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嚇悚了,腦子里就完全沒去多想。
她跪在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頭。“大爺……饒了我們吧……大爺……饒了我們吧……”
云三嫂不斷懇求,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走到她面前,真就停住了腳步。她想:難道就因為幾句膽小怕事的軟話,棒客的心就軟了嗎?
云三嫂正在懷疑,忽然發覺剛才都還叮叮咚咚地響嘛,怎么在忽然之間就清靜起來了呢。于是她瞟著眼睛一看:原來李幺姑、張幺娘、黃大嫂、郭二公子、劉扁嘴兒他們,都跪在了地上。再一覷,連陳秀才、劉裁縫、竄臉胡、孫大貴、邱茶壺這些大男子漢,也跪在了地上。至此,云三嫂方才覺得,好漢不吃眼前虧。膽小一點,說不定還是好事呢。
云三嫂聳了聳肩膀,麻著膽子說道:“這位大爺,剛才如有冒犯之處,弱女子賠不是了?!?
說著,云三嫂直起腰來?!澳銈冇兴恢剑覀兌际橇魃逞哌^來的苦命人。老老少少,實在可憐得很。我身后這些幾十歲的老父老母,接連幾天,連稀飯湯都沒喝上一口。腸子都餓來粘在一塊了,就算不打死他們,也撐不了多久呀。”
聽云三嫂一番言語,棒客們都把目光轉向了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
對棒客來說,最忌諱的就是心不狠,手不辣。但今天,他們確實手軟了。因為他們與跪在他們面前的所有人,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正縣西北二門的鄉村里。
九月間,他們躲避戰亂,流落到此,殺了羅青山等人,奪了房產,占了村子。白天,他們只讓少數人在外活動,多數人則躲在隱蔽處。一有風吹草動,就傾巢出動。
當流沙堰的鄉親們來到鼻梁崗后,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心眼頗多,他生怕大家知道他們的底細,會以同樣方式搶奪他們的村子。他帶人從鼻梁崗趕到八層寺,并非僅僅為了搶劫財物。更毒辣的是,他想把鄉親們關進寺廟的破房中,一把火通通燒死。
但云三嫂的一番言語,讓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沒隔多遠的鄉親。他隨即掃視一番,果然看見楊郎中也在其中。
三年前,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身患重病,是楊郎中把他從鬼門關前拉了轉來。不然,他的骨頭,早已打得鼓響了。于是,他主動終止了他兇殘的計劃。
“不好了,不好了。”忽然,陳二嫂在背后大聲吶喊起來,“曹二爸他……他……”
“曹二爸?”云三嫂明明知道曹興發傷勢嚴重,但她還是回頭假意問道,“他怎么了……”
“他……”陳二嫂哭著道,“他不行了……”
“你說什么?”云三嫂又大聲問道,“你說什么……”
旁邊有人說道:“她說曹二爸不行了?!?
“呀喂吶,我的天唉!”云三嫂趁勢抬頭說道,“你看吧,我們領頭的曹二爸都不行了,請這位爺放我們一馬吧。”
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聽見“曹二爸”三個字,簡直就是如雷貫耳??梢哉f,在正縣西北二門,就算幾十歲的老人,也幾乎沒有一個不尊稱曹興發叫曹二爸的。
曹二爸名下的人,絕對不能欺負!
“懂了。就說到這里,明天太陽上山之前,你們必須離開這里。今日之事,不得向外人提起,否則,休怪我們無情無義?!?
身材偏瘦的高個子棒客,是棒客中領頭的人。丟下一句話后,便與他的同伙們一起下山去了。
黃昏,山野里狂風大作,就像要把八層寺掀翻似的。曹興發不行了,大家都來守著他。
“二爸,二爸!你醒醒,你醒醒。”良補鍋匠、楊郎中、陳秀才、陳紙匠,他們不停地吶喊?!岸郑职ァ?
