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如面
- 春江花月夜之有狐
- 多多
- 23174字
- 2019-02-21 17:18:12
月圓之夜,清輝滿天,將偌大的東京城照得宛如白晝。庭院深深中,一個身穿輕薄軟紗,梳著雙環(huán)髻的少女正在燈下做女紅。
她邊繡邊哼著小曲,哼的是“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這樣恩愛纏綿的曲子,繡的是一張紅綢枕巾,上面一對交頸鴛鴦,在碧水中嬉戲。
她雙頰緋紅,美麗的大眼睛忽閃明亮,眼中滿是對未來的希冀。
下個月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遙望著天邊月色,仿佛在那如盤滿月中,看到自己夫君皎潔英俊的臉。
“蕓兒,蕓兒……”花窗外傳來了呼喚聲,溫柔而多情,而且分明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少女聞聲起身,推開了雕花木窗,只見院中花枝掩映,夜霧輕浮,哪里有半個人影?
“淺墨,是你嗎?”她朱唇微啟,輕輕呼喚,但回應(yīng)她的只有夜風(fēng)拂過花枝,發(fā)出的沙沙細響。
少女披了件外衣,悄悄提裙走了出去,她的小婢正在熟睡,完全沒有察覺主人奇怪的舉動。
她腳步輕盈,貓一般敏捷,踏著柔軟的萱草,在庭院中徘徊,尋找著自己期望的身影。
此時正是初夏時節(jié),薔薇吐出了含羞的粉嫩花蕾;龍膽和鈴蘭綻放出淡紫色的花瓣;梔子潔白如玉,用怡人的清香,裝點著寧憩的夜晚。
花朵隨夜風(fēng)輕擺,仿佛都想知道,如此夜深人靜之時,這個美麗的姑娘,為何孤身在月下游蕩。
“蕓兒……蕓兒……”呼喚的聲音再次響起,滿含深情,宛如情人的低語。
少女的眼中立刻浮現(xiàn)出幸福的光彩,快步走向聲音的來處,可當她走過去,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堵灰色高墻,根本沒有半個人影。
她長長嘆息,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蕓兒……”然而就在這時,身后再次響起了呼喚聲,聲音比剛才更輕柔,聽起來像是有人在親吻她的耳垂。
她欣喜地回過頭,只見在高墻之上,竟有一張皎潔如滿月的臉。那是一張男子的面孔,眉目英挺,面白如玉,在夜幕的映襯下,幾乎可以跟明月爭輝。
但這張臉也如月影一般,飄浮在半空中,根本看不到身體。
“啊——”少女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凄厲慘叫在東京城靜謐的夜幕中回蕩,奏響了一段詭異傳奇的序曲。
◆一◆
夏日炎炎,氤氳的暑氣令人昏昏欲睡。王子進著一件淺藍色布衣,正伏在茶舍的矮桌上打盹。
“子進,莫要睡,一會兒就有你愛聽的怪談了。”
身邊響起了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他迷迷糊糊地回過頭,就像他多年來在夢中所做的那樣。
可這次他沒有醒來,終于清晰地看到了身邊人的形貌。那是一個身穿白色綾綃長袍,頭戴白色發(fā)巾,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
他唇如涂丹,鼻子蔥管般英挺纖巧,一雙丹鳳眼迷離惑人,而黑色的瞳仁中,卻又隱含著睿智的光芒。
王子進看了看丹鳳眼的少年,伸了個懶腰,迷迷糊糊地打量著周圍。只見兩人正坐在一間堪稱豪華的茶舍中,小桌上放著一塊冰,在酷暑中送來絲絲涼意,堪稱愜意舒適。而冰塊周圍,則擺滿了各色小菜,皆以雞制作而成。
有醬雞胗,涼拌雞肉絲,還有一整只燒雞。可再看別的客人桌子上,擺著的都是清涼茶水和水果點心。
王子進嫌棄地皺著鼻子,“緋綃,為什么我們大熱天還要吃雞啊?”
“沒有好吃的雞,要怎么過夏天?”緋綃笑瞇瞇地拿起竹筷,輕輕巧巧地夾了一塊鹵雞胸送入口中,丹鳳眼立刻彎成了兩彎月牙,像極了一只狡黠的狐貍。
“我看你沒有雞不光過不了夏天,是一年四季都過不了吧?”
“子進如果沒有美女看,是不是也覺得度日如年?”緋綃也不生氣,笑盈盈地答。
王子進會心一笑,立刻將脖子抻得老長,看向街道的方向。惜哉此時正值酷暑,路面被灼熱的日光照成一條白晃晃的河,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更不要說美女了。
“我剛才做了個夢……”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桌上白汽縈繞的冰,“夢到自己老了,以寫話本怪談為生,而且居然忘了你。”
緋綃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丹鳳含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子進,那只是個夢,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如此真實……”
“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為夢境苦惱。”緋綃指著站在茶舍中央的說書先生,“看,你最喜歡的話本來了。”
說書人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果然口沫橫飛地講起了故事。因為正值盛暑,他專門挑詭異可怖的故事講,聽得喝茶納涼的客人們鴉雀無聲,發(fā)根直豎,哪里還有半點汗意。
故事跌宕起伏,懸念重重,只見茶水果子接連不斷地添上,沒一個客人肯離席。
“真是太有趣了,比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還要有趣百倍!”王子進聽得連連拊掌,一回頭,卻見緋綃居然倚在舒適的座位上睡著了。
他鼻息輕勻,長睫微顫,顯然已經(jīng)睡了一會兒。
“緋綃,你怎么不聽聽呢?這故事如此精彩。”王子進生怕他錯過,忙推醒了他。
“這有什么好聽的?人類的謊言,乏味又無聊……”哪知緋綃卻不領(lǐng)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什么謊言?明明都是真事。”王子進哪肯信他,“不是親身經(jīng)歷,怎會如此惟妙惟肖,像是親眼所見一般?”
緋綃笑而不語,只伸出長指,蘸了些茶水,抹到了王子進的雙耳之上。之后他又伏在小桌上,享受著冰塊的涼爽,愜意地會周公去了。
王子進獨自一人喝著清茶,聽著精彩絕倫的故事,可不知為何,故事剛起了個頭,耳邊就回蕩起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
好似正有一個多嘴的小人藏在他的耳中,提前將故事的結(jié)局告訴他一般。
本來就是以詭異取勝的怪談,一旦知道了結(jié)尾,立刻變得如白水般索然無味。王子進這才明白方才緋綃對他的耳朵施了法,一旦對方說的是謊話,立刻就會被拆穿。
果然,片刻之后,他也打起了瞌睡。
兩人在桌上伏案而眠的樣子,皆落入說書人眼中,尤其是王子進刺耳的呼嚕聲,怎么聽都像是對他無能的嘲諷。
他入行多年,從來都能牽著看客的情緒,他想讓他們哭就哭,想讓他們笑就笑,讓他們害怕更是簡單,說個恐怖的段子,保準他們一個月內(nèi)都不敢走夜路。
可哪想到今日遇到這兩個粗蠢后生,完全不將他的故事放在眼中。
“接下來,我為大家講個更離奇的故事,是關(guān)于住在東京城西的,一戶商人家發(fā)生的怪事。”他喝了一大口水,扯著脖子嚷出了最后一個故事,誓要扳回一局。
“話說這商戶之家姓夏,以販賣廣陵的胭脂水粉為生,家中只有一個獨女,名喚蕓娘,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身段柔軟,聲音嬌媚,簡直是個水做的人兒。”
他剛開了個頭,一直鼾聲連天的王子進突然不作響了。
“夏家老爺視蕓娘如珍似寶,到了女兒出嫁的年紀,為她千挑萬選,才選中了同是商人的蘇家郎君。蘇郎生得俊美出眾,跟蕓娘可謂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說書人見了王子進的表現(xiàn),忍不住拈須微笑,“可就在兩家過了聘禮,定下吉日之時,怪事發(fā)生了……”
他賣了個關(guān)子,剛剛喝了口水,便見王子進已經(jīng)坐直了。
“這次是真的故事……”王子進又驚又喜,因為他耳邊只有徐徐夏風(fēng),根本聽不到故事的結(jié)局。
“夏家的蕓娘,竟然在一個晚上,變成了個怪物……”說書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那是一個月圓之夜,蕓娘因做出嫁用的嫁妝而晚睡,在自家院子里賞月散步時,竟然見到了一張宛如明月的臉……”
后來呢?王子進急得抓耳撓腮,或許知道這故事并非虛構(gòu),他比方才更感興趣。
“而且臉竟是浮在半空中……”
風(fēng)輕輕浮動,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拂亂了緋綃的漆黑長發(fā)。他仍然伏在桌上,保持著小憩的姿勢,但一雙妙目已經(jīng)睜開,閃爍著奕奕神采。
“之后就再也沒人見過蕓娘,據(jù)說原本貌若天仙的蕓娘,不到月余,就完全沒了人樣……”他捋了捋胡須,收起折扇,“至于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還請各位看官明日午時再來茶舍。”
“后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王子進的屁股仿佛長了釘子,在椅子上蹭來蹭去,根本沒有了看美女的心思,恨不得明天早早到來,好繼續(xù)聽故事。
“聽起來很有趣呢。”緋綃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
“不如我們?nèi)ハ募也樘揭幌掳桑俊?
