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伽南與青鸞背對著門口，一人一張小木凳，正扳著膝蓋發愁。

“姐姐，近來，我時常羨慕你。”

伽南挑眉：“羨慕我？我有什么好羨慕的……連下山試學，都得叫人陪著。”

“姐姐，青鸞將你喚作姐姐，一則是隨著橐非哥哥的輩分，二則是姐姐你待我好，就像我從前在岐山時，山上的哥哥姐姐一樣。可其實，青鸞是比你年紀更長的。”

“嗯，我知道。你心性單純像個孩子，又比我晚上玉京山，喚一句姐姐亦無不可。”

“所以我更羨慕姐姐，姐姐年齡與我相差無幾，修為卻遠在我之上，在父神與梵沉哥哥眼里，姐姐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可以引一行人離開玉京做事了。而我，我既沒有阿娘的英武，又沒有阿爹的籌謀，我的命格自始至終握在旁人手里，要靠旁人的保護度日。鳳族抓我到鳳族皇宮里，我被軟禁幾千年卻無力逃出來，還害我身邊的一個才千余歲的小丫頭游冬為我送了命。”

“青鸞是覺得我……本事大了？”伽南哭笑不得。

“嗯！我若似姐姐一般便好了……做夢都想同姐姐一樣，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

“別羨慕我，這世間，本就是各人下各人的雪，你只看他四周皎潔如明月委地，卻不知他地凍天寒的難捱。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不足為外人道。我又何嘗能幸免？如若可以，我愿自己修為再高深一些，像師兄像玄逾那樣，便能與師兄并肩作戰，護一方太平安寧，更不必讓師父時時掛心。”

伽南嘆口氣又道：“若是不然，我便寧愿自己心智不開，道行短淺，這樣我大概便能心安理得地躲在師父師兄身后，以年幼靈微為搪塞，免去內心煎熬。”

青鸞若有所思點點頭。“我懂了，只是，姐姐不必過于憂心了。”

他們一行人到昆侖，算來也整整五日了，青鸞出去打探消息，聽聞那大士前日便出關了，只不召見伽南，也不曾喚她去聽學，玄逾也再未踏足秋水塢，似要將她晾在這里，此是其一。其二，那雙魚鏡梵沉分明帶在身上，可伽南夜夜寫信，梵沉那邊卻從沒有回音，所有的想念、絮叨、牽掛，全部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一日一日過去，伽南愈發憂心，便開始盤算著，橫豎混元子也不召她，不若趁機溜下昆侖，去西海一探究竟。她只看一眼，若梵沉無事，便一聲不吭掉頭回來，也免得他生氣。若他有難，真正克制鮫人族巫音的，是她的綠綺琴音，她定要上陣與梵沉同生死。

身后忽有腳步聲響，來人還未轉過來看著她倆的鼻子眉毛眼睛，便樂呵呵賤兮兮笑道：“娘子！你們聊什么呢？那么開心！”

開心？伽南咬牙恨恨道：“果然誰的師兄誰心疼，那廂且不識愁滋味呢。”

“什么？”

“沒，沒什么，我們方才……是在……講笑話”，青鸞慌張回頭，眼神觸及橐非那刻便呆了，倒吸一口冷氣，吞了吞口水緩緩道：“橐非哥哥，你，有事嗎？”

伽南疑惑，也隨著回頭看去，卻見橐非一襲風騷絕艷的紅衣也就罷了，衣襟竟還大敞到胸口以下，漂亮的鎖骨，如玉的肌膚，這還不夠，他更是毫無作用地加了一道松垮垮的橫扣在上頭。

系又系不上，掩又掩不住……這是什么？這是欲蓋彌彰的遮擋，是不三不四的正經，是明目張膽的撩撥！那道火紅橫扣上上下下都在叫囂“小仙子呀快來玩呀快來把我挑斷呀”，跑到昆侖來勾引人家的仙子？

這能忍？這能忍么？伽南一掌砸在小木凳上。

橐非似什么也沒察覺般，湊上一張妖孽臉來，繼續問道：“喲？什么笑話呀娘子，說來聽聽唄！”

