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長街遇險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5224字
- 2019-08-04 16:46:05
忽聽得前面有人喊:“來來來!天官上元賜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走一走看一看,三官福像保平安嘍!”
雨中竹骨燈籠微晃,映出小販推車上密密匝匝的畫像。二人對視一眼,走近一看,嗯……難辨是人是鬼。就拿眼前這張來說,畫中人銅色的面孔,銅鈴般的眼睛,倒立的兩條粗眉,銅棕色絡腮胡須直垂到胸口以下,頭上冕冠正中央鑲著拳頭大的一顆夜明珠。穿一身花花綠綠帶翠綠色飄帶的官袍,背后一圈金光籠罩,胸前雙手持著一把狹長的玉圭,活脫脫是書冊里上元節踩高蹺的社火頭子。
伽南指著這畫道:“這是誰?”
那賣畫郎登時來了精神:“姑娘您認不得?這可是三十三重天玉京山上的父神——”
“啊?”伽南眼睛瞪得比那畫中人還要像銅鈴。
賣畫郎揚高聲調:“座下的關門弟子!”
伽南倒吸一口冷氣:“你說的……是梵沉?”
賣畫郎得意洋洋,抄起桿煙袋敲了敲畫軸:“正是梵沉大神!玉京山姑娘你曉得吧!那比九重天宮都尊貴老了鼻子了!那威風!那氣派!那道法!您請個梵沉大神回家,保您家宅安寧,遠離小人,日進斗金啊!前日劉掌柜請了這畫像回家,當夜就逮住卷款私逃的賬房先生!”
真真是天大的誤會!伽南咬著唇憋笑。一個面如冠玉的梵沉,頭頂一個鑲著夜明珠的金冠,那樣子在她眼前一旦拼接而成了,便久久揮之不去。
她忽起了促狹心思:“四哥哥,你瞧!”
梵沉晦明不定地看她一眼。
她假意撫掌贊嘆,拖長調子:“這畫師委實是位人才!這眉毛畫得甚好——哪日畫若活了,便白得一對兒,烏木筷!”
梵沉果然不理她,伽南也不在意,直笑沒了力才又好奇道:“老板,這兒可有伽南……大仙兒?的畫像啊?”
“姑娘您上眼!”賣畫郎笑瞇瞇一指。“伽南大神功力高深,又愛惜凡人百姓,女子求姻緣,婦人求子嗣,老人求長壽,可靈了!”
伽南暗道,慚愧慚愧,誤會大了,這千斤重擔她可擔不起。
小販仍拍著大腿眉飛色舞地吹噓。“姑娘可別小看這畫!上月張屠戶家母豬難產,便供了伽南大神的畫像,不消一炷香功夫,一窩十二只豬崽,排著隊出來給畫像作揖呢!”
伽南梵沉順著賣畫郎的手看去,在“梵沉大神”的畫像邊看到了一張同樣五彩繽紛的畫。畫中人非但穿著一襲斑斕絢爛、層層疊疊又奇形怪狀的袍子,綰著人族阿婆老氣橫秋的發式,更是插了張揚華貴的滿頭珠翠,掛了琳瑯滿目的周身珠寶。往臉上打量,一張寬厚慈愛的大臉恍若銀盤,細長的眉眼,厚實圓潤的嘴唇和耳垂,正配得上那莊嚴得體的微笑。一手立在胸前捏個蘭花指,另一手托著把奇丑無比的長琴,琴身微微閃著慈愛又不失智慧的墨綠色光芒。
饒是梵沉也不由破了功,又壓下唇角漣漪。
“呵呵。”伽南氣樂了。這畫師的審美怎么連梵沉還不如!伽南盯著畫中人同樣繁復的妝扮,突覺方才自己嫌棄的這身花里胡哨的衣服都順眼起來。
雨絲簌簌落在梵沉鴉青的睫羽,他目光凝在最高處那幅畫上。伽南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但見赤色畫布間流火飛石自天窟滾滾而下,蛇尾神女飛騰九天之上,發髻披散,雙臂張開,十指皆牽出細絲,鎖住周遭云石,似正拼命往懷里拉。
賣畫郎取下畫,道:“此乃女媧大士補天圖!大士煉化四方有靈氣的石頭、云彩,這才補上了天洞啊!您看這云紋——”
伽南暗道,這小哥總算喚對了一個尊位。卻聽梵沉打斷道:“她沒有。”
他指尖在赭色天窟處懸停片刻。“她煉的是最普通的頑石飛云。而后,只能以身補天。”
賣畫郎煙桿敲得銅盤叮當響:“公子這話說的,您還能親眼見著上古神跡不成?”煙灰簌簌落在女媧畫像的蛇尾上,“您看這紅鱗多喜慶……”
伽南拂落畫像上的煙灰:“這幅我……”
“發髻也錯了,”梵沉淡淡斥道:“女媧補天,何曾披發跣足?直到殞身前,她流蘇墜子都不曾歪斜半分。你的畫,錯了。”
長街忽而靜得似能聽見雨落燈花聲。
伽南望著梵沉映在畫布上的側影,忽覺那些太古傳說正化作細雨,一絲絲覆上他眉間千山。
“買畫就買畫,扯什么閑篇!”小販笑容漸冷,一擺手,道:“罷了罷了,我看二位也沒要買的意思,也別在這兒耽誤我做生意咯?”
