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匠與李茂盛，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

一直以來，兩家關系，雖然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差。王鐵匠個子不高，情商很低，是出了名的老實人。而李茂盛呢，不僅長得富態，人又聰明。無論走到哪里，誰都搞不過他。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李茂盛很滑頭。總是要把王鐵匠推到前面去，做擋箭牌甚至替死鬼。每次遇上這種情況，王鐵匠也很清楚，李茂盛耍心眼。但他一方面顧忌李茂盛是里長，另一方面又想到大家是鄰居。也就沒去計較。可是頭開錯了，后來想扭轉就扭轉不過來。如果王鐵匠的虧，吃得實在太大了，他就在背后發發氣，罵罵娘。然后一個人在家里悶上幾天，氣就消了。

附近的人，都知道王鐵匠受李茂盛許多氣。但他還是心甘情愿要聽李茂盛指揮。只怪他沒個性。也可以說叫沒脾氣。明明就是經常都吃虧，可他偏偏還要圍著李茂盛轉，誰也拿他沒辦法。

這兩年，李茂盛得寸進尺，又對麻大嫂有了非分之想。為了把對方拿下，他故意與王鐵匠走得很近，還偶爾拿點糖給王鐵匠嚼。

雖然王鐵匠沒有察覺，可老天爺就是不給李茂盛找吃的機會。

事實上，無論是誰，無論做什么。如果有一天，突然發覺自己一直沒有搞出成就來，就要好好檢查一下：或許自己的做法，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優點，甚至還有可能是阻礙自己發展的致命性弱點呢。

事到如今，王鐵匠的腦袋瓜子還是一個字——昏。自己情商低，偏說別人投機取巧。他不僅錯把自己的缺點，看成了優點。還把別人的優點，看成缺點。所以在苦頭山，隨便他怎樣打拼，最終也搞不出成就來。

再看人家李茂盛，那就不同了。

到了苦頭山以后，他根本不怕別人說他臉皮厚，經常與陳駝背兒、張子山、張金山和李瞎子幾家來來往往。因為嘴巴兒甜蜜，很快就把陳駝背兒他們幾家人的關系，拉得很近。

實事求是講，嘴巴兒甜的人，處處都會撿點便宜。

當然，李茂盛得勢了，什么王鐵匠呀，陳光光呀，李紹清呀，還有趙老三呀，陳歪嘴兒呀……也就全都跟著沾了光。

話說這天，天氣異常寒冷，一陣風吹，雪花飄飄。

王鐵匠老婆麻大嫂，心里很不高興。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還把家具摔得砰砰響。王鐵匠躺在床上，偏著頭，不開腔。麻大嫂更是火冒，嘴巴一張，就給他吵了起來：

“一天到黑，只知道睡。你看還有誰的老婆有我窩囊？這么冷的天氣，穿薄薄一層，冷成鬼樣子。還有偏腦殼兒，你看吧，搞來青臉消瘦，蜷在那里一動不動。你這個當爹的，摸著心口想一下吧，夠格么？誰都知道，空手出門，抱財歸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照顧好。你呢？早知是這樣，我怎么也不會嫁給你。”

“吵得心焦……”王鐵匠被老婆臭罵，心里難受，一個人嘰嘰咕咕道，“你沒眼睛呀？沒吃沒穿，我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戰亂嘛，又不止我一個人是這個樣子。”

“什么事都往戰亂身上推，早就知道你要找這個借口了。”

兩口子吵鬧一陣，王鐵匠也開始反省起來。自己搞了半輩子，還是一個叫花子模樣。是不是自己的做法，真的不對呢？王鐵匠在頭上捶了幾下，心里道：不對不要緊，不改才不行，趁現在還來得及。

說實話，這么多年了，確實沒人給王鐵匠指點過。他一直是糊里糊涂。要不是這一次，老婆罵他一頓，他也想不到自己的缺點上面去。

“懂了。”

“懂了就好，響鼓不用重錘。”麻大嫂抬頭看了看天，說，“這會兒沒事，出去背點干柴回來，燒一堆火給偏腦殼兒烤一烤。”

“山上的柴都是濕的，哪里去拿干柴呢？”

“西南方向的河坎上方，有條羊腸小道。進去轉幾個彎，沒有多遠，有個山巖。前段時間，我砍了一些柴火，放在巖腳下面。前天我去查看過，都干了。”

“好吧。”王鐵匠拿著棕繩，說，“這次，就讓你們母子倆，好好享一次清福。”

王鐵匠走出他們用茅草樹枝搭建的小屋，依照老婆給他所指的方向，穿過村子，往西南方向走去。他剛轉過一個彎，就看見李茂盛和李紹清，吆著幾只山羊，迎面走了過來。

“咦，李大爺。”王鐵匠說，“你兩叔侄，買這么多山羊呀？”