伽南哂笑：“這個嘛……我們在說，橐非很帥很正經！”

橐非：“嗯？娘子你們什么意思？雖則為夫確實不正經，但為夫很帥……這是個笑話？”

“不正經……你還是挺有自知之明。”伽南也不看他，邁步出了房門，院里門口的柳枝輕柔地打了幾個擺。

伽南嘆口氣走到樹下，扯下幾片細長的柳葉，低頭托著腰間懸的雙魚鏡發愣。

愣著愣著，眼前的雙魚鏡上竟浮現出梵沉的臉來，正對著她笑得眉眼彎彎。這鏡子還能如此傳信？她自己都不知道！伽南大喜過忘，捧起雙魚鏡便喊：“青鸞青鸞！師兄來信了！青鸞！”

卻僅僅是眨了眨眼，那鏡子里竟然變換了模樣，梵沉發髻散亂，一身白衣被鮮血染透，赤練劍上滴滴答答黑血蜿蜒。

“師兄！”

伽南心口猛地一疼，搖搖晃晃幾欲跌倒，忙緊緊抓住柳樹干。

“姐姐！”“娘子！”

伽南眼前兩道人影自屋里奔出，還未到身前，柳樹上掉下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一身夜行黑衣，裹挾著熾熱之氣，似在紅蓮業火里滾過一遭，手上拿著把模樣平平常常、看不出門道的劍。

這人就砸在伽南腳邊。

伽南雖心疾又犯，可反應能力還是有的，下意識飛起一腳，冷不防將地上那人踢出一丈遠……

死死地摳著樹干，伽南裝作鎮定地看著那人，眼神明亮，下巴微揚，只遠山眉微蹙，神態有些不從容。那人在地上滑行，停止，而后吐著血，幽幽抬起頭來看伽南。

伽南后背一涼。

青鸞已到了伽南身邊，一手扶住伽南，一手從懷里掏出伽南給她恢復功力的紅玉琉璃盞。伽南忙搖頭：“不要不要，我沒受傷，這藥是渚衣的寶貝，僅此一瓶別亂用。”

橐非擋在二人身前，手中扇子一轉：“擅闖仙門，爾系何人？報上名來，饒爾不死！”

那人眼睛卻死死盯住伽南不放。

伽南走上前來，細細端詳那雙眼睛。忽而心里有了定論：“玄逾！”

那人聞言，眼神一緊，竟昏過去不省人事，手中的劍現出長天劍的模樣。

“竟果然是玄逾？”青鸞驚道：“他是六界戰神，誰能傷他至此！”

伽南皺眉：“這樣不聰明，是戰神又管什么用……他竟穿著夜行服在這青天白日活動？這若換做我做的，師父準得說我是豬腦子被狗吃了……”

為免心疾更甚，伽南遠遠站著，只叫橐非將玄逾抬進去。

橐非一雙桃花眼生瞪成杏眼：“我們救他？”

“救！”

“橫豎不干我們的事，他死了倒干凈！”

“如今身在昆侖，我們若見死不救，倘真使昆侖的得意弟子死在秋水塢，我們渾身是嘴又怎么辯得分明？怎么脫得了干系？怎么好好離開這地方？”

橐非看看伽南，只好一撩銀紫頭發，一臉嫌棄，連拉帶拖地照辦了。

橐非同玄逾皆為純陽術法，可為他渡氣療傷；伽南青鸞修得的是至陰術法，玄逾昏迷難以自行轉化陰陽之氣，不可直接渡氣給玄逾。

橐非又哪里肯救九重天的人，伽南只好哄了又哄：“玄逾也并非九重天的神仙，他師承昆侖，我等出自玉京，本就是同根同源，同門互助。”“最重要的是，玄逾是戰神，傷成這樣說不準是自西海陣前回來，我們救了他，也好問問師兄情況。”

