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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鑄就成功(1958—1962)

桑塔格回國,里夫到機場去接。他們擁抱。他們朝車子走過去。他車子尚未發動起來,她便提出了離婚。他們坐著,他們哭了。結束了。這對里夫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菲利普深愛著蘇珊,”他的弟媳回憶說,而且離婚的想法令他極度痛苦。他是個比較極端的人,表現得就像柯爾律治筆下的古舟子,對參加婚禮的賓客一遍遍述說著自己的痛苦。他的心似乎在滴血。哈佛大學的丹尼爾·阿倫教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安慰他這位同事。

桑塔格26歲時要回了6歲大的戴維的監護權,1958年8月下旬帶著他到了紐約。哈麗雅特在日記里記著,蘇珊寫信說她一開始在紐約的日子“痛苦不堪”。享受過希臘的燦爛陽光和氛圍后,桑塔格在“臭氣熏天的街道、骯臟……丑陋的紐約”變得冷靜下來。桑塔格記得,當時僅有兩只箱子和70美元,但她后來強調:“我激動萬分。我就像《三姐妹》中渴望去莫斯科的艾琳娜一樣。心里能想的就是紐約!紐約!”不管適應有多麻煩,哈麗雅特注意到蘇珊不再每天給她寫信了,“這是一個信號,表明她開始享受她在紐約的新生活了”。到10月下旬,哈麗雅特已到了紐約和蘇珊住在一起,當時,她剛剛開始經受那場將會困難重重的離婚。她不愿從里夫那里接受什么孩子撫養費或離婚贍養費,盡管根據加州社區財產法,她有權得到這兩筆錢;她是在加州向當時在斯坦福的里夫提出離婚訴訟的。她的律師對她講,他還從未碰到過一個代理人會放棄法律賦予的權利,但桑塔格這是在發表獨立宣言,她決心自己的事情自己辦。

在歐洲,桑塔格的博士論文沒寫多少。她向資助者全美大學婦女聯合會報告了這一情況,感謝聯合會對她的研究年所給予的支持,“對我來講,這是很有價值的一年,或許是我學術生涯中最珍貴的一年”。同時,也感謝她們對女學者的支持。她的博士論文是一個“斷了的線頭,得回過頭去接上”。她說要很快寫完博士論文,可終究沒能完成。桑塔格的朋友、藝術史學家安妮特·米切爾森對桑塔格未能完成博士學業表示驚訝。桑塔格告訴米切爾森,太多的作家都被學術體制給徹底毀了。像西爾維婭·普拉斯一樣,桑塔格避開了校歷安排的折磨,避免了批改作業和試卷,避開了背后誹謗的政治和為謀一官半職而不擇手段。

恢復單身,桑塔格非常興奮,她找了個棲身之處(她在韋斯滕德街350號一棟二居室小公寓住下),還找了份工作。頭半年,她在《評論雜志》找到一個編輯的職位,生活得以支撐下來。她腦子聰明,長相漂亮,給那里一位叫馬丁·格林伯格的編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倆曾一起出去喝上一杯,有時聊聊雜志的投稿者。但格林伯格也清楚,這對桑塔格而言只是一個臨時性的活兒,她想要寫作,而且很快就會動筆寫第一本小說。即便如此,在《評論雜志》工作刺激她去思考“猶太教對我的性格、我的趣味、我的知識類型,以及我的個性的情形本身的影響”。雖然她很少仔細考慮她的猶太特征,但她清楚這是存在的。她甚至把猶太人的節日、一些單詞,還有諸如希伯來大學、魏茨曼科技學院這樣的高校名字記了筆記。

藝術評論家希爾頓·克萊默有次到訪編輯部,格林伯格把桑塔格指給他看??巳R默一眼望過去,看到一個非常迷人的年輕女郎身穿居家棉布衣衫,就是他母親穿了洗碗的那種。單調卻別有風韻。盡管《評論雜志》編輯們的穿著看上去并不引領時尚,但還算講究——而這個引人注目的女人卻身穿便裝??巳R默說:“這幾乎顯得有點兒矯情?!睙o論如何,桑塔格都覺得這個工作無趣,也覺得自己不適合編輯這種單調的日常工作。而且,辦公室對一個極欲追求成功的女性而言幾乎不是一個合適的地方,她是一個能在日記里承認自己把名人的名字掛在嘴上自抬身價的人。她還真是哎,讓《評論雜志》編輯部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艾倫·金斯伯格的朋友。

