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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漢歷史的教訓
  • 張蔭麟 呂思勉
  • 9655字
  • 2019-02-26 18:36:29

第一章
秦始皇與秦帝國

一 呂不韋與嬴政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巿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風》之一)

這首壯麗的詩是一個掀天揭地的巨靈的最好速寫。這巨靈的來歷,說來話長。

當長平之戰(zhàn)前不久,有一個秦國王孫,名子楚的,被“質”在趙。他是太子安國君所生,卻非嫡出,他的母親又不得寵,因此趙人待他很冷薄,他連王孫的排場也維持不住。但是陽翟(韓地)大賈呂不韋在邯鄲做買賣,一看見他,便認為他是“奇貨可居”。

不韋見子楚,說道:“我能光大你的門庭。”子楚笑道:“你還是去光大自己的門庭吧!卻來光大我的!”不韋說:“你有所不知,我的門庭要等你的來光大。”子楚明白了,便和他商量兩家光大門庭的辦法。當時,安國君最愛幸的華陽夫人沒有生育的希望,安國君還沒有立嗣。不韋一面獻上巨款,給子楚結交賓客,沽釣聲名,一面輦了巨款,親到秦國,替他運動。不久華陽夫人便收到許多子楚孝敬的珍寶,不久她便時常聽到人稱贊子楚的賢能,不久她的姊姊便走來替她的前途憂慮,大意說道:“妹妹現(xiàn)在是得意極了,但可曾想到色衰愛弛的一天?到時有誰可倚靠!就算太子愛你到老,他百歲之后,繼位的兒子要為自己母親吐氣,你的日子就不會好過。子楚對你的孝順,卻是少有的。何不趁如今在太子跟前能夠說上話,把他提拔起來,將來他感恩圖報,還不是同自己的兒子一般?”華陽夫人一點頭,子楚的命運便改變了。

不韋回到邯鄲時,子楚已成了正式的王太孫,不韋也被任為他的師傅。他們成功之后,不免用美人醇酒慶祝一番。邯鄲在戰(zhàn)國時以美女著名,不韋的愛姬,尤其是邯鄲美女的上選,妙擅歌舞。有次她也出來奉酒,子楚一見傾心,便要不韋把她相讓。不韋氣得要死,但一想過去的破費和將來的利益,只得忍氣答應。趙姬既歸子楚,不到一年(正當長平之戰(zhàn)后一年),產了一子,即是后來做秦王和秦始皇帝的嬴政。當時傳說,趙姬離呂家之時已經孕了嬴政。但看后來不韋所受嬴政的待遇,這傳說多半是謠言。

嬴政于公元前246年即王位,才十三歲。這時不韋是食邑十萬戶的文信侯,位居相國;他從前的愛妾已做了太后,并且和他私續(xù)舊歡。不韋的權勢可以想象。他的政治野心不小,他招賢禮士,養(yǎng)客三千,打算在自己手中完成統(tǒng)一的大業(yè)。但嬴政卻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他即位第九年,太后的姘夫嫪毐在咸陽反叛,他用神速的手段戡定了亂事以后,乘機把太后的政權完全褫奪,并且株連到呂不韋,將他免職,逐歸本封的洛陽。過了兩年,嬴政又把他貶到蜀郡。在憂忿夾攻之下,不韋服毒自殺。

不韋以韓人而執(zhí)秦政,他所客養(yǎng)和援用的又多三晉人,和他結交的太后又是趙女,這種“非我族類”的勢力是秦人所嫉忌的。不韋罷相的一年(秦王政十年),適值“鄭國渠”事件發(fā)生,更增加了秦人對外客的疑懼。鄭國也是韓人,為有名的水利工程師。當初韓廷見亡國的大禍迫在眉睫,便派他往秦,勸秦廷開鑿一條溝通涇水和洛水的大渠,想借此消磨秦的民力,延緩它的對外侵略。這渠才鑿了一半,鄭國的陰謀泄露。其后雖然因為嬴政知道這渠也是秦國的大利,仍舊聽了鄭國的話,把它完成,結果辟田百萬多頃,秦國更加富強;但鄭國陰謀的發(fā)現(xiàn),使秦宗室對于游宦的外客頗有忌憚。嬴政于是下了有名的“逐客令”,厲行搜索,要把外籍的游士統(tǒng)統(tǒng)趕走。這命令因為李斯的勸諫而取消。但不韋自殺后,嬴政到底把所有給他送喪的三晉門客都驅逐出境,由此可見逐客令是和不韋有關的,也可見不韋的坍臺是和種族之見有關的。

