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停下休息，馬馬兒也想打一點水喝。

可李茂盛與大舌頭兒，恰巧坐在路口上。他不敢從他們面前經過，便繞個圈子往河邊走去。他沒走多遠，乍見旁邊有條羊腸小道，小道上還有新鮮腳印。他想：既然有新鮮腳印，前面不遠的半山腰上肯定有人。于是，他改變主意，順著羊腸小道，討要吃的去了。

馬馬兒下了一個小坡，上了一道高坎，眼前果然是幾戶人家。馬馬兒上前敲門，沒人應答，他就走到后房去。后房旁邊，拴著兩匹黑馬，地上有個布袋，布袋里面裝著胡豆。看樣子，足有十七八斤。

后房有扇窗戶。窗戶高過他的頭頂。他估計室內有人，便抬起頭來，向著窗戶，可憐巴巴說道：“大老爺，行行好吧，把你的胡豆給我一點吧。”室內沒人回應，馬馬兒又提高聲音喊道，“大老爺，行行好吧。我許多天沒吃過東西了，把你的胡豆給我一點吧……”馬馬兒連喊幾遍，還是沒人應答。他便把旁邊堆放的柴草，搬一捆墊在腳下，巴住窗臺，往里一看。原來里面沒人，只掛著幾把明晃晃的大刀。

看見大刀，馬馬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立即跑到大樹后面，藏了起來。馬馬兒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他一想起大刀，那厭恨之火就油然而生。那么多鄉親，不正是死在這些大刀之下嗎？馬馬兒觀察一陣，不見動靜，便在心里道：

“這里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沒人……那些大刀……大刀是殺人的呀。殺人……殺人……殺人的人應該不是好人！既然不是好人，這些胡豆……我還遲疑什么呢……”

未經許可，馬馬兒從來不拿別人的東西。但這一次，他一點也沒猶豫（一來他肚子餓得難受，二來他深信那些使用大刀的人，不是好人），就輕手輕腳，走到馬槽旁邊，左右覷了一下，便提起半袋胡豆，跑到了房后山上的林子里去。

再說待在三岔路口休息的鄉親們，有嗅覺靈敏的，早聞到了甑子腳下焦乎乎的氣味。曹興發也聞到了，他聳聳鼻子說：“多半是里面的人，煮早飯把甄腳燒焦了。”

劉裁縫說：“既然有人煮早飯，那就說明山里面沒有軍兵騷擾。”

曹興發也贊成劉裁縫的看法，可他將將點了點頭，就忽然聽見岔道那邊，傳來了叮叮咚咚的腳步聲響。

“聽見沒有？是跑步聲。還不止一兩個人呢。”雖然沒看見人影，但曹興發已經意識到了，有問題！于是，他慌忙說道，“說不定……不行……我們走……”

“不好！”邱茶壺也察覺到了，“趕快走！”

鄉親們很快站起身來，只見岔道那邊，幾十個軍兵提著長槍，飛一般地沖了過來。

曹興發哪里知道，里面的幾戶人家，早被軍兵殺害。他們的房屋，已成了軍需物資臨時倉庫。駐扎那里的軍兵，不光守護、轉運軍需物資，還負責設卡檢查，禁止行人通過。近因正縣出事，大部分軍兵抽調走了，只留六七十人在此看守。軍兵狠毒，手段極端，只要有人經過路口，就會遭搶遭斃。

今天天還沒亮，又有三十來個軍兵，護送物資到陳州去了。曹興發他們在路上看見的死尸，正是運送物資的軍兵殺害的路人。

當一兩百個鄉親，從東方上過來的時候，已讓哨兵發現。但此時軍兵人少，他們害怕軍需物資反遭哄搶，不敢貿然行事。李茂盛和李紹清堅持要在路口休息，軍兵方才決定，利用有利地形，突然襲擊。

眾軍兵一路砍殺，鄉親們四處逃散。正在河邊和快要走攏河邊取水的人，看見坎上鄉親遭遇襲擊，頓時嚇得屁滾尿流。楊郎中和郭二公子他們離大伙較遠，一看情況危急，便吆著毛驢兒，跑到了山上去。曹興發吼叫幾聲后，護著兒子大腦殼兒，很快跑到了山坡上。當他正要把兒子推到樹叢里面藏起來（然后去搭救那些被軍兵追殺的人）的時候，忽聽背后有人驚叫。他回頭一看，是周三三、厚嘴皮、水娃子、楊爬海幾個小家伙，爬不上山巖。情況危急，他顧不上兒子了，轉身一跳，跳下巖石，向幾個孩子面前跑去。

曹興發動作敏捷，接連幾個彈跳，就下了幾道高坎。又眼疾手快，抱上幾個孩子。孩子們倒是逃脫了，可他卻叫軍兵抓住小腿。接連挨了幾刀之后，倒在了地上。

良補鍋匠從河邊跑上坎來，老遠看見曹興發受傷了。他從樹叢旁邊繞過去，一把將曹興發甩在背上，就與何草鞋一起向山上跑去。

“良補鍋匠……你們走吧……”曹興發說，“不要背我了……會詿誤你們的……”

