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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

  • 新詩講義
  • 廢名
  • 4240字
  • 2019-02-22 15:12:31

現(xiàn)在我想從《嘗試集》里挑出一兩首詩來,這種詩都是作者自己認(rèn)為“白話新詩”的,然而我覺得這種新詩的詩的內(nèi)容不夠,從反面來說明我所認(rèn)定的詩的內(nèi)容要緊。例如《一笑》這一首:

一笑

十幾年前,

一個人對我笑了一笑。

我當(dāng)時不懂得什么,

只覺得他笑的很好。

那個人后來不知怎樣了,

只是他那一笑還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還覺得他越久越可愛。

我借他做了許多情詩,

我替他想出種種境地:

有的人讀了傷心,

有的人讀了歡喜。

歡喜也罷,傷心也罷,

其實只是那一笑。

我也許不會再見著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謝他笑的真好。

這首詩,我從前也曾喜歡過,后來有一回?zé)o意間翻閱到這一首詩,我覺得這種詩只是調(diào)子,即是可以不必寫那么的四節(jié)十六行,作者將一點“煙士披里純”敷衍成許多行的文字而已。我說“敷衍”,一點沒有含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說這首詩乃作者鋪張成篇而已。第一節(jié)里的四行還沒有什么,到了第二節(jié)三四兩句,“我不但忘不了他,還覺得他越久越可愛”,我以為是湊句子葉韻。第三節(jié)也不切實,到了“歡喜也罷,傷心也罷,其實只是那一笑”,簡直是做題目,雖然作者未必是成心做這一個題目。總之這個詩的內(nèi)容不夠,因之這首白話新詩失敗了。又如這一首:

“應(yīng)該”

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

但他總勸我莫再愛他。

他常常怪我;

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

說道:“你如何還想著我?

想著我,你又如何能對他?

你要是當(dāng)真愛我,

你應(yīng)該把愛我的心愛他,

你應(yīng)該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話句句都不錯:——

上帝幫我!

我“應(yīng)該”這樣做!

作者自己在《談新詩》一文里引了這首詩,他說“這一首詩的意思神情都是舊體詩所達(dá)不出的。別的不消說,單說‘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這十個字的幾層意思,可是舊體詩能表得出的嗎?”這十個字的幾層意思舊體詩大約表達(dá)不出,可是這十個字的幾層意思新詩里確最容易表達(dá)得出,若以之作新詩,結(jié)果只有幾層意思,似乎沒有什么詩的情緒了。中國的舊詩似乎根本上就不表現(xiàn)“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這些意思,若其所能表現(xiàn)的東西確乎比《“應(yīng)該”》更成其為詩。唐詩人張籍有一首詩,胡適之先生曾用白話翻譯過,原作末二句,“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雖然不像白話詩《“應(yīng)該”》那樣表達(dá)許多意思,卻是很能表情的了。《嘗試集》里有一首《小詩》,“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xì)思量,情愿相思苦!”又如“豈不愛自由,此意無人曉: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我讀之都能感著真實。若《“應(yīng)該”》這一首,雖然詩體是解放了,但這個解放的詩體最不容易羼假,一定要詩的內(nèi)容充實。如果逢場作戲,隨便寫點玩玩,(但不能隨便說舊體詩)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如《嘗試集》里《夢與詩》這一首:

都是平常經(jīng)驗,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夢中來,

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語,

偶然碰著個詩人,

變幻出多少新奇詩句!

醉過才知酒濃,

愛過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詩,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這只可謂之在詩國里過屠門而大嚼了。因了這個《夢與詩》,還有一首《醉與愛》,我現(xiàn)在也不抄引,免得多占篇幅,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的新詩一定要表現(xiàn)著一個詩的內(nèi)容,有了這個詩的內(nèi)容,然后“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要注意的這里乃是一個“詩”字,“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其實在古人也是“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他們的詩發(fā)展了中國文字之長,中國文字也適合于他們詩的發(fā)展,——這自然不能把后來的模仿詩家包括在一起說。然而,這些模仿詩家都可以按譜行事,旁人或者指點他說他的詩做得不行,但總不能說他不是詩,因為他本來是做一首詩或者填一首詞。新詩則不然。新詩沒有什么詩的格式,真是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了,然而做出來你說我不是詩呢?這里確是有一點無可奈何。有些初期做白話詩的人,后來索性回頭做舊詩去了。就是白話詩的元勛胡適之先生,他還是對于做舊詩填詞有興趣的,我想他還是喜歡那個。這些初期白話詩家,都是會做文章的人,他們善于運用文字,所以他們的白話新詩,有時并無啥意思,他們卻會把句子寫得好,如《醉與愛》里頭的句子:

愛里也只是愛,——

和酒醉很相像的。

直到你后來追想,

“哦!愛情原來是這么樣的!”

我們初讀之不覺得這里是湊句子葉韻,便因為“愛里也只是愛,和酒醉很相像的”這種句子寫得很自然。實在新詩這樣寫下去已經(jīng)漸漸走到死胡同里去。后來有些新詩,我們讀著覺得非常之剌〔刺〕眼,這些作新詩的人,與舊詩的因緣少了,他們寫出來的東西雖也不會是“詩余”,也不會是新詩的古樂府,他們不是如胡適之先生所說纏過腳再來放腳的婦人,然而他們運用文字的工夫又不及那些老手,結(jié)果他們做出來的白話新詩,有點像“高蹺”下地,看的人頗難以為情。我且從《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里舉出這種高蹺式的新詩模樣來,如劉夢葦《萬牲園的春》首四行:

碧綠的秋水如青蛇條條,

蜿蜒地溜過了大橋小橋:

被多情的春風(fēng)狂吻之后,

微波有如美女們底嬌笑。

劉君是已故詩人,大約我說錯了也無從對證罷,然而我總覺得“青蛇條條”與“大橋小橋”的句子很可笑。其實這樣的句子在當(dāng)時還不算十分難看的,這種詩到底還是經(jīng)過選家選擇來的詩。我再向我的朋友程鶴西“射他耳”一下,《新文學(xué)大系·詩集》也有他的一首詩,題作“城上”,首兩節(jié)八行為:

天半鋪著幾片薄云,

微風(fēng)漣漪似的蕩漾。

傍過壘壘枯寂的荒墳,

我們登到永定門西的城上。

城內(nèi)深沒人的蘆荻,

浩浩,瀟瀟;

