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事隨風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993字
- 2020-02-12 02:20:24
月上三竿,涼風入室。伽南也終于了悟。
原不是甚么桃花舊債,而是一筆扯骨連筋、浸著血淚的糊涂賬。
青鸞抱著膝坐在云錦墩上,道:“非非姊姊的娘親,慕遙姑姑,是我父君一母同胞的親妹,翼族上一代唯一的帝姬,也是傳說中唯一走出過虞淵、還敢同人族相戀的圣女。非非姊姊,便是慕遙姑姑與我妖族術法最厲害的平翎王的骨血?!?
青鸞道:“我倆生在虞淵同一片云彩下,流著相似的血,命運卻隔了幾重天。我是翼族與鳳族兩族的帝姬,自有萬般寵愛加身,慣得不知天高地厚。非非姊姊呢?自打我記事,十回見她,九回被拘在平翎王府的深院關禁閉。那時非非姊姊總躲著我,我便變著法子捉弄她,跟著別人喚她‘四不像’……似乎看她窘迫,便能填平那份親近不得的委屈?!?
四不像……伽南晃了晃神。
青鸞無意識地抓著伽南袖口揉皺?!澳侨眨覕x掇姊姊私去圣地無憂谷,偷尋無極水。傳說里能滋養萬妖的圣泉呢,多稀罕!孰料我腳下一滑……”她聲音陡然發澀,“環衛無極水的,是弱水!我半個身子栽下去,嚇得魂飛魄散!是姊姊……她死死拽住我手腕,自己卻掉入弱水……”
伽南打了個寒噤。
弱水者,羸弱不堪之水也。忘川之中是為弱水,其力不能勝芥,鵝毛漂不起,蘆花水底沉。除生魂死魄一類,蓋不能渡。
“后來呢?”伽南嗓子發緊。
青鸞將臉埋進伽南袖間,悶悶的哽咽透出來:“姑姑來了……像道青色的閃電,想都沒想就撲下去……我縮在岸邊,嚇得呆了,只看見弱水翻騰,黑浪里綻開一團金芒……再后來,姑姑把半死的姊姊托了上來……”她猛地抬頭,紫葡萄似的眼里蓄滿水光,“姑姑自己……卻沒上來……”
伽南望著窗外沉沉月色,涼意順著脊背爬上后頸。
“姑姑雖未與平翎王成禮,”青鸞吸了吸鼻子,“可她走后,平翎王真真似被抽了魂魄,空殼似的守著王府。非非姊姊同他……更是雪上加霜。再后來,女媧大士便帶走了姊姊……”
“原來如此……”伽南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她慣將橐非當一浪蕩子,從未深究他那副玩世不恭的皮囊下,藏著多少夜夜數著更漏、枕著清淚的過往。
橐非笑瞇瞇從窗外探身進來?!澳镒?,在想甚么?心疼為夫咯?”
伽南一抖:“橐非?你也學得神出鬼沒!”
橐非指尖在頰邊虛虛一晃,權當折扇,搖得風流:“夏夜煩悶,屋頂納涼。不料娘子深夜來尋為夫,本想下來同娘子共度春宵,卻有閑雜人在側。誰知娘子話起舊事,很是心疼為夫,乃至珠淚漣漣。為夫忍不住下來細細瞧瞧,遠觀總不如近看么。娘子今夜模樣,為夫已然珍藏在心,永世不忘了。”
伽南哽住。難道方才還灑了幾滴淚?還叫橐非瞧個正著了?臉皮要丟到三十三重天外去了。
然則橐非這吊兒郎當的架勢一擺,伽南便知——她從不疑他浪蕩,原不是她眼拙。
“這些……你從未與我提過?”
橐非噗嗤一笑,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有甚么意趣!娘子愛我,自然是愛我貌美,愛我賢良,愛我活潑。那些舊事么……左不過是些父親并不愛娘親,兒時便不得父親歡心,害了娘親性命,從此無家可歸的故事。不知幾千年過去,我早好了,現下其實真沒甚么的。”
伽南定定看他:“你可以不添上這尾句的?!?
