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縣衙門里面。
里洪病情,雖然有所好轉,但他一閉眼睛,就做怪夢。里洪心神恍惚,無法理事,讓幕友捏個燙手山芋在手里。怎么辦呢?那么多事情,都急需要他親手處理。
“唉——”幕友長吁短嘆,愁眉緊鎖,心里非常焦急。
一早起來,他急匆匆跑到里洪房間,見料理里洪的差役流著口水,靠墻打鼾。心里道,天都大亮了,還沒睡醒呀?
幕友上前推了一把。說:“老弟,昨晚上,老爺睡好了吧?”
“錘子才睡好了,看見他龜兒子心里就不舒服。”差役腦袋昏昏沉沉的,竟然忘了這是當著里洪的面和幕友說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唐突。萬一里洪沒睡著,叫他雜種聽見了,肯定要給我記一筆在那里。這家伙本來就是——半夜吃桃子,感軟的拿。要是他眉頭一皺,那還了得呀?差役猛地撐起身來,快步走到院子里面,又驚恐地回頭看了看,沒有動靜,才對幕友訴苦說道:“真的,把我搞得太難受了。動不動就驚呼吶喊,‘有鬼有鬼’,簡直把我嚇得要死。天亮了,你看吧,才將合眼,還不知道他睡著沒有。我兩夜沒有睡過覺,靠著墻壁打盹也不敢睡著。眼睛困,天氣又冷。再這樣下去,老天唉,有誰受得了哦?要么,重新找一個人來換我一下吧。要是說半句假話,我都不算人。我真的搞成大傻子了,心里面一點不舒服。”
差役揉著眼睛,呵欠一個接一個,確實很可憐的。
“好嘛,你先把老爺藥給他溫熱,等他醒來服用。”幕友還算和藹,說話也很客氣,“等一會兒,我重新找個人來替你。可以吧?”
護理里洪的差役溫藥去了。幕友立在門外,伸著脖子把躺在床上的里洪看了看。掉過頭來,正好看見前天遭野狗咬傷小腿的差役,走了過來。說:“來,你把老爺守好。今天,其他事你就不去做了。老爺這里,暫時離不開人,你把他照顧周到點。”
遭野狗咬傷小腿的差役,點頭應了一聲,便走到里洪房間,老老實實坐在門前。
幕友又來到廚房側邊,聽見食堂里面,有人正在用餐。幕友走到門口,招呼缺耙子差役說:“你過來,我給你說句話。”
缺耙子差役抬起頭來,看著幕友反問道:“我?”
“對。”幕友把缺耙子差役喊到門外,說,“喊他們,等于喊到木頭棒子。幾個一點不認真,盡都是鬼混。這里面,就數你最實在,有能力。”
缺耙子差役聽到夸獎,受寵若驚。
“你再到城外去走一趟。”
“走一趟?”
“對。前天,昨天,今天,老爺口口聲聲,都說鬼話。這里沒外人,我才給你說句實話,可能他是撞鬼了。你抓緊時間,出去找個端公來,給他跳個大神。”
“這……”缺耙子差役露出為難的樣子。
“不要緊。”幕友給他打氣說,“你去吧。”
缺耙子差役領會了意思,很快就把碗里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他換過衣衫,一聲不吭走出門來。幕友擠了個眼睛,小聲說道:“來,揣點銀子在身上。”
缺耙子差役接過銀子,轉身便走。
“等一等。”幕友又交代說,“眼下世道還不太平。端公不是那么好請的,你要多想一些辦法。無論如何,一定要把端公找來。”
“好的。”
缺耙子差役喜歡單獨行事,他依照幕友吩咐,很快出了縣城。這次,雖然缺耙子差役仍是見村子就鉆,見房門就敲。可是,他運氣卻大大不如往天。一路上,連鬼都沒有看見一個,找人,那就不消說了。
