尚昆、柯慶施、李井泉、宋任窮、陶鑄、李雪峰、劉瀾濤組成。這次會議,陳云因病請假,林彪沒有出席。七月二十七日,周恩來到達北戴河。他連續兩天組織討論國務院財貿辦公室提交的關于《糧食問題的報告》。隨后,他又根據政治局常委會的決定,十七次召集有二十五人參加的城市工作會議,并代中央起草了關于當前城市工作若干問題的指示。由于過度勞累,周恩來病了,但他沒有時間休息。

八月六日,中央工作會議召開全體會議。鄧小平在開始時本來宣布會議準備討論的問題是:一、關于農村工作,制定和通過《關于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的決定》、《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二、關于財貿工作的《市場物價問題報告》和《改進商業體制決定草案》;三、城市工作;四、《中央關于有計劃地交流各級黨政主要領導干部的決定》。

但毛澤東在會上的發言根本改變了原定的會議議題。他提出三個問題要大家討論:一、現在究竟還有沒有階級,還存在不存在階級斗爭?二、對國際國內形勢問題究竟怎么看?三、社會主義社會是不是就沒有矛盾了,有些什么矛盾?毛澤東認為,資產階級天天在那里專政,天天在那里斗無產階級,“如果我們承認階級殘余還存在,那就應該承認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矛盾就是存在的,而且是長期存在的,不是幾年幾十年的問題”。關于形勢問題,毛澤東說:“我傾向于不那么悲觀,不那樣一片黑暗、一點光明都沒有,我不贊成這個意見。現在,那種一片光明、毫無黑暗的問題不存在了。現在轉成另外一個方面,引得一些同志思想混亂,喪失前途,喪失信心。”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8月6日。這些批評所針對的,顯然包括中央常委和中央財經小組前一階段對形勢的分析和工作的部署。

圍繞毛澤東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會議中心小組進行了多次討論。八月十一日,在中心小組會議上,劉少奇對五月中央工作會議上對形勢的估計作了檢討,接受毛澤東的批評,承認對形勢估計“過分了”。劉少奇在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8月11日。八月十七日,周恩來出席中心小組會并談了他對問題的認識。周恩來說:“主席提出的三個問題、六個矛盾都很重要,很適時。階級斗爭是長期的,過去如此,將來相當長時期如此。”對形勢問題,周恩來認為“過去一個時期,我們把困難說得多了一些,這對黨內發生消極影響。雖然我們采取了正確措施,但使人看問題容易看成漆黑一團”。同時他又強調:“一月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以后,做了很多事情,做了很多重要工作。全國人民團結一致,經受了嚴重的考驗,要肯定成績。”接著,他列舉大量事例說明這一段取得的成就。比如減人,周恩來指出:“五月會議下了最大的決心,在去年精簡九百萬人口的基礎上,今年和明年上半年再減二千萬,到七月底已經減了八百九十萬,這是很大的成績。這樣大的事全國沒有發生大的問題,是因為既有決心,又有措施。這樣集中地搞精簡,在黨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有的地方出了點毛病,隨時得到了糾正。”關于“包產到戶”問題,周恩來說:“主席一講,就把問題搞清楚了,我們頭腦清醒了。講到責任田,我們就要注意,就要分析,都有了警惕。”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8月17日。為了統一全黨的思想,中共中央決定召開八屆十中全會。八月二十八日,周恩來回到北京。

在北戴河將近一個月的中央工作會議和在北京開的將近一個月的預備會議,都是為八屆十中全會做準備。

九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舉行。周恩來出席了會議。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和確定的方針,會議著重討論了階級、形勢和矛盾問題。毛澤東在會上作了錯誤的結論:在整個社會主義歷史階段,資產階級都將存在,并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階級斗爭問題從現在就講起,要年年講,月月講。這對全黨的認識和工作產生了嚴重的影響。這種“左”的偏差,從八屆十中全會后,在政治、思想、文化方面發展得愈來愈嚴重,為后來錯誤地發動“文化大革命”做了思想理論上的準備。會議通過了七月中央工作會議討論的幾個文件,還對鄧子恢、彭德懷等進行了錯誤的批判。

