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遠別玉京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3054字
- 2020-08-15 20:47:21
半夜時分青鸞幽幽醒來,方一睜眼,便瞧見伽南正抱著腿,窩在榻尾里側,盯著她愣愣地神游?!敖憬?!”
“噓”,伽南豎了食指,指指外頭,用氣聲道:“花練她們都睡了。你醒了?感覺如何?”
“挺好的了,只有些暈。這是……渚衣讓姐姐制伏了?”
“空山凝云嘯極損靈力,上古時第三代翼皇使這功法與巫族對陣,當夜便靈盡仙逝了。你往后不要輕易用這法子。不是我,梵沉去找渚衣……論事,碰巧救了我倆。其實……”伽南咬了唇,怎能把渚衣的秘密這樣講出去呢?“其實,渚衣并非惡人,也無歹心,她有她的苦衷,是萬年來的執念太深。小青鸞莫要將聞非閣里的事說與旁人?!?
青鸞似懂非懂,還是點了點頭:“姐姐怎么還不睡?明日要早早下山去往昆侖啊?”
哪里還有明日,子時都過了大半了。伽南嘆口氣挨著青鸞躺下,翻了個身,背對著窗子和青鸞,月光打在她披散的頭發上,如深潭微波般粼粼流淌?!扒帑[,我心下總覺得,此一去要旁生枝節。我怕,我再不能同從前一樣了?!蹦黄?,伽南轉過身來:“小青鸞,你從前甚么樣子?你喜歡從前嗎?”
青鸞眼里亮閃閃的:“我從前是和橐非哥哥一起長大的,那時節我可沒皮沒臉了,成日追在他身后叫他帶我一處耍去。嘿嘿,我最喜歡從前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是,姐姐,沒有誰能一直留在從前的,也沒有人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曉得什么時候,不曉得什么緣由,一切都會變的?!鄙踔劣袝r是自己兜兜轉轉親手釀成的惡果,害了心尖兒上的人,也害了自己。
“主子你醒了?是口渴了要飲茶嗎?”房門外傳來花練低低的問話聲。
伽南壓低聲音:“沒有沒有,夢游呢!你快睡去,莫管我?!?
又用氣聲道:“提起從前平白讓你傷心,倒是我的不是了。好了好了,往后不論如何,你總還有我的?!辈诲e,眼緣這種東西就是這么神奇。伽南撫一撫青鸞的發髻,一扯青藍發帶給她散了頭發。“睡吧。”
第二日清晨,天還是一片青黑之色,月亮停在樹梢,樹上的鳥兒也未醒,伽南梵沉瑤池橐非青鸞一行人未去建木,先去拜過了太祖。鴻鈞將昨夜梵沉叨叨了一遍的照樣兒叨叨了一遍,末了拍拍梵沉的肩,又拉拉伽南的手,叫他們走。伽南在殿內一步三回頭,跨出門那刻便不敢再回頭。
師父老了。
她與梵沉本就是師父老來才收的徒兒,是真真正正往心坎里疼的。她生得晚,未曾見過師父臉上沒有皺紋的樣子,未曾見過師父不是老頑童的樣子,未曾見過師父年輕時板著面孔訓人的樣子。在她的記憶里,師父會給她把遠古史事講成故事,會與她搶糕吃搶酒喝,會在她犯錯惹禍后扯著她徹夜啰嗦……師父老了,有時在《遠古史冊》里看到師父的曾經,伽南總要閉上眼悵然神思很久?!白弦履l,手持誅仙劍伏魔刀,殺伐決斷,安定寰宇,威震六界”,按這記述勾勒出來的影像,實在沒有辦法與她記憶里的師父重合。師父老了,她早就知曉,她也曾一味安慰自己,師父是壽與天地相齊的父神。卻忘了天地亦有終焉,而師父生在天地之前。
橐非從身后蹭過來,扯一扯伽南從肩上垂做流蘇的一綹頭發:“今日娘子換了發式裙裝,更顯清麗可人明艷動人!為夫……很是喜歡!誒?娘子你今日是將紅胭脂涂在眼尾了么?”壓低聲音伏在伽南耳邊:“看著實在惹人……啊!娘子你!”面門上正中一拳,橐非吃痛喊出聲來。
伽南冷著臉活動手腕:“別叫,沒使力?!?
今晨花練將她與青鸞扯起梳洗,拆開她的額辮子,取下銀鈴鐺和金色絳色的絲線,又十分利落地貼著頭皮梳上去,用條白紗一系,左右兩邊各垂下兩綹青絲,做了個流蘇髻。據花練說是“主子去昆侖求學,下界規矩又多,換個簡單大方的發式,不著釵環總不至于出錯。”花練的手藝很好,她替伽南做的妝發每每讓瑤池艷羨不已??少つ锨浦R子里綰著簡單流蘇髻的自己,卻說不出來喜歡還是不喜歡,只覺得不適應。
至于“紅色眼妝”云云,橐非簡直是一派胡言,可她又不想給旁人知曉,是堂堂玉京小師祖第一次離家紅了眼眶。氣不打一處來,便給橐非吃了實實在在的一拳頭。
青鸞在一旁目瞪口呆,看橐非捂著臉咬著牙亂蹦,又看伽南眼眶紅紅甩下他們要往前走,一時間不知是先看橐非哥哥的傷,還是先追伽南姐姐。所幸白衣一動,梵沉跟了上去。青鸞松口氣,便心安理得地沒有上前,偷眼打量起橐非的傷勢來。
“丫頭!”