“不去,天這么熱,還不如吃雞喝酒。”
“如果你肯帶我去,我給你打一個月的扇子……”王子進伏低做小地懇求。
“哎,子進,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八字不好了……”緋綃看著他期盼的臉,無奈地搖頭,“閻王不給你發(fā)請?zhí)愣寄茏约好祥T……”
王子進明白他這是應(yīng)允了,忙展開折扇,站在冰塊后,輕輕扇了起來。
絲絲涼風(fēng)吹在身上,在炎夏中是愜意無比的享受。緋綃現(xiàn)出動物本性,滿足地瞇起了鳳眼,連唇邊都蘊著幾分笑意。
“可是不能現(xiàn)在去啊……”他指了指窗外高照的艷陽,“要等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王子進開心得連連點頭,更加用力地扇起扇子來。
◆二◆
紅日西斜,晚霞如濤似海,鋪滿了天邊。王子進坐在客棧中,不斷打望著窗外的天色,恨不得這日頭趕緊落下去,月亮快點升起來。
可是他再著急也沒有用,緋綃享受著他的扇風(fēng),愜意地喝酒吃雞,時不時還露出毛茸茸的白尾巴搖上一搖。
眼見月影移到了天心,已是午夜時分,王子進累得舉不動扇子。緋綃才放下了酒壺,但他仍不想出門,居然坐在燈下剪起了紙。
“我說緋綃,你怎么做起了手工?再不去夏家,天就要亮了。”王子進看他悠閑的模樣,急得抓耳撓腮。
“夏家在城西,我們住在城東,怎能輕易往返?”緋綃頭也不抬,仍專注于手中的剪紙。
“你怎么不早說?我們可以賃匹騾馬呀!”他發(fā)出絕望的哀號。
“你那么急,就也來幫我剪匹馬。”緋綃把剪刀塞進他的手中,朗聲叮囑,“記得剪得仔細點。”
王子進哪有耐心跟他玩剪紙把戲,匆匆?guī)准糇泳图舫隽艘黄ヱR,大肚腿短,乍一看倒像是頭豬。
緋綃拿起他的紙馬,笑得合不攏嘴,隨即一揚手便將兩張剪紙順窗扔了出去。剪紙在夜風(fēng)中飄蕩,落在地上時,已經(jīng)變成了兩匹打著響鼻、配好了金鞍嚼頭的駿馬。
只是一匹馬高大威猛、英姿勃發(fā),另一匹卻有個碩大的肚子,脖子短粗,毫無英偉可言。
“時候不早了,我們騎著它們,只需一炷香的工夫,就能走到夏家。”
“啊?我要騎著那匹胖馬去?能不能讓我重剪一次?這次我一定剪個好的……”
可他話未說完,就覺衣襟一緊,卻是緋綃長臂舒展,居然抓著他徑直從三樓的窗口跳了出去。
他暈乎乎中只覺屁股下一硬,已經(jīng)落在了胖馬的馬背上。胖馬撒開四蹄狂奔,街邊的景致一晃即逝,速度恍如流星趕月。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剪得太快,馬腿不一樣長短,跑起來顛簸起伏,簡直跟在大浪中乘船無異。
王子進五臟六腑都幾乎被它顛出來,可胖馬完全不理會他的痛苦,一路飛奔,直到聽到了緋綃的呼哨才停下了四蹄。
王子進顫抖著從馬背上溜下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只見眼前正有一堵高高的灰色圍墻,墻中探出幾朵淡黃色薔薇,在月光下展露芳顏。
“子進,這墻里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夏家了,怎么不開心呢?”夜色中緋綃白衣勝雪,他將衣袖一展,兩匹馬同時變成剪紙,被他納入袖底。
他紅唇微抿,雙眼彎彎地笑,怎么看都像只滿肚子壞水的狐貍。
王子進也不與他計較,忙搬磚墊腳,就要翻墻。但他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墻頭,就見身邊白影一閃,原來是緋綃變成了白狐,輕盈地越過了高墻。
“喂!等我一下啊!”白狐落在院內(nèi),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花叢中。朗朗月光下,只余下王子進一人騎在墻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翻過了高墻,渾身掛著樹葉和泥土,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內(nèi)室摸去。
緋綃一去不復(fù)返,王子進一人在夜色中亂晃,不是踩到了樹枝,就是被石塊絆倒,一路磕磕絆絆,沒有找到那夏家娘子的閨房,卻摸到了荒僻的后院。
只見后院中假山被挪開,花園被鏟走,似乎正在修繕庭院。但奇怪的是,在這堆瓦礫和雜草中,居然佇立著一個簡陋的木屋。
此時已是深夜,木屋中染著昏黃的燈,燈光仿佛一只朦朧的眼,窺視著這夏日華美的夜色。
王子進心下好奇,提著長袍,躡手躡腳地向木屋走去。
他方一靠近,就聞到了木料的芬芳,顯然這木屋是在近期新建的。而幾句喃喃私語,也隨著夜風(fēng),被送入了他的耳中。
“姑娘喝點湯吧,這是老爺專門請名醫(yī)為你熬的……”木屋之內(nèi),響起了一個女孩柔嫩嬌俏的聲音。
王子進聽到這動人的嗓音,立刻來了精神,忙湊近了窗縫,想要一窺佳人容貌。
只見昏黃的燭光中,正有一對妙齡雙姝,其中一人手捧著一個青瓷湯碗,伺候另外一位坐在床邊的少女喝藥。
捧碗的少女做婢女打扮,穿了件水藍色的裙子,如云秀發(fā)綰成丫髻,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俏皮可愛。
而另一位少女身形則被床邊的帷帳遮住,重重疊疊的輕紗中,但見她身姿婀娜,脖頸纖長,顯然是位難得的美人。
“小薇,我這種病,真的會好嗎?”帷幔中的美人哀怨地問,聲音嬌柔動聽,宛如黃鶯出谷。
王子進只聽到她寥寥幾語,神志便被她勾走,雙手都扒在了木窗上,恨不得立刻一睹美人芳容。
“當然會了,老爺這次可是特意請的東京城里最有名的醫(yī)生。”小薇笑嘻嘻地安慰她,似信心十足。
帷幔內(nèi)的少女垂下頭,心事重重,“我得了這種怪病……蘇公子,他是不是要退婚了……”
“這個倒沒聽說,總之姑娘快點好起來,一切麻煩自會迎刃而解。”小薇再次遞上了藥碗。
一雙手從帷帳內(nèi)伸出來,輕輕接過了青瓷碗,然而那雙手上卻長滿了細密的金色軟毛,指甲又尖又長,宛如利刃。
這哪是美人的柔荑,倒像是野獸的爪子。
王子進被嚇得渾身一抖,頭重重地磕在了木窗上,發(fā)出了當?shù)囊宦曒p響。
兩位少女皆吃了一驚,慌亂之中,坐在床邊的美人掀開了帷帳。只見她臉上遍布毛發(fā),根本看不清本來面貌,而且最怕人的是,一雙瞳仁竟是湖水般的碧色,在燭光下閃爍著幽森森的光,簡直跟壁畫上的惡鬼無異。
王子進只看了一眼,立刻汗毛直豎,嚇得哇哇大叫,掉頭就跑。
他的叫聲驚動了家丁護院,黑暗中從前院跑來了十幾個人,提著燈籠向他追來。
王子進被他們追得抱頭鼠竄,也辨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后院,停在了一堵高高的圍墻下。
此時搬石頭墊腳已經(jīng)來不及,眼見身后燈火通明,護院們蜂擁而來,就要形成甕中捉鱉之勢。
“子進,快上馬!”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隨即一張剪紙輕飄飄落在他的腳下,那紙片隨風(fēng)一滾,就變成了一匹瘸腿胖馬。
此時王子進也顧不上挑剔,慌忙跳上馬背。胖馬仿佛跟他心意相通,四蹄騰空,一躍而起,輕輕松松地跳過高墻,竟踩著清風(fēng)云絲,徑向天空奔去。
“快看啊,那人騎著豬飛了!”“不是豬,是頭驢吧?”眾家丁哪里見過這等奇觀,皆驚嘆連連。
王子進聽得欲哭無淚,早知有如此風(fēng)光得意的一幕,真該把馬剪得英姿勃發(fā)些。
而就在他騎著馬穿過夏家大宅時,卻見一張臉從墻頭探出來,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的方向。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堪稱姿容俊美,在夜色中如明月般打眼,卻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王子進不敢再看,忙夾了夾馬腹,胖馬撒開四蹄狂奔,很快便將夏家的院落甩在了身后。
云絲月影中,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正騎著一匹散發(fā)著銀光的白馬,站在云端等他。
他發(fā)如烏木,臉似玉雕,唇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卻是緋綃。
◆三◆
“子進,這番夜探可有收獲?”緋綃拉過胖馬的韁繩,兩匹馬踏著云影,緩緩落到了地上,再次變成了剪紙。
“有啊!我看到了夏家娘子,她居然渾身長滿了金毛!”王子進雙腳沾地,心也踏實下來,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在木屋外偷看到的一幕。
緋綃悠閑地扇著折扇,毫不驚奇,走在東京城的月光下,宛如閑庭信步。
“倒是你,怎么一進夏家就把我甩開了?”王子進見他毫無反應(yīng),難免失落。
“因為我嗅到了濃烈的妖氣……”他指了指自己挺翹的鼻尖,朝王子進眨了眨眼睛,“怕你笨手笨腳地打草驚蛇,才隱藏氣息變成狐貍,先走一步的。”
“沒錯!連妖怪是誰我都知道!”王子進拊掌贊同,“就是那夏家娘子,她分明就是個怪物。”
緋綃含笑不語,抬頭看了看天心中一輪明月,又看了看王子進清秀樸實的臉,“子進,你真是個簡單的人。”
“什么?”王子進怒目瞪他。
“你看這天空的明月,如此皎潔,卻變化萬千,明日看到的月亮,就與今夜不同……”緋綃瞇著鳳眼,望月輕吟,“誰也不知道月亮真正長什么樣,是不是很有趣……”
王子進撓了撓頭,不明白他所言何意。
“你現(xiàn)在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緋綃繼續(xù)道,“除了變成怪物的夏家娘子,就沒看到其他怪事了?”