橐非一愣。扭過頭去。不再做聲。月色將他的影子拖得伶仃。
許久,密雷滾滾,細雨霏霏。橐非肩頭在月影兒里細微地顫。
翌日天光初透,伽南收拾得齊整妥帖,去尋梵沉。炁元殿竟難得一派清靜,唯聞木屑簌簌。梵沉正雕一柄木劍,那劍已然十分有模樣了,顯然非一日之功。
伽南探過頭,疑道:“四哥哥何時修得這般妙手?那些個翹楚們,竟也舍得放你獨自清凈了?”
梵沉將木劍收起。“何事?”
伽南搓搓手?!昂俸?,無事豈敢擾師兄清修?小五離山幾日,師父問起替我遮掩?!?
“何事?!?
伽南覷著他神色,字斟句酌:“唔……送青鸞帝姬回虞淵?我同她投緣,合該送上一程的。師兄且放寬心,這人間我也去……”伽南兀地止了話頭,笑嘻嘻道:“橐非隨行,必不生事端!”
梵沉默了片刻,取過素錦劍囊,將木劍緩緩納入。錦緞摩挲聲里,他頭也未抬,道:“挺開心?”
并不。她實則是拉著橐非去虞淵,要他同平翎王問個明白,道個清楚,解了心結的。只是這終究是橐非私事,縱是對梵沉,伽南亦自覺守口如瓶。于是她點頭道:“開心?!?
梵沉又默了片刻。道:“坐而論道,終非修行根本。虛談浮議,徒擾心鏡。我已稟明師尊,日后玉京山門,不再納外客論道清談?!?
伽南一愣,腦中炸開驟然照進云翳的天光。“當真?師兄英明!”于是歡天喜地一禮,裙裾旋開一朵雀躍的云,人已如清風卷出殿門,只余檐角銅鈴叮咚作響,似應和她足音。
殿門合攏,隔絕了殿外鮮活。
梵沉指尖輕壓過素錦劍囊,那柄新成的木劍在囊中發出一聲極輕微、極清越的低鳴。良久,是一聲極輕的自語。
“梵沉,你自詡不強人意,各從其志……原來,也會橫生樊籠妄念,心猿難定。”
這一路上好不熱鬧。橐非纏著伽南,青鸞纏著橐非,翼族難不成盡是嘰嘰喳喳的性子?伽南瞧著這前呼后擁的架勢,忽地有些懂了梵沉,那樣性子的神仙,被她擾得無一日安寧,若再給她好臉色,怕是要生生挨下她翻倍的聒噪。
青鸞一路乖巧,喚橐非“姊姊”,喚伽南“姐姐”,三人倒也相安。
變故生于山澗小憩時分。青鸞蹲在溪邊撩撥清流,伽南在一旁烤野鴨,橐非在伽南身側娘子長娘子短。青鸞舌尖將“娘子”二字細細咂摸,眼神始才不尋常了?!版㈡?,你現下——”
橐非喜道:“有了娘子!”
青鸞驚道:“喜歡女孩!”
伽南笑道:“成了男人!”
三句話十二個字同時出口,三個人六只眼睛同時愣住??諝馕⒚畹匾粶G帑[眸子倏然睜圓,眼神在橐非身上兜兜轉轉,轉頭跑開了。
妖族地界虞淵遠在寰宇西極,是金烏歸處。伽南一行倒也不急,時而遁形,牽片閑云騰空趕路,時而化作凡形,混跡人間煙火。這日才按下云頭,落腳是處青山環繞的幽靜地界。伽南抬眼一望,只見遠處綠樹掩映間,飛檐斗拱,赫然是一座香火頗盛的娘娘廟。
伽南只覺耳根發燒,一手拽住橐非的火云衣,一手去撈青鸞的手腕:“此地風水不佳,速速騰云,另尋落腳處!”
青鸞正揉心口,聞言苦了小臉,氣喘吁吁道:“姐姐……不是才落地么?來不起了……飛不得一寸了……”
橐非倒是精神抖擻,正故作風雅地搖著凡間集市買得的紙扇一把,聞言抬扇一指那娘娘廟,道:“娘子騰云也該乏了,前頭那座娘娘廟瞧著甚是干凈,正好歇歇腳,順道……拜拜山頭,結個善緣么!”
伽南咳道:“咳咳,非也非也,我今晨掐指一算,推演天機,此一路行來,萬不可隨意拜廟!否則……恐生變故!大大的變故!”