“是嘛。”李茂盛說，“我正要來找你，你真就來了。”

“一只，兩只，三只……”王鐵匠把山羊數了數，“一共九只呢。”

“看來你王鐵匠，”李紹清譏諷他說，“還是識數嘛。”

“盡都肥壯，”王鐵匠贊揚說，“真不錯。”

“既然要買，”李茂盛說，“肯定要買好的嘛。”

“你們兩叔侄，說什么呢。”王鐵匠羨慕地說道，“這次，肯定吃得很舒服。”

“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李茂盛把眼珠一轉，說，“你就不想一想，人家陳駝背兒、張子山，他們幾家人，對我們那么好。快過年了，不該孝敬孝敬人家是嗎？”

“你的意思，”王鐵匠問，“要送山羊給他們……”

“算你聰明。”李茂盛說，“好處大家都得到了。我就明說，買山羊送他們，錢要大家出。”

“大家出？”王鐵匠瞪著眼睛，非常驚訝。你事前應該跟我們通個氣嘛。“李大爺，不說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困難。一家人吃飯都成問題，到哪里去拿錢呢……”

“你說什么，沒錢就算啦？”李紹清在一旁黑著臉色說，“胎神。占便宜成習慣了是嗎？”

“怎么辦嘛？我又沒法。”

“那這樣嘛，”李茂盛說，“你來做一點事情，總可以吧？”

“做一點事情？”王鐵匠問，“什么事情……”

“不行。‘火燒’他在壩上，‘水來’他在坎上。次次都不出錢，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李紹清不同意。“這些山羊，都是用錢買來的。反正幺爸那股，他就不出了。陳光光、趙老三、劉青云、陳歪嘴兒，還有你，我們幾家人平攤。”

“平攤？”

“是呀。”

“我包包里面，真沒有銀子。”

“沒銀子就記賬，反正利滾利，大年三十一起算。”

“李紹清，你還是不要把泥鰍黃鱔扯來一樣長。人家王鐵匠，又不是外人。”李茂盛說，“讓他做一點事情算了。”

“你看人家李大爺，就不像你那樣，不講交情。”王鐵匠說，“你做過好事，我們心里還是明白，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嗎？”

“好好好，不說了。”李茂盛說，“你把這幾只山羊，給陳駝背兒他們挨家挨戶送過去，關好，就算完事。”

“對嘛。”王鐵匠剛剛答應下來，又忽然覺得不對。他一怕李茂盛哄他，二怕麻大嫂罵他。加上山羊又沒拴著，于是又反悔說道，“唉，不行不行，萬一山羊走丟了，我可賠不起。”

“逋兒迸。”李茂盛把眼睛一瞪，嚷著道，“你就這么不識抬舉呀？占了那么多便宜，還嫌不夠。喊你出錢你說沒錢，喊你跑路你又害怕賠本，那不是白拿白吃？”

“不愿意做事可以。從今天起，你就別在苦頭山住了，隨便你搬到哪里去，與我們無關。”李紹清威脅王鐵匠。“太滑頭了吧，這么不像話。”

王鐵匠埋著腦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敢說話。

“淘氣鬼呀，幾十歲了，還那么小氣？”李茂盛心里有鬼，只怕適得其反，又和和氣氣說道，“跑一點路有什么嘛，趕緊去，其他話就不說了。”

王鐵匠想，李茂盛是當官的，使嘴很正常。再說幫忙送送山羊就不用出錢，有什么不可以呢。“可是怎么送呢？九只呀。”

“他們一家兩只，還剩一只，你把它吆回去。我做事情，從來都不摳搜，早就把你考慮進去了。”

“我把它吆回去？該我要……”王鐵匠想了想，說，“這些東西我吃不起。不要不要。”

“小心眼。”李茂盛說，“誰喊你出錢嘛？”

“不，要吃，我以后有錢了，自己買。”

“現成的東西你不要，還要以后自己買。”李茂盛火了，“吆回去！要是不吆回去，看我李大爺發脾氣喲！”

王鐵匠知道李茂盛心黑，始終不敢相信。

“還真沒見過這么傻的人。”李紹清說，“好處給你都不要。”

王鐵匠還想推。

“沒時間跟你那么多廢話，我們還要去看一看有沒有小牛。準備買一頭以后耕地。你趕快把山羊給他們送過去。”李茂盛把王鐵匠遣得動，也把他算定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就不要活人了。”

“怎么可能呢？”王鐵匠接過枝條，說，“我做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不是認認真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