走了一陣,缺耙子差役竟然走到了西北方向來。
他怕把時間白白浪費,便停住腳步,左看右看,忽然看見了兩棵高大的楠木樹。看見楠木樹,缺耙子差役就想起馬子山來。因為這楠木樹是一個顯眼的地標。從楠木樹旁邊,順著大溝,往下再走幾里路遠,就是馬子山的家。
在缺耙子差役心中,馬子山相當不錯。大上前天,給里洪尋找郎中,就是通過他才把郎中找到的。
這里離馬子山的家不遠了,缺耙子差役心中大喜,決定再次上門去找馬子山。
他抖了抖鞋里的泥沙,繼續往前走去。
缺耙子差役穿過一座陰森森的墓園,翻過一道土埂子,走過一坪冬水田,很快來到了大楠木樹下。樹上鳥巢無數,白鶴成群。他抬頭望了望,一刻也沒停留便走了。
缺耙子差役沿著彎彎的溝邊,大步流星,走得正展勁,突然看見林子前面的交叉路口,來了一個補鍋匠。
這個補鍋匠,正是良補鍋匠。盡管兵荒馬亂,為了養家糊口,他每天都要壯著膽子,在偏僻鄉村,尋點活干,增加收入。今天,他東轉西轉,不知不覺跑到了西門外邊來。
缺耙子差役腦袋聰明,他想:這里現成的就是人,何必還要去找馬子山呢?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說:
“唉,師傅,我想問你一下,行嗎?”
良補鍋匠停住腳步,詫異地把缺耙子差役看了一眼。“問我?”
“對,這附近,你知道哪里有端公么?”
“端公?”
“我想請個端公。”
缺耙子差役空著兩手,一身破爛,說話也是比較隨和,良補鍋匠自然不加戒備。
“我家老爺闖鬼了……”
“你家老爺?”良補鍋匠說,“聽你口音,外地人吧?”
“哎呀,不好意思說了。逃難走攏這里,老爺病得嚴重,搞來走不脫。”
“……難怪……”良補鍋匠慢騰騰地問道,“為什么不請郎中,要請端公呢?”
“郎中,早就請過了。吃那么多藥,連泡兒都不起一個。”缺耙子差役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估計是撞鬼了,想找個端公來給他跳個大神。”
“哦……”
“你知道哪里有端公唄?”
“不知道。”良補鍋匠說著,轉身欲走。
“唉唉唉,師傅師傅,不忙走嘛。你我兩個都是平民百姓,實話說了吧。這年頭,叫軍兵弄怕了,是不能輕易相信一個人。我理解,你是對的。但我不一樣,確實是老爺病了。一家人,他是頂梁柱。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只怕……”
良補鍋匠根本不管缺耙子差役說些什么,掉頭走了。
缺耙子差役失望地轉過身子,可他抬起頭來,忽然看見旁邊幾座新墳,便想起馬子山往天說過,他內弟死了,這幾天要出門去。
缺耙子差役想:走攏馬子山家里,萬一找不到人,肯定要誤縣太爺大事。而眼前這個補鍋匠,他成天走村串戶,哪里有端公,他應該清楚。實在不行,就是下話,耍不要臉,當龜兒子,戴綠帽子都行。不管怎么說,反正要把補鍋匠賴著不放。過了這一村,只怕就沒那一店。于是,缺耙子差役轉過身來,再次追上前去,攔住良補鍋匠去路。
良補鍋匠停住腳步,把缺耙子差役緊緊盯著,一言不發。缺耙子差役估計良補鍋匠,是在試他耐性,便裝出焦急憂愁的樣子,說:
“不瞞你師傅說,我們本想逃到山里去。誰知走到半路上,就撐不住了。沒辦法,悄悄住進東門外的破廟里面。困在這里幾十天,老爺的病越來越嚴重,我憂慮死了。求你師傅……”
“問題是我又不知哪里才有端公,你叫我怎么辦?”