聞此高論,橐非徑直跌了扇子,又不急撿,只瞪大了那雙風流蘊藉的桃花眼,上上下下將伽南打量個遍,仿佛頭一天認識她:“娘子何時成了七衍了?你不是最不信甚么卜卦、甚么命數的?”他彎腰撿起沾土的紙扇,心疼地吹了吹,扇面上那幅歪山斜水更顯得可憐巴巴,“廟里供著誰啊,竟讓娘子拿‘掐指一算’來搪塞為夫……”
青鸞恍然悟了,笑道:“怕是姐姐的舊相識罷!”
伽南一頭薄汗沁了出來。好好好,罷罷罷,看就看,若能認出那“赤兔娘子廟”里供的那大耳闊面、福氣逼人的泥像是我伽南,也算你們的本事!
此話還得從百年前那趟下凡尋血梧桐的差事說起。
彼時人間街市,已然懸著她的畫像。只因頂著“父神鴻鈞太祖徒兒”、“女媧大士師妹”的名頭,凡人早將她吹得天花亂墜,仿佛畫中的不是初為人形的懵懂小仙,而是腳踏祥云、肩擔日月的至尊神明。后來回了玉京,那賣畫郎唾沫橫飛的吹噓,顧娘子簌簌滾落的淚珠,總在她心頭晃悠。
她遂起了偷渡云津,嬉游人間的意頭。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玉京不過盞茶功夫,足夠她在人間做幾場快意恩仇的夢,神不知來鬼不覺。
于是乎:她叫虐妻之父老面生赤紋,灼痛難當,待向受虐妻女泣罪,方褪紅痕;叫溺死女嬰之惡徒忽然失聲,藥石罔效,待散盡家財撫恤孤寡,方能言語;見負心漢又娶高門,彈綠綺入新娘夢境,教她擲還聘禮,婚事告吹;見顯貴強奪貧女,送她一團初凝花絨團護身,讓顯貴近她身便噴嚏連天,涕淚橫流,拜堂作罷;見雪夜破廟老丐乞兒僵臥,竊師父殿外桑蠶,織暖衾拋向無數漏風的廟檐;見難產婦人血浸錦褥,急咬指尖,彈血珠喂產婦喝下,母子皆安,又回藏經閣啃完三寸醫書,變身游醫四處教產婆接生妙法;見米鋪老板囤積居奇、秤上做鬼,便施法叫他的米斗永差著一線不滿;見貧善之家,便叫雞腹生金蛋;見洞房花燭,必匿身梁上,偷飲合巹酒,捧著話本春宮對照著細觀;見人族因為她種種神跡設牌供奉,雖不理解也不需要,還是會趁人在時拿走瓜果,看他們驚訝便覺好玩。
凡此種種,十分有趣。雖則直接對人族施法會有反噬,卻攔不住她做這一場場消遣的戲。在紅塵里演完幾場悲歡離合,溜回玉京時,師父案頭的清茶尚溫,從未被察覺。
師父雖未發覺,凡人卻差點得了她的真名。那次她遁形救了獵戶一家,待他們沉沉睡去,現身偷飲村醪。孰料這凡間濁酒卻很醉神仙,她漸飲漸醉漸忘形,一覺至天明。獵戶小女怯生生推她:“仙姑是誰?”甚么?吃啥?她迷迷糊糊睜眼,含含糊糊答道:“吃……兔……”獵戶一家倒身下拜:“赤兔仙姑?!?
