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竟然是他
- 明末大英雄
- 深海小魔魚
- 2599字
- 2019-03-01 07:57:12
“去年此日戰渾河,敗北頻仍蹙境多。未見北塵先解甲,若逢胡騎便投戈。出關已絕生還夢,應募惟聞浪死歌。一自上都重失后,人心洶洶奈如何。”
未等老者寫完,肖劍已認出了這首詩。前世讀登萊兵變史料,上面登錄了一位兵變中捐軀將領的幾首書邊事詩。其中便有這一首。
認出了詩,自然也就知道寫詩的人。肖劍瞇著眼睛望著那老者,沒想到,此人竟是素有儒將之稱的登萊總兵張可大。
紙盡墨停,后面再無余紙可落款,或許老者本就無心署名。最后一筆由中鋒轉偏鋒,一豎一提凌厲而鋒芒,如鉤似劍,竟帶著幾分鐵血殺氣。
將羊毫筆重重地拍在筆架上,老者雙手撫案,凝視著淋漓墨跡,沉默不語。
這首七言格律詩雖然對仗還算工整,但用字中庸,意境尋常,并沒有過多可圈點之處,而且格調低沉,況味悲戚,細品之后,有暮鴉投于暗夜,大雪覆于寒冰之感,從失望到無望,從無望到絕望,既黑暗而又寒冷。
肖劍靜靜地看著,從字里行間感受著老將軍當時悲觀無奈的復雜心緒。
良久之后,張可大緩緩抬頭望向肖劍,不知是因為酒力,還是心情悲憤,眼睛竟現出極淡的血絲。
肖劍望著墨跡,張可大望著肖劍,一老一少均沉默無言,氣氛陡轉直下,格外壓抑。
又過了許久,張可大終于開口,看著肖劍只輕輕說了兩個字,“如何?”
從紙上收回目光,肖劍肅然說道,“老哥哥早年竟然從過軍,真是失敬。品此詩功力,堪比宋之陸游。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戰事荼糜,非軍之罪,非戰之罪......老哥哥只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而已。”
張可大輕輕搖頭,嘆息說道,“論詩才老夫比陸游相差遠矣,你也不用虛言寬慰。但若論忠心赤膽,自問比那陸放翁并不遑多讓。非軍之罪,非戰之罪,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這幾句倒是中肯,勝過萬語千言啊。只是你別總拿古人之詩搪塞老哥哥。有什么想對老哥哥說的,你就即席再賦一首,還是用自己的詩說話吧。”
肖劍心中腹誹不已,古人的詩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古人的,哪能分得那么清。這么想,卻不能這么說,看到張可大期待的眼神,他低頭再望向那詩。
看詩是虛,他自詩中在看那老者之心,心在詩內亦在詩外。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偏舟。”
老者舞劍所吟的兩句詩在腦中驚鴻一現,聯想到此處的十里亭,還有前世對老者的些許了解,片刻之后,他忽然心有所悟,抬起頭以極富韻律地聲音誦道,“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他已經做了一次趙翼,并不介意再當一回譚嗣同。
老者以肘拄案,手指在眉宇間輕輕地揉著,斂目品咂。
“去留肝膽兩昆侖,去留肝膽兩昆侖......”
