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業:清朝開國史
- (美)魏斐德
- 5595字
- 2019-11-27 13:11:09
士大夫的社團
明朝晚期士大夫社團的出現,和17世紀20、30年代的朝廷黨爭,反映出這一時期上層社會的膨脹及隨之而來的將官場角逐同社會運動聯系起來的一種新政治格局的發展。上層社會的膨脹,在中國最富庶的江南地區,即后來的安徽和江蘇兩省,表現得最為明顯。在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那里不僅涌現出許多富商大賈,中產家庭也明顯增加了。
與此同時,生員和秀才的數量上升了15倍,他們也前所未有地拼命要擠入大都市上層社會的行列。這些常常落榜的生員或秀才,在長江三角洲各城鎮形成了新興的引人注目的階層。他們艷麗浮夸的衣著舉止,被當時人們視為性異常或社會異常現象。
對此深為反感的李東寫到:“熟聞二十年來,東南郡邑,凡生員讀書人家有力者,盡為婦人紅紫之服,外披內衣,姑不論也……”
又作詩曰:
昨日到城市,
歸來淚滿襟。
遍身女衣者,
盡是讀書人。
用來購買華服與戲票,或在蘇州茶館中賭光輸盡的大量錢財,不僅助長了都市中的奢侈之風,也耗盡了這些紈袴子弟之家族的財富,從而引起了巨大的社會變動。所謂“溫飽之家,則挜債而盤折其田房;膏粱之子,則糾賭而席其囊橐”。
異常發達的家族——世代顯赫的大戶或望族——必須找到防止衰敗破產的對策。其中有許多做到了這一點。例如,嘉興有90多個大戶,被時人視為望族。它們都能長盛不衰,有些甚至能使其財富和聲望延續八代以上。嘉興位于江南和浙江交界處,確有某些經濟上的有利條件,使當地士紳家族比較容易維持下來。15世紀中葉,嘉興府增置屬縣,因而很容易通過在一縣占田而在另一縣落籍的辦法來偷漏田稅。
然而,嘉興望族的財富和權勢得以數百年不衰的真正原因,是他們采取了這樣一種成功的手段,即為了使自己的家族獲得新的人才與財源,精心籌劃同那些正在上升的暴發戶通婚。
例如,以明末出過幾個知名官員而著稱的嘉興沈氏,便常與當地那些有財力使自己的子弟接受教育的暴發戶通婚。
石窗公(沈琮)擇婿,鮮當意者;一日,抵郡,偶于竹馬戲得包池州(包鼎),欲以女妻之;詢其師,邀為媒妁。時池州父,布賈也,自以齊大非偶,遜謝不敢。公曰:“毋固辭,吾意已決,異日昌爾門者,必此子也。”歸語盛安人曰:“吾在郡中得一佳婿,包姓,鼎其名;他時名位爵祿,悉與吾似。”遂字焉。已而公仕至廣州府,包仕至池州府,前言若符券然。
嘉興的望族也常相互聯姻——在91家望族中,相互通婚的至少有280例,但其長久不衰的真正秘訣,是他們成功地將貴族文化對下層社會的排斥同他們對新近上升為中產階級的暴發戶的接納結合了起來。
由于明朝末年江南地區科舉名士的大量涌現,這種結合成了望族為維持生存所必備的特征。和其他盛產舉人進士的地區(也許江西除外)不同,江南不像浙江之有余姚和鄞縣,或福建之有莆田和晉江那樣只有少數幾個人才之鄉。江南所屬10個府,在有明一代各自都造就了一兩百名官員。而且,江南有許多具有重要政治意義的地區,其士人流動率比其他重要省份要高得多。因此,江南的官僚名士,不受少數重要城市中個別大族的控制。個別城市也不能支配整個江南。
相反,整個長江流域這一中國最富庶的地區,到處都有政治名士。他們具有自我認同的強烈意識,又與大眾文化有橫向的聯結。
由于他們散布各處,便需要超越家族界線和地域隔閡而走到一起。因此,士人交往聚會的傳統形式——詩社、學社、書院——在這一地區便異常發達。
這些士大夫的社團,不僅體現出上層社會的凝聚力,也反映出16和17世紀大眾文化素養的普遍提高。數百萬人躋身科舉,為迅速繁榮的出版業造就了龐大的讀者隊伍。
