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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645年1月1日,二更時辰。

流沙堰村子及其附近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邊很遠很遠的曹王壩遷徙而去。為了不讓軍兵發現,曹興發和張端公定下規矩:不啼哭,不吼鬧,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簍子,盡量不讓家狗同行。若有家狗偷偷跟來,必須摘下鈴子……

大凡遷徙,都免不了要帶許多東西。除了大樣家具,糧食、種子、鍋碗瓢盆、衣服褲子,被蓋蚊帳、鞋帽雨具,能帶的盡量帶,能搬的盡量搬。身強力壯者,或推著車子,或挑著重擔。體弱力微者,或拉著車子,或背著包袱。反正所有人,都不打空手。

云三嫂身上背著沉重的包袱。她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來,望了望黑夜里的村子。心潮頓時涌動起來:

在這月黑風高的夜里,

我就只有這么一點可憐的勇氣。

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

我蒙上面紗選擇了逃避。

你可以憂傷,但不要懷疑。

當我掠過你的殘垣,

沖破那無聲無息的樊籬。

有一種陰森,有一種凄迷,

是不是讓你難以想象,

是不是讓你不可思議?

靠近我吧,我已經伸開雙臂,

好想撲進你的懷中,嗚嗚哭泣。

山河破碎,烽煙四起,

不敢說斷魂橋頭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與肉體。

但你那一聲嘆息,已經

悄然暴露了不為人知的真相與秘密。

于是我驚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這樣放棄。

本想守候你,轉身,

卻發現曾經走過的路上,

全是帶血的荊棘。

我想還原你的那一段歲月,

可又越不過時空的邊際。

在山那邊的世界里飄蕩的幽靈啊,

即使你的淚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記這片傷心的土地。

人生,總有許多的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蕩蕩,

至少還有你,重重的擱在我

碎了的心底。如果有一天能夠回來,

我一定要在你的墳前,

續一炷青香,道一聲安息。

如果這一去成了永別,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邊,

隨時勾起痛苦的回憶……

走了兩三里路,穿著單層褲子的良補鍋匠追了上來,他吶喊一聲,大妹子,就沖到了前面去。

楊郎中是楊家林的人,出于職業的原因,他不僅帶著生活用品,還帶了一些怎么也舍不得丟棄的醫書和草藥。徒弟何老二,妻子楊大嫂,每人背個包袱,走在旁邊。兒子強疙瘩兒,趕著毛驢兒,跟在后面。

郭二公子出身大戶人家,奶氣未脫,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頭,顯得有些精神不振。黑臉娃兒和張幺妹背著東西,一前一后,與郭家那頭瘦弱的小毛驢兒一起前行。

馮水生挑著擔子,為了避免汗水流進眼睛,他事先做了個草箍,戴在額頭上。

郭家大黃狗追來了。不過,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遷徙,它緊緊跟著它的主人,一路上,從不輕易吠叫一聲,哪怕只是輕輕的一聲。

郭大娘腳上有癥,走路蹣跚,背上東西雖然不重,卻搞得非常費勁。侄兒子邱茶壺,要不要又在旁邊扶她一把。兒子郭大漢兒、干兒子孫大貴,吊了幾丈開外,走得不快不慢。

李茂盛直到傍晚,都還抱著當里長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怎么也把他說不服。后來侄兒子李紹清過來勸他一陣,又聽說王寡婦死了,才跺了幾個腳頭,氣沖沖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擔子,混進了遷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雖然走了,但他腦子里面有個疙瘩,始終解不開。軍兵們為什么總是這么兇殘呢?軍兵們為什么連我這個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過呢?他開始埋怨起來:“龜兒子些,你們這樣亂來,誰不咒罵你們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他的親戚,以及和他相鄰的幾家人外,很少有人理會他。可是,曹興發和張端公就不一樣了。他們嘔心瀝血,盡心盡責地照顧、指揮遷徙的鄉親們。兩人每到一處,總有許多人問這問那,自覺自愿聽從他們的安排。

陳秀才呢?他是個讀書人。不僅生性膽小,還體力很差。背上背著東西,始終搞不好。摸黑走路,一個個都比他走得快。

“太差勁了吧。背那么一點東西都跟不上,往后老婆孩子還靠得住你呀?沒有人像我這樣,真的,找個男人沒用處。”

“陳秀才,”曹興發見陳秀才挨了黃大嫂的批評,確實搞得很狼狽,便問他說,“受得了嗎?”