“之后我倉皇逃命,哪還顧得上這些?”王子進本想說出逃走時看到的怪異面孔,但又怕是自己眼花,干脆搖了搖頭。
緋綃見問不出什么,又掏出剪紙,要跟王子進騎著紙馬趕回客棧。
可王子進捂著生痛的屁股,說什么也不騎了,寧愿享受這夏夜的月色涼風(fēng),慢慢走回去。
緋綃也不以為意,變戲法般從袖中掏出了兩壺青梅酒,邊走邊喝,吟風(fēng)弄月。
兩個少年并肩而行,一個藍衫,一個白袍,走在東京城鱗次櫛比的樓宇間,而月影始終跟著二人腳步,灑下水銀般的光輝。
此情此景,幾可入畫。
兩人走了一晚,直至天邊泛出蟹殼般的青色,方回到了客棧。王子進疲憊不堪,倒頭便睡。
可在酣睡中他仍被噩夢糾纏,一會兒夢到被渾身金毛的怪物追趕,一會兒又夢到窗欞邊有一張皎潔如月的臉,正鬼祟地窺視著自己。
“子進,該起來了!”他在夢魘中疲于奔命,只覺一只冰冷有力的手,不斷拍打他的臉頰,將他喚醒。
只見窗外艷陽高照,已是正午時分,陽光如利劍般照入房中,驅(qū)散了恐怖的夢魘。
王子進看著這刺目的艷陽,方松了口氣。但見緋綃換了件白袍,腰間插著玉笛,折扇輕搖,滿含期待地望著自己。
“你又餓了嗎?不是昨晚才吃了一整只燒雞?”他一看到緋綃躍躍欲試的眼神,立刻覺得不妙。
“子進,你想不想知道躲在夏家的到底是何妖怪?”緋綃唰的一聲展開折扇,遮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雙丹鳳美目,欲擒故縱地問。
“當然啊,可你不是一貫不愛管閑事……”
緋綃見他膽小,又笑嘻嘻地說:“夏家姑娘只是被人下了咒,才變成這副丑陋模樣,之前她可是天仙般的佳人呢,你不想英雄救美嗎?”
“那又怎樣?夏家戒備森嚴,即便我想出手相助,也是有心無力……”王子進想到帷幔中嬌小窈窕的身影,只能扼腕嘆息。
“如果我能令你在夏家不僅出入自如,還能被奉為上賓呢?”
“誰會信你?”王子進面上冷漠地拒絕,卻忙著梳洗更衣,躍躍欲試地要跟他出門。
可緋綃偏不讓他穿淺色外袍,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件赭色的寬袍給他套上,又戴了一頂同色方帽,將他打扮得老了幾歲,乍一看倒像個江湖郎中。
王子進老大不情愿,憋了一肚子悶氣,緋綃卻心情大好,拉著他頂著毒辣的太陽出了門。
他并不往位于城西的夏家走,竟又來到了昨日那家聽怪談的茶舍。或許昨天的故事太過精彩,茶舍中已經(jīng)坐滿了茶客,人滿為患。
“我們來這里干嗎?不是去夏家嗎?”王子進被艷陽曬得頭暈眼花,連連拭汗。
“你聽……”緋綃將中指豎在嘴邊,示意他噤聲。
王子進這才發(fā)現(xiàn),說書先生又在口沫橫飛地講夏家的怪事,跟昨日不同的是,這次他講的是有人夜探夏家,當被眾家丁追捕時,賊人竟然騎著豬飛走了。
“是馬!是馬啊!”王子進氣得連連跺腳。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緋綃鳳眼含精,水銀般晶亮的瞳仁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子進,你不覺得奇怪嗎?昨晚發(fā)生的事,說書的這么快就知道了……”
“沒錯……”王子進這才恍然大悟,“一般人家出了怪事,都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會如此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家丑事?”
可他想起昨晚看到的瓦礫遍地的后院,以及簇新的木屋,夏家明明在盡力隱瞞女兒的異常。
“這就需要你親自去夏家一探究竟了!”緋綃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子進!”
王子進看著他狡黠的眼神,登時覺得不妙,背上浮出一層冷汗。
“這位公子是華佗的單傳徒弟,可治天下怪病。夏家女兒說白了也是得了一種尋常人沒見過的病罷了,才被誤傳為怪物,幾帖藥就能除根!”
可還沒等王子進開溜,緋綃已經(jīng)扯著嗓子喊起來,他本就生得俊美無雙,聲音又清朗動聽,這么一喊,頓時吸引了茶客們的注意。
眾人目光皆齊刷刷地看向王子進,讓他無所遁形,恨不得在地上刨個坑躲起來。
“我這位朋友就是面皮薄,否則憑他的醫(yī)術(shù),早就揚名四海了!”但緋綃并未到此為止,還在繼續(xù)吹牛。
人們開始向他們聚攏,再也沒人理說書先生。王子進這輩子都沒得到過如此多的關(guān)注,臉紅到了耳根,再襯上不斷涌出的熱汗,活似一塊移動的醬肉。
◆四◆
兩人被人追問著疑難病癥,緋綃活了近千年見多識廣,擋在他身前解答,居然說得頭頭是道。
人們更加信服,問病的越來越多,直至晚風(fēng)乍起時,兩人才抽空脫身,匆忙離開。
“我哪里懂什么醫(yī)術(shù)?”王子進急得冷汗涔涔,“要問我哪家的酒最好喝,哪家的歌姬嗓音最亮模樣最美,我倒略知幾分。”
“子進,這個你收好。”緋綃將一只錦囊塞到他手中,“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務(wù)必要用心記住,千萬不能出差錯。”
王子進打開錦囊,只見里面有三枚丹藥,一縷白色狐毛。
“這丹藥你每天給夏家娘子服一粒,連續(xù)三日,作祟者必可水落石出。”緋綃不再嬉皮笑臉,難得嚴肅地囑咐他,“至于狐毛,待發(fā)現(xiàn)不協(xié)調(diào)的物事時就將它燒掉,我自會趕來救你。”
“什么是不協(xié)調(diào)的物事啊……”
“記住,此行十分兇險,我不能陪你,你務(wù)必小心。”緋綃語氣凝重地道,“當然如果你害怕的話可以不去,畢竟那夏家娘子跟你非親非故……”
“拯救婦孺,本就是男人天經(jīng)地義的責任!”他豪氣萬千地挺起胸膛,頗有幾分英雄氣概,“我王子進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怎會見死不救。”
緋綃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太好了,方才我就留意到有個小廝一直跟著咱們,估計就是夏家派來的。”
王子進立刻漲紅了臉,他剛自吹自擂了一下,怎么碰巧就被抓了話柄?
他回頭一看,果然有一個身穿灰色布袍的小廝躲在不遠處,見兩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忙不迭地向二人鞠躬行禮。
明月皎若玉盤,繁星滿天,清涼的夜風(fēng)宛如一只溫柔的手,輕撫著路人的臉頰。
王子進端坐在涼爽舒適的花廳中,看著桌上的各色果子和上等的香茗,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正如緋綃所言,他不但堂堂正正地進入了夏家,還被奉為上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前坐著的是一對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女,正是夏家的老爺和夫人。
“聽聞先生妙手回春,真的能診治小女的病癥?”夏夫人眼中含淚,“那孩子只說看到了怪臉,我們以為她得了驚風(fēng)癥,吃點藥就能好。哪知一碗碗藥灌下去,她卻變得越來越不像個人了……”
“夫人莫要傷心,小生這里有三帖藥,只要娘子吃下去,定可藥到病除。”王子進見她哭得可憐,忙出言安慰。
夏老爺也愛女心切,竟沒發(fā)現(xiàn)這位“名醫(yī)”居然連藥箱都沒拿,忙喚婢女帶王子進去為女兒診病。
不過片刻,就有一個身穿水藍色衣裙,梳著丫髻的少女走了進來。這小婢正是昨晚王子進從窗縫中看到的,名喚小薇的那名。
小薇朝他福了一福,提著燈籠走在前面。
但見她蓮步輕移,竟從后門走出了花廳,還不住四下打望,看起來倒像是在做賊。
“敢問姑娘,我們?yōu)楹尾粡睦认逻^去呢?”王子進小心翼翼地跟她走在花叢中,生怕被雜草絆倒。
“噓,千萬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小薇瞪了他一眼,竟然連燈籠都吹熄了,“先生有所不知,城里的人都在傳我們家姑娘得了怪病,老爺夫人不得不以修葺后院為借口,將姑娘藏了起來,只留我一個人伺候。”
王子進想到昨晚所見,知小薇所言非虛,忙放輕腳步,再也不敢多言。
此時天朗夜清,繁星滿天,蟲鳴輕響,襯得夜越發(fā)寂靜。
小薇帶著他走過瓦礫遍地的后院,終于停在了一個木屋前。
木屋正是他昨晚所見的那棟,但今夜并未燃蠟。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瓦礫中,顯得凝重深沉,宛如一口巨大的棺木。
“為、為什么不掌燈呢?”王子進一想到容貌如鬼怪的夏家娘子,舌頭就不由自主地打戰(zhàn)。
“因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偷著掌一會兒燈。”小薇佇立在月色下,雙眸如漆,唇邊露出譏諷的笑,“先生該不會是害怕了吧?”
