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生活在經濟中(修訂版)作者名: 王玉霞本章字數: 4581字更新時間: 2019-08-08 18:36:30
減負的神話
中小學學生課業負擔過重是不爭的事實,為孩子減負的口號不絕于耳。學生、家長、媒體及教育主管部門眾口一詞地強調應該為學生減負。然而事與愿違,在全社會減負的吶喊聲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形勢絲毫沒發生改變。在慘烈的升學競爭中,孩子的負擔日益沉重。孩子在重壓下身心疲憊,老師在重壓下心力不濟,家長在重壓下憂心忡忡,人人向往的減負成了神話,盡管它是那么美好,那么誘人,卻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實現。天長日久,減負即使在精神上也失去了“充饑”的魔力,整個社會陷入了升學考試惡性的競爭泥潭。
一、可憐的孩子
中國的兒童更多地被形容成為小皇帝、小公主。在獨生子女的政策下,孩子的稀缺使孩子的地位舉足輕重。我們這個還不算富裕的民族,對孩子的投入極其慷慨,中國父母的奉獻精神堪稱天下第一,孩子幾乎都被家長慣壞了,他們怎能稱得上可憐呢?
孩子的可憐是孩子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沒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時間就沒有了童年。小小的孩子背著沉重的書包,終日與學習為伴,成天上課,業余時間上各種輔導班,一旦到了初三,便沒有了節假日,沒有了八小時學習時間的概念。我兒子所在的重點高中,住校生從早晨6:30到晚上9:30,除了課間及中午吃飯,均為上課與自習時間,他們是我們這個社會唯一不受《勞動法》保護的群體。我有一個表妹將孩子送入青島市郊的一個重點中學,離開學校后表妹在給她的丈夫打電話時失聲痛哭。妹夫問:“怎么了?難道是將孩子送進監獄了?”表妹說:“差不多,十幾個孩子睡在一間宿舍,伙食不好,從周一到周六不準走出學校的大門。”十三歲的孩子失去了自由。
孩子在學校不僅僅要承受體力與腦力的壓力,還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按成績排班,按成績排座,動態調班,優勝劣汰,無論學習好還是學習差的孩子均承受著與他們年齡不符的競爭壓力。學校還經常變換花樣強化這種壓力。我兒子上初三的時候,我參加了他們學校舉辦的一個“把握今天,輝煌明天,大干100天”的誓師大會。大會隆重莊嚴,前面是初三各班的孩子,后面是孩子的家長,一個班級派一個代表站在臺上,率領本班同學宣誓,其中有個女孩,在誓言中竟有“從今以后,我們要過上非人的生活!”這樣的言辭,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笑聲中有苦澀,笑聲中有悲壯。
巨大的心理負擔,繁重的課業負擔,嚴重地侵蝕了孩子們的身心健康。由于缺乏體育鍛煉,孩子中小胖墩、豆芽菜不在少數,而且我國城鎮中小學生近視率能改寫世界紀錄。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孩子中自殺的、殺人的(甚至殺親生父母的),精神錯亂的,已不再是媒體報道的熱點。據遼寧《半島晨報》抽樣調查統計,孩子心理不健康的比例超過50%。
除此之外,追逐分數第一、死記硬背的教學方式還帶來兩個有害的副產品:其一是泯滅了孩子的創造力。我的兒子經常因為獨辟蹊徑而被老師批評。孩子初中與高中的數學老師都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兒子的思維發散,不依常規的方法做題,雖然說從素質教育的角度來看是好事,但畢竟我們面對一張考卷,判卷的老師沒有時間循著你的思路去想,偏離常規的算法,十有八九被判錯,吃虧的是我們自己。”這種循規蹈矩的教育方式,難怪我們能培養出數理化奧賽世界第一,卻培養不出諾貝爾獎獲得者(以創新取勝)。其二是讓孩子失去了求知的興趣。長期大量超負荷填鴨式的教學,日復一日演算沒有窮盡的試卷,使本該趣味橫生的求知過程變得枯燥無味,讓孩子對學習產生了厭惡心理。我的一個同事告訴我,她的女兒中考結束后對她講:“媽媽,一個月內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學習兩個字。”探索奧秘,增加知識的學習原本可以其樂無窮,而僵化與繁重使它變成了酷刑,讓許多孩子感到恐懼。一個對學習恐懼與厭惡的孩子怎么可能成為知識海洋的弄潮兒。
