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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后大橋過了一半的時候,我無意間瞥了一眼油表。指針一路往左,降到了大大的E下面,而我眼前的橋突然看起來還有似乎一英里那么長。我幾乎可以看到自己困在東河上的樣子。四周喇叭聲不絕于耳,而當喇叭聲大作時,警察還會遠嗎?他們起初一定還能體諒,因為開車的人難免會碰上這種事,不過一旦他們知道我開的是部偷來的車,同情心便會煙消云散。而他們會充滿疑問,為什么我在偷車的時候不看看油還剩多少?

我其實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保持在目前行駛的車道里,腳輕輕踩在油門上,試圖回想環保公益廣告里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的那幾種節約汽油的方法。不要快速起步,不要踩剎車,在冬天的早晨不要花太長的時間熱車……都是很中肯的建議,但我還是不明白要怎么運用。我緊緊抓住方向盤,等待著引擎熄火、天塌下來的那一刻。

不過這兩件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發現過了橋的下一個路口就有加油站,我讓服務員替我加滿了油。這是一輛老舊的龐帝克,它的引擎可能根本沒聽過“石油危機”這個詞。我坐在那里眼看著它吞下二十二加侖高級汽油。我在想這個油箱的容量應該是多少呢?二十加侖,我確定,這個加油站不誠實啊。真是個狗咬狗的世界。

賬單來了,十五美元多一點。我給了那小伙子二十美元,而他則報以一個微笑并指著加油機旁柱子上的提示:“晚上八點以后恕不找零,或請使用信用卡。共同打擊犯罪。”我不清楚這標語是否防范了什么,但他們肯定能從中獲得好處。

我有幾張信用卡,甚至還用它們來開過門,雖然這聽起來不像你在電視上看過的把戲那樣可信。不過我不想留下曾經出現在皇后區的記錄,我也不希望有人記下這輛龐帝克的車號。所以我給了這臭小子現金,把該找我的零錢賞給了他,因此而獲得了一個貪婪的微笑。我往東駛向皇后大道時,一路不滿地嘟囔著。

不是錢的問題。真正令我感到困擾的是自己剛才愚蠢地開著一輛油箱已空的車子到處轉。事實上,我不常偷車。我甚至不常開車,我租車到鄉下度周末的時候,租車公司的人總是把油箱加滿了給我。在我想到油的問題的時候,我往往已經在去往佛蒙特州的路上了。

今晚我并非要去佛蒙特州,只不過是去林園山莊罷了,乘地鐵去其實也很方便。前幾天我就乘地鐵去那兒做了事前的基本調查。不過回程時我可不想再搭地鐵,當我胳膊下夾滿別人的東西時,我會盡量避免搭乘公共運輸工具。

而且當我在七十四街發現這輛龐帝克的時候,它是那么令人難以抗拒。首先,通用汽車出品的車子對我來說是最容易打開,也是最容易發動的。而這輛還有著新澤西的車牌,所以不會有人對我起疑心。最后,車主還不太可能去報失竊,因為他把車停在消防栓旁邊,所以他會以為車是被警察拖走的。

杰西·亞克萊特住在林園山莊花園。林園山莊本身就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中產階級社區,地點位于皇后區中央,法拉盛以南。四分之三的住戶家中至少有一名女人不是待在減肥互助會里就是在打麻將。不過林園山莊是令人尊敬有加的中產階級中的上層人士聚居地。這兒的每一幢房子都有三層樓高,有著用青花磚裝飾的瓦頂。每一塊草皮都經過精心修剪,所有的灌木叢都井然有序地裁成一般高。社區管理委員會擁有并負責維護這里的街道,他們還規定社區住戶以外的車輛不得在路邊停靠。

從鄰近較差社區開來的車常常會侵入林園山莊安靜的街道,車上的人一個箭步沖上去擊倒女人,奪走她手中的鱷魚皮包。于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會有警車在街上來回巡邏,將類似事件發生的概率降到最低。這里雖不是比弗利山莊——在那兒每個行人都會變得緊張多疑——不過安全措施也算相當嚴密。