從一開始,桑塔格就做著許多有志青年作家在紐約做的事情。她穿梭于一場場聚會,尋找新面孔。偶爾,理查德·霍華德會陪她去。霍華德集法國文學愛好者、翻譯家、詩人、評論家于一身,是一個在文學界玩弄權術、追名逐利之徒。他有著杜魯門·卡波特那樣的對競爭做出估計的能力。你還別說,他還真讓攝影師羅伯特·吉拉德給他擺拍過像卡波特那樣慵懶悠然姿態的照片:四仰八叉,一只紐約的“文學貓”——只不過看上去要比卡波特兇猛——霍華德似乎不那么挑逗,卻更狡猾,也更有自控能力。他稱桑塔格在結交有影響的文人方面是個“天才”:“對那些她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么的人而言,她能非常、非??蓯邸踔梁苡绪攘?。對那些笨人,她直接不和他們說話。”

1959至1960學年,桑塔格在位于布朗克斯維爾的薩拉·勞倫斯學院和城市學院找到了工作,教哲學。正如西蒙·克萊因——她在康涅狄格大學研究生院的一位朋友——所注意到的,這種折磨人的生活讓她時不時面容憔悴。但是,她倒不妨引用阿爾弗雷德·切斯特說過的一句話:“試圖找到路,找到自己的路,吃點苦來苦也甜。”而且,不管怎么說,城市學院的課都“不錯”。薩拉·勞倫斯學院則另當別論了。她責備自己上課遲到還不好好備課。這一奔波兼課的階段她依靠苯丙胺堅持了下來。

為了得到指點,桑塔格找到阿爾弗雷德·切斯特和哈麗雅特·索姆斯。阿爾弗雷德1959年2月已從巴黎回到紐約,哈麗雅特那年夏天就住在桑塔格在韋斯滕德街的公寓。桑塔格為哈麗雅特接風。哈麗雅特記得自己“醉瘋掉了”,跳舞的時候摔倒在拼木地板上,臉朝下直挺挺地倒下,鼻梁骨都摔斷了。蘇珊立即把哈麗雅特送到圣路加醫院急診室,聚會就此結束。

為哈麗雅特接風聚會標志著一段關系戲劇性的開場,這段關系將會給桑塔格一輩子留下影響,她將永遠無法從這場戀愛中恢復過來,即使她后來又經歷了很多別的情人。哈麗雅特把蘇珊介紹給了瑪麗亞·艾琳·福恩斯,她不僅是哈麗雅特在巴黎的情人,也是阿爾弗雷德·切斯特鐘愛的朋友。福恩斯1958年初從巴黎回到紐約。她1930年生于古巴,1945年隨母親移民美國。19歲那年,她認為自己是個畫家,便于1954年遠赴歐洲,追尋自己的藝術之夢;像桑塔格一樣,她也沉浸在電影之中。接著,她在巴黎看了《等待戈多》,便立志當劇作家,說她寧可講話,不要看書。桑塔格自然喜歡她所謂的福恩斯身上的“自學成才”,也喜歡福恩斯那令人驚訝的“既纖巧又隨性”的風度。她“可以在茶會上講臟話……也沒有人講她不是淑女”。有人可能認為這個活潑可愛,甚至惹人憐愛的女人水性楊花,但是20世紀60年代初發生在格林尼治村的一件事情揭示了她的另一面:有一天,一個色鬼尖叫起來,“舉著一只血淋淋的手,上面留有牙印——艾琳的牙印”。

桑塔格相信,艾琳之所以這么有魅力,是因為她的異國情調。艾琳不是那種紐約類型的知識分子,也不是猶太人,愛上她讓蘇珊覺得是“一種巨大的釋放”。像桑塔格一樣,福恩斯身上洋溢出一種“戲劇性的美”(愛德華·菲爾德語)?!八兄ツ格R利亞那樣充滿熱情的大眼睛?!鄙K竦桨屠柚埃6魉购凸愌盘卦谌{街上的普瓦圖酒店同居,用哈麗雅特的話來講,她和艾琳“斗得來勁”時,阿爾弗雷德基本上便成為她們之間的“和事佬”。阿爾弗雷德是公開的同性戀,盡管他講起話來可能是惡聲惡氣的,但他愛這三個聰明伶俐、胸懷抱負的女人。事實上,他對桑塔格著了魔,曾考慮娶她。他也非常喜歡艾琳,動輒就提到她的看法。愛德華·菲爾德記得,阿爾弗雷德說著說著,就來一句“艾琳說”。在紐約有段時間,這三個深受切斯特喜愛的女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小圈子,一如當年雅各布·陶布斯身邊的圈子。