“誰、誰害怕了?”王子進被她一激,登時膽色大增,徑直走向木屋。
小薇再次點燃了燈籠,跟他一起走了進去,臨進門時,還順手落下了房門的鎖。
燈籠搖晃的光透過木窗,映在雜草和碎石中,宛如跳躍飄忽的鬼火。而在夏家墻外的一棵大樹上,緋綃正坐在粗壯的樹枝上,悠閑地看著這一幕。
他目如點漆,唇邊含著一絲冷笑,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這玄妙而詭異的戲法。
◆五◆
燈籠飄搖的光線,照亮了木屋中的桌椅。陋室雖窄,卻布置得溫馨舒適,桌上還擺放著一盆名貴蘭花,一看就是少女的閨房。
可整個房間卻彌漫著肅殺的氣氛,仿佛在這狹小的方寸間,藏著一只兇猛的獸。
“娘子,看看誰來瞧你了?”小薇輕輕呼喚。
“是淺墨嗎?”黑暗深處,傳來了一個溫柔動聽的聲音,正是昨晚躲在帷帳中的少女,“你終于肯來瞧瞧蕓云了嗎?可是我變成這樣,怎敢見你……”
王子進此時方知這夏家女兒名喚夏蕓云,至于她口中的淺墨,卻不知又是何人。
“小生王子進,江淮人士,略通醫(yī)術(shù),是來為姑娘診病的。”王子進朝濃黑的角落行了個禮。
“怎么淺墨不來了呢?過去即便下著雨,你也會偷偷跟我見面……”夏蕓云聲音越來越低,“是不是你聽說了我的事?”
“姑娘快點讓先生瞧瞧吧。”小薇見她說個不停,生怕泄露什么玄機似的,用力推了王子進一把。
她看似纖弱,手勁卻很大。王子進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個趔趄跌進了層層帷幔中。
他只覺身下一軟,似乎落入了少女馨香的懷抱中,隨即就摸到了一手毛茸茸的毛發(fā)。
“淺墨,你真是負心人啊……”他剛想張嘴呼救,耳邊便傳來了野獸的低吼。
王子進心知不妙,忙起身欲逃。可就在這時,一雙利爪疾向他的脖頸刺來。所幸他多年游歷,見過了諸多怪事,比常人反應(yīng)迅捷,一把舉起手中折扇,擋住了攻擊。
折扇被獸爪抓得粉碎,帷幔中露出了一張長滿了金色毛發(fā)的少女的臉。朦朧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可見五官精致秀美,依稀還能看出些美人的痕跡。
而且她依舊做富家女子打扮,頭上簪著花,身穿朱色綾羅,看起來既可怖又可憐。
半人半獸的夏蕓云舉起雙手,就要再抓向王子進的面門。
“蕓云,我何時負過心?”王子進靈機一動,忙柔聲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挾著森森死氣的利爪在他面前寸許處停了下來,夏蕓云羅剎般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小女兒的嬌羞神態(tài)。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她低聲應(yīng)對,似陷入了甜蜜的回憶中。
“先生!”小薇忙要過來。
王子進伸手阻住她,刻意將自己身形面容藏在暗處,溫柔地拉起夏蕓云長滿了毛發(fā)的手,又吟誦起情詩。
還好他平時為討美人歡心,沒少背綿軟情話。夏蕓云在他的安撫下越發(fā)溫順,似認定眼前人就是自己的情郎。
“云兒,這是從泉州運來的荔枝,是我特地為你買的,要不要嘗嘗?”他見自己的計謀得逞,夏蕓云變得乖巧可人,忙掏出了緋綃給他的丹藥,湊到了她的唇邊。
“淺墨,你對我真好。”少女信以為真,輕輕張開了檀口。
王子進以指拈藥,小心翼翼地避過獠牙,將藥送入她的口中。想來緋綃隨手準備的丹藥味道也不怎么樣,但她只皺了皺眉頭,一聲不吭,就囫圇吞了下去。
“天就要亮了,我不能再留……”王子進看著窗外西斜的明月,“云兒,我明日再來瞧你。”
“你能早些來嗎?”夏蕓云近乎哀求地問。
“當然。”王子進忙別過頭,不敢看她滿含期盼的綠眸,逃也般地走出了木屋。
小薇以衣袖遮住燈光,也跟在王子進身后退了出來。
而直至他們走出很遠,半人半獸的夏蕓云,仍倚門而立,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回去。
他望著頭頂?shù)囊惠嗮ㄔ拢挥傻脼橄氖|云傷懷。那昔日對她甜言蜜語的情郎,不知如今心中記掛的又是誰。
深情易變,山盟已逝,只有這月光一如往昔,陪伴在這孤獨而可憐的少女身邊。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六◆
小薇帶著王子進平安歸來,驚得夏老爺和夫人瞠目結(jié)舌。
之前去探望夏蕓云的郎中,不是被嚇跑就是被打傷,沒一個全身而退,他們都付了不菲的封口費才將事情壓下來。
當他們見王子進面帶悲天憫人的表情回來,簡直像是看到死人從墓地里爬出來一般驚異。
“我已喂姑娘服下丹藥,若是藥物生效,即可來客棧找我。”王子進仍沉浸在對感情的傷懷中,淡淡丟下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他這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更是令夏家夫婦贊嘆連連,但他們有所不知的是,王子進跟著緋綃云游,一路上見過無數(shù)死人妖怪。夏蕓云雖然面容可怕,但比起要置人于死地的冤魂,卻算是良善之輩。
夏家派出轎輦,連夜送他離開。王子進滿心都是夏蕓云可憐而可悲的模樣,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一張臉正躲在高墻之后,偷偷地窺視著他。
那人面白如玉,鼻梁挺直,一雙細長的眼滿含脈脈深情,是每個懷春少女都會鐘情的美貌男子。
如皎月般俊美,也如月光般冰冷。
王子進一回到客棧就匆匆向緋綃的房間跑去,想將今晚的奇遇告訴他。哪知一貫喜歡躲在床上喝酒吃雞的緋綃竟然外出了。
房中空空落落,只有月光如水,揮灑而下。
他心中失望,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而睡。可是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一雙碧綠的、滿含哀怨的眼,在眼前晃來晃去。
“你能早些來嗎?”少女近乎哀求的話語,也總是縈繞在耳邊。
這一晚幾乎一夜未眠,到了黎明時分,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床前。那人身穿一襲欺霜勝雪的白衣,像是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
王子進揉了揉眼睛,認出這人正是緋綃,忙從床上爬起來,“你昨晚去哪兒了?居然讓我一人涉險?”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說完了自己昨夜在夏家的經(jīng)歷,還不忘在危機之處添油加醋,炫耀自己的機智。
“你去對付妖怪,我當然去查人了啊。”緋綃仍笑瞇瞇的,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要夜行千里,挨戶探訪,你以為很容易嗎?”
“查什么人?作祟的妖怪不就在夏家嗎?”王子進不斷撓頭。
“過兩日你自會得知。”緋綃又得意地賣起了關(guān)子。
王子進還想再問,就見他故技重施,變成一只雪白的狐貍,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時而還搖兩下尾巴。
王子進長嘆一聲,知道什么也問不出,只能認命地拿起折扇,為狐貍扇風(fēng)納涼。
這日剛過午時,王子進坐在窗前讀書,客棧的門就被敲響了。來通報的是客棧的小廝,說夏家派人來請他,肩輿在樓下等了有一會兒了。
“看來你的藥管用了!”王子進一把丟下書本,朝賴在床上的白狐跑去,“我該怎么辦?這天色尚早,夏蕓云萬一看清我的臉,會不會將我吃了?”
狐貍瞇著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輕輕搖了搖頭,“你看起來不怎么可口,她應(yīng)該不會喜歡,但是今晚你就未必能回來了。”
“啊?為什么?”
