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得造化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5084字
- 2025-03-11 15:57:16
伽南被云紗帳頂的藥玉鈴鐺晃醒時,手心還殘留著青玉蓮花盞的棱角印。玉汝正往她滲血的額間敷雪蟾膏,藥氣有些不大好聞。
“那孩子呢?”
“抱著瑤池的八卦鈴睡熟了,”玉汝將藥碗遞給伽南,“那孩子病得不輕,凌華凌蘊照看著呢。”
“溫涼佩可攏回七衍的魂魄了?”伽南支起身,抬手化開遠處的窗欞霜花。玉京山東角的占星閣外不見一絲元神氣息。
玉汝垂眸道:“帶回三縷。鬼君與玄逾領兵廝殺兩日,兩廂都元氣大傷。昨日鬼君捧降書過天門呈與天君,說竟不知滄溟族私藏神族寶物,更兼折毀上仙,滅族亦不足惜,愿由九重天接管暝臺……”
“梵沉……醒了么?”
“元神歸位三日了,還有沒醒轉跡象……天君派了十二位藥君在炁元殿外侍候。這是他們帶來的補藥——”玉汝拿起擱在纏枝玉碟上的藥壺,玉瓷碰撞叮鐺。“往日壽數補到了師叔軀殼上,靈力則應附著在元神上。可那元神卻沒有絲毫靈力,大約已在暝臺為鬼族所竊。”
“不會的……神族的靈力與鬼族大不相同,若是滄溟族竊得梵沉靈力,在暝臺時我們便合該發覺……”伽南盯著藥壺里浮動的雪蓮,突然想起萬年前天君的蟠桃宴——九萬蟠桃傾入天河漩渦,揉碎成胭脂云漿,仙侍赤足踏著河里的星子,將桃肉凝成宴席廊柱間懸著的暖燈,照得九重天浸在蜜色里,便喚作個九曜成春。那時九重天宴賓客尚能將萬斤蟠桃煮爛取三兩甜汁煨靈丹,如今連藥引子都要用昆侖虛的雪蓮湊數了。“玉汝,九重天的蟠桃樹是否幾千年不曾結果了?”
玉汝一愣,點頭稱是。
伽南喉間驟然腥甜。“妖族約摸是玉屏出了問題,才復要女君供養無極水……那蒼梧山的長生鳳羽也斷供九重天許久,蟠桃也不曾結果,九重天宮怎么就不受絲毫影響……補給梵沉的靈力不在梵沉元神上,亦不在歸墟暝臺,莫非……”
伽南歪頭嘔出一口血來。
玉汝扶住她發涼的手腕:“小師叔的草木靈越發稀薄了。”
藥盞映出伽南心口新結的疤,像朵將謝的優曇。尋常蠱蟲尸蟲畏懼她的草木靈,應不敢侵擾的。如今一支小小噬骨釘的尸蟲便能叫她渾似斷了半臂般的痛麻,必是因玲瓏心每剖下一次,心竅再生便會再慢一分,她的本體草木靈也便會渾濁一分。
斜月西沉,占星閣里仍燃著七衍卜卦時慣用的窺天燼,瑤池跪坐一旁。她手邊散著書架的暗格,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百六十張泛黃的糖紙。夜半,伽南抱著染血白袍進來時,三百六十只紙鶴撲棱棱飛了滿室。
瑤池望著那件血袍,一只紙鶴墜進窺天燼的殘香里,在火中蜷縮成灰。“我與他才拜師那會兒,他日日跟在我后頭,甩都甩不掉。我嫌他煩,把他遞來的糖都剝開丟到應心潭里,糖紙丟在地上踩個稀爛……如今再想吃一顆,已是不能了。”頓了頓,她定定地望著伽南。“七衍蠢透了,月姬至玉京告訴他,你我去了歸墟同鬼族對陣,他未必不疑月姬,未必卜不出兇相,可還是帶著弟子來助……連元神都碎在歸墟了。”
“是我謀不臧,累他身隕。”伽南心頭痛得痙攣,“梵沉的元神是天君所竊。是我愚蠢至極,魯莽不查,為人所欺,害了無辜。”
“什么?”瑤池猛然起身。
“暝臺口玄逾攔我,當時他應已發覺梵沉元神并非鬼族所竊。可他一向將所謂神族大計視為己任,為了神族一統他什么都能犧牲,如此良機,他怎能錯過?”伽南苦笑,“昆侖與我玉京本屬一脈,昆侖弟子帶回息壤,又有天機鏡,我才深信不疑,如今想來,婉妗也未必不知……”
“婉妗不會!她若心存不軌,何苦次次助我玉京山給梵沉輸靈力?她與天君絕無瓜葛。”瑤池指尖的紙鶴燃起焰火,青煙里浮出婉妗蒼白的臉。“你疑她便是在疑我。”
“我疑的是自己。”伽南看著手中白袍上暈開的血漬:“竟帶著你們走到這般田地。”
瑤池又有些不忍,嘆著氣搖搖頭,道:“你如何得知是天君所為?”
