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圖書館里的賊
- (美)勞倫斯·布洛克
- 4298字
- 2019-02-28 14:55:17
那是星期二晚上。第二天卡洛琳買了三明治過來,我們在書店里吃。她吸了最后一口芹菜汽水,把最后一口沙拉三明治咽下去,然后抬起頭說:“關于下個周末,伯尼。”
“怎么樣?”
“嗯,我一直在想。”
“我們還是要去,對嗎?”
“我想是的,不過——”
“不過什么?”
“嗯,有些事我還沒弄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的?我們星期四下午離開,星期天晚上回來。如果你是在猶豫要帶什么衣服——”
“這些我已經準備好了。”
“那有什么問題?”
“我有點想知道我們為什么要去。”
“我們為什么要去?”
“沒錯,伯尼。這就是我不太清楚的地方。”
“我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我說,“而且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要去是因為一切都計劃好了,花了很多心思在上頭,而且我不認為有什么理由可以讓一個背信棄義的英國愛好者弄得我進退兩難。另一個要去的理由是,我需要放個假。我不記得上次離開城市是什么時候了,我耗在店里的時間太久了,更別提晚上偶爾還要兼顧書店以外的事業。”
“我知道你一向工作繁重。”
“那就是我要去的原因。就你而言,我猜你要去的原因,是你想在最好的朋友有需要時能陪伴他。而且你自己工作得也很辛苦。想想看,育犬協會展這一周里你給多少只狗洗過澡、做過造型?”
“別提醒我。”
“所以你可以休息一下,而且既能為朋友做好事,又可以得到免費假期,這種機會可不多。”
“是很難得。”
“所以現在我們知道為什么我要去,以及為什么你要去了,如果你把兩邊加起來,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去了。”
她想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我揉了一個三明治包裝紙,丟給拉菲茲去追,接著整理了一下我們的午餐殘渣,扔進垃圾筒。我回來時,卡洛琳已經將貓抱在膝上,臉上一副下定決心的表情。
“還有別的。”她說。
“別的什么?別的午餐?別的垃圾?你在說些什么?”
“這件事肯定令有隱情,”她說,“你知道法庭上他們會讓你發誓所說的全部都是事實,而且是全部的事實,絕無例外吧?嗯,我認為你說的全部都是事實,而且絕無例外,但是我不認為你說出了全部的真相。”
“你不這么認為?”
“不,”她說,“我不這樣認為。也許我應該閉上嘴老老實實去度假,因為你知道人們是怎么看妄自揣測禮物價值這事的。”
“人們怎么看?”
“人們說別干這種事。但我不得不這樣做,伯尼。你精挑細選了加特福旅舍,作為給萊蒂絲的特別禮物。可她現在與此無關了,為什么你還是要去那里?”
“我告訴過你——”
“我知道你跟我說了什么,但如果你需要一個假期,為什么不去別的地方?我就是一直覺得你有暗地里的行程。”
“暗地里的行程。”我說。
“如果我錯了,”她說,“就再告訴我一次,然后我保證不會再提。”
“我不會說是暗地里的,”我說,“我也不會說那是個行程。”
“但確實有某種東西,不是嗎,伯尼?”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確實有東西。”
“我就知道。”
“或者可能什么都沒有,但確實有這種可能性。至少曾經有過某種東西,這我相當肯定。但是我不知道還在不在,我的意思是那個東西。”
“伯尼——”
“不過東西還是有的,不是嗎?東西如果不在那里,就會在某處。我的意思是其他地方。”
“伯尼,你用的確實都是詞匯,而且也造出了整個句子,但是——”
“但是你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
“沒錯。”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說:“你對雷蒙德·錢德勒了解多少?”
“雷蒙德·錢德勒?”
“沒錯。”
“偵探小說家?那個雷蒙德·錢德勒?”
“就是他。”
“我對他了解多少?嗯,我幾年前讀過他所有的書。我記得他寫的書沒多少本,是嗎?”