銅木彎道那兒的警衛就更嚴密了,這是一個優雅的半圓形社區,石材和磚頭搭建的豪宅坐落在寬廣的林地間。銅木彎道的住戶包括一名航運業的繼承人,兩位黑道上的大哥級人物,連鎖殯葬社的老板,還有二三十個有錢人。有一輛私人警車專門負責巡邏銅木彎道以及其他四條相鄰的、同樣高級的街道——鐵木街、銀木街、白鐵木街和錢斯瑞道。

如果說林園山莊是皇后區柔軟的小腹,那么銅木彎道就是她肚臍眼上的那粒紅寶石。

找這顆紅寶石對我來說毫不費力。上一次來這里時,我走遍了整個社區,腋下夾著一本袖珍地圖和記事板——拿著記事板的人永遠不會令人感覺突兀。那時我發現了銅木彎道,現在我又見到了它。我開著龐帝克緩緩經過杰西·亞克萊特的宅邸,那是一幢耀眼的都鐸式建筑。在三層樓每一層的直欞窗上,都閃著耀眼的光芒。

在銅木彎道的盡頭,我急轉至貝爾納普巷,這是一條僻靜的死胡同,長度約為從這個街口到下一個街口的距離。在這里看不到穿梭于銅木街、鐵木街、銀木街、白鐵木街和錢斯瑞道的警車。我把車停在幾棵大橡樹間的路旁熄了火,把連接點火電門上的電線拔掉。

要停在這條街上你得有貼在車前玻璃上的標簽,不過那是為了讓白天的通勤族別把這兒停得擁擠不堪而設的規定。晚上沒有車子會被拖走。我把車停在那里,步行回到銅木彎道。如果有巡邏車在穿梭的話,我可是一輛都沒看到,我也沒看到有任何人在走動。

亞克萊特的房子前面的那三盞燈依然亮著。我毫不猶豫地走過房前的車道,用我的筆式手電筒照進車庫的窗子。一部簇新的捷豹跑車靜靜地伏在車庫的一邊,另一邊則是空蕩蕩的。

很好。

我走向邊門。門柱上的門鈴下方有塊一英寸見方的金屬板,上面有個鑰匙孔。孔里面閃著紅燈,這表示警報系統是開著的。如果我是亞克萊特先生,有門鎖的鑰匙,就可以把鑰匙插進孔里,解除警報。相反,如果我插了任何不適當的東西在里面,就會警鈴大作,而最近的警察局也會收到信號。

很好。

我按了門鈴。車不在,警報器開著,但世事難料,而像我這樣一個穿著吊帶褲還要系皮帶的小偷,是最不可能陰溝里翻船的。只是以防萬一。我曾經來這里按過同樣的門鈴,當時我拿著我的記事板前來拜訪,為了一個并不存在的下水道問卷調查問了些毫無意義的問題。然后,我聽到門鈴的四個音符回蕩在這個巨大的老宅里。我將耳朵貼在那扇厚重的門上仔細傾聽,當門鈴的回聲完全停止時,依舊闃然無聲。沒有腳步聲,沒有任何有人在的跡象。我按了一次又一次,什么聲音也沒聽到。

很好。

我再次走到這幢房子的后面。有那么一會兒我只是站著。這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夜晚,空氣一如既往的清新純凈。我站的地方看不見月亮,不過頭頂上卻可見疏朗的繁星。然而真正令我感動的卻是那種寂靜。皇后大道離這兒僅僅幾個路口,不過我聽不到任何車水馬龍的嘈雜聲。我想或許是樹把那些噪音阻隔在外面了。

我感覺自己仿佛離紐約有數百英里之遙。亞克萊特的家則像哥特小說中的古宅,坐落在朔風陣陣的荒野中兀自沉思著。

我可沒時間沉思。我戴上橡膠手套——緊貼皮膚的,在手掌處挖了個洞以求舒適——走過去查看廚房的門。

感謝世上有警報器和防盜鎖這種東西,它們讓業余者卻步,也為一般人帶來安全感。如果沒有它們,大家會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藏在銀行的保險箱里。此外,它們還讓小偷這個行業更具有挑戰性——就像我一直認為的那樣。如果任何不登大雅之堂的蠢材都可以干這一行,那還有什么樂趣可言?