“是猜測。九重天數千載不結能補靈力之果,下界飛升的仙官更是一個也無,可見靈力稀薄。天君一千五百年前竊得梵沉元神,我等集神族之力給梵沉輸的靈力都順著魂魄到了元神上,填了九重天的靈脈。自從我起九天通靈陣后,玉京山不再強行給梵沉輸靈,天君只好將梵沉元神棄于歸墟栽贓嫁禍,便可名正言順征討鬼族。若敗,便舍了玄渝這枚悍將,再拉玉京山下水。可若勝,神族版圖擴張,或許還能吸取滄溟族乃至整個鬼族的靈力。”伽南看著瑤池的臉一寸寸白了下去,繼續道:“自然,若要煉靈必有陣法,我必尋得蛛絲馬跡,必叫真相大白于天下,非如此不能使無辜之人安息。”
是我之罪,非如此我不能贖罪。
此后經年,玉京山就此沉寂下來。像不會響的琴,像不再出鞘的劍。六界傳聞,玉京山的梵沉上神出關之日,伽南上神又與他一同閉關修行。七衍上仙應劫而死,如今玉京的主事弟子只余玉汝瑤池。
天樞館外,劍風削落一地竹葉。昊天當庭練劍已畢,反手挽了個劍花,收式時驚落半山竹淚。忽見窗欞間從殿內掠出一抹藍,快得像蹦出天河掉落人間的星子。
昊天提劍追出庭院,劍鞘撥開沾著晨露的竹枝,藍羽鳥兒混在數只雪鵠撲簌簌的羽翼中,歪頭啄了啄他劍穗上的琉璃珠。“哪峰的小雀兒?”倒是眼生。昊天并指捏訣,欲探究竟,石徑上卻傳來細雪碾碎的輕響。
“是我。”
乍聽得一陌生女兒聲音,昊天便猜是十八代外的小弟子,恰路過瞄了一兩眼自己練劍,不巧被自己撞破。為免嚇到那女弟子,昊天甩手把劍拎起背在身后,端著一副無事的樣子轉身,安慰的話已經溜到嘴邊。
那人從碎光里轉出身形,一襲白錦無紋,恍若風推玉樹雪裹瓊葩。面白如雪透如冰,日光斜斜切過眉骨時甚至能透見肌膚下淡青的血管,偏生耳尖染了朝霞色。袖口露出截伶仃的腕子,在寬大的袖中晃蕩。分明是盛夏晨光,卻教昊天想起在三生石畔的照夜曇,開足一夜便要化作月下塵。
“師叔晨安。”少年仙君慌忙把長劍往地上戳,青玉劍柄磕在青石上發出清脆的響。
“不必!你我之間……”玉汝兀的止了話口,咬唇不語。她的指尖在袖中掐出個月牙印。他拜入玉京時只比這把劍高些,如今少年寬大的手掌按在劍柄上,骨節和淡青的血管都分外分明。
久久不見下文,昊天疑云頓起,抬頭卻見師叔兩頰竟飛了兩道紅霞,恰似美玉生暈,添了畫龍點睛似的絕筆。他不由得看得一呆,兩人這樣愣戳戳相互盯著,樹上那只藍羽鳥兒悄然隱在綠葉間,一瞬沒了蹤影。
“請起。”玉汝有些突兀地別開眼,伸手扶他。少年肩頭沾著竹葉,恰與她袖口銀線繡的竹枝紋樣糾纏。“天鵝臥雪該用腕力,劍掃出去應如飛風。”她忽然伸手拂開他肩頭落葉,冰涼的指尖劃過滾燙的頸側,“當年師父使這招時,劍氣能凍住三千里外的桃花汛。”
昊天被那縷冷香激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青石案震翻了茶盞。“師叔教訓的是。”
蔓延的茶漬攀著少年玄色腰封往上竄時,玉汝突然聽見自己心跳聲如鼓點咚咚,她吞了下口水,將心一橫:“明日卯時,帶你的劍來聞非閣。”語罷,轉身順著小路有些快步地走了。她的背脊一如素日單薄挺直,卻沒來由地帶了幾分倉皇失措落荒而逃的滋味。
昊天目送那道背影消失,抬頭往樹梢看去,哪里還有那藍羽鳥兒的影子。
入夜時分,案頭燭火忽然爆了個燈花,一封雪蠶箋便隱隱約約地現了形。黑檀封皮上端端正正擺的“玉京山”三字筆鋒如劍,“昊天親啟”四個字倒是歪歪扭扭。信紙邊角浸著淡淡松煙墨香,是伽南小師祖慣愛用的。