陳秀才聳了聳肩上的包袱,咬緊牙關說道:“還行。”

“如果走不動了,路上我幫你。”

“不。”陳秀才知道,曹興發操心操勞,也夠辛苦的。我一個大男子漢,沒替他操心就夠了,怎能反過來給他增添麻煩呢?“謝了。”

“那你走路小心一點,別把腰扭了。”曹興發還要照顧其他鄉親,回應一句,就到了后面去。

走著走著,狗娃兒悄悄問道:“媽,我們什么時候回來?”

云三嫂回答說:“不知道。”

狗娃兒驚訝道:“聽你這樣說來……那……那只女貓怎么辦呢?還有幾只小貓呀……”

張婆婆說:“保命都難,顧不上那么多了。”

“乖,少說一點話好不好?你看大家,都沒有說話。”

狗娃兒回過頭來看了看,旁邊的周大大、黃幺娘、馬馬兒……盡都埋頭加油走,真沒有說話,便閉了嘴巴。

鄉親們一口氣走了幾十里路程。曹興發擔心后面步伐不快的人,跟不上大隊人馬,把隊伍拉得太長了。便快步沖到前面,叫張端公等人退到樹林里面,停下等一等。

接近半個時辰,后面的人陸陸續續上來了。

曹興發與張端公找到良補鍋匠、邱茶壺、楊郎中和另外幾個比較活躍的人,詢問一番,發現還有羅金山、馮老四、孔麻子他們幾家人,沒有跟上來。張端公便給良補鍋匠、楊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放下包袱,又原路返了回去。

張端公他們走了兩三里路,仍然沒有看見羅金山幾家人的影子。大家不知道羅金山他們,究竟是臨時改變了主意,還是有其他什么原因。總之沒人,就返回了樹林里來。

這時,天已麻麻亮了。

曹興發對張端公商量說道:“估計這個時候山口那邊沒軍兵,我們抓緊時間走過去。如果他們上來了,羅金山和馮老四,都知道我內兄他內弟家的路,自然會追上來的。”

“可以。”

“我走前面,”曹興發說,“你來斷后。”

“行。”

大家正要起身,忽見前方人影晃動。

曹興發、張端公大吃一驚,蹲下身子仔細一看。原來是西門外面,馬塔子附近的鄉親們。領頭的人是馬子山,約有八九十人。雙方都有很多相識的人,大家打過招呼,問了去向。馬子山名下的鄉親準備再往前面走十余里,從另外山口進山,去投親靠友。

他們中間的黃篾匠、陳老幺、宋老二、李黑臉、江駝子、鄭麻子和竄臉胡幾家人,以及往天被軍兵毒打過的小朋友劉扁嘴兒,和他的鄰居陳老女兒,與這邊的許多鄉親只隔一根田坎,感覺這邊的人稍微熟悉一些,主動站了過來。而與曹興發隨行的王矮子、譚老四、蔣樹山和朱子才,他們與馬子山那邊有要好的親戚朋友,也站出來與曹興發、張端公打過招呼,改隨馬子山一路走了。

曹興發、張端公這群人,與馬子山他們分手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面了。后來只聽說他們去了四河川一帶。

鄉親們又走了一陣,就到了斷崖山口。山口果然沒有軍兵,大家順利通過。進山的路,坡坡坎坎。走著走著,大家便聊了起來。

王鐵匠問:“曹二爸,這次是怎樣安排呢?”

曹興發說:“先去鼻梁崗,再到曹王壩。”

劉裁縫問:“說是曹王壩很適合居家是嗎?”

曹興發說:“是呀,四面都是山,中間是平地。”

邱茶壺說:“就像盆子一樣?”

“對。”曹興發說,“大唐開元年間,我們一個同姓將軍,在那里屯兵戍邊,搞了很多年。后來唐番關系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大片空地,大家叫它曹王壩。”

王鐵匠又問:“你去過?”

曹興發說:“沒有,聽張端公講過幾句。反正是個好地方,就怕別人搶先占了。”

郭大漢兒說:“那我們走快一點,看撿得一個便宜么?”

這時,楊郎中也走了上來,他隨口問道:“曹二爸,再往前走,前面是盤山寺嗎?”