亞克萊特家用的是一流的警報器——費舍系統的NCN-30型。根據我的判斷,一樓的所有門窗應該都接上了警報器。較高的窗子可能連接了也可能沒有——大部分人不會這么麻煩,不過我可不想爬到墻上去檢查,重接警報系統的線路要比這簡單得多。

讓警鈴失效有好幾種方法。其中一個粗魯而直接的方法是切斷這個房子的總電源。這種做法太粗糙——而且這對費舍系統的NCN-30型警報器是無效的,因為它們有反失效裝置,一旦電源被切斷,就會觸動警鈴。(如果電力因其他意外而突然中斷,其結果一定十分有趣。)

啊,好了。我的方法是帶一些電線,把它們連接在原有的線路上,然后再把末端用絕緣膠帶整齊地貼住。完工之后,警鈴的功能絲毫不會受到影響,只是廚房的門不再受到它的保護。一整隊的騎兵可以大搖大擺地穿過這道門,免受NCN-30的干擾。這件工作絕不是一般的小偷做得到的,不過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偷,這難道不是件很幸運的事嗎?

處理完警報器之后,我把注意力轉到厚重的橡木門上,這可是另一項挑戰。一把萬能鑰匙打開了主鎖,不過另外還有兩個,一個西格爾鎖,一個雷布森鎖。我一手拿著小手電筒,一手拿著開鎖工具準備開鎖。我再度把耳朵貼在厚木頭上。(它就像貝殼,如果你仔細聽的話可以聽到森林的聲音。)當最后一根制栓也被撥開之后,我轉動門把,先往面前拉,再往前推,什么都沒有發生。

門里面還有一個門閂,我將手電筒的光束沿著門縫往里面照,尋找它的位置,然后拿出了隨身的小工具,將一把小鋼鋸滑進門與門柱之間來回磨動,直到門閂被鋸斷為止。我試著再度開門,天哪,里面竟然還有一條門鏈,在門開至三英寸的時候就被拉住了。我可以再把這條門鏈鋸斷,但何必這么麻煩?把我的手伸進去,直接把鏈子解下來豈不是方便得多?

我徑直把門打開,成功地非法進入,這種方式能讓任何一個狡詐的會計師都引以為榮。有那么一會兒,我只是站著,全身上下閃著光芒。然后我把門關上,鎖好。對于被我鋸斷的門閂,我是毫無辦法了,不過我的確花了點時間把門鏈掛了回去。

接著,我便開始了尋寶之旅。

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與之相比。

把我對雷·基希曼說的話都忘了吧。沒錯,我是漸漸老了。沒錯,我是怕被惡犬咬,被怒不可遏的屋主射殺,被有關當局關在鎖怎么也打不開的監獄里。是的,這些都沒錯,但那又如何?當我身處某人的住所,他所有的奇珍異寶像桌子上的盛宴一樣在我眼前排開時,這些都變得毫不重要。天哪,我沒那么老!我沒那么膽小!

我并非以此為榮。我可以一口氣說出很多當代綠林好漢的故事,但又怎么樣呢?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不崇拜罪犯,對我來說坐牢最苦的一件事就是不得不和他們打交道。我喜歡做一個誠實的人群中的誠實人,不過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一個誠實的事業能讓我有這樣的感覺。我希望有一個道德的職業可以取代偷竊,但是沒有。我是天生的賊,而且樂此不疲。

我走過管家的備餐室和鋪著磚塊地板的大廚房,穿過通向起居室的走廊。我從街上看到的燈光此時此刻正溫暖地照著房間。一個蒂芙尼的鉛框玻璃臺燈,它本身就是個值得注意的東西。我上次在麥迪遜街一家古董店看到過同樣的燈,標價一千五百美元,而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不過我大老遠跑到皇后區來并不是要偷家具的。我來這里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目的,而且根本不需要到起居室。我不需要列一份可偷物品的清單,但老毛病總是改不了,幾乎無法避免。