“七本小說,”我說,“加上兩打短篇故事和四五篇文章。”
“我可能漏了一些短篇故事,”她說,“我想我也沒有讀過任何一篇文章,但是我肯定讀完了小說。”
“我陸陸續續讀了所有的作品。包括小說、短篇故事和文章,還有他的書信集,以及兩本傳記,作者分別是菲利普·杜漢姆和法蘭克·麥克辛。”
“那你看的比我多,伯尼。”她聳聳肩,“我只是因為喜歡這些小說才讀了他的書。所以我對他本人沒什么認識。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
“他在美國出生,”我說,“那是一八八八年;也在美國受孕,在懷俄明州的拉拉米;出生是在芝加哥。他在內布拉斯加州避暑。七歲時父母離異,他和母親搬到了英格蘭。然后在二十三歲時,他向叔父借了五百英鎊回到美國。當然,他最后到了南加州,那也是他故事的場景所在。他進入石油業,結果因為酗酒而離開。接著他便嘗試寫作。”
“因為人無法因酗酒而離開寫作?”
“他以前就對寫作有興趣,現在則是真的認真寫。他在一九三三年將第一篇短篇故事賣給了《黑面具》[1],一九三九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說。”
“《漫長的睡眠》。”
“《長眠不醒》,”我說,“你把它和第六本小說《漫長的告別》[2]弄混了。這個錯誤很常見。兩本書名都是死亡的委婉說法。”
“沒錯。”
“他的晚年沒什么樂趣,”我繼續說,“他的妻子于一九五四年過世,此后他就像變了個人。他的第七本小說《重播》寫得不太好,他還寫了第八本小說的開頭幾章,如果完成的話會更糟,但他沒寫完。一九五九年三月,他做了漫長的告別,然后開始自己的長眠。”
“但他的書繼續活著。”
“當然是這樣。這些書都還在出版,他在犯罪小說殿堂里的地位也屹立不倒。你甚至不必是個偵探小說迷,也會喜歡錢德勒。你會聽到有人說:‘我從來不讀偵探小說,當然雷蒙德·錢德勒除外。我崇拜錢德勒。’”我揉了一個紙團,丟向拉菲茲。“有時候,”我說,“他們會這么說,但最后你會發現這些人根本是盲目崇拜,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讀過他的作品。”
“我猜這是真正的文學成就,”她說,“你擁有甚至沒讀過你作品的熱情書迷。”
“可不是嗎,”我說,“無論如何,這就是雷蒙德·錢德勒。還有一位作家與他齊名,而且我知道你讀過他的作品——哈米特。”
“達希爾·哈米特?我當然讀過他的作品,伯尼。他的作品也不是很多,對嗎?”
“五本長篇小說和大約六十個短篇故事。錢德勒出版第一個故事時,他已幾乎停止寫作了。他的健康一向欠佳,晚年比錢德勒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什么時候去世的?”
“一九六一年。和錢德勒一樣,他的作品繼續活著,現在已經收錄進了大學課程。你還能買到《馬耳他之鷹》的克利夫讀本[3]。這名氣沒得說了吧?”
“的確。”
“哈米特與錢德勒,錢德勒與哈米特。這兩位被公認為是硬漢派偵探小說的奠基者。之前確實有其他作家寫過這類作品,比如卡洛·約翰·達利,但幾乎沒有人讀他的作品了。哈米特和錢德勒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也得到了應有的聲譽。”
“他們是好朋友嗎,伯尼?”
“他們只見過一次面,”我說,“在一九三六年,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十位《黑面具》的常客在洛杉磯聚會用餐。錢德勒住在那里,哈米特當時也在好萊塢工作。諾伯特·戴維斯和霍勒斯·麥科伊也在那里,還有托德亨特·巴拉德,另外其他五位作家我所知不多。”
“你剛才提到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嗯,巴拉德寫了很多西部小說,而且我想他和雷克斯·斯托特[4]是遠親。霍勒斯·麥科伊寫了《他們向馬開槍,不是嗎?》。我忘了諾伯特·戴維斯寫了些什么。我猜是為《黑面具》寫的故事。”
“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碰面?”
“大家都這么說。”
“哦?”
“這兩人寫的傳記里都提到了這次會面。這個團體照了張相片,送給紐約的《黑面具》雜志編輯。”我走到傳記區,拿出一本《影人》,是理查·萊曼所著的哈米特生平,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頁,“就在這里。那個叼著煙斗的是錢德勒,那個是哈米特。”
“他們看起來好像在互相瞪著對方。”
“有可能。很難說。”
“他們喜歡對方嗎,伯尼?”
