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舌頭兒耍無賴，躲進屋子不露面，馬馬兒立在門外死等他。

不久，木門哐聲一響。一個胖乎乎的禿頂男子，手拿響刷子跳了出來。可憐馬馬兒，連話都來不及說上一句，就接連挨了好幾個家伙。

“狗日的叫花子，太惡毒了。竟敢追上門來，打我們大舌頭兒。你就這么欺負人呀？”

打人的禿頂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大舌頭兒他父親李茂盛。李茂盛偏袒，自己的孩子是寶貝，別人的孩子不值錢。明明是自己的孩子不對，不僅不教育，反而還要姑息他。

“老子是里長，你想怎么樣？看我把麻雀子給你割來甩了！”

馬馬兒見李茂盛兇神惡煞，要割他麻雀子，提著篾篼拔腿便跑。李茂盛緊追不放，馬馬兒慌不擇路，跌跌撞撞胡亂跑了過去。

大舌頭兒有他父親撐腰，也拿竹鞭追了出來。可他追了沒多遠一段距離，見小田坎上，有許多小水氹。他怕把腳上的鞋子弄臟，便退到自家門口的干地上，等他父親一個人追打馬馬兒。

馬馬兒叫李茂盛父子倆欺負，心中恐懼。一腳踩溜，滑倒在地。李茂盛一把將他領口抓住，隨手提到溝里，接連甩動幾下。

馬馬兒驚叫喚，雙腳一打，水花濺起，竟把李茂盛臉上澆濕。李茂盛不得不松開馬馬兒，在臉上抹了一把。

馬馬兒趁機順水開跑。

“他媽的，還跑是嗎？”李茂盛狠心，竟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叫花子，也不肯放過。他揩掉臉上的水珠后，又拿響刷子在馬馬兒頭上，使勁亂打。“老子今天弄死你，老子今天弄死你。”

李茂盛正在追打馬馬兒，背后房門，突然開了。一個歪嘴兒走了出來。他見李茂盛一個人在小溝邊上，把響刷子甩得啪啪直響。便高聲唱道：“光屁股，打燈籠，野貓子，鉆雞籠……”

雖然歪嘴兒有意挑逗，可李茂盛并不理他。而是對著小溝里面，不停亂打。歪嘴兒伸著脖子一覷，溝底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小叫花子。他當即折根樹條，捏在手里，說：

“幺爸唉，扇他幾耳光吧。往年我掉的幾個大母雞，肯定就是他偷的。龜兒子死瘟神，保險是個偷雞賊。”

大家都知道，往年馬馬兒根本沒當叫花子。而且，他從來沒把二郎杠來過。你那幾只大母雞，怎么會是他偷的呢？如果按邏輯來分析，你歪嘴兒是不是真的掉過大母雞，只怕還要打個問號。誰見你喂過大母雞呢？找個證人出來哇。歪嘴兒也是，冤枉人，要說來有人相信吧。連邊都不沾，太過分了。

在溝底下，馬馬兒一身是水。他聽見坎上大聲吼鬧，知道又有人走來了。他怕禿頂男子他們，聯手把他弄死在溝里面。便蒙住腦袋，拼命往前使勁奔跑。

“堵著，堵著。幺爸唉，趕快把他堵著。捉住往死那邊打。不然，他天天都在大門外面，走過來走過去，一身骯臟，見到就發嘔。”

李茂盛知道，歪嘴兒是個腦袋瓜有問題的人。一看見他，心里面就逋兒迸①。盡管歪嘴兒口口聲聲，都在幫他說話，李茂盛卻是假裝沒聽見。

“把他抓上來，把他抓上來，我來扇他耳光。”歪嘴兒見李茂盛還是不理他，只好停住腳步，自言自語說道，“我看你胳膊都甩痛了，還不如提來顛倒著，把腦袋給他沒入水中，淹死他。”

這個穿得不倫不類，說話沒分寸的歪嘴兒姓陳。綽號陳歪嘴兒。

陳歪嘴兒表面上聰明，其實腦袋進過水。盡管他已經一二十歲了，可平時大家都不跟他多說。因為一旦搭理他，他就很多胡話，甚至臟話粗話。讓人哭笑不得，反而把自己搞得很尷尬。

“喲，顫花兒②，還要跑呀？我來幫你把他堵著……”

陳歪嘴兒躍躍欲試，可李茂盛還是沒理會他。陳歪嘴兒不得不垂下雙手，站在旁邊看熱鬧。

李茂盛跟著馬馬兒又追了一個多田遠，很快就要把馬馬兒逮住了。豈料一腳踩到牛腳板窩里，一股泥漿嗖聲射了出來，恰巧射到他臉上。李茂盛眼睛一閉，隨手又在臉上一抹。

這段溝坎除了放牛孩子，平時很少有人經過。本身就像鯽魚背，沾水就是滑溜滑溜的。李茂盛只顧揩臉，沒看著路走，摔了一跤。陳歪嘴兒見李茂盛，倒在了沒種莊稼的田里面，就大聲鬧了起來：