喂了玄逾紅玉琉璃盞里三滴清露，橐非總算點了頭，答應給玄逾渡氣。伽南青鸞交換眼神，便在橐非身后為他渡氣。

三炷香的功夫，玄逾眉心一動，睜眼醒轉的那刻，射出兩道目光幽深陌生，似乎來自遙遠天光外，洪荒混沌處。

伽南心口一揪。“神君從何而來？何以如此？”

玄逾的目光一瞬便再看不出異樣。神色冷靜，一字一頓：“我，自，地獄來。”

送走玄逾，青鸞不解：“戰神的自愈能力都這樣好？才醒便能走了？”

伽南握緊了雙魚鏡：“強撐罷了，他這樣利落整了衣裝，換了頭臉……看這架勢，也是輕車熟路了。可他離開時，并未掐訣瞬移，而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路，這是他傷重未愈，術法施展不開。”

“原來如此。可氣我們救了他，卻從他嘴里問不出一句實話……他自地獄來？這又是什么緣由？”青鸞又問。

橐非搶話：“我早知玄逾不會說，當初就不該救他！”

“這緣由我確實不知……可他也不必恐嚇我們的……我覺著，今日他砸在秋水塢的院子里，不是有心的，他原不愿我們看見這樣的八荒戰神的。”伽南鎖眉。

“那……他……”

伽南摩挲著雙魚佩，看著一榻的血污，嘆口氣：“秋水塢與長天峰近在咫尺，相望相守，玄逾若是飛經秋水塢，傷重難支，掉下來摔在我們院里，倒也并非不可能。”

“娘子猜測旁人心思倒像是一猜一個準兒，怎么偏生看不透為夫的拳拳真心？”橐非以扇掩面，做啜泣狀。

伽南扶額：“好了好了，你怎得下了玉京便愈發風騷起來？這開領，這橫扣，這扇子，這舉止……哎，別頑了，整一整這房子不好么？”

適才救玄逾，房間里已是一片狼藉，血污、塵土、移位的桌椅器皿、遍地的帕子紗布……

三人商量好分工，正要各自做法一一復原，便聽得院外有人喚：“不知伽南上仙可在秋水塢否？”

溫柔女聲里帶著些孱弱，還有些喘，聽著似是走急了一時順不過來氣。

伽南忙小小地拉開一道門縫擠出去，見院門口不遠處果然立著一個女仙子。

女仙子一襲素白紗衣，素白銀簪綰住個倭墮髻，小臉煞白，手里扯著方素白手帕捂著胸口，遍身沒有第二種顏色。伽南不禁想起了玉京山上的渚衣，二人將白衣穿出兩種迥然不同的味道，一個清冷剛強，一個溫柔孱弱。

伽南急忙上前邀那女仙子進院子里面，又想想，還是從里屋搬了兩個干凈些的椅子，讓那女仙子且坐在院子里敘話。

并非伽南不想讓她進屋歇著，是三人還沒來得及收拾，里面尚是亂糟糟一團，豈非是要嚇壞人家。

“敢問仙子姐姐芳名？尋我何事？”伽南一臉誠懇。若與這小仙子混個臉熟，也好打聽下那位混元大士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我乃昆侖虛五弟子月姬，你便是伽南妹妹？”

“啊！月姬姐姐？我就是伽南。姐姐找我何事？”伽南心底瞬間生出三分親切。眼前這月姬，是曾上玉京山試學的，曾在蓮池邊兒聽師父講法的，說不定她們都曾走過的玉京小路上，腳印還有重合的。

“師父有召，妹妹同我去無痕殿拜過師父后，按理明日便可同我們一道聽學了。”月姬說著，往屋門上輕輕看了一眼。

伽南心里一動。她與月姬再親近也是相對的，怎比得上月姬玄逾這種一師之徒一同長大的情分。月姬若見著了，怕不僅僅是嚇著她的事，再惹出什么說不明白的幺蛾子，便是無事生非了。

伽南忙往門口挪了挪，擋住月姬視線，沖著屋子里喊：“青鸞橐非，你們鬧夠了么？速速收拾妥當，隨我去拜見混元大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