我們怎么啦?為什么和孩子過不去?毋庸置疑的是我們對孩子的愛,希望他們快樂與幸福。然而人生的快樂與幸福包含了童年的快樂與幸福,剝奪了孩子“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快樂,我們拿什么去補償?那是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
二、無奈的家長
與學校聯手剝奪孩子童年的,恰恰是深愛著孩子的家長。“愛之深,責之切”難解難分地交織在一起。我看過一個報道,一位政協委員熱淚盈眶地談到,每天清晨呼喚女兒起床時,孩子經常伸出一個手指,請求多睡一分鐘。然而無論如何憐愛,家長總是硬下心來,讓孩子去背負與他們的年齡不相稱的學習重擔。面對孩子的早出晚歸,面對孩子的夜以繼日,家長的那份心疼與焦急,不親身感受,很難明白其中的滋味。這是一群無奈的家長,他們的選擇具有相當的理性。
理性之一是知識具有很高的租金。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日趨完善的市場經濟使生產要素的價格更加合理。計劃經濟中常見的腦體倒掛現象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矯正。知識有價,接受高等教育是一項回報率很高的人力資本投資。從一般意義上講,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勞動者與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勞動者的收入有著越來越大的差距。在激烈競爭的勞動力市場,知識及技能成為勞動者的核心競爭力,對勞動力市場這一變化心知肚明的家長,為了讓孩子在未來的市場競爭中擁有較強的競爭力,又怎能不硬下心腸,想方設法地讓孩子接受較高層次的教育?
理性之二是高等教育文憑仍然是一個門檻。經濟學告訴我們,在勞動力不均質的條件下,雇主與雇員之間的信息不對稱,雇主無法如雇員一樣清楚雇員自身的能力。由于測度雇員能力的成本太高(如試用期半年),所以雇主就借助另外一個與能力相關的指標—文憑。一個能夠讀到大學畢業的人,一般來說智商不會太低,而且接受過與企業有關的專業訓練更容易進入工作狀態。由于文憑是傳遞雇員能力的一種信號,因此,它就成了某些行業、某些企業的進入障礙。我們在太多的招工廣告上看到“大學本科以上”的字樣。盡管文憑不等于能力,文憑不代表水平,但它的門檻效應將多少有能力、有才華的青年擋在成功的大門之外。沒有文憑,孩子將失去許多機會。
理性之三是家長陷入囚徒困境。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描述個人理性導致了集體的非理性。在激烈的升學考試競爭中,學生與家長均面臨著兩難的選擇。他們在與其他高考競爭者博弈的占優策略就是不能減負。因為假如其他競爭者減負,我的理性選擇是不減負,悄悄地超過對手;假如其他競爭者不減負,我的理性選擇也是不減負,因為掉以輕心,便會被不減負者打敗。無論對手減負還是不減負,個人理性的選擇都是不減負,不減負是競爭中取勝的最優策略,減負不就成泡影了嗎?我親耳聽到一位中學校長說:“減負,誰減負誰是傻瓜。”這種不當傻瓜的個人理性,導致了集體的非理性,社會為那張文憑付出了得不償失的代價。可誰能打破這個愚蠢的納什均衡呢?誰愿意從我做起?囚徒困境又稱囚犯兩難,家長痛苦的選擇豈止是兩難,可憐天下父母心!