書商們不惜重金,聘請已考取功名的知名才子,選編八股文集,介紹這種專門用于科舉考試的文體的寫作技巧。
正如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南京三山街書商蔡益所的一段道白所言:
俺蔡益所既射了貿易書籍之利,又收了流傳文字之功。憑他舉人進士,見俺作揖拱手,好不體面。今乃乙酉鄉試之年,大布恩綸,開科取士。準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陳,要亟正文體,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間首領,只得聘請幾家名手,另選新篇。今日正在里邊刪改批評,待俺早些貼起封面來:“風氣隨名手,文章中試官。”
這些書店除了出售八股文集外,還推銷社稿,即文學會社成員撰寫的文稿。出版這種社稿的目的,主要是想讓日后的考官對后進才子的姓名有些印象。通過刊布登科社員之名單,社稿也吸引了不少渴望提高文章技巧的讀者。當時的出版界并不僅僅如黃宗羲所說——是“時文批尾之世界”。
除八股文外,也有馮夢龍之類的出版家所印行的小說,比如他自己的集子——“三言”,艾南英(1583—1646)等編撰的時人傳記、叢書、詩集等等。當然,詩也是科舉考試的文體之一;但私人或文學社團之所以編輯出版詩集,主要是為了適應當時社會審美趣味日益提高、詩歌創作日趨繁榮的形勢,創建新的文學批評標準。
明末的詩歌和散文,受擬古派詩人王世貞(1526—1590)等前后“七子”的影響極深。王世貞、李攀龍(1514—1570)及其他倡導“古文辭運動”的文人,背棄了宋代散文的形式主義和15世紀流行的平庸呆板的“臺閣體”,轉而極力推崇秦漢散文和晚唐樂府詩。16世紀晚期的一些詩人,像1584年創建拂水山莊社的常熟學者瞿純仁,繼續發展了這種擬古的唯美主義原則。瞿純仁的書齋中——后來成了17世紀的文學大師錢謙益的書齋——聚集著一群詩文鑒賞家,他們有志于振興古詩,因而常作樂府詩。
但一種反對擬古派矯揉造作的勢力,也在漸漸形成。艾南英等人對文風做作的詩人提出了尖刻批評,甚至指斥王世貞的詩作缺乏自然氣息和自發情感。
在給詩人陳子龍的一封信中,艾南英寫道:“后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王世貞文集),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
當時,并非人人都同意艾南英對王世貞的指責。但到17世紀20年代末,多數文社都贊成恢復劉基、歐陽修等古文家所提倡的古文。因此,這一時期出現的詩社,大多不是高雅鑒賞家的而是文學盟友的群體,以便共同致力于重現詩歌的魅力,并挽救文學和哲學的衰頹。大約1620年,才華橫溢的金壇詩人周鐘創立了匡社,這一名稱本身就表達了上述目標。
同樣建于1620年的南社,也抱有類似的目的。用南社成員沈壽民的話說:“吾同術者,臥起相聞,晦明相厲,貶譽相共。”
相互品評詩的風格,只是20年代出現的文學和哲學社團的活動之一。在開展文學批評和砥礪品德修養的同時,他們還共同致力于發掘儒學經典中的微言大義,以幫助似乎喪失了道德準則的社會恢復秩序。促成這種合作的是這樣一種觀點,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獨立完成這項重大使命。因為對于經典的含義,每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甚至偏執的理解。而在學社和書院中,通過討論和講學得到共同的批判性的發現,則會使社會秩序的恢復成為可能。
