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打起精神來，你不為你自己負責，也得為你的隊友負責啊。”圣托里尼激勵著霍竑，想讓他趕緊找回狀態。

霍竑不僅幾天沒睡，而且大量的咖啡因讓他的精神極其敏感，他走在隊伍中央，按理說每個人說話他都能聽得到，但他已經好幾次忽略了耳機中趴下的指示，每次都是圣托里尼把他突然撲倒死死摁住。

其實霍竑聽到了，只是沒有用腦子理解而已。

樓蘭把隊伍分成若干小組，自己和圣托里尼跟霍竑一組，樓蘭絲毫沒有年會上的癲狂姿態，他舉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腳下是被炸碎的建筑殘骸。

霍竑的狀態很讓人頭疼，他沒有醉酒，卻是一種極其迷幻的感覺。

眼前塵煙散開，深藍的星空清晰無比，霍竑甚至能看到遠在天邊的大火星。原本大火星應該在夏歷三月出現，但樓蘭說，異界侵世，天象紊亂。

沒有建筑的遮擋，平原上的天空總會讓人覺得大一些，近一些，那些原本聳立的建筑坍塌之后，霍竑覺得伸手就能觸碰星空。如果忘記換來美景的代價，就這樣直到永遠也不是不行。

人總是很脆弱，他們總想在幸福或者絕望的時候定格時間，只要時間不走，他們就能一直保持無法選擇的狀態，他們害怕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會突然間失去一切。

你知道為什么大人們外出游玩的時候總要帶上小孩子么？因為小孩子的夢想只是一個糖葫蘆而已，小孩子看到糖葫蘆的時候總會拽緊爸爸媽媽的衣角，淚眼朦朧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們，許多爸媽都會選擇滿足小孩，如此單純的夢想，可比以后的“你想做什么工作”之類的抉擇容易滿足多了。如果家長不答應，小孩就會哭，沒完沒了的哭，他們的武器只有哭，他們不惜動用全部武器得到那根糖葫蘆。不計代價，直到成功為止。

可是人長大了，就會猶豫，就會權衡自己的夢想究竟是不是值得，他們的武器越來越強大，但舍得拿出來的卻越來越少。

霍竑就像那個小孩子，他現在能動用的全部武器就是他自己，而他已經出現在美國的戰場，就像小孩子在哭，雖然哭聲沒有實質性的意義，但那確實是他的全部。這和劉備跟曹操哭窮不同，劉備身后有一大幫兄弟維護他，連小孩子都擁有可能會為自己買糖葫蘆的父母，而霍竑卻什么都沒有。

霍竑看到遠處的直升機，直升機的燈光來回探照，他立即給樓蘭報告了位置。

下一秒，他左翼小隊的云爆火箭轟轟轟地吼叫起來，直升機沒有迫降的機會，直接在空中爆炸瓦解，像煙花一樣四散開來，耳機里傳來卡圖申科的聲音：“老大，送你的煙花。”

霍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擁有千軍萬馬，在千軍陣前看著敵機爆破產生的絕美煙花，在煙花底下說豪言壯語，其實也是一件絕頂浪漫的事情。

樓蘭的通訊器里傳來捷報，散出去的幾組人馬都報告了清場的戰績。所謂清場，指的是已消滅視野內的所有敵人。

“快快快，看看你的戒指，它越來越亮了。”圣托里尼驚喜地叫道，“我就跟你說，我給你的裝備特別牛，怎么樣，林江安然無恙，正等著英雄出馬呢！”

“那它怎么不告訴我林江的具體位置？”霍竑擺弄著寶石四處轉了轉，想弄清楚大致方向，但原理并不是這樣，寶石的亮度沒有改變。

“土包子，來看這個。”圣托里尼拿出一個手機，他麻利地打開北斗，“你看，她就在前面那座山……呃，下面？”

霍竑的心立即提起來，林江進山做什么，難道是在穿山隧道中么？霍竑立即抬頭尋找穿山隧道的入口，沒有建筑的遮擋，他很快看到了坍塌的巨石，按體積來看，山內很可能有隧道一類的設施。

圣托里尼也看到了那些巨大的石頭，喉嚨有些干澀，面前那座山目前的狀態，就像是一個冰淇淋被挖掉了一勺子。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么大規模的毀壞，里面就算有人，八成也活不下來。