大腦殼兒在哭泣,馬馬兒在哭泣,云三嫂在哭泣,郭二公子在哭泣,在場的許多人都在哭泣。
“李大爺,曹二爸不行了?!蓖蹊F匠從人群中出來,對李茂盛說,“你不去看他一眼?”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李茂盛睖了一眼,受他那么多年的氣,不咒他早死,就算對得起他了,還要我去看他?
王鐵匠白了一眼,在心里罵道:龜兒子,一點沒有人情味兒。人都快要死了,還嫉恨人家,真是卑鄙!
天,麻麻黑了。楊郎中守著曹興發,又不斷抬頭注視著大開的廟門。因為江泥水匠、何老二、馮水生,他們吆著毛驢兒走出山門的時候,楊郎中與良補鍋匠、黃篾匠幾個正抬著曹興發。沒有跟隨楊大嫂一起沖出廟門去,與老婆孩子分散了。這會兒,雖然棒客走了,可他又擔心起家人來。
曹興發沒有咽氣,楊郎中想跑,又忍不下那個心。這里面畢竟只有自己是郎中。當然,就是守著曹興發,楊郎中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因為手里沒有藥。但是,如果他跑了,鄉親們肯定就要咒罵他。
這邊,如果楊郎中不出去找人。老婆孩子,百分之百要埋怨他。他心里七上八下,難受得很。
天擦黑時,曹興發終因失血過多,獨自走了。楊郎中方才說道:“良補鍋匠,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外面,我想出去尋一尋,這里你多操一點心,你看行嗎?”
“去吧,還有郭二公子、周大爺,他們也跟你一樣,一家人分散了。兩頭都互不清楚情況,很心焦?!绷佳a鍋匠說,“但你尋沒尋著楊大嫂她們,都不要忘了扯個回銷。”
“知道,先就說好的,在前面樹林里等我們。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多久就轉來了?!?
楊郎中與郭二公子、周大爺等人走出廟門,快步往山下跑去。他們沒走多遠,就見江泥水匠他們上來了。
其實這是棒客們設好的圈套,他們故意放走吆著毛驢兒的少數鄉親,把大多數人堵死在古廟里面,讓大家頭尾沒法照應。江泥水匠他們出門以后,直接就到說定的樹林里去等候鄉親們。樹林里倒是比較隱蔽,可這是古廟附近唯一的樹林,棒客們斷定他們要到里面去藏身。
江泥水匠他們剛剛鉆進去,就被事前埋伏在里面的棒客搶走毛驢兒,還挨一頓家伙。江泥水匠他們遭遇搶劫,逼迫離開林子,返回古廟來與鄉親們匯合。他們走出林子不遠,又見一群棒客從古廟方向迎面跑來。大家害怕,就伏在巖邊,躲了一陣,方才慌慌張張跑了出來。
何老二哭著道:“師傅,我把毛驢兒丟掉了,我錯了?!?
楊郎中說:“丟就丟吧,只要人沒受苦……”
楊大嫂說:“誰說沒受苦?龜兒子些把我們打得鼻青臉腫。這些棒客,跟軍兵又有什么區別呢?真是老鼠鉆風匣——兩頭都受氣?!?
周大大說:“你們可能不知道,其中一個是我娘屋那邊的人,我認識。所以他們下手就要輕一些?!?
黑臉娃兒也說:“是的,他們搶我的毛驢兒,還是沒有打過我?!?
“周大大、黑臉娃兒說對了,大家都是沒隔多遠的人?!睏罾芍姓f,“其中幾個,我還給他們治過病呢?!?
“難怪。”江泥水匠說,“我還以為馮水生告饒了,就不搶他身上的東西。”
“可不是呢,是我把東西死死吊著不放,差點就把手臂給我扭斷了?!瘪T水生說,“不然,一樣完了。”
“毛驢兒掉了,”郭二公子說,“如果再把馮水生身上的東西搶走,我們就真倒霉到了極點?!?