“幺爸唉，王寡婦又沒思春嘛，你就跑去啦？幺爸唉，王寡婦唉，喔嘿嘿嘿……幺爸唉，王寡婦唉，喔嘿嘿嘿……喔嘿嘿嘿……”

陳歪嘴兒調皮搗蛋，把李茂盛氣得直哆嗦。他站起身來撿個土塊，咚聲就給陳歪嘴兒扔過去。“叫你給我開玩笑，叫你給我開玩笑。來哇，沒禮貌，必須對你不客氣，打不死你。”

陳歪嘴兒不以為然，把嘴一咧，做了個怪相。當然，陳歪嘴兒取笑李茂盛，肯定是有來頭的。李茂盛當里長的時候，給王寡婦有染。王寡婦是眾所周知的破鞋，既可以說是“水性楊花”，也可以說是“很不正經”。李茂盛老婆李王氏小產期間，他更是經常到她那里去。有一回，李茂盛又悄悄跑去找她說那個話。不了陳歪嘴兒也是想找王寡婦，不花錢玩一下（雖說陳歪嘴兒是個沒錢的人，可他與李茂盛是親戚關系，經常仗著李茂盛勢要，哪里都要去亂來）。李茂盛前腳將將溜進去，后腳就叫門縫外邊的陳歪嘴兒把他覷到了。從那以后，只要兩個一見面，陳歪嘴兒就要手舞足蹈，傳他當時的神情，把他羞得面紅耳赤。

大家都知道，陳歪嘴兒是出了名的傻子。即使做一點出格事，不會有人笑話他。可李茂盛是當官的，天天都在外面跑，不能沒臉面。陳歪嘴兒經常跟他開玩笑，揭他的短，反而讓他噴嚏都打不出來。

很長時間以來，李茂盛叫陳歪嘴兒把他搞得灰溜溜的。他也想過，找人打他家伙。但后來被明人指點：打一個傻瓜，說出去讓人笑話。而且那些丑事，怎能擺到桌面上去呢？

沒法，李茂盛便把苦衷獨自壓在心里面。

事實上，李茂盛與王寡婦那些不正當的關系，不光陳歪嘴兒在羞他。周圍村子，也是早就傳遍了。只是李茂盛非常滑頭，外邊雖然亂搞，家里的老婆，他還是把她照顧得相當不錯。

無論早遲，李茂盛都要主動回避陳歪嘴兒，誰知今天又遇上他了。李茂盛嘰里咕嚕道：“大門口外面也要羞我，太不注意場合了吧。人人都知道，王寡婦是個作風有問題的人。說我給她有往來，一旦傳出去，讓李王氏知道了，不給我鬧個沒完沒了嗎？你倒沒事，說了你就走了，可我的日子不好過呀。”

李茂盛心想把陳歪嘴兒打走算了，可剛剛回過頭來，又聽見他在后面大聲唱道：

“光屁股，打燈籠，野貓子，鉆雞籠……”

李茂盛心中火冒，他轉過身來，叮叮咚咚，接連給陳歪嘴兒扔了幾個土塊過去。這次，差點給陳歪嘴兒打上身子。陳歪嘴兒才趕緊鉆進屋子，嘭聲把門關了。

陳歪嘴兒與李茂盛開玩笑，馬馬兒趁機爬上坎來，找到要飯篾篼和打狗棒，從旁邊一溜煙跑了。

“真的搞倒轉去了，人活一輩子，我誰都不怕，居然害怕碰上這個傻瓜。”李茂盛自言自語道，“龜兒子陳歪嘴兒也是，簡直不替我考慮。都說親戚要給親戚撐排場，你不給我撐排場就算了吧，還到處揭我的短，毀我的名聲……”

這一次，陳歪嘴兒的確把李茂盛心給他傷痛了。他心里道：如果再沒完沒了說我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該揍你家伙，還是要揍你家伙。小小一個軟肋讓你抓住，就把我搞得抬不起頭。不給你來重一點，你還以為我好欺負。

李茂盛把大舌頭兒吆進屋子后，就一個人去找侄兒媳婦李陳氏。他要她悄悄教育一下她弟弟陳歪嘴兒。有李王氏的時候，一定要把嘴巴管緊，千萬不要亂說。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李茂盛在門上敲了一陣，無人應答，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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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逋兒迸：逋兒快讀，全句重讀。否定用語。下同。②顫花兒：愛出風頭，好表現的人。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