“詿誤我們？”良補鍋匠斬釘截鐵說道，“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不可能丟下你不管嘛？”

軍兵殺來，搞得最差勁的，要數李茂盛了。他一口氣跑到山巖腳下，抓住幼樹，一把就將大舌頭兒提上了半人高的大石上。就在他再次往上提他老婆李王氏的時候，腰部一躬，臀部一抬，卻把旁邊張端公撞下了巖石去。不過，李茂盛一點不知道他把張端公害慘了。

張端公掉下巖石，恰遇軍兵長槍戳來。天下所有的端公，都預測不了自己的命運，張端公自然也不例外。李茂盛一家人倒是跑脫了，可張端公當場就死在了山坡上。張幺妹與徒弟黑臉娃兒站在不遠處，親眼看見自己的親人，被軍兵殺害，傷心地痛哭了一場。

在混亂中，云三嫂拉著婆婆，拔腿就往山上跑。他們跑了一陣，云三嫂發現旁邊只有狗娃兒、黃幺娘、李幺姑和陳二嫂，卻不見了馬馬兒。云三嫂臨走時給馬奶奶許下承諾，要幫她照顧馬馬兒。這下沒人，她放心不下，便大聲吶喊道：“馬馬兒！馬馬兒！”

誰知她這一喊，引來軍兵緊追不放。

張婆婆年邁體弱，很快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要兒媳婦帶著孫兒趕緊走，可云三嫂怎么也不肯丟下婆婆。上了山坡后，張婆婆已經沒了力氣，云三嫂又使勁拖著她跑了一段距離。眼看軍兵已經近了，張婆婆見勢不妙，使勁一扽，脫掉手臂，大聲吼道：“我可以死，孫兒必須保住，你們母子倆快跑！”

說完，她反身撲上前去，死死抱住軍兵大腿。云三嫂沒有料到婆婆要來這招，她一把推開兒子以后，回頭去拉婆婆。可李幺姑、陳二嫂猛地把她抓住，捏著不放。很快，她就被兩人強行拖進林子里面，按在地上。

其他鄉親，被軍兵攆上山后，分散而去。幾十個軍兵，畢竟人太少了點，殺了一陣，只好收兵。

李茂盛跑上山后，在樹林里看見了王鐵匠和其他鄉親，他怕大家找他麻煩，給他過不去。因為是他堅持要在三岔路口休息，才遭遇軍兵的，就惡人先告狀。

“龜兒子張端公，簡直是害群之馬。我們走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他偏要喊大家停下休息。這下如何吧？弄死這么多人，我看他怎樣給大家交代。”李茂盛知道，在所有人中，曹興發威望最高。冤枉他不會有人相信，只好把臟水往張端公身上潑。“我早就說這條路不能走，他偏偏不信。王鐵匠，你說是不是嘛？”

“你什么時候說過這條路不能走？”王鐵匠知道曹興發受傷了，張端公遇害了。心里本來就很難受，一聽李茂盛為了轉移視線，編造謊話，冤枉他人，便火冒三丈，“你還真是未卜先知呢。”

李茂盛的本意是想甩脫責任，要王鐵匠配合他唱個雙簧。誰知王鐵匠不但不配合，還當著那么多人揭他的底。李茂盛眉頭一皺，便給王鐵匠吵了起來。

陳歪嘴兒看見了，傻乎乎地跳出來幫狗仔打和聲：“你想怎么樣？你想怎么樣？要打是嗎？我都還在這里呢。顫花兒，打狗也不看主人家，簡直不懂事……”

“呸！你胡說什么？”李茂盛嗖聲把手掌一揚，“謹防給你幾耳光了！活寶器。”

“你怎么要反過來打我呢？幺爸，我在維護你嘛。”

“鬼請你維護我，給我滾遠點！”

“幺爸，別給他一般見識。”李紹清與陳歪嘴兒畢竟是郎舅弟兄，他不得不出來把李茂盛勸住，“他不會說話，你會聽話……”

陳歪嘴兒還想爭辯，李紹清強行把他趕走了。但陳歪嘴兒心里很不服氣，一路走一路吼：“是活寶器哦，你看吧，我是活的，肚子這么飽，嘴里還在出氣呢。”

李茂盛經常都可以把王鐵匠搞定，可這段時間不靈了。李茂盛也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叫陳歪嘴兒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傷他的臉。李茂盛心里簡直不是滋味，陳歪嘴兒走后，他又回過頭來，嚷王鐵匠說：

“翅膀真的長硬了，敢給我李大爺對著干。明明我前天就給你說過，這條路走不得嘛……”

“李大爺，我們昨天才被軍兵逼到這條路上來的，你卻在前天就說這條路不能走，還真神呢。”

“親口對你說的嘛，不認賬是么……”

“好好好，前天，前天。”王鐵匠終于讓了李茂盛。“明明張端公就遇害了，還怨這怨那，火上澆油。神經病。”

還好，王鐵匠最后那句說得小聲。又是把頭扭開以后說的，李茂盛沒有聽見。不然，他肯定要氣得直跺腳。但是，李茂盛已經知道，張端公遇難了。

而且，還是他把人家害了的，方才閉著嘴巴，退到了旁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