但是,三個女人之間因相互欺騙關系緊張、麻煩不斷。桑塔格和福恩斯沒有把她們的私情告訴哈麗雅特。即使知道了,哈麗雅特對福恩斯還是一往情深,只是恨蘇珊,蘇珊有段時間一會兒和哈麗雅特好,一會兒又和福恩斯好。大家都說,艾琳是個很棒的伙伴,對女性有非同尋常的感覺。艾琳愛打扮,人又靚麗,而且她天生就有本事能讓別的女人也覺得她們性感撩人。桑塔格對福恩斯愛的激情出現在可以稱之為賴希式的50年代的背景當中;當時,諾曼·梅勒和其他桑塔格的同時代人的作品充斥著威廉·賴希的文字。賴希完全贊同性作為一種釋放的力量,性高潮起到了創造性的、極富活力的力量的作用?;蛘呦裆K裨?959年11月19日的日記里所說的那樣:“性高潮集中。我有著想寫作的強烈欲望?!焙凸愌盘卦谝黄饡r,蘇珊是順從、哀求的一方,但和艾琳在一起,蘇珊是要求的一方:“我的愛想要完全包容她,吃了她。我的愛是自私的。”而且她還把她創作的欲望與她同性戀特征聯系起來,她將此描述為一種身份,她將會把這當作一種武器,來“對抗社會反對我的武器”。

桑塔格(只對自己)承認她的同性戀取向,以及這是如何將她變成了一個現狀的對抗者,這時,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和持不同政見者。她從未能公開表達她解放的這個方面,這意味著它只可意會,不能言傳,迫使她抵制她自己激情的部分——而這些部分的特征本可以體現在她撰寫的關于坎普、艾滋病的文章,以及很多她早期的小說中——這些一直是藏著掖著,與她選擇的同性戀生活完全分開。在日記中她承認因為“搞同性戀”而感覺內疚。她害怕當眾蒙羞。她在日記里說,菲利普·里夫在“滿世界講(她是同性戀)”。她希望隱瞞自己的性取向,“不讓人看見”。

阿爾弗雷德·切斯特發現桑塔格—福恩斯這對情侶讓人嘖嘖稱羨,盡管談到她們竊取他的腦力勞動成果的方式時,他的話聽起來有點惱火。他在給朋友愛德華·菲爾德的信里說:“蘇珊讓我光火,艾琳不知道要打我什么主意。女人都不是好東西!”但他認為,和他在男同性戀酒吧遇到的大多數男性相比,她們的相伴令人愉快多了。到8月份,切斯特向菲爾德報告:“蘇珊和艾琳的結合漸漸露出大多數婚姻都有的樣子來。蘇珊毫無愛意,艾琳則因愛而活受罪。”桑塔格的日記證實了切斯特的觀察:她記下,就和里夫一樣,與艾琳的爭吵時間持續更長了,隨后是數天“痛苦的沉默”,然后“經雙方同意”將問題掩蓋起來。旁人眼里大膽、性感的桑塔格,日記中在她自己看來,卻是猶豫不決,甚至是笨拙的,當她做愛中姿勢出錯時,就說“對不起”。“我的床笫功夫不行(性技巧沒有‘被認可過’),原因在于我不認為自己在性方面能滿足另一個人?!?

看了司湯達的書后,桑塔格認真思索愛的本質,想知道漢密爾頓夫人身上的什么東西使得一個個偉人愛上她?!痘鹕角槿恕?0多年后才出版,可這時她就已經關注一個女性人物,把她當作眾人矚目的焦點。如果這是桑塔格自己向往的一種角色,那么,菲利普·里夫卻橫加威脅來從中阻撓,他表示她根本就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他當時在斯坦福大學教書,夏天他對戴維有監護權,但他想把兒子帶到德國待一年,因為他獲得了富布賴特交流項目的資助。用切斯特的話來講,桑塔格擔心里夫“把孩子拐跑了”。菲利普的弟媳多麗絲·里夫說,在里夫家——或在他們的朋友當中——“離婚的主要原因是蘇珊性取向的改變”,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實上,菲利普認為他可以給蘇珊加上不稱職母親的惡名,因為她是同性戀。接下來,令阿爾弗雷德·切斯特忍俊不禁的是,蘇珊和艾琳“一身正裝、高跟鞋、化了妝”出現在法庭上。正如切斯特對愛德華·菲爾德所言,法官站在了桑塔格這一邊,因為他無法相信這兩個女人是同性戀。不過,傷害已然造成:《紐約每日新聞》發表了題為《女同性戀宗教學教授獲監護權》的文章。這只是堅定了桑塔格絕不公開承認她的性取向的決心。如果說女同性戀者當時極少被起訴,但同性戀依然是一項該懲罰的罪,因而桑塔格小心翼翼地回避對少數文化的認同,因為這會污名化她的作品和事業的希望。