“這幅我要了!”伽南將碎銀拍在案上。女媧師姐寂滅時,她還遠沒出世,自然只能在書冊上略了解些師姐當年的風姿。師姐良善,從不愿所謂“舍一人為眾生”,除非是舍自己。天下大難時,開了神識的她統統放過,最后自己熔盡靈肉才煉就補天漿。
書上記載大事,不會提及衣冠發髻,梵沉若非親歷不會知曉。拿著畫軸,二人皆是默默。伽南思忖良久,將畫軸輕輕推入梵沉懷中:“師姐若知仍有人記得她的形容,定會歡喜。”
梵沉看著她,接過畫軸,許久才垂眸“嗯”了一聲。
伽南被盯得有些發毛,眼神飄忽出去,只見街角紅果串兒在青布幌子下晃蕩,當即腳底抹油溜去。再回來時,左手攥著一串亮如珊瑚的糖葫蘆和一串焦?,右手托著一包點心,金黃油皮簌簌落著糖渣。
梵沉瞥那點心一眼,喉結竟幾不可察地滾了半寸。
伽南疑心是她眼花,再看時,那白玉般的頸子已恢復八風不動的模樣。她大方道:“紫玉回心糕!人族真會起名字!紫薯芋頭玫瑰花兒的餡兒!分你一塊!”
“不必……”話音未落,嘴里已被塞進半塊,甜香混著伽南指尖的草木清氣暈開。
伽南塞了滿口的糖葫蘆,大聲又含糊地道:“想要就說嘛,我又不會笑話你!你憋著不說,別人怎會知道你想要呢?難不成指望點心自己長腿,巴巴地蹦進你嘴里?”
梵沉耳尖騰起薄紅,不太熟練地細細嚼過,端莊得像在悟道。
伽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暗暗禱告:不管你是誰,請在梵沉身上多待一會。他鮮少這般呆得可喜可愛。
伽南笑道:“這才對嘛!師父總說得之自然,失之坦然,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其實我是不大了悟的。神仙為何就要無欲無求?九重天的天君,他也無欲無求么?六界的安穩不就是他的所求?我們的師尊,他也無欲無求么?你早日飛升上仙不就是師父的所求?我倒覺得,有欲求乃六界尋常事,哪里就因神族身份有異?想要的,就能宣之于口!就要自己爭取!”說著,她拍拍梵沉肩膀,深沉道:“下次記得,師姐可就教你這一次!”
梵沉難得聽她講些歪理,此刻咬著甜糕,倒真像個被哄好的小貍奴。那種渾身上下一白,眼睛透亮,腳爪嫩粉,不愛理人的小貍奴,被順毛時也會從喉嚨里發出這般細碎的咕嚕聲。正想著,竟真有一只貍奴從她眼前嗖地躥過,直撞得河邊女童一個踉蹌,手里寫了一半的蓮燈打著旋兒掉進河里,一下子被河水沖出去好遠。小兒攥緊了蘸飽墨的筆,放聲大哭。
伽南暗道,她心里想吃烤兔子,是并不會有烤兔子從天而降的,怎么想了只小貍奴,卻還成真了。
伽南自認她并未生出一副慈悲心腸,千年修行里唯一的樂趣便是捉弄小古板梵沉,委實是沒甚么救苦救難的大抱負的。只是一則她在玉京不曾見過這般小兒,只覺小模小樣頗為有趣,二則這小兒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身旁眾人卻渾似不覺,就連她都實覺凄慘。
“且候我片刻!”伽南轉身朝河邊跑去。
伽南蹲下身,嗅到淡淡艾草香,細看是小人兒腰間還縫著驅疫的香囊。
那小人兒用手抹淚,臉上洇開團團灰霧,成了個小花臉。“兒時阿爹沉在江里……去歲冬里阿娘給人洗衣染了風寒,到如今咳得有些像癆病……阿姐和我一起糊了這個燈,原要今日放了祈福,可前些天阿姐上山采藥又再沒回來……”小人兒哭得打嗝,“蓮燈沒了……定是神仙嫌花兒貪心……”
伽南指尖凝著暖意揉一揉花兒微濕的頭發:“花兒莫哭,丟了就丟了,天上那些老神仙忙著下棋斗酒,本也沒有閑心看你們的河燈的!”