“這也很難講。幾年后錢德勒寫了封信,提到了這次會面。他記得哈米特相貌英俊、高大、安靜、灰發,而且威士忌酒量驚人。”
“和我一樣。”
“嗯,你長得的確挺好看,”我同意,“身高方面我就不知道了。”
她生氣地瞪著我。卡洛琳站起來可以有六英尺高,但她必須穿著十二英寸的高跟鞋。“我既不安靜,也不是灰發,”她說,“我指的是威士忌酒量驚人。”
“哦。”
“錢德勒提到的就這些嗎?”
“他提到很多哈米特身為作家的事。”我翻閱書頁,找到我要的部分,讀道:“‘哈米特把謀殺從威尼斯花瓶里揪出來,丟到市井巷弄里;謀殺不必在那里永遠停留,不過讓它盡可能遠離愛米莉·波斯特[5]那種出身良好、初入社交圈的淑女倒是個很好的主意。至少這樣故事讀起來就不像在讀淑女啃雞翅了。哈米特是為對生活抱有敏銳、進取態度的人寫作的。他們不懼怕事物的黑暗面,他們就生活在其間。暴力不會令他們沮喪,暴力就在他們的街上。哈米特將謀殺還給有理由犯下罪行的人,而不只是提供一具尸體;使用的也都是手邊的工具,而非手工打造的決斗用手槍、毒箭和熱帶魚。’”
“熱帶魚?”
“‘他將這些人原原本本地寫下來’,”我接著念,“‘而且讓他們使用平常習慣的語言說話和思考’。等等,還有更多。他非常吝嗇、節儉、冷酷,但是他再三做到了只有最好的作家才能辦到的事。他寫出了以前似乎從未有人描寫過的場景。”我合上書。“這是他在一九四四年寫的刊載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6]。我猜想哈米特從來沒見過這篇文章。那時他在軍中,阿留申群島戰役時駐扎在阿拉斯加。”
“他那時年紀不會稍大了些嗎?”
“他出生于一八九四年,所以他在一九四二年入伍時已經四十八歲了。此外,他的健康狀況也不好。他得過肺結核,牙齒也很差。”
“但軍方還是接受了他?”
“他前兩次試圖入伍都沒有成功。第三次時,軍方就不那么吹毛求疵了,他拔掉一些牙以后,軍方就接納了他。戰后,他拒絕告訴一個國會委員會他是否曾經是共產黨員,結果被關入監牢。”
“他是嗎?”
“有可能,但誰在乎?他又不是總統候選人。他只不過是一個二十年來沒寫出多少作品的作家。”
“哈米特對錢德勒又有什么看法?”
“就大家所知,他從來沒有發表過意見,”我聳聳肩,“你知道,他很可能從來沒讀過錢德勒寫的任何東西。但是我想他應該有過機會讀。”
“這是什么意思?”
“我認為他們見了第二次面,大約在錢德勒出版第一本小說之后兩年。我想錢德勒帶了一本書,送給了哈米特。”
“然后呢?”
“然后,我想我知道這本書在哪里,”我說,“我認為是在加特福旅舍。”
注釋
[1]《黑面具》(Black Mask),創立于一九二○年的偵探雜志,錢德勒與哈米特等人均在此成名,是美國偵探小說的發源地。
[2]《長眠不醒》的英文名是The Big Sleep,《漫長的告別》是The Long Goodbye。卡洛琳將這兩個名字混淆了,說成了“The Long Sleep”。
[3]克利夫讀本(Cliffs Notes)是一套匯集了眾多文學經典的教學參考書,以在線條目或小冊子的形式提供經典文學作品的梗概、主要人物和各式解讀。
[4]雷克斯·斯托特(Rex Stout,1886—1975),美國偵探小說家,新星出版社出過他的《矛頭蛇》《嚇破膽聯盟》《門鈴響起》等作品。
[5]愛米莉·波斯特(Emily Post,1837—1960),出生于美國富裕家庭,著有《禮儀》一書,提倡適當禮儀。
[6]以上伯尼念及的部分已收錄在《簡單的謀殺藝術》中(新星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