驀然,他陡然起身想要站起來。奈何此處是車中,車廂再闊也不達一人之高,只聽砰地一聲,車廂晃動,他的頭撞在頂棚,身形遭到反彈復又坐下。
張可大并未理會頭上的撞痛,反而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肖劍。
肖劍察言觀色立刻知道自己所猜完全正確,可以加十分了。只是老頭子這么大年紀了,這是鬧哪出啊,幸虧是在車里,否則不得給馬弄毛了。
“難道是上蒼派你來點化老哥哥的?今日得遇,實是此生之緣。兄弟一詩解我多日懸而未決之惑,善莫大焉。”良久,張可大喃喃說道。
肖劍心中暗嘆,自己頂多算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吧,但口中所言卻是另一番意境,“聽聞禪家有三重境界,初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入悟境,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徹悟境,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此詩不過尋常山水,若有所悟,實因哥哥乃大智慧之人,胸中自有丘壑,兄弟怎敢居功。”
張可大撫須搖頭道,“兄弟才是大智慧之人,不要過謙了。”
說著話,他自腰中摘下佩玉,抓起肖劍的手,放在掌心道,“既然認下你這個兄弟,哥哥我也不能不有所表示,這是我多年隨身之物,便贈與兄弟了。若他日得閑,到太平樓或鼓樓巷尋我張觀甫便是,到時咱們再煮酒論詩,不醉不休。”
張觀甫,肖劍心中默念了一遍,張靈甫之名他倒是很熟悉,觀甫應該便是張可大的字了。前世看史料,這一細節并未特別留意。
心中所思一閃而過,他看向手中這枚手感溫潤的玉佩,此佩呈暗紅色,品相不俗。上面浮雕著一只梅花鹿,雕功極具匠心,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貴重非常。
肖劍連忙推辭,“常言道,君子不奪人所愛,老哥哥隨身之物,小弟陸誠怎好據為己有呢?”
“陸誠......”張可大輕輕重復了一遍,微笑道,“那你更該爽快收下,此鹿彼陸,既然陌路相逢,咱們就是同路人。別婆婆媽媽的,你不收下便是看不起老哥哥。”
在老者言語擠兌之下,肖劍微澀一笑,便不再推辭,道了一聲謝,他仔細將玉佩掛在腰間。擔心老者再問籍貫,于是拱手道,“今日與老哥哥相見,實是快慰平生,兄弟就此告辭,改日定當專程登門探望。”
“慢著”張可大阻止道,“兄弟只說了名,還沒有報字,便要走嗎?”
肖劍心頭一松,微笑道,“兄弟尚未及冠,還未取字。”
張可大略一沉吟,嘆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想不到你還如此年輕,那哥哥我就冒昧給你取一字可好?待你及冠再用。”
“榮幸之至。”肖劍欣然答應。
張可大高興地說道,“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兄弟身若閑云游學天下,云從龍,風從虎,表字里須有一個龍字。才高八斗,立地成詩,更勝于七步曹子健,可說是文中之龍,便叫文龍如何?”
文龍,陸文龍。
肖劍眼睛微瞇,忽然想起評書《岳飛傳》里那個使雙槍的家伙,不禁心中大汗。這一飲一啄莫非都是注定。自己才給楊武取名,今天便有老哥哥給自己取字。
不過這個字,似乎還很霸氣,只是不知道老哥哥取這表字時,是否想到了已被袁崇煥斬于劍下的東江毛文龍。
他自然不會拘泥于如此小節,何況這個字確實不賴,于是慨然道謝應允。
張可大心情大好,挽留肖劍又說了會兒話,倆人才依依道別。
負手站在馬車旁,張可大望著小兄弟離去的背影,心中自有一番感慨,直到肖劍去得遠了,他才喚道,“張忠、張義”
兩名侍從聽到召喚,連忙躬身站到旁邊。
張可大依然望著肖劍漸遠的身影,頭也不曾轉動一下,“在車外你們也聽到了,這人以后就是我的兄弟,當以家人視之。我觀他手上,韁繩勒磨之痕甚重,想是這段時日騎乘頗遠,一文弱游學書生到這龍蛇混雜之地,你倆需暗中照應,切不可發生任何差池,否則......”
否則怎樣,張可大并未說出口,但他的語氣已說明了所有問題,幾句話間,這位先前因詩而癲狂的老者已完全恢復了一鎮總兵的氣度與威嚴。
兩名侍從急忙答應下來,其中一人低聲說道,“老爺,咱們不是已經收拾東西,不日便到金陵赴任嗎?”
張可大從他手中拿過寶劍,橫在胸前,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劍身,淡淡地說道,“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