三、失態的教師
教師的職業被稱作為“太陽底下最神圣的事業”,教師被稱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回首童年,除了母親,留給我慈愛與關懷最多的是我的老師。那些親切、耐心、敬業的中小學老師,在我心底留下美好的印象,他們永遠是我從業做人的楷模。
曾幾何時,像母親一樣慈愛的老師變了模樣。媒體屢有報道教師中的敗類,將孩子毆打致殘、在孩子的臉上刺字、逼迫孩子吃屎,甚至奸污幼小的女生。每每看到這些報道我總是膽戰心驚。這些現象不具有代表性,那些教師中的道德敗壞者早就應該從教師隊伍中清除出去,但是缺乏耐心、口無遮攔、體罰和心罰孩子的老師絕非個別,下面是我兒子剛上初中時的一段日記。
淺秋。微風愜意地吹著我的臉,可是我的心并不愜意。
中學,對于大多數小學生來說,并不是一個很吉利的字眼。因為它不僅陌生也許還代表著嚴苛的校規和惱人的作息時間,所以我不愿意上中學,可是沒辦法。
我跟著爸爸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才到了四中。一進教學樓,我就遇見了我的班主任馮老師。我打量著她,老練、深沉,這是我對她的評價。于是,我的中學時代開始了。
也許馮老師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開學第一天就出現了第一位“犧牲者”。“大家請看,某某像狗一樣趴在桌子上。”馮老師喊道,我吃了一驚,看起來如此老成持重的老師竟會在開學第一天就辱罵學生!這就是初中一年級最好的老師嗎?很快輪到我了。上課時,我想舉手發言,看馮老師似乎朝我點了一下頭,我便站了起來,“誰讓你站起來的?”我懵了,說了一聲“對不起”。剛坐下又聽見她說:“誰讓你坐下的?”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
就這樣,馮老師用她苛刻的言行限制著我們。在班級里、在她的課堂上,甚至只要馮老師在教室,你就不可能聽到一點笑聲。同學們漸漸地被她訓練成了一群長著小孩兒臉的老頭、老太太。時至今日,在初中一年級二班的課堂上、班會上你都不會看到同學們生龍活虎、踴躍發言的景象。
我的孩子平時未見他有多好的文采,可每每寫到他的老師及教育制度,他卻能寫下如“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及“長著小孩兒臉的老頭”這樣入木三分的文字。就是這位老師在家長會上毫不掩飾地說:“孩子成績不好,就不可能有尊嚴地活著。”當孩子上初三時,班主任(此時,兒子已經換了班主任)十萬火急地將我請進學校,問及孩子所犯的錯誤,竟是因為無所顧忌地大笑。我問老師:“是課上還是課下?”老師說:“快上課了,學校正開展下課靜悄悄活動。”十幾歲的孩子緊張地學習45分鐘之后,在下課的時候因為笑而被罰不準上課還要請家長,讓我如何理解學校及老師這種近乎變態的行為及制度?
老師的行為、學校的規定均源于嚴酷的升學考試及教師主權的教育制度。教師的失態是因為他們承受著巨大的中考與高考的壓力。孩子初三的班主任和孩子一起沒日沒夜地度過“黑色的初三”,一年之內體重減輕了8.5千克。因為她是化學教師,學校給她的指標是她的班上不能有一個化學不及格的學生。獎金、職稱等所有的名利都與學生的成績掛鉤,為了提高學生的成績,老師們殫精竭慮,費盡心機。身心疲憊的老師難免失去了原本具有的耐心和親和力,教師也是人。
教師失態的原因還有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在我國的教育市場上,存在著賣方壟斷,教師主權現象嚴重。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首先是我國傳統文化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理念,使學生和教師的地位不對稱,學生與教師的不平等,使學生的偏好與需求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二是九年義務教育容易給人錯覺,好像初等、中等教育是免費的午餐。免費上學者只承擔少許的費用,讓學生與家長在維護自己的利益時腰桿不硬。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納稅人,在集體支付公共品的費用后,蛻變為“沉默的羔羊”。三是教育市場提供的產品是無形的服務,其質量的測度與監督成本很高,家長對教師提供的服務信息顯著地不對稱。孩子身心所受到的侵害多數屬于無形的傷害,它使家長在遭受教師的道德風險時無可奈何。當然,教育市場上的國家壟斷及中小學教師的待遇較低等原因也是教育產品質量不高、消費者利益得不到保證的原因。
可憐的孩子,無奈的家長以及失態的教師均是一考定終身制度的犧牲品,這是一場負和的博弈,沒有人在這場博弈中占到便宜。現行的升學考試制度不改革,減負就是一個無法兌現的神話。減負強調多了,其精神上的滿足也會邊際效用遞減。
我們呼吁為孩子減負,其實是在呼吁升學考試制度的改革、教育市場的完善、學生與教師地位的平等、消費者主權的確立,而這一切都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轉換成本太高是落后制度長期存在的根本原因,這是一項我們很難承受但不得不承受的成本,畢竟孩子是我們的未來。孩子不健康,我們的民族就不強大;泯滅孩子的創造力,我們的民族就會喪失競爭力。拯救孩子,就是拯救民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