由此,懲惡如驚雷裂夜,護弱似春霖潤枯,更兼狡黠奇詭,亦正亦邪,行蹤飄忽,神出鬼沒的“赤兔娘子”的傳說,便在人間三萬載廣為流傳了。凡人將她一句醉酒的囈語,塑成泥像,奉上香火。
一行人踏入廟門,香火氣混著山野清氣撲面。只見供案堆滿各式野果,間或幾把沾露嫩草。青鸞小聲道:“真是位兔兒仙?。∵@名號竟從未聽過?!遍曳钦龘u著豁牙紙扇,聞言嗤笑,譏道:“你聽過甚么神仙譜系?我家娘子都還沒發話——”話音未落,青鸞扯了他袖口,怯生生喚道:“表兄……”橐非的話登時卡在喉里,如被梵沉施了閉口訣。
橐非如此,顯然是先前的郁結抒發殆盡,而今念起年少情誼,不免動容。看來,走這一趟很有些用處。伽南心里想著,目光已被神龕上那尊泥胎牢牢攫住。
那泥胎塑得甚是……別開生面。滿月闊面,雙耳垂肩,披紅掛綠,懷里抱個傻樂胖娃。唯有腳邊蹲伏的赤色兔子,勉強算個標記。伽南嘴角一抽,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耳垂。目光逡巡,落在供案一角,幾只圓潤野山梨下,赫然壓著一小束青翠欲滴的兔兒草。伽南闔眸探息,只見晨光熹微中,一個小小身影,草鞋沾露,卻踮著腳,將這束草虔誠供上案頭。
心頭那點哭笑不得的窘迫,忽地就被這束草熨帖了。
橐非桃花眼里漾起促狹水波,笑道:“娘子遍覽群書,這赤兔仙子的尊號定然認得?”
伽南道:“是位故人。”
青鸞來了興味:“有何故事?”
伽南搖頭:“挺多,一時半會……記不齊全。”
橐非瞇眼打量道:“娘子還有忘故事的時候?”
伽南抬手在他頭上不輕不重地一敲。“往事隨風,何必不忘?!?
話雖如此,伽南亦知,往事輕快,自可隨風,往事沉重,不忘自有不忘的緣由。一路笑笑鬧鬧,輾轉人間一月有余,終至妖族地界外。自一片無光巨谷躍下,落至一橋,踏著滿橋絢爛的琉光羽,三人進入虞淵。甫一踏入這片妖族祖地,時空流轉之感便如粘稠的潮水般裹挾而來,帶著金烏沉眠特有的滯重與悠長。
在虞淵,別管甚么虎豹熊狼還是鳥鳳蝶鴨,遙遙一見青鸞身影,無不急急上前,躬身施禮,口稱“帝姬”。更有長老小心翼翼低聲探問:“帝姬此行辛苦……可曾尋回平翎王嗣女的下落?”
彼時,橐非就站在青鸞身側,一頭銀發在虞淵特有的、帶著金烏余燼的微光里恍若白雪,額間赤玉更是流光隱隱。這長老卻恍若不識。待青鸞三言兩語打發了眾妖,橐非彎起桃花眼笑道:“娘子你看,為夫早說不必喬裝改扮多此一舉。這妖族上下沒幾個識得我的?!?
伽南已化成男子模樣,聞言心下一酸,眼眶一濕,背過身道:“虞淵這地界兒,靈力豐沛堪比仙界,是故光陰流逝非比凡間,不敢再耽擱?!?
“現……現下便去平翎王府?”橐非磕巴道。
近鄉情怯。伽南心下了然,柔聲道:“明日也可。”
青鸞眼中是純然的安慰?!氨硇帜?!姑丈十分思念你,總差人向我打聽你。從前、從前他定是因為太心痛才……”
橐非身軀陡然一震,大聲截道:“今日就今日!有甚么怕的!”
不多時,伽南深覺受騙,這平陵王府竟也沒甚么小妖識得橐非尊面。若無青鸞在前,她疑心連這盤根錯節的樹門都且摸不著。
偌大樹屋鳥洞,伽南頭次開眼。此刻四人端坐,青鸞在上首“表兄”、“姑丈”、“姐姐”喚得親熱。洞內不見天日,洞壁螢石幽幽,映著那翼族王爺和橐非兩顆雪白頭顱面面相覷,竟比她這外客還疏離些。
伽南心中喟嘆,話本子誤我至深!如此看來,她沒有爹,倒是頭等幸事。
午后沉沉微光終被鳥洞深處次第挑起的燭火驅散。侍女無聲奉上羹湯,平翎王終于動了動,將那碗氤氳靈氣的松子羹推向橐非?!坝眯└??!薄案竿踬M心。只是這松子羹是娘親……”
這父子偶爾搭話,都堪比參禪打機鋒。伽南十分心焦。指望他們推心置腹,怕是少不得她推波助瀾一番。此事她早已同橐非青鸞議定,時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