花兒聞言,哭得愈發忘情,伽南一度疑心這哭聲可直達天聽。
伽南手足無措地四外看看,好在人聲嘈雜,并無甚人在意。“哎哎哎,怎么哭得更兇了?別哭了別哭了,定是河神提前收了你的燈,要替你實現呢!”
千燈逐水,伽南闔目凝神,萬千祈愿如星子墜入靈臺,畫面紛紛掠過識海——“愿嫁與東街張郎”的姑娘鬢角別著并蒂海棠,“求母豬產崽”的農婦指尖還沾著黍米香。忽見一盞墨跡淋漓的蓮燈在識海浮沉,只寫著“天神保佑,母親病愈,素素回”。伽南思及凡人對她的諸般“誤會”,掐指在明明滅滅的祈愿燈上都落了福運,這才將腰間銀鈴拋向水面。鈴鐺觸水化作銀鯉,銜著蓮燈逆流而歸。
“姐姐沒有騙我!”花兒總算破涕為笑,指著搖頭擺尾的銀鯉,“定是河神娘娘顯靈了!”
花兒在燈上“素素回”后補上了“家”字,將燈放回水中。“姐姐隨我回家罷!我阿娘思念阿姐,見到姐姐一定會更開心的!”
河面忽起濃霧。方才喧囂的街市驟然寂靜,風扯幌子,青云蔽月,燈籠忽明忽暗,青石板泛起幽光——那些本該在子夜現身的無主幽魂,此刻正緩緩穿梭于人群,摩肩接踵相互重疊。眼眶干癟的長舌餓死鬼,眼睛里戳著剪刀、腦袋上劈著斧頭、兩個褲管兒空蕩蕩打沒了屁股的打死鬼……再看身側,賣餛飩的老翁肩上趴著個垂髫鬼童,酒肆幌子穿過吊死鬼青紫的脖頸,胭脂鋪老板娘發髻里鉆出半截白骨手,河面晃晃悠悠漂過浮腫的水鬼藻荇般的濕發。
伽南強作鎮定,將花兒從河邊拉回來些許,掐指在她肩上落了個平安符。然而自己肩頭一麻,伽南心道,師父所言不虛,不論給人族施的法是好是壞,果然都有些許反噬之力。
她此番擠出笑臉,確是真的為哄孩子了。“天色太晚了,花兒放了燈便快回家罷!姐姐也有家人等姐姐一道歸家呢!”回頭一指,卻哪里還有梵沉的影子?
花兒正要再勸,一道黑影掠過,將她裹起便逃。
伽南一驚,暗道不好,她慣愛捧著話本子熬更守夜,真撞見魑魅反倒咬疼了舌尖。思及師父教誨梵沉的“神仙當庇蒼生”,又兼平白擔了凡人這許多美麗的誤會,索性眼一閉心一橫,往心口畫了道安神訣,提著裙裾往暗處追去。
人族的繡鞋陷在河灘碎石間,硌得伽南一路呲牙咧嘴。眼見那團黑影要遁形無蹤,伽南暗罵自己:“人族架子才端了多久,便忘了遁形隱身幻影移形。”指尖綻出青芒,轉身消失不見。
伽南盯著身前鬼影,朱唇勾起暗笑:“且容你引路,待到了無人山坳,比這街市好動武!”