在1624年這思想日益活躍的一年中,幾個江南的社團合并成為應社,它以南京所在的應天府而得名。這一事件標志著長江上、下游各文人群體的聯合。該社實際由兩部分組成:一為南應社,由拂水山社發展而來,以常熟富人楊彝(字子常)為首;一為北應社,以匡社創始人周鐘為首。
聯合的倡議顯然是楊彝發出的,所需盤纏及出版費用也是他提供的。他之所以如此,似乎是出于虛榮心。據查慎行的《人海記》載:
常熟楊子常,家富于財,初無文采,而好交結文士,與太倉顧麟士(即顧夢麟)、婁東二張友善,以此有名諸生間。
而對二張——張溥、張采——來說,建立應社則是為了某種與之不甚相同的需要。
由于對江南文學界其他領袖人物淺薄的教學及晦澀的文風早已深感不滿,張溥、張采二人自初就互相勉勵,發憤求知,追求對文學與哲學的更為深入的理解。早在1623年,張采就搬進了婁東張溥的書齋。此時,兩人又一起鼓動楊彝,為應社起草了一份社約,以保證所有成員共同針對談禪說“空”的盛行,來澄清義理,并堅持對文學的衰落提出恰當的評論。這就是最早的47名應社成員在盟主周鐘帶領下立下的誓言。為了實現這一誓言,應社又大力吸收新成員,并出版經典注釋及其文集。
然而,和江南其他許多文社一樣,應社很快也卷入了以東林黨同魏忠賢的斗爭為中心的政治旋渦。特別是1626年,當魏忠賢的爪牙企圖逮捕帶頭抨擊閹黨的原吏部官員周順昌時,應社成員竟參加了蘇州的暴動。
明朝末葉,士大夫常常卷入市民的反抗運動。在江南各城鎮中,下層士人、商賈子弟、差役小吏、歌女娼妓,以及充斥市場一切角落的攤商小販之間,有眾多的聯系。當其利益受到外人特別是奉命前來統治他們的官吏威脅時,這些市民就會迅速作出反應。
1567年,常州首先爆發了生員與市民反對當地官府的騷亂。從此,反對貪官污吏和橫征暴斂的市民抗議風潮便此起彼伏,接連發生。
朝廷將這種騷亂歸咎于民風澆薄,尤其是缺乏對權威的敬畏:
邇來習竟澆漓,人多薄惡,以童生而毆辱郡守,以生員而攻訐有司。非毀師長,連珠偏布于街衢;報復仇嫌,歌謠遂鋟于梓木。
1587年,抗議風潮經短暫平息之后又再次興起。在當時人看來,這似乎意味著某種轉折。也許是由于當時江南正鬧水災,反“貪官污吏”的呼聲比以往更為高漲了。在蘇州、嘉興、常州、鎮江、松江等城市中,青年士人帶頭圍攻官府,辱罵當地長官及致仕大臣。時人驚呼:生員、市民“皆一時蜂起,不約而同,亦人心世道之一變也”。
晚明的市民運動有兩種類型。最常見的就是上述的那一種:下層階級與生員結為聯盟,反對使他們遭致剝削與貧困的上層階級。不過,這種生員與市民的聯盟,并不總是敵視官府的;他們也會聲援那些保護非特權階層之利益的地方官。其常用的手段,則是阻止朝廷將清廉正直體恤民情的官員調走。1593年的松江暴動便是一例。當時,松江知府李侯依法懲治了幾家欺壓百姓的大戶,并減輕了工匠的差徭,因而得到中下層人民的擁護。此后朝廷欲將李侯調往別處,松江生員群起反對,并在所屬縣鎮張貼抗議揭帖。結果,朝廷出兵鎮壓,才將李侯調走。
另一種類型是城市各階層共同聯合,反對朝廷。16世紀末,江南地區形成了許多中心市場,從而使蘇州、松江等大城市的核心地位得到進一步加強。以這些重要的工、商、行政城市為中心,又逐漸形成了牢固的地方觀念。當那些東廠特務和宦官充任的稅監危及某城市人民或其正常運行的經濟時,其結果多半是促使他們團結得更加緊密,甚至形成以上層士人和富商大賈為領袖、以生員和下層市民為主力的市民集團。
1601年的蘇州抗稅斗爭是如此,1626年因朝廷下令逮捕周順昌而激起的那場著名的蘇州民變,也是如此。
1626年春,魏忠賢遣緹騎四出搜捕東林黨人,其中包括蘇州的周順昌。消息傳開后,蘇州各地生員立即動員起來。在應社成員楊廷樞率領下,數千人擁至衙門,要求巡撫向天啟皇帝轉奏他們的請愿書,釋放周順昌。巡撫斷然拒絕,請愿群眾頓時“哭聲動地”。