信不長,寥寥幾列字。
昊天讀過,捏著信箋的手指微微發顫。
雖早知九重天有些私隱,他卻不信他的父君是這樣道貌岸然,會這般攪弄風云。往后翻了數頁,便是九重天在泰澤禁地布下“天河倒懸陣”的證據,滄溟族滿族尸身被偷渡到九重天以大陣煉為靈丹的證據……
信箋飄落案角,正蓋住那方他來玉京學藝前父君贈與他的青玉鎮紙。鎮紙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畫,是萬年前某個春夜,父君握著兩尺孩童的手,一筆一畫教他描的《六界海晏河清圖》。
信箋的最后一頁,仍有伽南的話。
“小昊天,事之原委俱已告知,證牘并呈,如何處置,盡在于你。
明日午時你至昆侖南麓,炎火山弱水潭之畔,取我丹元,一瓣續靈喂梵沉服下,一瓣還魂祭與七衍魂魄,不得有失。
破五劍予梵沉,免沾六界因果。綠綺琴賜玉汝,然須誡之不可常借綠綺入夢,耽于夢境,極損靈力。溫涼佩早贈妖族女君溫養無極水,勿尋。替我瞞著橐非,切莫令其知我往弱水一事,往后我的通明殿便給他當個玉京山落腳之處罷。
待梵沉醒轉,便轉告他:玉京寧失伽南,不可折梵沉。
倘有來世,我愿再入玉京,再與你們做同門弟子。彼時我定先踏雪叩山門,做梵沉威風八面說一不二的小師姐。
萬萬載玉京晨鐘暮鼓之音猶在耳畔,此間事雖未了,此生雖未盡興,然我心力已竭,亦無顏面對玉京,恕我先行拜別。諸君珍重,山長路遠,來日不見。”
上綴著千,下綴著萬,落款,伽南。
有淚漬漸漸暈開了墨跡,斑駁陸離。昊天似乎又看到那個瀟灑明媚的少女,她洗星星被甩了一身亮閃閃辰光,她一口氣拖著破五劍力破三門鮫人大陣,她雙盤而坐屏息凝神教他們修習琴藝。
信箋末尾“來日不見”四字明明滅滅,案角青玉鎮紙“咚”地墜地,昊天俯身時瞥見銅鏡里的自己。昊天一字一頓:“謹遵小師祖令。”
滄溟族的阿沅在玉京已然三個年頭,七衍的魂魄沒有絲毫補全的跡象,梵沉也并未醒來。玉京山冬日漫漫,只要在短暫的春夏秋時分,橐非都會來陪伽南,只是一切都沒有變得更好。她查得九重天的腌臜證據,卻又顧及昊天。
司命星君的偈語她已然參透,只是大錯已成。所謂“不盡木里孕長生”,便是《異物志》中所載的傳說:不盡木火可焚萬物,唯獨不焚神仙內丹。非但不焚,且能在仙力引導下,將上神之上階品修為的神仙的內丹精元,煉化為兩瓣仙丹,一瓣還魂,一瓣續靈。
雖不知幾分真假,可她已是別無它法了。
弱水潭畔的枯草纏住伽南裙裾,像從前師父拽她聽早課的拂塵。弱水只托魂不載仙,本就不必刻意潛下。她撤了騰云訣,素履甫觸水面,便如被十萬根寒冰刺穿透,疼得她近乎咬碎銀牙。當年梵沉給她上藥時說“疼狠了便咬我胳膊”,如今倒好,胳膊主人正在寒冰棺里做睡美人。
她仍往潭心走去,腕間花絲又纏住她尾指——這巢南木倒是警醒,新芽一瞬迸發,可惜攔不住個想煮了自己的草。月白衣角已化作銀魚四散游走。不知是弱水還是不盡木火的緣故,伽南雙目已被灼得沁血。她二指猛地戳上百會穴,才勉強使她在近乎昏厥的疼痛中尋回一絲清明。
潭底不盡木火光沖天,劈啪作響,逼得水底波浪洶涌。