戴維乘飛機去加州看望父親時,生病了。他憎恨父親想方設法要把他從他母親身邊弄走?!拔液蛬寢屩g有一種共生的關系,”戴維對佐薇·海勒說,“這多半是因為我們倆在年齡上只差19歲。我意識到,這與多數孩子和母親的關系都大不一樣。結果,很難與母親分開,極有可能花上漫長的時間才做得到?!弊罱K,他們生活在一種戴維后來稱為“令人愉悅的邋遢”之中。哈麗雅特·索姆斯記得桑塔格對她這個弦繃得緊緊的、喜怒無常的兒子可以說是非常嚴厲。但他總是站在她一邊。她聲稱,她寫長篇小說處女作的時候,會把他抱在膝蓋上。她帶他去聽關于精神病的講座,去聽音樂會,去參加聚會。喬納森·米勒回憶起蘇珊和戴維“相互依戀地抱在一起”。有位紐約編輯到桑塔格公寓拜訪,看到小戴維也參與大人的談話。愛德華·菲爾德這個阿爾弗雷德·切斯特的虔誠信徒卻注意到蘇珊是個細心周到的媽媽。

桑塔格在戴維的房間里擺滿了玩具,但是,她承認,她把對“家的感覺”的全部需要傾注到他身上讓戴維覺得做個孩子挺不容易的,而且,后來也難以長大成人。戴維說過他小時候并不快樂:“我更傾向于認為我的童年時代是服刑,青年時代是保釋……有文友說過,我思想上是有某種淵源的,但地理位置上和種族上,我不知所屬。他說對了。我對住過的地方并不感到依依不舍?!毕袼麐寢屢粯?,里夫也是記者,整天在外面跑。他希望待在外面,希望處于前沿,他寫難民,這也許是因為他像母親一樣,自己就是個難民。

桑塔格和她兒子對古巴、古巴革命和古巴左派,對反巴蒂斯塔[34]的難民感興趣,這一興趣的產生源自他們剛到紐約時不穩定的生活情形。他們和古巴劇作家艾琳·福恩斯一起住在講西班牙語的社區,與古巴詩人埃韋爾托·帕迪利亞交朋友。古巴人幫著照看戴維。他高興地回想起“隔壁兩個動作利索的美人那時會幾乎是神奇般地出現,抱抱我就走,帶到阿姆斯特丹街上的古巴餐館(維克多餐館)吃那些她們叫做‘巴提朵斯’的稠稠的熱帶奶昔”。母子倆1960年6月至9月一直待在卡斯特羅建立的新古巴,戴維在那里砍小甘蔗,桑塔格則考察古巴革命文化。

這次古巴歷險之行就發生在卡斯特羅第一次美國成功之行一年后,其間,他宣稱自己是民主革命者。他甚至對普林斯頓的聽眾說:“我建議你們不要擔心古巴的共產主義。等我們的目標實現的時候,共產主義將會消亡。”諸如《紐約時報》的記者赫伯特·馬修斯(西班牙內戰期間曾與歐內斯特·海明威搭檔),還有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曾促使“新左派”一詞廣為流傳)這樣的名人極為推崇卡斯特羅的真誠。對眾多擁護左派者而言,這個大胡子革命者似乎是一名反主流文化的英雄。

1960年秋,28歲的蘇珊·桑塔格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宗教學系教書。她的宗教學(102)課程大綱反映了她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內容范圍:

后《圣經》時期的猶太教

伊斯蘭教

早期伊朗以及吠陀梵宗教及祆教

婆羅門教,印度佛教以及印度教

中國本土宗教

佛教,主要在中國和日本

雅各布·陶布斯當時是剛剛任命的教工,不過也是個杰出而孤獨的人物,桑塔格當時在他的指導下教書。實際上他是系里的光桿司令,系里像桑塔格這樣資歷淺的教師有時會替他判卷,有時在他的系列講座里穿插上一些課。文化批評家莫里斯·迪克斯坦當時是哥大學生,他認為桑塔格和陶布斯有曖昧關系,不過桑塔格與陶布斯的妻子蘇珊·陶布斯也很親近,這倆女人,再加上艾琳,組成了一種作家的閱讀小組。迪克斯坦在回憶錄《為什么不說當時發生了什么》里寫道:“我們全都瘋狂地愛上了神秘且能說會道的桑塔格?!鄙K褡约核坪踉谙胫c陶布斯的關系,她在日記里寫道:“[他是]接替菲[利普]的?!?