“不是我誠心要當厚臉皮,我真是沒法了,只有把你賴著。師傅,麻煩你,麻煩你仔細幫我想一下吧。”
“想一下?說得簡單。”
“哎呀,真的需要你了,無論如何要幫我想一下。”
“端公……端公……”良補鍋匠見缺耙子差役的確是找端公,假意摳摳腦袋。“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缺耙子差役一聽想起來了,立即問道:“哪里……”
“比較遠。”
“遠也行,只要有端公。”
“如果你真是逃難……”
“真是逃難,誰說半句假話,都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看我,渾身上下,稀臟邋遢。唉,我又翻重皮子了,千萬不要見笑喲。”
“那我就說實話吧。正縣端公倒是不少,東門王端公,西門李端公,北門張端公,南門謝端公。可是,南門謝端公已經被軍兵殺了。東門王端公,西門李端公,出去躲避戰亂,究竟是死是活,沒人知道。只有北門張端公,人是回來了,但不知道他在不在家里。”
“只有北門張端公?”
“不要緊,你可以去碰一下運氣。”
“也只能碰運氣了。不過,我一個遠方人,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如果去亂串一通,就是打撞面過,也把人搞不清楚。”
“是呀。”
“我說師傅,麻煩你,幫忙帶個路,如何?”
良補鍋匠搖了搖頭。
“如果你不給我帶路,我這一去,不知又要耽擱多久。”
“盡在北門外面,那么遠。就是端端去,端端來,也不是一兩支煙的功夫。”良補鍋匠直截了當說道,“不愿意。”
“我說這樣吧,來回一趟,不僅把人勞累,還要影響你做生意。如果一點報酬都沒有,不說你不愿意,換成是我,同樣不愿意。我給點跑路費,如何?”
“跑路費?”
“對。”缺耙子差役伸出兩根指頭,比了一下,說,“這么多。整數。”
“鬼大爺稀奇你的二兩銀子,說來都不吸引人。”
“五兩五兩……”
良補鍋匠轉身邁了一步,做個馬上就走的動作。缺耙子差役急忙說道:“那你開個口吧。”
“算了算了。”
良補鍋匠聽說喊他開口,就做起既想答應,又不愿答應的樣子。缺耙子差役以為遇到反應遲鈍的人了,就決定來一個大出手。
“我娘說了,只要你愿意幫忙,隨便怎么說都行……”
“你連這點都不懂呀?這么冷的天,誰餓著肚子給你找端公?”
“你的意思……”
“這年頭,銀子拿來做什么?捏在手里,連吃的都買不到,有什么作用?要給就給吃的,先吃在肚子里再說。”
嚯,原來還真滑頭呢。缺耙子差役聽出了良補鍋匠的意思,他眼珠一轉,說:“吃的倒是有一些,只是沒有帶在身上。要不這樣吧,我們來一個事先約定。我先給你銀子,你把銀子揣在身上。幫我把端公請到以后,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給你換成糧食,如何?”
“可是我也沒有把握。萬一沒有找到人,白跑一趟呢?”
“空跑一趟也認可。”缺耙子差役想了一下,又說,“正巧我們家的鍋,有兩個小孔,需要請人補一補。跑一趟,做兩筆生意,還是劃算吧。”
良補鍋匠仍是遲疑不決。
“給你換五升麥子,補鍋的工錢格外算,該對唄?男子漢,說話算話。”
缺耙子差役說得干脆利落,并且當場就把銀子搜了出來。
良補鍋匠想:反正張河壩不算很遠,跑個來回也要不了多久。順路就把生意做了,何樂而不為呢?五升麥子,那可不是小數目呀。這么好的生意,就是愚不可及的人,也知道劃算。如果再不答應下來,只怕真是那種腦袋瓜子進水的人了。
良補鍋匠雖然心里默認,但他并沒做著迫不及待的樣子。直到缺耙子差役把銀子遞過來,才勉強把銀子接到手中。仔細看了看,方才揣在身上。與缺耙子差役一起,抄近路往北而去。
良補鍋匠與缺耙子差役走了十幾里田坎路,已是中午時分。他們來到張河壩,張端公不在家,缺耙子差役嘆了一口長氣。良補鍋匠也怕生意沒有做成,包包里面的銀子換不了糧食,他想了想,說:
“要不這樣吧,我們多耽擱一會兒,到李茂盛家里去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