這盞燈讓我工作起來更加容易,省掉了用手電筒的麻煩。這燈有定時器,所以白天會自動熄滅,在黃昏時會自發地亮起來守夜,勇敢地直亮到天明,仿佛在向路人宣告沒人在家。

他們真是體貼,我想,為小偷留一盞燈。

這盞燈蹲坐在一張有法式裝飾的小桌上。桌邊的六個抽屜中有四個是假的,而在兩個真抽屜當中的一個里面放了一只百達翡麗懷表,表殼上刻著狩獵圖。

我把抽屜關上,沒碰那只懷表。

餐廳也挺值得一看。餐具架上放著如假包換的銀器,包括兩整套純銀餐具,以及一堆真正的喬治安餐盤組合。更別提那滿眼的上好瓷器和水晶了。

我沒有碰任何東西。

書房也在一樓,這是我個人非常愿意拜訪的房間。它大約有十二英尺見方,華麗的克爾曼地毯蓋住了大部分的淺黃色木質鑲花地板。定做的英式橡木書架占滿了兩面墻。在房間中央,有一個專業用的臺球桌,上面懸著水果花色的蒂芙尼罩簾。房間遠遠的另一頭,掛著兩副鍍金的橢圓形畫框,畫里亞克萊特的祖先正對這屋里的一切莊嚴地表示著贊許。

墻上還有一對架子,其中一個放著桌球桿,另外一個上了鎖的則展示著來復槍和霰彈槍。幾張過于飽滿的皮沙發。一個精致的吧臺,上面放著鐫刻有飛鳥的水晶杯。這兒的存酒多得足以浮起一艘游艇,另外還有水晶瓶裝著的雪利酒、波特酒和白蘭地,在房間各處以相當方便的間距隨意擺放著。一個桃花心木做的煙具臺,上面放著幾打木質煙斗和兩盒海泡石煙管。一個哈瓦那杉木小柜。整個房間都是銅、木頭和皮革,我真希望用釘子把門釘死,然后斟上一杯昂貴的雅馬邑白蘭地,永遠待在這里。

我轉而審視著書架。它們非常龐大,卻并不乏珍藏。好幾部法國革命前凡爾賽無名食客的皮質全套傳記,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東西。其中許多我都只在大的圖書交易商目錄或者拍賣藝廊里見過。我還發現了一本斯莫利特(注:斯莫利特(Tobias Smollett,1721—1771),蘇格蘭詩人、作家。)的珍貴初版小說《勞倫斯·格里夫斯爵士的冒險》,還有一些裝訂精美的書,以及限量發行或私人收藏的出版物,它們隨意地排放著,看不出有特定的次序。

我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下來,書皮是綠色的,不比一本普通的平裝書大多少。我把它打開,讀了讀扉頁上的題字,又快速地翻了翻,然后合上,放回書架。

我和來的時候一樣空著手離開了書房。

樓梯很暗。我打開手電筒,上上下下來回了三次。有一級樓梯板吱嘎作響,我讓自己清楚地記住是在哪。從上面數過來第四級。

其他樓梯板都非常令人滿意地安靜。

主臥室里放著一張雙人床,床的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柜。房間里有各屬男女主人的衣柜。他的衣柜里掛著布克兄弟出品的西裝,擺著西班牙科爾多瓦皮鞋。我特別喜歡其中海軍藍、有著淺色條紋的那一套。那和我身上穿的這一件大同小異。她的衣櫥則滿是洋裝和皮草,其中有一件是會讓雷的太太垂涎欲滴的那一種。化妝臺——法國鄉村式的,白色琺瑯質包著金邊——的抽屜里有一大堆珠寶。一只宴會戴的戒指吸引了我的注意,這個設計不俗的小東西由許多小珍珠圍著一顆橄欖仁形的大紅寶石構成。

其中一個床頭柜的最上一格抽屜里有一些現金,幾百塊錢,都是十塊二十塊的紙幣。在另一個床頭柜里我發現了一本存折——艾爾弗麗達·格蘭瑟姆·亞克萊特的賬戶里有一千八百美元。

這些東西我都沒拿。我沒有拿五斗柜上的法巴芝寶石蛋,沒有拿白金袖扣和領帶夾,或者任何一只腕表,事實上,我什么都沒拿。

在對杰西·亞克萊特家的搜索中,我在二樓的后部發現了一堆存折。有七本,用橡皮筋捆在一起,與他的郵票、賬簿和其他雜物一起放在書桌右上角的抽屜里。每個賬戶里都有相當可觀的存款,我迅速算了一下,總共有六萬多美元。