“你到了夏家便知。”白狐懶洋洋地伏在松軟的床榻上,慢條斯理地說,“對了,留意夏蕓云的閨房,可能會有收獲。”
王子進飛快地換好衣服,套上布靴就要出門,根本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別忘了我給你的狐毛!”當他拉開房門時,身后響起了緋綃的叮囑聲。
他朝白狐揮了揮手,提著袍角三步并作兩步跑下了樓梯。跟昨日的晴空萬里不同,今日光線陰霾晦暗,天邊層云如海,夏風(fēng)吹得酒旗如風(fēng)帆般上下飛舞,似乎一場暴雨將至。
當他來到夏家,卻見家丁婢女們奔走忙碌,將彩綢和花燈掛在門楣上,似要操辦喜事。
夏老爺更是親自來到大門前迎接他,熱情地帶他徑直穿過了庭院,來到了主人房,而并非昨日的偏僻的花廳。
夏夫人則換上了一襲淡紫色新衣,發(fā)髻高綰,正站在門口迎接。她見王子進走來,躬身朝他行了個大禮。
“夫人,這可使不得!”王子進忙將她扶住。
“先生真是我們夏家的大恩人……”夏夫人一說起話,竟涕淚齊流,“就在今晨,小女服了先生的藥一晚后,竟、竟然……”
“竟然怎樣?”王子進的心登時一緊,生怕緋綃來路不明的藥惹出事端。
“她身上的毛發(fā)脫落了一半,雙瞳中異色變淺,還能認得出我跟老爺了……”
“是啊,一帖已經(jīng)如此有效,看來真如先生所說,服藥三日后即可痊愈。”夏老爺笑得合不攏嘴,忙將王子進請進內(nèi)室。
室內(nèi)已經(jīng)準備了上好的酒菜,但只有小薇一人手捧酒壺站在桌旁,顯然此事仍瞞著其他下人。
緋綃的藥藥效如神,大出王子進預(yù)料。而且他平日總跟緋綃同進同出,風(fēng)頭盡數(shù)被他搶走,自己很少受重視。
如今夏家主人將他奉為上賓,他喝了幾杯酒也不由得飄飄然起來。
“所以老爺夫人修葺宅院,是為了慶祝娘子康復(fù)嗎?”他指著院外奔走忙碌的下人問道。
提及此事,夏老爺更是滿面紅光,“不瞞先生,我們早在半年前就為小女覓得一門良緣,對方才貌家業(yè)俱佳,但因小女久病不愈,這門親事也耽擱了。”
“幸而蘇公子是有情有義之人,居然知道蕓兒生病也不嫌棄,堅持要等她病好。”夏夫人忙接過話茬,“如今蕓兒的病已有起色,當然要讓她盡快成親。”
“如此要恭喜二位了!”王子進聞聽喜事,也十分開心,“不知婚期定在哪日?”
“就在下個月十五。”
“這么快?”他有些詫異,畢竟是兩戶富賈之家結(jié)親,未免太過匆忙。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夫妻倆卻異口同聲地答道。
而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啪的一聲輕響,攪亂了喜氣融融的氣氛。只見小薇正站在階前,惶恐地看著腳下破碎的酒壺,連連道歉。
所幸夏老爺和夫人喜上眉梢,沒責罵這粗心的婢女,只讓她再去燙一壺酒。
王子進盯著四溢的酒水,四分五裂的瓷瓶,心頭漸漸籠罩上一層陰霾。潛伏在夏家作祟的妖怪是誰?當夏蕓云服完了丹藥,它真的會如緋綃所說,如期現(xiàn)身嗎?
正如誰也無法得知,隱藏在天邊層巒疊嶂般的黑云之后的,是怎樣一場風(fēng)雨。
◆七◆
未時剛過,蒼穹中就響起陣陣悶雷,狂風(fēng)乍起,吹得草木飄搖,風(fēng)里仿佛藏著一只無形的手,肆虐到哪里,哪里就花殘柳敗。
熱鬧喜慶的夏家庭院,登時變得肅殺冷清,待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時,院子里已是空無一人。
雨勢越來越大,宛如層層疊疊的簾幕,籠罩了整個世界,天地之間唯有水色氤氳,變成了一片霧蒙蒙的黑。
王子進被安排在客房中小憩,可他根本無心休息,握著緋綃給他的錦囊,看窗外風(fēng)雨飄搖,雨勢如傾。
然而就在這時,身后竟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好似戰(zhàn)前的鼓點。王子進被嚇了一跳,半分不敢耽擱,忙跑去打開了房門。
只見門外正站著一位著水藍色衣裙的少女,一把紫竹傘遮住了她半邊臉,但從身形聲音辨認,正是夏蕓云的婢女小薇。
“先生,姑娘鬧著要見你,我實在拗不過她,只能來求您見她一面……”小薇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只能將臉藏在了傘下。
王子進這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印著幾道紅色指痕,一雙清澈美麗的眼睛中蘊著幾分水色,顯然是剛剛哭過。
“姑娘莫急,我這就過去。”他一向心軟,最見不得美人落淚,即便心中惴惴不安,也硬著頭皮走出了房門。
雨落如注,兩人擠在一把小小的紫竹傘中。王子進不敢挨近小薇,半邊身子被淋得凈濕,走路也把好走的路讓給她,自己則滿腿泥濘。
“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呢……”小薇突然含笑看了他一眼,輕輕地說。
她如桃心般的面龐,在冷雨中如浸了水的羊脂玉般溫潤潔白,唇色鮮艷如薔薇初綻,一雙黑眸好似寒星,眼角眉梢盡是風(fēng)情。
她不再是個清麗樸素的小丫頭,渾身散發(fā)著妖異致命的美。
王子進被她看得心頭一驚,忙別過了頭默默趕路。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只見滂沱雨霧中出現(xiàn)了一個深沉濃重的影子,卻是夏蕓云居住的木屋到了。
跟之前不同,木屋大門微敞,留下了一條半尺寬的縫隙,似乎主人在殷切期盼著雨中來客。
“先生,我不能陪您了。”小薇怯生生地捂著自己的臉龐,眼中淚光閃爍,“我怕姑娘看到我又會發(fā)脾氣……”
“只、只有我一人?”王子進沒想到她會臨陣脫逃,嚇得舌頭打結(jié)。
“我在門口守著,先生有什么事就叫我,而且你會念詩哄她,姑娘不會傷害你的。”小薇緊緊握著傘柄,指節(jié)都因用力過度而變得青白,看樣子是真的嚇壞了。
事已至此,再無退路,王子進只能硬著頭皮推開了木屋的門。
門因沾染了潮濕雨氣,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刺耳而悠長,像是殷勤的、來自地獄的邀約。
暗淡的光透窗而過,令室內(nèi)的景致一覽無余,卻又不甚清晰,宛如一場沉淀在舊時光中的夢,蒙上了歲月的塵埃,飄搖而模糊。
一個錦衣美人,正坐在妝臺前對鏡簪花。她腰肢纖細,背影曼妙優(yōu)雅,好似一只美人瓶。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她邊梳妝邊輕吟著詩句,“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聲音婉轉(zhuǎn)動聽,字字都透著哀怨,正是緋綃最喜歡的《春江花月夜》。
“姑娘……”王子進不忍驚擾這美好靜謐的一幕,過了片刻才出言發(fā)聲。
“是淺墨嗎?你果然又來看我了。”美人又驚又喜地回頭看他,只見朦朧的光線中,她臉上毛發(fā)稍減,現(xiàn)出了玲瓏娟秀的五官。
“正是小生……”王子進忙以袖遮面,躲進了陰影中。
“淺墨信守約定,今日來得果然早了。”夏蕓云婀娜多姿地站起身,向王子進走來,“陪我說一會兒話吧,就像過去那樣。”
王子進見她緩緩靠近,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冒牌貨,嚇得不斷后退,可木屋狹窄逼仄,很快他就退到了墻角。
墻角處放著個酸枝木的花架,架子上一盆紫色蘭花正優(yōu)雅盛放,花瓣如蝶翼般在潮濕的空氣中輕顫。
王子進一見到這盆蘭花,立刻雙眼放光,飛快地從花盆中抓了把泥土抹到了臉上。
“淺墨,你在躲我嗎……”夏蕓云利爪森然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他的肩膀,溫熱的呼吸吐到他的脖頸,如羽毛搔癢,令人渾身發(fā)麻。
“怎么會……”王子進哆哆嗦嗦地轉(zhuǎn)過身,強笑著答,“只是外面下雨,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弄污了臉,怕被你嫌棄而已。”
夏蕓云碧綠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視線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溫婉地笑了:“淺墨,我怎么會嫌你呢?”
她羞澀地抬起手,輕輕地拂了一下王子進的臉龐,利爪滑過肌膚,冰冷鋒利,宛如刀刃。
◆八◆
窗外雷聲滾滾,雨勢滂沱,而木屋之中,則是一片溫馨喜樂。王子進小心翼翼地哄著夏蕓云,不是跟她對詩,就是說情話,生怕她一生氣就把自己的脖子扭斷。
“淺墨,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夏蕓云臉頰緋紅地坐在鏡前,含羞問他。
“記、記得啊……”王子進登時被她問得直冒冷汗,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那天的賞花游園會上,我跟金奴兒在院子里撲蝶游玩,蝴蝶落到了花枝上,我用扇子去撲,卻驚醒了在花叢中小憩的你……”夏蕓云滿懷幸福地回憶,“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能見到你。去裁縫鋪子時,去寺廟上香時,出門游玩時……”
王子進聽她濃情蜜意地敘述,不知她口中所說的“金奴兒”到底是何人,還有她那優(yōu)秀的未婚夫蘇淺墨,在夏蕓云的描述中似是個情深意重之人,可她病了這么久,這人卻從未來探望。
他心下好奇,開始巧妙地從夏蕓云口中套話。
“昔日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還留著嗎?”以他的經(jīng)驗,情投意合的男女,往往都會互贈信物。
“你沒有送過我信物啊。”夏蕓云突然慌了,她走到床邊,翻起了木箱。
此舉正合王子進心意,只見她拿出了成堆的綾羅衣物,終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半尺見方的木匣。
“你送我的,只有這一首首情詩……”她將木盒捧到了王子進面前,含羞帶怯地問,“你忘了嗎?”