一路奔至荒山野嶺,伽南花絲縛住那小鬼腳腕,小鬼便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伽南趁機搶過已然嚇昏得花兒。幾十只小鬼從密林里紛紛探頭,呼啦啦一股腦殺了出來。伽南抱著花兒閃轉騰挪,腕間花絲飛出,來一個縛住一個,來兩個捆住一雙,可謂是愈戰愈勇。
伽南漸漸佩服自己,心道,嘖,不愧是我師父父神的徒兒,那日輸給梵沉定是輕敵了,這下得凡來才顯露真本領,抓這幾十小鬼簡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不多時,地上堆出十幾個鬼粽子。伽南喝道:“呔!你們是何方小鬼,天條在上,怎敢亂抓人族稚子?”小鬼們嚶嚶嗷嗷,卻不說實情,伽南也不多言語,從地上抓起個頸上只有一絲皮肉相連的斷頭鬼,花絲懸在他連得膽戰心驚的脖頸上,煞有介事地威脅:“死過一次的看來是不怕死了,那——”
那斷頭鬼嚇得體如篩糠,簡直要把脖頸抖斷。“神仙饒命,神仙饒命,我等也是聽命行事!”
小花兒突然抱住伽南的胳膊:“姐姐救命之恩,花兒來世結草銜環做牛做馬再報答姐姐。”
小小女娃道出這樣的大人話,伽南不禁一愣,轉而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動容。“好說,好說。”胳膊卻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
伽南手上頓時無力,下意識雙手抱回險些摔了的花兒。花絲晃一晃消失不見,連變身術也失效,現出伽南原本模樣來。地上的群鬼悉數離了束縛,朝她包圍而來。
伽南竟再使不出一絲術法。
“花兒?”
女娃從伽南的懷里掙脫:“我叫花練,姐姐,抱歉。”
伽南深嘆了口氣。師父的叮囑尚在耳畔,她便犯了如此一個輕信他人的大錯。
花練退至樹影深處,滿山鬼魅恰似嗅見血腥的豺狗,裹著腐葉腥風圍成圈。離的最近的那只病死鬼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瞪著眼珠朝她伸出枯爪。伽南往密林深處跑去。
漆黑一團的巖洞深處漫出腐土腥氣,伽南后背緊貼著濕滑石壁,耳邊只有頭頂巖石滴水之聲。手里端著綠綺琴,伽南盯著自己臂彎逐漸發黑的針孔,暗道,不知這抑制術法的毒何時才能挨過,不知這鬼眾還有無幫兇,若以綠綺暫擋有幾分勝算。思及此,她又悔恨因著顧及梵沉感受,未將師父賜下的巢南木帶在腕上,以至于此時無有一件能打的法器。
許久,月光如銀水滲入巖縫,正巧映亮洞口垂落的鬼爪。“姐姐聞著真香啊。”花練的童音裹著蜜糖似的甜膩,伴著踩碎枯枝的脆響在洞內蕩出回音。
伽南盯著她頸間露出的墨蓮印記,安然道:“如今還不肯現出真身么?難道閣下真容丑陋,莫說誆我,便是酆都城門都進不得?”
花練聞言朝伽南狠狠呲牙,數十道鬼影從她七竅鉆出,竟拼湊出個眉眼與書冊上的女媧師姐三分相似的女子虛影。“如何?”
“甚好。”伽南點頭。撫綠綺,彈起封竅引。
花練倒地的肉身四周泛起金光。
那虛影頓感不妙,欲鉆回身軀,卻怎的也無法突破金光,如困在琥珀中的飛蛾般瘋狂掙扎。
伽南一笑:“這荒山野嶺,你只有一縷魂魄,失了肉身,變不得鬼,便只能散咯?”
那虛影也笑道:“無妨,尋新的肉身于我易如反掌,只怕姐姐看不到了。”
伽南挑眉道:“別怕,賭不賭?一刻之內便可見分曉。看是我先撐不住彈曲,還是你先撐不住散了?”
幾只鬼圍上來。伽南一手彈著封竅引,一手彈起鎮魂抄。
鎮魂抄“錚錚”作響,鬼眾紛紛抱頭捂耳,難忍異常。最前頭的餓死鬼捂著空蕩蕩的肚腸哀嚎:“我的五臟廟!我的五臟廟要碎了!”
虛影恨恨吼道:“停手!我叫他們退下!停手!”
伽南并未停手,鬼群卻驟然發出嘶鳴——月光里劈出一道赤色劍光,梵沉廣袖翻涌如云海,所過之處,重疊的鬼影似晨露遇朝陽,哀鳴著化作青煙消散。
伽南終于會心地笑出來:“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