霍竑暗暗在心中悲傷無比，林江就在里面，一座被炸的快要塌掉的山里面，自己又不是沉香或者什么能劈山的大英雄，但現在林江卻只能依靠自己來救她。

他很快擺脫了這種悲傷，開始振奮起來，如果它要塌掉，那就干脆把它踏平。

樓蘭帶領詩社立即向學院后山奔去，一路上，他們看到了無數的尸體，學生和埃索倫人一個死在墻這邊，一個死在墻那邊，背靠著背，仿佛一對多年未見但相見即別離的兄弟。

卡圖申科和圣托里尼兩人手畫十字，輕輕地念“阿門”。

樓蘭說：“霍竑，你知道他們為什么禱告么？他們是俄羅斯人。”

霍竑對俄羅斯女人的印象是火辣辣的金發美女，對俄羅斯男人的印象是可以徒手揍熊的渾身伏特加味兒的粗糙大漢。他搖了搖頭，并且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討厭這個詩社社長，樓蘭如他的名字一樣神秘，他在詩社和戰場完全是兩個人，如同川劇變臉，霍竑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雙重人格。

樓蘭說：“斯大林格勒是蘇聯人永遠的痛，他們在那場戰爭中死了一百萬人，這一百萬人里有兄弟，有父子，有妻子的丈夫。他們應該怕，可他們沒有，斯大林下令不許撤退，他們就不撤退，守護著斯大林格勒。”

樓蘭指了指四周的殘骸，繼續道：“就算斯大林格勒只剩一堆廢物，那也是蘇聯的廢物，蘇聯人不放棄自己的一磚一瓦，不論他們變成什么樣子。”

霍竑看到樓蘭眼中濕潤，他目光里的那種堅定和絕望，讓霍竑仿佛看到了斯大林格勒的戰場，德軍和蘇軍在一堵墻的兩邊，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然后彈盡糧絕的一方拉響手榴彈同歸于盡。

“我也忘不了那場戰爭。”樓蘭輕輕嘆息。

隊伍在防空洞入口完成集結，卡圖申科用掃描儀探測洞內的情況，霍竑手里抓著一個熱成像儀，熱成像中沒有人的形狀，只有緊貼地面的一層還有微弱的紅色。

躲在里面的人，他們的溫度正在漸漸流失。

卡圖申科說：“里面的情況還算穩定，我們只要把洞口的石頭移開就可以了，搬動的時候要小心一些，不要造成二次坍塌。”

樓蘭揮揮手，隊伍自動分出一部分警戒，其他人開始拿出各種工具移開碎石。

小型碎石處理完畢之后，只剩下一塊四米多高的巨型落石。

霍竑只是和社長在一旁等著，他也想去幫忙，但被樓蘭一把拉住。

樓蘭遞給霍竑一支煙，霍竑搖了搖頭，樓蘭把煙塞進自己嘴里：“霍竑，你需要學會做一個老大，手下能做到的事，就放手交給他們，手下沒辦法了，老大就得拿出看家本事帶兄弟們找出路。”樓蘭伸手指著那顆四米高的巨石，“卡圖申科可以辦到，相信他，不管你有多急，你得學會在一邊靜靜等待手下辦完事，你得相信他們盡了全力，你得相信你有最好的手下。”

霍竑雖然聽懂了，但他不知道樓蘭為什么要和自己說這些。

果然，卡圖申科指揮其他成員，先用鉆孔機在石頭中下部鉆了一個深深的孔眼，然后他親自組裝了一顆小小的雷管插了進去。幾乎沒聽到爆炸的聲音，只是噗的一聲，巨石從內部解體，變成一些體型較小的石頭。

樓蘭的手下們，包括圣托里尼在內開始兩兩搬運巨石，不一會兒，一條通道被清理出來。

樓蘭說：“霍竑，你要記住，你跟圣托里尼不一樣，他是你的手下。”

“社長，請你尊重我的朋友。”霍竑為圣托里尼打抱不平道。

樓蘭沒有理會霍竑的討價還價，他舉起一張照片展示給眾人，說：“這就是林江，掘地三尺，把她給我找出來。”手下們呼啦啦圍上來盯著照片，又呼啦啦地進洞去了，樓蘭轉身對霍竑說：“你看過《神偷奶爸》么？”

霍竑想跟著隊員們一起進去，再一次被樓蘭拉住，然后被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霍竑終于惱火：“我得趕緊進去找她，你別總是攔著我！”