遙想故鄉(xiāng)此日,

正連阡谷綠迢迢。

新詩如果這樣造句子,這樣的新詩可以不做。鶴西后來果然不寫這樣句子的新詩了,在別方面耕種了他自己的園地。這種現(xiàn)象,大約是《嘗試集》以后必然的現(xiàn)象,大家確乎是誠心在那里“嘗試”。不過老牌的《嘗試集》表面上是有意做白話詩而骨子里同舊詩的一派結(jié)了不解之緣,后起的新詩作家乃是有心做“詩”了,他們根本上就沒有理會舊詩,他們只是自己要做自己的詩。然而既然叫做“做詩”,總一定不是寫散文,于是他們不知不覺的同舊詩有一個詩的雷同,仿佛新詩自然要有一個新詩的格式。而新詩又實在沒有什么公共的,一定的格式,像舊詩的五言七言近體古體或詞的什么調(diào)什么調(diào)。新詩作家乃各奔前程,各人在家里閉門造車。實在大家都是摸索,都在那里納悶。與西洋文學(xué)稍為接近一點的人又摸索西洋詩里頭去了,結(jié)果在中國新詩壇上又有了一種“高跟鞋”。我記得聞一多在他的一首詩里將“悲哀”二字顛倒過來用,作為“哀悲”,大約是為了葉韻的原故,我當(dāng)時曾同了另一位詩人笑,這件事真可以“哀悲”。我那時對于新詩很有興趣,我總朦朧的感覺著新詩前面的光明,然而朝著詩壇一望,左顧不是,右顧也不是。這個時候,我大約對于新詩以前的中國詩文學(xué)很有所懂得了,有一天我又偶然寫得一首新詩,我乃大有所觸發(fā),我發(fā)見了一個界線,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nèi)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詩文學(xué),無論舊詩也好,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nèi)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我們只要有了這個詩的內(nèi)容,我們就可以大膽的寫我們的新詩,不受一切的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我們寫的是詩,我們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謂自由詩。這與西洋的“散文詩”不可相提并論。中國的新詩,即是說用散文的文字寫詩,乃是從中國已往的詩文學(xué)觀察出來的。胡適之先生所謂“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個論斷應(yīng)該是很對了,然而他的前提夾雜不清,他對于已往的詩文學(xué)認(rèn)識得不夠。他仿佛“白話詩”是天生成這么個東西的,已往的詩文學(xué)就有許多白話詩,不過隨時有反動派在那里做障礙,到得現(xiàn)在我們才自覺了,才有意的來這么一個白話詩的大運動。援引已往的詩文學(xué)里的“白話詩”做我們的新詩前例,便是對于已往的文學(xué)認(rèn)識不夠,我們的新詩運動直可謂之無意識的運動。舊詩詞里的“白話詩”,不過指其詩或詞里有白話句子而已,實在這些詩詞里的白話句子還是“詩的文字”。換句話說,舊詩詞里的白話詩與非白話詩,不但填的是同一譜子,而且用的是同一文法。“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平岡細(xì)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都是詩詞里特別見長的,這些句子里頭都沒有典故,沒有僻字,沒有代字,我們怎么能說牠不是白話,只是牠的文法同散文不一樣而已。我們要描寫半夜里鐘聲之下客船到岸這一件事情,用散文寫另是一樣寫法,若寫著“夜半鐘聲到客船”,便是詩了,我們一念起來就覺得這件事情同我們隔得很遠(yuǎn),把我們帶到舊詩境界去了。中國詩里簡直不用主詞,然而我們讀起來并不礙事,在西洋詩里便沒有這種情形,西洋詩里的文字同散文里的文字是一個文法。故我說中國舊詩里的文字是詩的文字。(還有一個情形可以令我們注意,三百篇同我們現(xiàn)在的歌謠都是散文的文法。)舊詩向來有兩個趨勢,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溫李”難懂的一派,然而無論那一派,都是在詩的文字之下變戲法。他們的不同大約是他(們)的辭匯,總決不是他們的文法。而他們的文法又決不是我們白話文學(xué)的文法。至于他們兩派的詩都是同一的音樂,更是不待說的了。胡適之先生沒有看清楚這根本的一點,只是從兩派之中取了自己所接近的一派,而說這一派是詩的正路,從古以來就做了我們今日白話新詩的同志,其結(jié)果我們今日的白話新詩反而無立足點,元白一派的舊詩也失其存在的意義了。我前說,舊詩的內(nèi)容是散文的,而其文字則是詩的文字,舊詩之詩的價值便在這兩層關(guān)系。由詞而變到曲,這個關(guān)系顯明的替我們分解出來了,元曲的內(nèi)容豈不是敘事描寫(散文的)而其文章是韻文(詩的)嗎?于是舊詩露出了馬腳,索性走到散文路上去好了。其實這個線索在胡適之先生所推崇的白話詩家蘇辛的諸人手下已經(jīng)可以看得出來,如蘇軾的《哨》引用陶淵明文章里的句子填詞,辛棄疾的詞亂用古書成語地方更多,劉克莊詞“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的句子,都是痛快的寫起散文來。這里確是很有趣,胡適之先生所推崇的白話詩,倒或者與我們今日新散文的一派有一點兒關(guān)系。反之,胡適之先生所認(rèn)為反動派“溫李”的詩,倒似乎有我們今日新詩趨勢。李商隱的詩應(yīng)是“曲子縛不住者”,因為他真有詩的內(nèi)容。溫庭筠的詞簡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詞里表現(xiàn)的東西,確乎是以前的詩所裝不下的,這些事情仔細(xì)研究起來都很有意義,今天我只是隨興說到了罷了,而且說得多么粗糙。我的本意,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的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nèi)容然后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怕旁人說我們不是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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