“怎、怎么會忘呢?”王子進接過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好。
木匣是上好的梨花木雕成,四角包著金邊。他按下盒蓋上的機括,蓋子自動彈開,露出了一沓香氣撲鼻的花箋。
每張紙上都用文雅的字體寫著情詩,不是“一日不思量,攢眉千度”,就是“恨別添憔悴,羅帶日漸寬”。
王子進越看越奇怪,他倒是常在歌妓花娘手中看到類似的花箋,這些露骨的情詩怎能贈予閨閣少女。
信的底部還壓著一張折疊的宣紙,紙上勾勒著寥寥幾筆墨痕,似乎是一張畫。
“這是什么?”他好奇地展開了宣紙。
“不要看!”夏蕓云伸手來奪他手中的畫。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紙在微風(fēng)中完全展開,在昏暗的光線中,可見畫上正有一個身穿長袍、頭戴金冠的俊美青年,他翩然站在萬花叢中,背后有一輪皎潔明月。
王子進看到這畫中人登時一愣,那筆挺的鼻梁,濃黑的雙眉,他竟然覺得有幾分眼熟。
“這是我昔日偷偷畫的,你知道了之后就讓我燒掉……”夏蕓云緊張地看著他,小聲道,“可是我舍不得才藏了起來,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你莫要害怕……”王子進疑惑地問,“你畫的該不會就是那蘇家……不,就是我吧?”
“當然,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你的影子……除了你,我還能畫誰呢?”夏蕓云羞澀地垂下頭,將畫小心翼翼地疊好,收回了木匣之中。
王子進盯著被夏蕓云視若珍寶的木匣,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錦囊,不知道這畫算不算緋綃所說的“不協(xié)調(diào)的物事”?
恰在此時,天空響起了滾滾雷鳴,仿佛層層積云中藏著一個恐怖的神魔,要用電光將天幕撕得粉碎。
夏蕓云嚇得尖叫一聲,鉆進了王子進的懷中。可王子進比她還害怕,生怕自己被拆穿是個冒牌貨,性命不保。
“云兒,不要怕,我這就去叫人來陪你。”他只想盡快脫身,忙從錦囊中掏出了一枚丹藥,遞到了夏蕓云嘴邊,“這是我特意為你拿的果子,你吃下它,我明日會更早些來瞧你。”
夏蕓云含羞點頭,跟昨日一樣微微張開了檀口,王子進拈著藥丸,就要送入她的口中。
又一聲炸雷響徹天空,夏蕓云突然瞪圓了雙眼,碧綠瞳仁中迸射出興奮而狂亂的光,激動地看向王子進身后。
王子進被她的表情嚇得渾身一僵,又驚又怕地回過了頭。只見凄風(fēng)冷雨中,木窗被吹開了巴掌寬的縫隙,縫隙中正有一張臉,偷偷地窺視著屋內(nèi)的境況。
那張臉光潔如玉,鼻梁筆挺,一雙濃眉像是兩個觸目驚心的鉤子,微微上挑著,竟跟畫中的美男子長得一模一樣。
◆九◆
“淺墨!”夏蕓云掙脫了王子進的懷抱,激動地沖到窗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王子進一個箭步擋在了夏蕓云身前,重重關(guān)上了木窗,落下了窗閂。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夏蕓云像是發(fā)了瘋,對他又抓又打,利爪劃破了他的額頭,鮮血汩汩而出。
“我就是淺墨,我就是!”他忍痛緊緊抱住了夏蕓云,輕撫著她消瘦的脊背。
夏蕓云在他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伏在他的懷中,發(fā)出貓一般的嗚咽。王子進連哄帶騙,才讓她將緋綃的丹藥服下,待她入睡之后才離開了木屋。
此時天色已晚,天空似一塊化不開的墨錠般透著郁郁沉沉的黑。雨勢漸歇,飄零的雨絲如千萬根銀線,隨冷風(fēng)翻飛。
積水令庭院中遍布淤泥,他踩著淤泥,小心翼翼地繞到了后窗,想要找到那奇怪人臉的蛛絲馬跡。
可是后窗前只有泥水橫流,哪里有半分痕跡。他長嘆口氣,剛剛要轉(zhuǎn)身離開,便見飄飛細雨中,一個朦朧的人影正站在不遠處。
“你、你是誰?”他壯著膽子走過去,那人卻并不回答,仍佇立在漆黑濡濕的雨夜中。
他緩緩靠近,才看出那是一名身穿淡藍色衣裙的少女,她撐著一把紫竹傘,衣袖和裙裾在冷風(fēng)中飛揚,乍一看宛如鳥翼。
“是先生啊……”少女回過頭,臉色如冰雪般蒼白,更襯得眸如點漆,唇色如血。
“小、小薇……”王子進暗自松了口氣,抹干了臉上的雨水,“你一直在等我?”
“當然,小婢怎敢撇下先生,獨自回去呢?”她舉起傘,為王子進遮住了雨水。
“對了,你方才一直站在這里?”王子進看她等著的位置,剛好能看到木屋的后窗。
“是啊。”小薇連忙點頭。
“有沒有看到什么人靠近?”
“沒有,這么大的雨,誰會來這荒僻的后院呢?”她困惑地看著王子進,似乎十分不解。
王子進見問不出什么,只能失落地回到了主屋。而正如緋綃所說,他當晚果然住在了夏家。
淅淅瀝瀝的雨像是刻意要將他留下,絲毫沒有停歇的征兆,夏夫人熱情地吩咐仆人為他熏好了客房的被褥,盛情挽留,令他無法推拒。
當晚他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拿出了錦囊中的狐毛看了又看。
那張畫是不協(xié)調(diào)的物事嗎?他到底要不要將狐毛燒掉?而且畫中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夏蕓云的后窗旁,蘇淺墨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關(guān)心她嗎?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直至夜半時分,才在滴答的雨聲中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房門發(fā)出吱呀輕響,似有人推門而入。他手腳僵直地躺在床上,胸口似壓了一塊大石,連根手指都動不了。
“為什么要來破壞我的好事……”一個陰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哀怨低沉,仿佛來自地底幽魂的低吟。
王子進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只見床前帷幔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張臉。
那人五官挺拔,雙眼微微上挑,怎么看都是個俊美男子,正是他在木屋后窗中看到的人。
男人朝他詭異一笑,猛地張開了嘴,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獠牙。
“不要……”王子進嚇得渾身冷汗,夢囈般呻吟,“緋、緋綃救我……”
男人的頭一低,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王子進又驚又痛,才看清他居然根本就沒有身體,只有一個頭顱。
“哇!”他失聲尖叫,而就在這時,從斜處飛出一個石塊,準確地砸在了頭顱之上。
男人發(fā)出一聲悶哼,在濡濕的夜風(fēng)中化為煙塵,轉(zhuǎn)瞬便消失不見。
王子進一直僵硬的手腳突然能動了,他翻身坐起,才發(fā)現(xiàn)渾身全是冷汗,單薄的中衣已經(jīng)濕透了。
只見床前帷幔隨風(fēng)飄蕩,客房中寧憩寂靜,哪里有古怪的人頭。花窗被夜風(fēng)吹開,微微敞開了一條縫隙,灑進半室碎銀般的月光。
午夜風(fēng)寒,他走過去想要關(guān)窗,而就在他伸出手時,才發(fā)現(xiàn)手臂上竟赫然有個牙印,跟夢中被人頭咬的地方一模一樣。
他心中一驚,忙點燃蠟燭在屋中尋找,果然在床邊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微弱的燈光下,只見拳頭大小的石頭上,被人用朱筆寫了個歪歪扭扭的“狐”字。
王子進捧著石頭坐在燈下,只覺心中安泰無比,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傻笑。
◆十◆
次日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于停了,晨風(fēng)如洗,滿蘊著青草氣息。
王子進幾乎一夜未眠,正和衣躺在床上打盹,哪知剛剛會了下周公,便被門外的喧嘩聲吵醒。
王子進昨晚受到驚嚇,黎明時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還在半夢半醒間,就聽門外傳來了喧嘩之聲。
他匆忙起身,慌慌張張地沖出了房門,卻見夏老爺和夏夫人正激動地站在廊下。
兩人一見到他就涕淚橫流,高喊著“恩公”,想要下跪道謝。
“這是怎么了?”王子進忙扶住二人,詫異地問。
“小女……小女幾乎痊愈了!”肥胖的夏老爺滿面紅光,激動得一把就將他抱在懷里。
王子進只覺被埋入一座肉山中,口鼻被肥肉牢牢堵住,差點就要斷氣。
“今早我們過去查看,發(fā)現(xiàn)她身上臉上幾乎沒有毛發(fā)了,眼睛也變成了黑色!”夏夫人喜極而泣,“只是她腦子還有點糊涂,仍然把那蘇家公子掛在嘴邊,說他天天都來探望,她才好得這么快。”
王子進掙扎著從夏家老爺?shù)膽阎忻撋恚鴼庑Φ溃骸叭绱松鹾茫裢砦构媚锓伦詈笠涣K帲揖湍芄Τ缮硗肆恕!?