樓蘭堅定的眼神，那種波瀾不驚的看淡紅塵的眼睛讓霍竑瞬間平靜下來，樓蘭甚至都沒有說話，霍竑就自動安靜下來。

“你知道里面的格魯和小黃人吧？”樓蘭兩指夾著煙，吐出一個煙圈，“你就是格魯，北國詩社就是小黃人們。”

“我們是一群烏合之眾，但只要有你存在，我們就變成世界上堅不可摧的隊伍，我們隊伍中有凱文那樣的領導者，有鮑勃那樣的需要保護的寶寶，有大衛那樣的鬼精靈，只要他們找到格魯，他們就堅不可摧。”

“霍竑，你就是格魯。相信小黃人們救格魯女兒時的迫切，霍竑，他們救林江的決心，比你更加迫切。你得學會做格魯。”

霍竑郁悶至極，他又一次開始討厭樓蘭，他一把推開樓蘭，轉身走進山洞。

山洞內的景象令霍竑腳下發軟，洞壁上，甚至洞頂上全都是血紅一片，甚至他剛剛邁過一條被炸斷的胳膊，那殘肢還在嘶嘶冒血，血腥味源源不斷地刺激著鼻粘膜，腐臭的味道讓霍竑胃里一陣翻騰。他幾乎面色蒼白，他往前走了幾步，俯下身來忍著腥臭翻開眼前的尸體。

這是一個男子，不是林江。霍竑抓起他身上的武器，是一把美軍現役的M16式步槍，看來是駐守隧道的守軍。霍竑趕緊把槍背在身上，自始至終，樓蘭都沒有給霍竑發過武器，只是讓他做好老大，還叫他背著手走在槍林彈雨中。

所以霍竑心中極為忐忑，他手里空空如也，很想抓著點什么東西取得一點點安全感。

霍竑迅速翻開十幾具尸體，辨認他們的臉，有的臉已經被石頭壓爛，霍竑只能靠直覺，直覺告訴他，這些人都不是林江。

洞壁上全是彈孔，顯然守軍做了堅決的抵抗，但霍竑看到一條不同尋常的彈道。

彈道從平時舉槍的高度開始出現，一直延伸到洞頂，看彈道的連續性，應該是一支槍一個彈夾造成的，那些彈孔密密麻麻地延伸上去。霍竑知道，只有一種情況會形成這樣的彈道，那就是持槍者完全不進行壓槍，只是單純地扣動扳機，然后隨著槍的后坐力產生的慣性不斷抬高。只有這樣，才能形成眼前的彈道。

這就意味著持槍者可能是個新手，新手才會不懂得壓槍的技巧。但守軍顯然是個二十出頭的學生，因為他身上并沒有穿美軍的制服，只穿了弗吉尼亞的校服，至少也是入學一年的學生。

弗吉尼亞軍事學院招生極為嚴格，這樣的掃射成績，根本無法進入弗吉尼亞學院，那么，接下來還有一種可能，霍竑不愿往這方面想，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唯一可能，而唯一的可能，就是事實。

這個訓練有素的軍校學生，遇上了讓自己驚恐的事情，才會失去理智地開槍，形成這種彈道。但是，弗吉尼亞的訓練向來以血腥著稱，學院甚至訓練了軍犬，專門刁難自己的學生。

什么東西讓世界頂級軍校的學生失去了理智，霍竑現在無法想象，難道是鋼鐵俠一類的東西么？

這種情況，讓霍竑想起一個詞，不對稱戰爭，指一方完全碾壓另一方的戰爭，情報可以產生讓戰爭不對稱的效果，武器也可以，比如當年的日軍侵華，就是一場不對稱戰爭，通俗來說，就是你的遠程武器是弓箭，可對方是狙擊槍。要想打贏不對稱戰爭，難上加難。

樓蘭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霍竑身后，樓蘭身邊還站著卡圖申科，這個略微發胖的男人在戰場上顯然是樓蘭的左膀右臂。

“別找了，沒有林江。”樓蘭掐掉煙。

霍竑沒有心情再理樓蘭，又不是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樣喜歡林江，他們甚至沒有親眼見過林江，又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這樣的直覺，萬一還有其他無法辨認的人，他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林江。在霍竑心里，樓蘭是一個狂妄自大的人，他總是讓自己相信，可憑什么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