內丹離體,伽南掐著憫生咒延續著自己的一二仙力。盈盈閃著淺紫光芒的丹元在不盡火中翻滾跳躍如困獸,竟生出千百道花絲要與她指尖相勾,似要掙脫出來尋她。她想起師父教她撫琴時說:“綠綺最忌強按弦,當如春風拂弱柳。”于是松了控丹訣,任丹元在火舌的包裹舔舐中舒展成金蓮狀。伽南對它的控制也越發力不從心。它已經漸漸不屬于她了。它已是一顆閃著金色光芒,如太極八卦圖般一體兩瓣的大還丹了。
妥了。伽南松口氣。“梵沉,太好了,終于我也能護你一次了。”
她對著火中倒影理了理將散的鬢發,又暗嘆此一生不得造化庇佑一分。若那神木還好端端長在炎火山頭吞吐烈焰,便是丟了內丹至多廢身修為,何至于此刻要在弱水潭里化為血水。
花絲已溶,神力已無,她躍身而上,自火中取下大還丹。弱水蝕骨的喧囂驟然沉寂,潺潺水聲劈啪火聲都一瞬平息,她知自己頃刻便要形神俱滅,但無暇自顧,只奮力向上游去。
痛心疾首地一聲嘶喊排山倒海而來,一抹紅衣卷著殘焰將伽南向上托去,銀紫發絲在她眼前寸寸消溶。
橐非癱倒在茵茵綠草上,紅衣之下觸目驚心,面目全非,千瘡百孔。伽南從他懷中滾落,勉力爬回來。“橐非……橐非……你怎么樣,你不許有事!你不能有事!你不能再有事了……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該死的是我!你為什么要來!”
橐非搖搖頭,伸手拭去了她臉上的淚。“不是你的錯,娘子,如今的局面,不是你該承擔的,也不是你能承擔的。這些年,你一直都在為難自己……娘子,我、梵沉、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梵沉有他要守護的六界,我也有我要守護的你,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且,再重來一番我也會如此選擇,我要與娘子——糾纏到死。”
伽南感覺橐非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了,她狠狠拍拍自己的耳朵,湊到橐非唇邊。“橐非……我聽不清你的聲音了……橐非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要死,不要死……”
橐非溫柔地撫過伽南的發。“圣鳥一族可是很長壽的,為夫最擅長的,就是漫長的等待。我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等下去,等到有一天娘子……咳咳……可是現在,娘子,以后沒有我在你身邊,你要事事以自己為先,保護好自己,就當……就當是為了我……答應我……娘子,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橐非一笑,“娘子,不要哭,你得記得為夫漂亮的樣子啊……”
伽南抹去眼淚:“我記得,我記得……”
“不要怕,娘子……以后只要是打雷天,就是我來陪你了……”
橐非不再講話,也不再回答她。
周遭一片寧靜。
眼前一片漆黑。
她卻恍惚看見她的百歲宴上,橐非、梵沉、師父,七衍、玉汝、瑤池,都在她身旁。師父撫著她頭頂念祝詞:“愿吾徒承六界清氣,鎮八荒邪祟。”
而今這清氣不知何處去,邪祟卻自她心脈破繭而出,化作若隱若現的黑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