我承認,我有點心動。

我認識一個家伙,他有一次在默里山闖進一間公寓,當他正忙著把珠寶和銀器裝滿一只枕套時,突然發現了一本有著五位數存款的存折。這個聰明的家伙立刻把枕套里的東西拿出來,一一放回原處。他把這些東西擺得好像從未被動過似的,然后除了這本寶貴的存折之外,他什么也沒拿。這樣,住戶就不會知道他們遭過小偷了,也就不會想起這本存折,然后他就可以在他們起疑之前,把錢提光。

啊,真是天衣無縫。第二天早上他出現在銀行柜臺,拿出存折提錢。提的金額并不多——他只不過是先嘗試一下——不過銀行辦事員恰巧認識那位存戶,而這個家伙能記起的下一件事,就是在丹尼莫洛服刑了,我就是在那兒遇到他的。

存折不值一提。

兩大把的克魯格金幣(注:克魯格金幣(Krugerrand)是一種著名的南非金幣。南非是世界上最大的產金地。為了促銷其出產的黃金,南非在一九六七年發行克魯格金幣,此后風行世界。克魯格金幣正面有南非共和國第一任總統保羅·克魯格的側面像,故得名“克魯格”金幣。)也不值一提,那是南非人特意為有意投資黃金的人打造的玩意兒。我喜歡金子——誰不喜歡呢?不過它們在抽屜里和一把手槍躺在一起,而我討厭槍的程度跟我喜歡黃金的程度不相上下。放在書房里的東西通常是用來展示的,至少大部分時候是。不過這一件卻是用來射殺小偷的。

克魯格金幣不值一提,同樣,一個與肩同高的玻璃柜也不值一提,盡管里面放滿了貝姆(注:指歐洲首席水晶設計師貝姆(Michael Boehm)設計的水晶制品。)水晶鳥、新藝術(注:新藝術(Art Nouveau),是流行于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一種建筑、美術及實用藝術的風格。)花瓶以及輕如薄紙般的玻璃制品。我看到一個萊儷煙灰缸,和我祖母咖啡桌上的那個一模一樣,我還看到一個道姆·南希花瓶,上面鑲著百分之百的真寶石,還看到一大堆巴卡拉、米勒弗利等名牌家居飾品,還有……

我有點受不了誘惑了。隨便掃一眼都能看到不下十件東西是我想偷的。一眼望去,所有的平面上都擺放著銅雕,件件令人印象深刻。除了一般的公牛、獅子、馬之外,我注意到有一件是一只駱駝跪在一名外籍兵團的士兵旁邊。這名士兵頭上戴著扁帽,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仿佛對于有關軍團病(注:指一種大葉性肺炎。)的笑話已經厭煩到了極點。

有幾本集郵簿。一本里面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普通郵票,看來不值什么錢,不過另一本卻是蘇格蘭為荷比盧三國聯盟所出的特輯,我快速翻了一下,里面幾乎是滿的。

還有錢幣收藏。最要命的就是這個,他還搜集錢幣!沒有放在簿子里,不過是一打黑色的硬紙盒,每個約兩英寸高,兩英寸寬,十英寸長。每個盒子里都塞滿了成對裝在紙袋里的錢幣。我本來沒時間去細看的,但又忍不住。我隨便打開一盒,發現里面滿是刻有巴伯頭像的二十五美分和五十美分硬幣,全都是絕版貨。另外一盒裝著《謝爾頓雜志》曾經點名介紹過的無與倫比的一美分大硬幣(注:一美分大硬幣(Large Cents),面值為一美分的硬幣,直徑在二十七至二十九毫米之間,首次發行于一七九三年。)。

我怎么可能棄它們而去?