“哪里是什么盤山寺哦?是黃石村。”曹興發說,“原來你還不知道?說你把山里面來挖過藥嘛。”

楊郎中說:“這邊山上,我一次都沒來過。”

曹興發說:“黃石村進去是老鷹巖,老鷹巖再走八里路,就是山楂坪。”

王鐵匠說:“山楂坪?好像以前聽說過。”

曹興發說:“里面住著十幾戶人家,還有一個小店鋪。”

劉裁縫說:“小店鋪我清楚,擔清油換木炭,走那里經過。不過,說是這個小店鋪已經沒有開了。”

“鬼話,兵荒馬亂,誰還敢做生意嘛?”郭大漢兒大聲嚷了劉裁縫一句,“憨子都知道。”

郭大漢兒說話難聽,劉裁縫把頭一扭,就當沒聽見。

曹興發問:“劉裁縫,你什么時候擔過清油哦?”

劉裁縫說:“一兩年了。”

曹興發說:“那現在你就不清楚了。”

劉裁縫說:“本來就不清楚,才走過一次,而且,還是他們帶我去的。”

“我給你說吧,去鼻梁崗,走到山楂坪,大致才走一半路程。山楂坪這邊,路還不算陡。山楂坪那邊,盡是爬坡上坎。什么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豬呀都有。”曹興發說,“到了那邊,只要看見天色黑了,就要謹防。有人吃過虧……”

負重趕路,說話費勁。加上大家提心吊膽,沒擺幾句,都閉了嘴巴。

突然,曹興發大聲說道:“不好,大家注意!”

邱茶壺抬頭一看,原來路邊上躺著幾具尸體。而且,還是軟的。“曹二爸,你看怎么辦?”

“你們都退到旁邊去,等張端公他們上來。”曹興發說,“我跟楊郎中一路,先到前面去看一看。如果有軍兵,就走山上繞過去。如果沒軍兵,待大家到齊了,一鼓作氣走過去。”

大家剛剛散開,李茂盛走來了。他陰陽怪氣嚷道:

“怎么了?怎么了?”

“李大爺……”

曹興發正要解釋,卻聽李茂盛打他官腔說道:“你懂什么……”

遷徙出來,大家都聽曹興發和張端公指揮,一點不理李茂盛。李茂盛心里極不舒服。所以只要曹興發說話,他不是發脾氣,就是將他的君。

“看見沒有?那里。”

“那里,那里就不走是么……”

李茂盛掉過頭來,陡然看見尸體,嚇了一跳。可他已經把話說來沒有臺階下了,便硬著頭皮,故作鎮靜。當然,他更清楚的是,如果曹興發一聲令下,不僅自己身邊的人要往前面走,連自己也要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李茂盛心里道:與其讓你來下令,不如我先安排了再說。

“有死人,說明這里危險嘛。”

李茂盛說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說完他就帶頭走了,加上曹興發沒有阻攔,大家便跟著走了。

轉過山頭,果真沒有危險。

“前面不到兩里路,就是黃石村。”曹興發松了一口大氣,又與大家小聲聊了起來。“那個村子里面的人,非常仁義。有一次,我走到那里,恰遇天黑,又有小雨,準備投宿一夜。結果,他們不但不收住宿費,還殺雞管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都說山里面的人義氣,果然義氣呢。云三嫂在旁邊聽見曹興發佩服山里面的人,便在心里道,但愿我們一路到頭,都能遇上這些好人。

走了一陣,走在最前面的李茂盛他們,在三岔路口走錯了方向。曹興發發現了,大聲吶喊說:

“李大爺!走左邊!你們走錯了,那邊沒路。”

“你看你,這不是成心給我過不去嗎?”李茂盛退下坡來,把曹興發嘮叨一陣,“明明我就不知道怎么走,假意要掉在后面……”

“對不起,李大爺。我們只顧聊天,忘了給你指路。”

曹興發給李茂盛解釋以后,李紹清又故意刁難曹興發說:

“腳都走痛了,休息一會兒么?”

“前面不遠是個河壩,很寬敞。”曹興發說,“計劃把那里去休息,再堅持一下行嗎?”

“逋兒迸。”李茂盛黑著眼睛說道,“你以為我們是鐵做的是嗎?還要堅持一下。”

“曹二爸,”楊郎中見李茂盛兩叔侄心理不平衡,堅持要喊休息,便對曹興發說道,“那就順他們的意吧。”

“好吧好吧。”

曹興發很好說話,楊郎中隨即大聲喊道:

“各位鄉親,大家就在這里休息一會兒。要加餐的,要喝水的,抓緊時間。要解便的,自己找個地方,休息時間只有一兩支煙工夫,大家千萬不要走遠了。”

楊郎中說完,與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臉娃兒一起,把他們的毛驢兒牽到滴水巖飲水去了。

“再走一會兒,我們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興發見大家都停了下來,說,“請大家都把自己的東西檢查一遍。沒有捆好的,沒有拴緊的,抓緊時間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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