九月二十六日,周恩來在大會上發言。在當時的氣氛下,他批評了主張包產到戶的思想,但認為這是“認識上的錯誤”。他提出要加強黨性和黨內團結,說:“所謂團結,首先就是大家都應該是一條心,為革命奮斗,為社會主義建設奮斗。”周恩來指出:“在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曾經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錯誤,我們不斷地糾正這些錯誤,我們對社會主義建設規律的認識不斷地深化。這一個時期在調整時期,有正確的東西,也有錯誤的東西。這次主席指出錯誤有屬于認識上的,有屬于方向性的。”“屬于個別性質的錯誤,在我們工作中是常有的,要經常提醒,及時改正。中央委員會也好,各級黨委也好,討論工作的時候,總是有不同意見,要有爭論,要敢于批評,敢于提出來。這樣才能發現問題,才能加以解決。地方對中央有不同的意見,也可以按照組織路線提出來,這是有好處的。我們在工作中總會有缺點的,認識錯了就改正嘛。主席提醒我們有些認識上的錯誤,這就使得我們注意抓緊各方面的工作。”根據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的教訓,周恩來提醒大家:“反右的時候還要防 ‘左’。”他說:“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還有一個缺點,就是把反右斗爭搞到底下,搞到群眾中去了。這回就吸取這個教訓,反右防‘左’,不搞運動。”周恩來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9月26日。周恩來還說,這次全會不僅是對黨員進行社會主義教育,而且要求大家更深刻地認識社會主義建設的總方針,把國民經濟調整工作做好。

整個會議的“左”的氣氛對工作產生了多方面的消極影響,但是,由于毛澤東接受了劉少奇提出的“鑒于第一次廬山會議的經驗,要有個限制,要搞個具體規定,傳達的范圍、方法、方式要考慮”的意見,劉少奇在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議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8月20日。規定這次會議的精神只傳達到行政十七級以上干部,并且提出決不可以因為階級斗爭而妨礙經濟工作,“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階級斗爭跟它平行,不要放在很嚴重的地位”。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的發言記錄,1962年9月24日。周恩來在傳達八屆十中全會精神時也這樣說:國際斗爭還是經常性的,由專門的部門負主要的責任;彭德懷等問題交給審查委員會去審查;“我們大家要轉過力量來抓緊工作,把工業調整好,把商業、財政各方面的工作做好,迎接第三個五年計劃”。周恩來在中共中央召開的民主人士座談會上的講話記錄,1962年10月17日。所以,八屆十中全會后的經濟調整工作基本上還是按照原來計劃進行的。

在黨的八屆九中全會正式確定“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以后,又經過一九六二年的七千人大會、西樓會議和五月會議,大家對當時經濟困難的嚴重形勢逐步有了比較充分的認識,下定了必須退夠的決心,堅持不懈地采取一系列果斷有力的措施,使農村生產關系退到比較適應當時農業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使整個經濟工作逐步轉移到以農業為基礎的軌道上來。這樣,到一九六二年快要結束的時候,經濟調整工作已經取得顯著的成效:糧食總產量達到三千二百億斤,比上一年增產二百五十億斤;農業總產值比上年增長百分之六點二,結束了三年連續下降的狀況;國家財政收支平衡,結束了四年連續赤字的狀況;市場商品供應有所緩和,城鄉人民生活略有上升。整個國民經濟開始從極端困難的狀況下擺脫出來,出現了從下降到上升的決定性轉折。恢復的速度大大超過人們原來預期的目標。事實證明:中國共產黨在這個時期確定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和采取的有力措施是正確的,是符合實際情況的。這是中共中央領導集體和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結果,作為政府總理的周恩來為此嘔心瀝血地做出的巨大貢獻也是有目共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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