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絲，杏花點點，青翠草色如煙云般染綠了天色。

在這煙雨蒙蒙的春日午后，路邊的一家草廬中，卻擠滿了來往的行人。青裳布裙的少女在竹簾后泡茶，跑堂的小廝穿梭于客人中間端送著瓜果茶水。

一位說書先生正端坐在草廬中央，口沫橫飛地講著怪談。

他口才極佳，將原本就怪異詭譎的話本說得更添玄妙，每到關鍵時刻就停上一停，聽得客人們心癢難耐，想搔又搔不到，欲罷不能。

“老爺，您寫的新話本真精彩。”一位十四五歲大小的書童連連夸贊，邊說邊殷勤地為上座上的主人端茶倒水，“怪不得遠近茶樓酒肆的老板都來家門外排隊，有了您的話本，自然客似云來。”

可坐在上座的中年人卻眉頭緊皺，不時還輕輕搖頭，似乎對說書先生的故事略有不滿。

“總覺得，還差了點什么……”

“已經夠好的了，小的聽了都覺得害怕。還有每個故事中的美人都各具風采，真不知您是怎么想出來的。”書童仍大拍馬屁。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些故事都是我在夢中夢到的。”中年人捋了捋胡須，得意地笑了笑。

書童愣了一下，但說什么也不相信主人的話。他的主人可是王子進，別號夢齋，遠近聞名的話本作者，甚至有書商將他的話本印成書冊，賣到了東京城中。

而這些精彩絕倫、旖旎詭異的故事，竟然來自虛無夢境？哼，老爺一定是看他年少，才故意逗弄他。

“哎，可惜最近沒有做有趣的夢了……”王子進失望地嘆氣，起身走出了草廬。

南方的雨絲細軟，看起來像是朦朧的霧，落在身上似美人的輕撫，悄無聲息地就沾濕了行人們的衣襟。

王子進打著把紫竹傘，漫不經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草廬位于車輛往來的官道旁，待他不徐不疾地走回小鎮，已是黃昏時分。

家家戶戶燃起了昏黃的燈光，像是一只只幽冥的眼，在春日潮濕的夜色中微微睜開。

王子進走在被雨水沖刷得宛如鏡面般光滑的石板路上，看著路上稀稀拉拉的燈火倒影，仿佛走入了縹緲的夢境中。

長夜漫漫，他曾無數次在夢中獨行，經歷著一個個詭譎離奇的事件。而每次他都覺得有個人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但當他想看清那個人的臉時，夢就戛然而止。

他為自己起了個名號叫“夢齋”，他總會看著夫人柳兒出神，仿佛答案就寫在那張精致的臉龐上。

但多年過去，柳兒美麗的容顏被歲月的風霜浸染，他也沒有想起夢中的那個人。

他滿懷心事，信步而行，竟在雨夜中迷路，不知歸途，而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書童更是不知所蹤。

街上時而走來一個身穿繁花錦裙的女人，腳踩著高高的木屐，迤邐而行；時而還會有三三兩兩的孩童結伴笑鬧而來，他們都著花衣，手持花鼓，似剛剛參加慶典歸來。

行人們的著裝越來越離奇，他看了又看，一雙眼都不夠使，好似又變成了十幾年前，那個剛剛乘船來到東京城的少年。

所幸路邊的景致還未變化，只要走過兩個街口，再繞過一棵大柳樹，就是他的家了。

一個佩刀的人在雨中停下來，看了他一眼；又一個少女站住了，直勾勾地看他，他偷偷瞥了少女一眼，發現她竟然戴著個古怪的面具。

不知為何，路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他的所在，視線千絲萬縷，像是網一般將他困住。

他嚇得慌忙奔走，連傘都不知扔到了何處。

枝繁葉茂的柳樹佇立在夜雨中，像是一個長發垂肩的美人。他慌慌張張地從柳枝中穿過，宛如撫起了縷縷青絲。

熟悉的門楣近在眼前，大門虛掩，從門縫中透出淡淡輝光，溫暖了冷雨霏霏的夜。

“真是嚇死我了，快給我泡杯熱茶。”他一頭鉆入門中，又將大門關嚴，才終于松了口氣。

可是待看清門內景致，他剛剛落回肚中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只見他家假山錯落、花木儼然的庭院中竟然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陌生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還有總角孩童，他看著極為面熟，仿佛在哪里見過。

“是子進回來了嗎？”廳堂中傳來一個聲音，清朗悅耳，聽起來如清泉流過山澗般令人舒服受用。

他覺得這聲音熟悉至極，心底的恐懼剎那間煙消云散，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大廳。

只見室內燃著百盞白燭，將不大的廳堂照得如同白晝，一個身穿白色錦衣的美貌少年，正懶洋洋地倚在檀木椅上，而兩名嬌娥站在他身邊，千嬌百媚地為他遞水打扇。

少年臉如玉雕，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五官英挺俊美，散發著一種介乎于男女之間的奇異之美。

“你、你是誰？”他見了這少年毫不害怕，只有親切之感。

“子進，你真的全忘了嗎？”少年紅唇微抿，好奇地打量著他，目光竟停在了他眉心間的紅色胎記上，“原來如此，讓我來喚醒你的記憶吧，你的過去……那些被遺忘的傳奇……”

他走到王子進的身前，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他的手白而修長，卻充滿力量，王子進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就跌倒在地。

堅實的石板路，瞬息間化為蕩漾的水波，他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沉入了水潭深處。

透過粼粼波光，他看到了天空的皎月，飛雪般的落花，以及一只蹲踞在花海中的白色狐貍。

幻化的水光中，幾年來無數個夢境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一一浮現，只是這次他轉過了頭，終于看清了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