陶布斯傳遞給別人的印象是他知道不為人知的東西,他期待著一個變化的世界;在這種印象中蘊藏著他的諾斯替力量。他的時間表掐得分秒不差,因為這些時代就要在簡稱為“60年代”的時代猝然降臨。世界,借用迪克斯坦一本備受稱贊的書[35]中的說法——就在“伊甸園之門”。真正的變化與歷史決裂,正如圣保羅所爭辯的,它們是天啟式的。會有上帝的新教徒(基督徒),或者用世俗語言來講,會有一個新的政治世界。這極有可能意味著暴力和革命。“作為一個預言者,我能想象到世界將被摧毀,”陶布斯寫道。后來,他對他以前的學生理查德·特里斯特曼說,他已成為毛澤東主義者。桑塔格隨后會發表她自己的新左派革命的變化的議題來聲援卡斯特羅的事業。

桑塔格第一學期任教快結束時,她似乎很興奮:“特棒的課……對十來個這樣的孩子,我感到充滿了溫情?!睂W生們覺得她親切友好,而且也許和大多數教授相比,沒那么一本正經。隨筆作家菲利普·洛佩特當時是哥大的學生,他回避了陶布斯—桑塔格聯盟,對那些有超凡魅力的教授們比較反感。然后,他忍不住把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拿給桑塔格看。當他坐在哲學大廳她的辦公室里時,她流露出一種“強烈的自信和活力”。在洛佩特眼里,她似乎“對她的椅子來說體形太大,個子太高,她的胳膊和腿拼命晃來晃去”。他可以說,他的具有精神探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故事并沒有吸引她。她和其他教授不同,那些人都是先表揚幾句作為開場,再開始他們的批評。她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用了太多不重要的細節,這樣他的故事就凌亂雜碎了。洛佩特知道,她是歡迎學生作家的,但他當時在寫的并不是她喜歡的那類實驗性散文。

桑塔格周末和暑假用來創作她的第一部小說,暫定名為《希波賴特之夢》。到了1961年春天的時候,她已經準備把尚未完成的小說的一部分拿給出版商看。最后,她想方設法,終于約到很有實力的蘭登書屋的編輯賈森·愛潑斯坦見面。結果,他拒絕出版這部小說,但建議她不妨找找弗雷·斯特勞斯出版社的羅伯特·吉勞,說他有可能接受書稿。吉勞——很快(1964年)就要成為羅杰·斯特勞斯的合伙人——編過包括T·S·艾略特、喬治·奧威爾、弗蘭納里·奧康納、愛德蒙·威爾遜,以及羅伯特·洛厄爾等一些當代文學名家的書稿——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成功地出版一系列名作,吉勞一直是關鍵人物。他一直愿意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推出過威廉·加迪斯[36]冗長而晦澀的《認可》(1955)。吉勞在哈考特待了15年,于1955年加盟弗雷·斯特勞斯出版社,除了其他原因,他說羅杰·斯特勞斯的“出版眼光”吸引了他。斯特勞斯出身于殷實之家,擁有雄厚的資金,足以使他將出版看成一種長期投資。他希望出版一系列國外名家和國內有前途的新人新作。在編輯喬納森·加拉西寫的小說《繆斯》中,斯特勞斯幾乎是本色出場,名為霍默·斯特恩,他的作者們對他“正如畫作對他那些更有錢的親戚那樣:有生氣、會呼吸的可收藏品,是他的內在和精神物質的外在的、看得見的符號”。

在愛潑斯坦的建議的鼓勵下,桑塔格去見了吉勞。她劈頭就是一句“賈森·愛潑斯坦告訴我,整個紐約,你是唯一能懂我小說的編輯”。吉勞發覺她的開場白讓人嘆服。她既奉承了他,又貶低了愛潑斯坦,因為愛潑斯坦顯然不懂她這部小說。吉勞才看了小說的第一部分,但是,根據小說出色的開篇,他便作出決定,提供給桑塔格一份弗雷·斯特勞斯的合同,她于1961年5月24日簽下這份合同。