我離開它們,什么也沒拿。

聽見門口車道上傳來車聲時,我正在二樓的一間客房里,用我的筆式手電筒往墻上照,欣賞著一幅法國畫家魯奧(注:魯奧(Georges Rouault,1871—1958),法國畫家,創作木刻、彩色石版畫和銅版畫,在他的油畫中也有版畫的影響,粗獷而有力度。他的畫風有時被列入野獸派,但表現派對他來說更為適合。)用鉛筆簽了名的、非常棒的石版畫。我看了看表,十一點二十三分。我聽著車庫的自動門緩緩升起,然后汽車的引擎聲停止。當車庫的門緩緩下降時,我不再傾聽樓下的動靜,而是轉身走過長廊,登上通往三樓的樓梯。就在我上到三樓蹲伏在地板上的時候,杰西·亞克萊特的鑰匙正好插入這個房子側門的鎖孔里。他先關掉了警報器,然后打開門,接著我仿佛可以聽到他和艾爾弗麗達進屋之后,他是如何把那半打鎖一一鎖上的。

低沉的對話聲,我隔了兩層樓幾乎聽不到。我用戴著橡膠手套的食指擦去前額的汗。當然,這仍在計劃之中。我稍早之前甚至還檢查過閣樓的樓梯板,以確定它們不會吱嘎作響。

不過,我還是不喜歡這樣。做小偷這一行必須把什么狀況都預先想好,我通常都是在寶貴的獨立狀態下工作。如果屋主在我工作的時候回來,我通常會立刻離開。

不過這一次我要待得久一點。

在兩層樓之下,一只茶壺的哨音響了一會兒,便像嘆了口氣似的沒了精神,想必是被人提離了爐火。我曾一度以為那是警笛的聲音。太緊張了,我想,深呼吸一口,向小偷的保護神祈求一劑安神藥。也許我對基希曼講的話不無道理。也許我干這一行已經年紀太大了,也許我沒有那處變不驚的天分,也許……

蜷伏的姿勢相當不舒服,我的腳麻了。閣樓為這整幢房子畫下了一個最完美的句點。它的中央走道里鋪著褪色的栗色地毯。我往屋子正面的方向走去,那兒有一盞連接著定時裝置的銅座立燈,透過拉下簾子的窗戶,向外透散著四十瓦的光芒。這是一間用人房——看起來似乎是這樣,雖然這家人已經不再雇用住在家里的仆役了。

一張沙發床靠墻伸展著。我躺了上去,拉起一條綠金相間的阿富汗毛毯將自己蓋住,閉上眼睛。

我目前所在的位置聽不到什么聲音。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還有幾次我想象自己聽到了書房里球臺上有球碰撞的聲音。也許是我的想象力自動把空白之處填補了起來。在一個從戲院歸來的晚上,亞克萊特家的例行公事往往是非常容易預測的。十一點半左右到家,到早餐臺前喝點咖啡,吃些甜點,然后艾爾弗麗達會帶著一本字謎書上樓,而杰西則會打上一兩桿,啜飲兩口某個水晶瓶里的酒,讀兩頁某本有著皮革封面的古典巨著,然后快步上樓,和臥室里的老婆躺在一起。

他會不會在樓下做一番最后的查看,確保每個門都鎖好了呢?他會不會剛好檢查到廚房的門閂,然后剛好發現有個聰明的家伙把它給鋸斷了呢?我甚至還有更可怕的想法,他會不會正拿起電話,叫當地的警察過來呢?

我本來可以去看芭蕾的,看俄國人學羚羊跳舞;我本來可以和卡洛琳一起回家,吃佛蘭德燉肉喝荷蘭啤酒的;或者我本來可以在家睡在我的小床上的。

我待在我所在的地方,然后等待。

一點半的時候我站了起來。整整半小時,我沒聽見房里有任何聲音。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樓梯,經過主臥室門口,希望房子的主人們在里面睡得死死的。我走下樓梯,踏著我的防滑鞋底,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走著每一步,穿過二樓的走廊,繼續走下階梯到一樓去。我不必費太大的工夫去注意避開上面數來第四個階梯,因為在過去二十分鐘里那是我最關注的主題。

一樓的燈又熄了,只有起居室那盞蜻蜓燈還不屈不撓地亮著。我不必打開手電筒就可以找到去書房的路,不過進去以后,我還是讓它的光束四處隨意照著。

亞克萊特晚上來過這里。他把一根球桿留在了球臺上,旁邊還散放著幾顆球。一張大椅子旁的皮面桌子上,站著一只喝白蘭地用的窄口小杯。杯子是空的,不過快速地聞一下還是能知道剛剛它才盛裝過干邑——非常好的干邑,從酒香就可以知道。