“恩公怎能如此見外?一定要等小女完婚了再走啊!”夏老爺又撲上來,要跟他擁抱。
“對了……”提到夏蕓云的婚事,王子進又想起了那張如魔似鬼的怪臉,“蘇家公子,可有何奇怪之處?”
“蘇家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人也精明干練,如果說他哪兒奇怪……”夏老爺提到未來的女婿,言語中滿含驕傲,“就是他太過完美,如此青年才俊,居然不結(jié)交狐朋狗友,也從不去花柳之地,沒有任何品行不端之處。”
“可是據(jù)說姑娘是因看到了一張臉才受到驚嚇,生了這場大病,她有沒有說那是誰的臉?”
“不知道,好像是鬼臉吧,應(yīng)該很可怖……”夏夫人提到女兒發(fā)病的經(jīng)過,連連輕撫著胸口,似心有余悸。
王子進見他們對蘇家公子印象極好,也不愿多嘴,只能將滿腹疑惑壓下,靜觀其變。
當日夏家依舊忙著張燈結(jié)彩,王子進被奉為上賓,不但好酒好菜地伺候著,待到黃昏時分,夏老爺還派小薇為他送來了一匣金子。
“先生,這是老爺?shù)闹x禮。”霞光之中,小薇也換了件鮮亮的翠藍色紗裙,丫髻上簪著幾朵紫羅蘭,如初綻的蘭花般風(fēng)雅多姿。
“夏老爺真是客氣了,我豈是貪財之人。”王子進忙擺手拒絕。
“老爺?shù)囊馑际牵屜壬裢肀M快給姑娘服下藥,就悄悄從后門離開吧……”小薇欲言又止,“畢竟家丑不可外揚,待姑娘痊愈,先生再以遠方親戚的身份登門來喝喜酒。”
王子進聽了心下不悅,覺得夏家冷淡薄情,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本就是為了救人而來,又何必計較虛名。
當日他用過晚飯,就像前兩日一樣,要去木屋中探望夏蕓云。可他在客房中左等右等,卻不見小薇來接他。
眼見月影懸在樹梢,夜色漸濃,他孤身一人向后院走去。
昨日剛下過雨,夜風(fēng)挾著涼意,宛如一匹冰涼滑膩的綢緞裹在肌膚之上,令人覺得舒適爽利。
燈籠微弱的燈光好似縹緲螢火,徜徉在蒼茫夜海中。他提心吊膽地踏著瓦礫,穿過后院,很快就來到了木屋前。
跟之前兩日不同,木屋的門大敞四開,門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好似一張巨大無比的嘴,等著吞噬陷入其中的所有獵物。
王子進站在屋前,打量了半天洞開的大門,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著燈籠走了進去。
木屋中安寧靜謐,只有輕紗般的月光透過后窗,照亮了這方陋室。跟昨日不同,鏡臺前空無一人,夏蕓云并未梳妝等他。
“云兒?云兒?”他呼喚柔聲。
可叫了幾聲,仍無人應(yīng)答。夜風(fēng)吹動了床前帷帳,紗帳如云似霧,仿佛有窈窕的少女躲在其中。
王子進舉高燈籠,想看清夏蕓云是否坐在床上。
而就在這時,身后的門傳來吱呀一聲輕響,他驚恐地回頭,只見門前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玲瓏有致,雙眼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幽幽綠光,看樣子正是夏蕓云。
“云兒我來看你了,我是淺墨啊……”王子進故技重施,溫柔地哄她。
可那人根本不理他,身影如風(fēng),一爪就疾向他面門抓來。他嚇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只覺一陣腥風(fēng)襲面,堪堪掠過他的鼻梁。
但還未等他喘口氣,又一爪掏向他的心窩。王子進慌亂中連連后退,一頭就跌到了床上,窗幔如重重煙霧,隱匿了他的身形。
攻擊他的人不依不饒,雙爪如刀刃般鋒利,幾下就將礙事的紗帳撕得粉碎。十指如尖利的鋼刺,眼見就要貫穿王子進的脖頸。
王子進慌亂中一把掀起了棉被擋在自己身前,只聽黑暗中傳來刺啦一聲輕響,卻是那雙恐怖的手將厚厚的棉被洞穿了。
而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雙手一翻就將被子牢牢困緊,居然出奇制勝,捆住了這妖怪的利爪。
“渾蛋,為何壞我好事?”可他剛松了口氣,就聽耳邊響起了一個陰森的聲音,跟他昨晚在夢魘中聽到的一模一樣。
他嚇得連忙回答,只見一張俊美男人的臉正浮在半空中,惡狠狠地瞪視著他。
“哇!”王子進嚇得失聲高叫,手一抖就松開了棉被。
男人張開大嘴又要咬他,他從懷中掏出了寫著“狐”字的石頭,使盡全力朝俊美的頭顱擲去。
石頭砸在他的臉上,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怪異的頭顱從半空中跌落,一下就掉進了王子進的懷中。
王子進嚇得汗毛倒豎,哇哇大叫著將懷中的頭顱丟出去。哪知它砸在墻上彈了一下,又彈回了他的懷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個絨毛線球。
球上布滿了爪痕和齒印,顯然是某種動物的玩具。
他愕然地捧著絨球,完全沒有留意,身后如野獸般猙獰的人撕破了錦被,如刀鋒般的十指,準確地指向了他的后心。
◆十一◆
他進出夏家這幾日,根本沒看到動物的影子,這鑲了繡邊的絨球又是為誰準備的?又是誰將它變成了蘇淺墨的臉,浮在半空中夜夜嚇人?
他還未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只覺腦后生風(fēng),嚇得他縱身就撲到了地上。可是因為用力過猛,磕得他眼冒金星,下巴生痛,但總算躲過了一劫。
“殺了你,一切就結(jié)束了!”床上的人四肢著地,弓起脊背,嘶啞地嚎叫。
她的聲音令王子進脊背發(fā)涼,因為那分明不是夏蕓云的聲音,而是個陌生人。
“如果發(fā)現(xiàn)不和諧的物事,記得將這狐毛點燃!”
緋綃的話在耳邊回蕩,他爬起來就向放在門口的燈籠跑去,女人縱身躍到床下,一爪就抓向他的脖頸。
王子進將握在手中的狐毛用力擲向燈火,狐毛在黑暗中飄飛,只有寥寥幾根落在了火焰中。
完了!他心下一沉,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脖子被妖怪生生抓斷的慘相,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可他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來預(yù)期中的痛苦,忙睜開雙眼。只見緋綃白衣勝雪,姿態(tài)翩然地站在他的身邊,而他只用一支碧綠玉笛,就擋住了怪物如刀鋒般的雙爪。
燈籠的光輝照亮了女人的臉,但見她一襲藍色衣裙,臉上長滿了金色毛發(fā)。一雙美目變成了翡翠般的深綠色,在夜色中散發(fā)著幽森可怖的光。
“小薇?”
看她玲瓏秀美的五官,分明是活潑可愛的小婢女。
“你們到底是誰,為何多管閑事?”小薇憤怒地咒罵。
她收回雙爪,紅唇大張,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縱身就向緋綃撲去。
緋綃唇邊含笑,連躲都不躲,衣袖一展就將她卷入了袖底。說來奇怪,少女窈窕的身影竟然在他的衣袖中消失了。
“來看看她是誰……”緋綃走到王子進身前,將衣袖一抖,只見里面竟然掉落出一只渾身金色長毛,長著一雙翡翠般碧眼的貓。
貓一落地就齜著牙發(fā)出嗬嗬輕叫,想要攻擊王子進。
緋綃卻輕輕地拎起它的脖頸,將它抱在懷中。貓被嚇得瑟瑟發(fā)抖,方才的威風(fēng)一掃而光,頹然地蜷縮在他的臂彎中。
“這貓好兇啊,妖怪就是它嗎?”
“這是金華貓,貓妖中最兇惡的一種。”緋綃一邊摸著金貓的長毛,一邊為王子進解惑,“它們可以變身為美貌的少年少女,但是如果吃了它給的食物,主人就會中咒變成貓妖。在夏家作祟的就是它。”
“哦,‘金奴兒’原來是它!”王子進恍然大悟,“怪不得當初聽夏蕓云說到這個名字,我覺得奇怪無比,沒想到這根本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貓的。”
“金華貓只要身在主人家,法力就無比強大,我不敢打草驚蛇,才派你潛入夏家。”緋綃抓起貓的爪子,笑瞇瞇地逗弄它,“狐毛會為我搭起通往夏家的橋梁,我出其不意才能一擊即中。”
貓沮喪地別過了臉,哀怨地呻吟了幾聲。
“所以你隨時都能出現(xiàn)的,是嗎?”王子進越聽越生氣,想到這幾天擔驚受怕的遭遇,恨得咬牙切齒。
“怎么會呢?子進,如果沒有你,我真的無法準確地找出這家中誰是妖怪。”緋綃瞇起鳳眼,柔聲對他道。
暖黃的燈光下,他黑發(fā)如墨,白衣宛如煙云,散發(fā)著高貴優(yōu)雅的美。
王子進被他夸贊,一腔怒氣立刻煙消云散。他伸指彈了金華貓額頭兩下,算是報了今晚的追殺之仇。
兩人一貓走出了木屋,只見浩瀚蒼穹中繁星如海,正是個華美如詩篇的夜晚。
“可是我不懂,它為什么要害自己的主人?”王子進站在瓦礫中,不解地看著緋綃懷中的貓。
“還是讓它自己跟你說吧!”緋綃將貓放到地上。
金色的貓在地上打了個滾,變成了個妙齡少女。她不再做丫鬟打扮,周身遍布金毛,眼睛宛如碧水,已經(jīng)獸性畢露。
“都是你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揮舞著利爪,但忌憚緋綃的力量,又不敢造次,“姑娘就要成親了,她怎么能嫁給那種畜生不如的人?”
