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修煉(下):百位特級談教師專業(yè)成長
- 上海市特級教師特級校長聯(lián)誼會 上海教育雜志社
- 4004字
- 2019-02-19 11:06:57
“知道”之難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
第一次讀到《學記》中的這句話時,我心中就有了糾結:如果不是“玉”,只是普通的“石”,還能“成器”嗎?人要“知道”,是不是先要有“玉”的品性,而不是“石”的品性呢?如果一個人就是“石”,他是不是就永遠不能“知道”呢?自己是“玉”還是“石”呢?
這一糾結伴隨我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自覺弄明白了答案,纏繞的心思才慢慢展開。是的,人有“玉”“石”之分。有人為“玉”,有人為“石”。為“玉”者經過社會這把銼的琢磨,逐步成為“器”,就像自己,能成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也算是一種“器”吧。為“石”者無論怎樣打磨,最終依舊是原地打滾,就像父親,一輩子手把鋤頭,穩(wěn)穩(wěn)地做自己的農民。有了這樣的答案,我為人做事便以“玉”自居,欣欣然一路走去,發(fā)出一串串脆玉的聲響。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那天領著父親拜謁歸元寺,沒料到父親的話又讓我回到了最初的糾結。
敬香稽首之后,父親來到后殿,再繞到后殿的后壁后面。這里什么也沒有,只是異常安靜。父親突然說:“你聽,聽到了嗎?羅漢在喊我們呢。”我仔細聽,什么也聽不到。父親先是若有所失,之后又說:“以后再來,一定能聽到的。”望著認真的父親,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回家的路上,我久久不能平靜。父親為什么能聽到羅漢的喊聲呢?我為什么聽不到呢?先前自覺解決了的“玉”“石”問題又回來了。不是有“寶玉通靈”之說嗎?“玉”當可通“靈”啊!聽不到羅漢的喊聲,就不是寶玉啊。自己也許還只是一塊普通的玉吧。父親能聽到羅漢的喊聲,父親哪里是石啊,父親才是寶玉呢!但父親何時以寶玉自居過呢!走在家鄉(xiāng)的田埂上,扛著鋤頭,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農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背著雙手,父親依然是一個地道的農民。
這個想法雖然讓自己很沮喪,但心中卻有一種東西在往上長。自此以后,我更勤勉地讀書,更刻苦地工作,更真誠地生活。
我讀儒家,讀道家,讀釋家。讀儒家,懂得了人的意義由社會語言書寫,做一個人就是用一輩子將自己書寫成一個大寫的社會人。讀道家,懂得了人的意義由一種“可道”而“非常道”的“法自然”的“道”,即萬物的語言書寫,做一個人就要有“吾喪我”情懷,以成為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的自然人。讀釋家,懂得了人的意義在破執(zhí)的語言中完成書寫,做一個人就是要從“不立文字”(不確立文字的真實性)處看文字,打破對語言的習慣性執(zhí)著,超越語言中的歷史與理性,悟得“非心非佛”的空寂而進入生命的自由境界。
這樣的閱讀,自覺常常有一片天在眼前打開。慢慢地,一片一片天就在眼前匯合,統(tǒng)一于“無言”之中——儒家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道家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釋家說:“青青翠竹,盡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那靜靜的天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由此,我似乎明白了儒家所言:“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似乎明白了道家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致虛靜,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似乎明白了釋家所言:“平常心是道”,“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圣解”。
于是,我將“我想活在你的眼睛里”的“座右銘”從辦公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撤下,將同事、領導對自己的看法從心中撤下,將學生、家長對自己的評價從心中撤下,將自鳴得意的“書法”從書房的墻上撤下……
幾年后再經過武漢,再訪歸元寺,像當年父親那樣,繞到后殿的后壁后面。意料之外,一對情侶相擁于此,我只好迅疾折返。
依然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又一次陷入了不平靜之中。我想起了東方哲人的話:“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也想起了西方哲人的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是啊,萬事萬物,變動不居,此時彼時,時時有新,時時為舊。人生有限,時不我待。
第二天到家,父親正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大門口,頭微微仰著,眼睛投向遠方。順著他的眼光,看到高遠的天和淡淡的云。好久,他才發(fā)現(xiàn)我回來了。我問他在看什么,他說看天。我問天上有什么,他說好多好多神仙,“好多”兩字不僅重復,還是重音。我問神仙在做什么,他說唱曲。我問曲好不好聽,他說好聽。說到好聽,他又突然問:“這次你聽到了嗎?”我搖頭。他說:“下次一定能聽到。”說得平靜而堅定。
父親是地道的農民,與別的農民不同的是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巫師。以前我對他巫師的身份并不是很尊重,有時還會戲謔幾句(當然他從不生我的氣)。今天,聽了他這一番從他平靜的臉上得到證實的話,我瞬間將他與孟子的“修天爵”對接起來,對他產生了無限的敬仰。望著父親,我眼前幻化出一位出離塵俗的仙人。父親是一塊原地不動的石,父親更是一塊向天而生的玉!
此次省親回來,我覺得自己變得比以前更安靜了。是的,我沒法不安靜啊。一想起父親靜靜地坐在大門口的樣子,我怎么可以躁動呢?