酒杯旁有一本《謝里丹戲劇集》(注:謝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英國喜劇作家和政治活動家。)用紅色的皮包著——睡前讀物。

我到書架那邊去。亞克萊特有沒有把閱讀他的綠皮小書當作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呢?我看不出來,因為它還是好端端地在我今晚稍早發現它的地方。不過這可是他的寶藏。他也許看過它。

我把書從書架上取下,設法塞到外套口袋里,又悄悄挪動它旁邊的書,填滿那本書原來所在的空間。

然后我離開了書房。

他進入屋子的時候關掉了警報器,在他和艾爾弗麗達進入屋子以后立刻又打開了。這個警報系統仍舊護衛著整幢房子,當然,除了廚房的門。現在我就從那唯一的出入口離開,順手把門帶上,并且用開鎖工具再將我挑開的三把鎖一一鎖上。我不得不讓門鏈掛在那兒,對那被我鋸斷了的門閂也一籌莫展。沒有人是完美的。

不過,對于不完美我總是耿耿于懷,尤其是在我重新接回警報系統,讓廚房門再度變得不可侵犯的時候。我內心的感情一直在催促我,叫我趁早離開亞克萊特的家,不過我還是多花了幾分鐘,讓電線只留下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絕緣膠帶,暗示著這條電線曾經被人動過。

這是完美主義嗎?我倒稱之為固執地追求卓越。

警車轉彎過來的時候,我幾乎已經到了銅木彎道的尾端。我試圖擠出一絲微笑,敷衍地點了個頭,但沒有停下腳步。他們高高興興地走了,為什么不呢?他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穿著得體、舉止規范的紳士,看起來就像這里的居民一樣。

他們沒有看到露出手掌的橡膠手套。在我離開亞克萊特家的車道之前,就將它們塞進口袋了。

龐帝克還在原來的地方。我把點火線接回去然后上路,不一會兒回到了西七十四街。偷停在消防栓旁邊的車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你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它放回你發現它的地方。我正是這么做的,當我把車停在消防栓旁的時候,還有一只花斑拳師狗正舉起一只腿朝它尿尿。我把點火線拔掉,走出車外,在我把車門關起來之前還小心地把門鎖的按鈕給按下。

花斑拳師狗那同樣全身是斑的主人,一手拿著皮帶,一手拿著一沓紙巾,警告我這么做會被開罰單或拖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于是我徑自走開,沒有給他任何答案。

“瘋狂,”他對狗說,“這里的人都瘋了,麥克斯。”

我無法辯駁。

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小口地吃著乳酪,嚼著餅干,啜著只有在特殊場合才會喝的蘇格蘭威士忌。我全身放松,容光煥發地享受著事事都在計劃之內的寶貴時刻。所有的緊張、不適和焦慮——這樣的時光補償了一切。

稍早時候,當我伸展在那張巨大的沙發床上時,還無法阻止自己去想亞克萊特家里的那些寶藏。現金、珠寶、郵票、錢幣、藝術品。我還幻想著要把廂型車開到草坪,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從地板上的東方地毯到頭頂上的水晶燈。我認為,那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一個想有所選擇的人會碰到麻煩。他會不知道該從何偷起。

而我的問題是什么呢?

我把書拿起來,小心地不讓威士忌滴到它上面,雖然多年來已經有別人滴了這樣那樣的東西在它上面。它原本看起來沒這么糟,現在我可以好好看看了,卻讓我發現了原本沒有看到的缺陷。封面上有水漬,還有幾頁已經變色了。過去這半個世紀并沒有善待這本小書,而沒有任何書商會給這本書比“尚可”更高的評價。

我翻閱著,東一篇西一篇地隨意讀著里面的詩句。作者的節奏似乎從未失誤過,而他的押韻也靈巧地從未失去規范,但我覺得那些全都是歪詩。

為了這玩意兒我放棄了克魯格金幣,放棄了有巴伯頭像的錢幣珍藏,放棄了法柏芝寶石蛋,放棄了道姆·南希花瓶。為了這玩意兒我把珍珠和紅寶石戒指放回了它們的絲絨小盒里。

威爾金先生應該以我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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