如果此事只涉及周順昌個人,他的命運只能引起為東林黨的事業所吸引的青年士人的關切與幫助,那么,其他市民就不會參加這一運動。然而,以邪惡殘暴著稱的緹騎的出現,激怒了蘇州其他市民。他們一哄而上,直搗衙門,毆打緹騎,將其中一人當場踩死,將另外幾人投入河中,并且——不顧人群中一些士大夫的勸阻——繼續擁至驛站,圍攻御史黃尊素,撕毀了他攜帶的詔書,焚燒了他乘坐的官船。
但暴動群眾沒能救出周順昌。他被緹騎押至京師,備受酷刑而死。事后,他的朋友竟然辨認不出他那血肉模糊的遺體。暴動群眾也遭到鎮壓。巡撫毛一鷺報告說“吳人盡反”,將為首的五人逮捕處決。他們的名字及蘇州市民為紀念他們而修建的墓冢,成了正義和無畏的象征。許多親身參加了這次民變的士大夫,則由此而揚名;那些為援救周順昌而奮勇當先的應社社員,突然發現自己已是天下聞名的人物了。
的確,1626年的蘇州暴動,意味著應社正從一個文人社團向一種逐漸波及全國的政治運動轉變。他們從福建、江西等省吸收了許多成員;1627年,張溥有幸作為恩貢生到北京參加崇禎帝的登基大典,遂在北京建立了應社的支部。第二年,張溥和孫淳又進一步擴大應社的活動。他們發出大量請柬,邀請各地名士至蘇州聚會。應邀前來的共有674人,他們同堂宣誓,建立聯盟,并將其名稱定為復社
(見下圖)。

復社系統圖
張溥之流自認為是承襲了東林黨人的衣缽,但在政治上卻小心謹慎,不敢越雷池一步。復社的誓約是模仿明太祖的宣言而來的,由若干消極保守的道德禁令組成,如不得背逆道統,不得指斥經典,不可無視圣賢等等。比誓約的內容更重要的是這次活動的形式:一群來自全國的文人士大夫公開聚會,填寫社員名冊,并在張溥發向全國的公告上簽名。繼1629年的蘇州會議后,他們又進一步開展了活動,籌集更多資金,出版新的文集,在有復社成員的各地指定或推舉領袖,以協調復社的行動。
復社雖然代表著一種全新的政治運動,但它只是一種聯盟,而非一個政黨。社員身份主要體現為每年到江南參加一次會議(1629年在蘇州,1630年在南京,1632年又在蘇州),而張溥收集的、附在復社公告上的社員名單,僅是會議盛況的記錄。復社的成員都在各自原來的文社中繼續保留資格和參加活動,并且比他們在以年會為象征的復社中的資格與活動更為直接和積極;也正是由于這些地方文社的廣泛存在,復社這一更大的聯盟才得以迅速形成。而且,在社員心目中占第一位的,通常仍是其原來所在的核心文社,而不是復社這樣的組織。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復社成員。雖然可以被動員起來圍繞某個問題在更高層次上開展活動,但他們主要仍然各自屬于當地的文社。
復社中最著名的組織之一是松江幾社。該社建于1629年,以當地大戶子弟彭賓、周立勛、夏允彝、徐孚遠等人為首。
其中徐孚遠是徐階的重侄孫,徐階曾于16世紀60年代任內閣首輔,后來成了江南最大的地主之一,遭到著名改革家海瑞的敵視;徐孚遠還是前錦衣衛指揮徐本高的堂兄弟。
然而,在思想上對幾社影響最大的,是所謂云閑三子——李雯、宋征輿和陳子龍。
李雯是該組織的核心人物,而真正的領袖則是陳子龍。
1625年,陳子龍曾痛斥魏忠賢的一個黨徒,由此在政治上名聲大噪。此外,他還是著名的詩人和學者。
作為詩人,他推崇古文,曾向艾南英宣布,寧愿追隨王世貞,而不愿接受艾氏刻板的怪僻文風。
作為學者,他和徐孚遠一起編輯了著名的《皇明經世文編》(1638),力圖恢復明初盛世的吏治,并將其與傳統的儒學價值結合起來,以求振興明朝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