關鍵時候,張端公走了,曹興發也走了。有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有的人卻在底下搞起了小動作來。
在大殿旁邊的階沿上,竄臉胡、孫大貴、黃篾匠他們坐在地上,靠著柱頭,咕嚕咕嚕聊個不停。孫大貴心里有想法,他便試探性地問旁邊兩個說:“現在,有沒有人出來領頭呢?要是沒人領頭,下一步就喊難呀?”
“這還需要說嗎?”竄臉胡隨口說道,“當然是李茂盛嘛。”
“李茂盛,”孫大貴把腦袋一甩,說,“去去去,瞧不起他,這個人不行!”
孫大貴不喜歡李茂盛,是因為孫大貴的每一招,幾乎都要輸給李茂盛。說私心雜念,兩個人都有一拼。但是,人家李茂盛當過里長,有得天獨厚的資本擺在那里。而孫大貴呢?只做過一點小生意。做生意嘛,不賺錢都還算可以,畢竟沒有虧??伤亲稣郾玖说难?。在人事關系上,孫大貴就大打了折扣。不過,孫大貴卻比李茂盛顯得胸有城府。表面上,他一點不表現出來。不知道他底細的人,還以為他的人品很不錯。
黃篾匠是槐樹碥的人,他與孫大貴相隔很遠,自然不了解他的性格,便老老實實說道:“怎么辦呢?問題是找不到人嘛?!?
孫大貴說:“你錯了,一百多個人,連一個領頭的都找不到嗎?我就不相信。”
黃篾匠想了想,說:“那就只有良補鍋匠?!?
“你說對了?!备Z臉胡也覺得,“我看良補鍋匠還真行,做事實在。雖然他固執一點,但他直腸子性格很好打交道。你看吧,連曹興發都非??粗厮??!?
“措?!睂O大貴見兩人都在抬舉良補鍋匠,便撇了一下嘴巴,說,“他這個人,跟李茂盛一樣。心術一點不正,吃蛇都嫌短。如果他來承頭,不坑死你才怪。”
黃篾匠摸不透孫大貴的心里面究竟是怎樣想的,反問一句說:“是不是哦?”
孫大貴說:“你慢慢就知道了?!?
接著,他們又扯到其他人身上去,可在孫大貴眼里,個個都不行。黃篾匠方才發覺孫大貴心態有問題,繼續聊下去沒有意思,就主動把話題引到了側邊去:“孫大貴,你知道剛才那個女子嗎?”
孫大貴問:“你說那個跪在地上磕頭的女子?”
黃篾匠說:“我看她還相當不錯?!?
“怎么?”孫大貴聽黃篾匠又佩服云三嫂,心里面就有點不舒服了,“難道你要喊她出來領頭是嗎?”
“怎么可能呢?”黃篾匠說,“連她是哪里的人,我都不知道。”
“就是嘛,一個遠門都沒出過的婦女,她來領頭?”孫大貴用挖苦諷刺的口吻說道,“逗客笑還差不多?!?
竄臉胡問:“她是哪里的人呢?”
孫大貴說:“就我們那邊張廚子的老婆,大家都喊她云三嫂?!?
“原來是你們那邊的人呀?”黃篾匠終于明白了,“這次,幸好她會說話?!?
“不光會說話,人家還有點膽量哦?!备Z臉胡說,“要不是她,可以說,今天不知要搞成什么樣子。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禍。這話一點不假。”
黃篾匠說:“女人有本事,可男人太差勁了……”
“她哪有什么男人喲。”孫大貴說,“男人早就死了?!?
“死了?”黃篾匠吃驚地說,“難怪?!?
“黃篾匠?!备Z臉胡又問,“接下來,我們往哪里走呢?”
“不知道呀,你我兩個,本來是跟馬子山一路的,心想這邊計劃周全一點。再也沒有想到,反而搞得這么狼狽?!秉S篾匠后悔說,“看來這個人,真的不能想得太多了?,F在還把大家都連累?!?
孫大貴探口風,黃篾匠與竄臉胡始終沒有抬舉他,便撐起身來,說:“算了,我們到那邊去聽一聽,看他們又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