伽南步子一滯,深吸一口氣眨眨眼,收了收眼底的委屈,覺得已收了個差不離,便回過身來:“師兄我其實……我……”
“知道?!?
就這一句,伽南好不容易壓住的眼淚花又涌了上來。
“縱他所言所為不能處處與你心意相通,你也絕不該同他動手的。你若動手他必不肯還手,丫頭心里難道就會舒服嗎?何況他沒有壞心思,便更不該?!闭Z罷往她身上看,一襲素白紗衣隨風抖動,上面繡著些初凝花絨球的樣子,頭發上也唯余一條白紗點綴?!伴曳撬圆惶?,這打扮很美。”
伽南聞言正想著等下去給橐非賠不是,又聽到夸獎便略微羞赫地撓撓頭,下意識去抓自己的小辮子,卻只摸到一條長長的流蘇,只得作罷。
建木就在眼前,聞非閣遠遠地隱在黎明的霧氣里。伽南請示了梵沉的意思,趁著來接的人尚未到,跑到聞非閣里同渚衣告別。渚衣一襲白衣,帶著白色面紗,隔著窗子遠遠望著,見伽南來,眼含了笑意:“果然來了?!?
二人說了些體己話,伽南勸慰渚衣寬心,伏羲琴留住了的生魂,再如何輪回也是要在這六界之內的。渚衣又反復囑咐伽南,切不可自由散漫如在玉京,末了,又以紅梅為引,取了琉璃凈瓶里的清露,封在一紅玉琉璃盞里遞給伽南?!坝鷤衅嫘?,小師叔帶在身上。我便不往外頭送你了?!?
建木跟前,花練紈素與一眾小弟子們立在一處,雖是說笑卻紅著眼,三句不離保重、凱旋。七衍依次拜過梵沉伽南,只道玉京有他,二位師叔安心下山;又到瑤池身前,結結巴巴遞了一方舊帕,道是他前些日練了許久的法器羅天帕,望師妹收下防身?,幊刈匀皇障铝耍找祥L的語調今日發著顫,踮著腳抱了一抱七衍,道:“你也給我保重了,玉京無恙,我才安心?!?
一陣奇風刮過,建木枝葉搖搖,眾人屏息看著,果不其然,一樹的黑紫花朵變了胭脂紅色——是下界有人依靠著建木上了玉京山。
俄頃風定花閉,建木巨大樹冠下一行人現出身形,為首墨色衣衫的卻不是玄逾,而是一黑袍金帶,右左雙肩以銀線分繡著日月,衣擺處以金絲作云龍花紋的面生少年。少年雙手交疊推出,向著梵沉微一躬身,似乎行的是九重天的禮。
伽南收回目光,也知渚衣不喜與人接觸,便不做他言,接過琉璃盞隱在掌心?!昂?,渚衣姐姐,我可真走了,等我回來了,你我切磋琴技!伏羲琴是上古第一名琴,綠綺可不服!那,就此別過!”
遠遠卻不見梵沉的影子,伽南皺眉著行至建木處,果然不見梵沉?!皫熜秩チ四睦??”
“上神方才已隨九重天太子昊天下界去了?!?
伽南四下打量,果然那為首行禮的面生少年也不見蹤影,連并瑤池與一眾玉京弟子亦不在此地。身旁余下的這些男男女女盡是些生面孔,一水兒的藕荷色紗衣,系著水青色宮絳,著淺粉的耳鐺、項圈、素屢,一個個垂手低頭謹小慎微。伽南心道:這九重天的神仙,怎么倒比她這初凝花為本體的神仙穿戴得還像初凝花……瞧著便眼花繚亂、胸悶頭痛。梵沉竟也不等她再見上一面,便匆忙下界……慢著,怎么玄逾還在?他不是同梵沉一路的么?
回頭張望,卻瞧不清晰閣子里的渚衣了,只見聞非閣外上下一白,風雪浩蕩,遮天蔽日。伽南便心知這是渚衣做法為她送行。
“玄逾上神”,伽南行個拱手禮,“神君還不下界,可是在等什么人?”
“玄逾奉師父混元大士命,特此來接阿南師妹一同前往昆侖虛。師妹怎的如此見外,往后只喚玄逾師兄便是。”
伽南急道:“那讓梵沉一個人去西海對付鮫人族么?九重天何以出爾反爾!神君您又何以言而無信!”
橐非站在伽南身旁,唇角帶著嘲諷的笑意,瞇著桃花眼盯著玄逾。銀發掩映下,無人見得他墨色雙瞳漸漸泛起一層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