在此后安靜地生活的日子里,我讀的書更廣了,反省也更廣闊更深刻了。我下了很大的力氣去閱讀西方世界,從文學到哲學到藝術到宗教,盡管記憶力大不如前,但理解力、思考力卻提升了。自然,對語文教育的把握也就更有信心了。
我之所以十多年來一直堅持并倡導學生大量閱讀古代經典,而且以《論語》《古文觀止》為核心,是在安靜而豐富的中西方比照閱讀中明白了一個道理:中華民族幾千年賴以生存的文明知識體系,是以“經”(儒家經典)為核心,以“史”“子”“集”為拱衛(wèi),弘揚天人同一的宇宙秩序。如《易·系辭》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代矣。”《漢書·藝文志》說:“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述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隋書·經籍志》講得更明白:“夫經籍也者,機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經天地,緯陰陽,正綱紀,弘道德。顯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利善。學之者將殖焉,不學者將落焉。”而這一知識體系在近代一百多年來,遭到西方知識體系的徹底拆解而被徹底否定。我們今天使用的知識體系是西方在古希臘知識傳統(tǒng)的基礎上構建的知識體系,即以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為研究對象而構建的知識體系。中西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知識體系,因此,要在教育中更有效地傳承我們民族幾千年賴以生存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就應以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的存在方式展開教育,而不是以西方文化的存在方式展開。
我之所以十多年來堅持并倡導以生命體驗的方式開展“單元貫通”教學,是在不斷地比照自己的課堂、比照同事的課堂、比照中外課堂,聽取走向大學、走向社會的學生的反饋意見后,明白了一個道理:以單篇文章學習構建課堂的教學是一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教學,以知識點(考試點)學習構建課堂的教學更是一種只見枝葉不見樹木的教學,這樣的教學與人類認知、理解、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的心理背道而馳。而“單元貫通”教學卻盡可能打通文章與文章之間、單元與單元之間的壁壘,幫助學生建立“聯(lián)系”而不“孤立”、“變化”而不“靜止”的認知、理解世界的方式,進而形成不斷發(fā)現(xiàn)、勇于創(chuàng)造的文化心理。
我之所以十多年來堅持并倡導以破解學生的心靈困惑為核心開展“過程性”寫作教學,是在對以“文章作法”為核心的寫作教學模式進行認真反省后,明白了一個道理:“有話可說”是寫作的第一道理;激發(fā)學生內在的說話欲望是滿足寫作第一道理的第一道理。因此,高中的寫作教學理應將三年看作一個完整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以學生的心靈困惑為研究對象,不斷設計出能激發(fā)他們表達欲望的寫作題目,并通過認真的寫作與講評,不斷地為他們破困解惑,引導他們寫作與心靈的同步成長。
還記得在2009年市教委舉辦的“特級教師論壇”上,我作了“‘自我肯定’與‘自我否定’”的發(fā)言,當時說:“自我肯定”與“自我否定”是一種“自我認識”。而“自我認識”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之一。因為人大多數(shù)為“自愛”“自戀”者,“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所以,“自我否定”“忍痛割愛”多數(shù)時候難以做到。而生活中迷霧彌漫,要透過迷霧,看見遠方的燈塔,找到自己前行方向,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智者如卡夫卡也長嘆:“無論我轉向何方,總有黑浪迎面撲來。”因此,作為教師,特別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多元價值、多元文化交鋒、交融、會通的背景下的教師,要解決下面兩個問題尤其不容易——“可以為”與“何以為”。“可以為”就是認識到自己可以做好什么。這是在“自我肯定”與“自我否定”中的自我正確抉擇。“何以為”就是認識到自己為什么要做好這些,為什么能做好這些。這是對自我抉擇的深度理解與強力支撐。這兩個問題的解決,就是教師個體內在的深度覺醒。
今天我想說:“知道”最難。人一輩子也許無法抵達那個理想的“道”,所以圣人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吾日三省吾身”,“朝聞道,夕死可矣”。
回想自己的“知道”之路,歷盡艱辛,雖有父親的暗示,且先后師從陳文高先生、黃玉峰先生、于漪先生,但無奈天賦為石,期待為玉恐不可得吧。
能聊以自慰的是,補天石在青埂峰下也只是頑石,在大觀園內才為寶玉,何況自己只是農家山下的普通石頭呢?也許記住道悟法師“但盡凡心,別無圣解”的話才是正解。這樣,或許可以“在千萬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真正成為一名每個學生都愿意從心底呼喊的老師吧。
倘能這樣,再見到父親,我也許就可以告訴他,我聽到了羅漢的喊聲了。但我知道,這一天只有作古之后才能到來,因為父親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可鋒,1987年參加教育工作。上海市化學特級教師。畢業(yè)于山西大學化學系。現(xiàn)任上海交通大學附屬中學學科競賽課程中心主任。曾先后獲山西省特級教師、山西省勞動競賽一等功勛章、太原市名教師、市高造詣學科帶頭人等榮譽稱號。撰寫發(fā)表及獲獎的教育教學論文40余篇,主編或參編教育教學用書12本,錄制并出版三節(jié)教學示范課。輔導學生參加化學競賽,在希臘雅典舉行的第35屆國際化學奧賽中獲得金牌;在興趣研修中,兩人次獲得國家級獎勵;科技創(chuàng)新大賽中,六人獲得市區(qū)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