“你是說蘇公子?他不是人中龍鳳?”王子進不斷撓頭。
“呸,人中蛆蟲還差不多!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就是靠騙女人發(fā)家的。也只有你們這些人類有眼無珠,會被這種金玉其外的人欺騙。”
王子進迷惑地看向緋綃,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子進,你可還記得我之前夜奔千里,去調(diào)查真相?”緋綃娓娓道來,“蘇州陳家繡坊在五年前倒閉,據(jù)說就是為獨女招了個上門女婿導(dǎo)致的,那人儀表堂堂,卻專做陰損之事,每天打罵妻子,在賬目上做手腳,將所有的錢都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名下。最終陳家被他敗掉,陳家女兒也帶著孩子跳河自盡了。”
“竟然如此陰狠……”王子進聽得脊背生寒。
“而且他發(fā)了筆財之后,換了個身份,又去了揚州行騙,手法一模一樣,專門揀只有獨女的商戶行騙。”緋綃冷冷地道,“當我查清一切后,便知夏蕓云身處險境。”
“怪不得你總是提到月亮,因為月亮的臉總是在變……”王子進望著天心一輪皎月,終于明白了緋綃話中的深意。
明月宛如玉盤,皎潔美麗,高掛在天心。它靜謐美麗,又善于變化,誰也不知道月宮之上,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王子進此時才終于明白為何金華貓會將夏蕓云變成怪物,又為何將自己的玩具變成了蘇淺墨的臉,到處嚇人。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阻止這門親事,而想必將夏家的事告訴說書先生的也是她。
“可是你既然有法力,怎么凈搞花招,不直接去教訓(xùn)那姓蘇的惡人呢?”只有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為我們都是被人類‘聘’過來的,如果他沒出禮物請我,我怎么能登堂入室啊?”金華貓懊惱地發(fā)出嗬嗬低吼。
“原來如此!”
他只知民間有風(fēng)俗,在養(yǎng)貓之時要送些魚干給貓的舊主做聘禮,才能將小貓抱回家。
本以為是養(yǎng)貓人之間的情趣,沒想到還暗藏玄機。
“如此說來,我若能助你一臂之力呢……”緋綃聽到此處,含笑看向了金華貓。
貓妖舔了舔嘴唇,口中獠牙閃露,碧綠的雙眼中散發(fā)出希冀的光。
王子進看著達成共識的兩人,不由得望月長嘆。看來不光是人心險惡,面孔如月亮般多變,妖怪也一樣詭計多端呢!
◆十二◆
當晚緋綃帶他去廚房中煮了鍋開水,在沸騰的水花中,金黃色的貓咬斷了自己的一截尾巴,將血水盡數(shù)灑在滾水中。
原來被金華貓變成妖怪的人,只能吃掉它的血肉才能復(fù)原,緋綃的丹藥也只能暫時抑制住夏蕓云體內(nèi)的妖性而已。
貓蹲在灶臺前一聲不吭,痛得渾身發(fā)抖,也毫不退縮,直至鮮血和毛發(fā)熬成了一碗濃腥的湯。
緋綃撫摸著它顫抖的身體,低聲問:“你是愛她的吧?所以才能忍受這樣的痛?”
貓凄厲地高叫,蜷成了一團。
王子進見它可憐,撕下一片衣袖,將它的斷尾處仔細包好。
“妖怪們都很可憐,為了那點微薄的愛,它們付出的往往比人類要多很多。”緋綃嘆息一聲,單手抱起了貓。
“緋綃,你……”王子進見他觸景生情,好奇地問,“……你是不是也愛過誰呀?”
緋綃眼風(fēng)如刀,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將熱騰騰的湯盛入碗中遞給他,“子進,該你這個神醫(yī)出場了,讓夏蕓云恢復(fù)原狀吧。”
王子進捧著湯碗,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緋綃白衣翩翩,抱著貓走出了廚房,身影如夜霧般消失在月光中,只有裊裊余音在風(fēng)中回蕩:“你天天吃喝玩樂,不事生產(chǎn),也該幫我賺點銀子了!”
他嚇得緊緊抱住了碗,邁著小步向夏家的主屋跑去。
時隔月余,夏家荒廢已久的后院,終于有工人踏足開始了修葺和整理。
而那幢古怪的木屋,很快就成了工人們休息的地方,夏日里的怪談傳說,也隨著乍起的秋風(fēng),被人們忘到了腦后。
夏家蕓娘又變成了昔日那個活潑美麗的少女,只是閑暇之時,她總抱著一只彩球沉思,似在懷念遠去的故人。
但她有所不知的是,高高的圍墻之外,新的傳說正在夜幕下上演。
夜晚的東京城火樹銀花,如天宮般繽紛炫目,一個身材頎長、雙眼微微上挑的俊美男子信步走進了花街。
沿街叫賣新酒的花娘嬌俏美麗,她們在這繁華城市中,宛如海浪中翻飛的泡沫,這一刻還繽紛耀眼,下一刻可能就已化為飛煙。
“這位公子,要買酒嗎?”一個身穿藍色衣裙,梳著丫髻的小花娘裊裊婷婷地走到他身前。
她頭上簪著黃色的鮮花,皮膚白皙,一雙大眼睛烏黑明亮,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剛抽芽的嫩柳般鮮嫩可人。
“怎么賣呢?”他被她俏麗的臉龐勾起了興趣。
“看在公子人才出眾的分兒上,我這酒就不要錢了,只需您身上一個物事交換。”小花娘朝他拋了個媚眼,風(fēng)情無限。
他很少碰到這樣的好事了,這壇酒怎么也值二兩銀子,而這賣酒的姑娘,也剛好是他喜歡的那種。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帶著體溫的錦帕,遞給了嬌美的少女,少女微笑著接過手帕,將酒壇放到了地上,大方地挽起他的手臂,走入繽紛燈火中。
而在燈火闌珊處,一個身穿白衣的美少年,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他姿容出眾,雙眼如丹鳳,散發(fā)著亦男亦女之美,但那眼神卻冰冷如刃,看著遠去的男人,像是在看一個已死之人一般。
月臉善變,十幾天后,圓滿無缺的明月,就變成了一彎玉鉤。
王子進和緋綃坐在茶舍中,一邊賞月喝酒,一邊聽口沫橫飛的說書人講述著東京城中的怪談傳奇。
“各位看官客人,今晚我要講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位姓蘇的郎君的。”他打了兩下響板,成功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繪聲繪色地說,“這蘇郎生得一表人才,難得的是品行端正,還覓得一門好親事。可哪知就在前幾日,他居然在自家被咬斷了脖子,氣絕而死……”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翹首以盼地等他再說下去。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尸首旁還被放了幾個賬本,皆是他之前作惡騙人家財?shù)挠涗洠瓉磉@看似相貌堂堂的君子,竟然是個專門騙女人的騙子……”
王子進聽到此處,詫異地看向緋綃,只見他正專注地吃烤雞腿,根本就把這樁慘劇當耳邊風(fēng)。
“是你做的嗎?”他湊過去,低聲問。
“我對此事一無所知。”緋綃笑嘻嘻地看著他,“子進,倒是如此悶熱的夜晚,你忘了曾經(jīng)的許諾了嗎?”
王子進只能萬般不愿地拿起蒲扇,為他扇起了風(fēng)。
喵——夜風(fēng)清涼,一聲貓叫輕輕回蕩。他忙抬起頭,只見茶舍之外的空地上,正匍匐著一只渾身金毛的貓。
“金奴兒?”王子進忙呼喚它。
貓碧綠的雙眼宛如翠寶,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輕靈地躥到了樹上。繁茂的枝葉隱藏了它金色的身影,只有斷了一截的尾巴懸在半空,緩緩輕擺。
“不知此后,又會有誰的臉,如月影般神秘莫測。”緋綃仰頭望月,似看透了這大千世界,“人心不足,這種事古往今來從不罕見。”
“別擔心。”王子進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用力扇起了扇子,將陣陣涼風(fēng)送到緋綃身前,“反正那些貪心的人,終將被他們的欲望殺死!”
緋綃一愣,似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輕笑著將一杯酒遞到了王子進面前,王子進放下扇子,伸手接過,兩人就在月色下對飲起來。
正是,花在杯中,月在杯中,月光如水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