關于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是如何被接受出版的,桑塔格的說法有多種版本,但沒有一種與上述的說法相吻合。這一敘述根據的是吉勞寫給桑塔格的一封注明是1981年7月1日的長信摘錄(在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的檔案里,沒有該信的回復)。他是針對桑塔格在國際筆會為表彰斯特勞斯和吉勞為出版事業所作的貢獻而舉行的聚會上的發言而做的回應。她以自己初次與他們打交道的經歷,高度贊揚她的出版商:她走進他們在西聯合廣場“棒極了的破舊的辦公室”,把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放在一只(當年用來裝打印紙的)斯芬克斯盒子里,并給小說編輯留了張條。桑塔格說,她很天真,以為一個出版社只有一個小說編輯。她認為自己十分幸運,她的手稿不管怎么說還是送到了羅伯特·吉勞這位“小說編輯”手上,過了幾個禮拜,他便與她簽下合同。吉勞寫信去核實事情真相,在他圓滑、搞笑的信中,他說他在考慮撰寫回憶錄,作為開頭,他準備寫篇文章,談談他編過的作家的處女作。但他注意到,她的記憶與他自己的出入很大,所以,想跟她核實一下。此外,他還講到,她的說法與“另一個目擊者的回憶”也不符。接著,吉勞講述了弗雷·斯特勞斯出版社的建制。因為他不是小說編輯,而是總編,哈爾·沃塞爾應該登記了作者的自薦手稿。然后,吉勞描述了桑塔格與他聯系的情況,即上文詳盡的描述。吉勞提到的另一個目擊者可能是編輯塞西爾·赫姆萊。吉勞擔心桑塔格作品的商業價值不大,但當他把部分手稿給赫姆萊看時,他“完全被它迷住了”,吉勞對專門研究弗雷·斯特勞斯出版社社史的鮑里斯·卡奇卡說。吉勞回憶道:“他很感興趣,問我是否允許他來做這本書的責編?!奔獎谙牍膭詈漳啡R,就同意了。

桑塔格自我神化的做法與其他作家對自己的創作生涯常常傳播種種憑空的幻想并無多大差別。大多數剛出道的作家都夢想著“被發現”,夢想著用不著自我推銷,夢想著有個出版商馬上接受他們,把他們視為前途光明的候選人。畢竟,桑塔格確實幾乎馬上就得到了吉勞和斯特勞斯的認可,后者幾乎在瞬息之間就相信她嶄露頭角的才能。桑塔格的說法為她保留了一份天真,一份她一直希望相信的純潔,這一純潔發揮了某種防護墻的作用,以擋住她狡黠、雄心勃勃的一面。編造這一“被發現”神話,她讓自己成為有說服力的榜樣,每個渴望建立文學聲譽的人都盼望有她這樣的心想事成。通過這一神話,她成為讀者的種種想象的化身。

羅杰·斯特勞斯不久就發現桑塔格不僅僅是一位富有才華的小說家,而且是個堪與瑪麗·麥卡錫這樣的人物媲美甚至可能超過他們的女文人;瑪麗·麥卡錫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聚集在《黨派評論》周圍的紐約知識分子圈子里唯一的女性。1961年,桑塔格在撰寫她第一批引人注目的文章。她將以權威的筆調討論電影和文史哲,同時也討論紐約和歐洲的先鋒派。桑塔格具有漢娜·阿倫特那樣嚴肅的歐洲風格,也有著一個美國人的美貌、自信和精力,把當代一些領域的信息帶給熱切地希望改變艾森豪威爾統治時代那種遲鈍無聊的文化氣氛的觀眾。

愛炫耀的斯特勞斯感覺到桑塔格對男人和女人均具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她的姿態表明,她是一個在歷史中尋求自己位置的女性。她有一種命運感。斯特勞斯是與一種文化力量而非僅僅是與一個作為個體的作家簽約。

他希望在紐約文學界發揮更大的作用,而且,他是個表演家。鮑里斯·卡奇卡捕捉到了斯特勞斯效應:“每一次,只要有照相機出現,他似乎就條件反射般地搶個特寫、擺個阿波羅神式的姿勢,或者,晚期生活中,展示一張無牙的笑臉,笑到嘴都要咧到耳朵根的感覺,這種笑意完全蕩漾開來,感染了同框的每一個人?!卑_萬象的斯特勞斯將大千世界帶給了作家們——尤其是帶給了蘇珊·桑塔格,她深諳文壇登龍術。當蘇珊·桑塔格遇見羅杰·斯特勞斯,她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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