二 六國混一

嬴政既打倒了呂不韋,收攬了秦國的大權,便開始圖謀六國。這時,六國早已喪失了單獨抗秦的力量,不過它們的合縱還足以禍秦。嬴政即位的第六年,秦國還吃了三晉和衛(wèi)、楚聯(lián)軍的一次虧。當時大梁人尉繚也看到的,假如六國的君主稍有智慧,贏政一不小心,便會遭遇智伯、夫差和齊湣王的命運也未可知。但尉繚不被祖國重用,于是他來到咸陽,勸嬴政道:“愿大王不要愛惜財物,只要您派人賄賂列國的大臣,來破壞他們本國的計謀,不過花三十萬金,六王可以盡虜。”嬴政果然采納了這策略,此后六國果然再不費一矢互助而靜待嬴政逐個解決。

首先對秦屈服,希望以屈服代替犧牲,而首先被犧牲的是韓。秦王政十四年,韓王安為李斯所誘,對秦獻璽稱臣,并獻南陽地。十七年,秦的南陽守將舉兵入新鄭,虜韓王,滅其國。李斯赴韓之前,韓王派了著名的公子韓非入秦,謀紓國難。嬴政留非,想重用他,但不久聽了李斯和另一位大臣的讒言,又把他下獄。口吃的韓非有冤沒處訴,終于給李斯毒死在獄中。

韓亡后九年之間,嬴政以迅雷烈風的力量,一意東征,先后把其余的五國滅了。這五國的君主,連夠得上說抵抗的招架也沒有,雞犬似的一一被縛到咸陽。這期間,只有俠士荊軻,曾替燕國演過一出壯烈的悲劇。

秦王政十九年,趙國既滅,嬴政親到邯鄲,活埋了所有舊時母家的仇人;次年他回到咸陽,有燕國使臣荊軻卑辭求覲,說要進獻秦國逃將樊於期的首級和燕國最膏腴的地域督亢的地圖。獻圖的意思就是要納地。秦王大喜,穿上朝服,排起儀仗,立即傳見。荊軻捧著頭函,副使秦舞陽捧著地圖匣依次上殿。秦舞陽忽然股栗色變,廷臣驚怪,荊軻笑瞧了一眼舞陽,上前解釋道:“北番蠻夷的鄙人,未曾見過天子,所以惶恐失措,伏望大王包容,俾得完成使事。”秦王索閱地圖,荊軻取了呈上。地圖展到盡處,竟有匕首出現(xiàn)!荊軻左手把著秦王的袖,右手搶過匕首,就猛力刺去,但沒有刺到身上,秦王已斷袖走開。秦王拔劍,便劍長鞘緊,急猝拔不出,荊軻追他,兩人繞柱而走。秦廷的規(guī)矩,殿上侍從的人不許帶兵器,而殿下的衛(wèi)士,非奉旨不許上殿。秦王忙亂中沒有想到殿下的衛(wèi)士,但殿上的文臣,又哪里是荊軻的敵手。秦王失了魂似的只是繞著柱走。最后,侍臣們大聲提醒了他,把劍從背后順力拔出,砍斷了荊軻的左腿。荊軻便將匕首向他擲去,不中,中銅柱。這匕首是用毒藥煉過的,微傷可以致命。荊軻受了八創(chuàng),已知絕望,倚柱狂笑,笑了又罵,結果被肢解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荊軻離開燕國之前,在易水邊的別筵上,當著滿座白衣冠的送客,最后唱的歌,也可以做他的挽歌。

荊軻死后六年(前221年)是秦王政在位的第二十六年,在這一年里六國盡滅,于是秦王政以一道冠冕堂皇的詔令,收結五個半世紀的混戰(zhàn)局面,同時宣告新帝國的成立。那詔書道:

 

……異日韓王約地效璽,請為藩臣,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所有六國的罪狀,除燕國的外,都是捏造的。詔書繼續(xù)說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

 

在睥睨古今、躊躇滿志之余,嬴政覺得一切舊有的君主稱號都不適用了。

戰(zhàn)國以前,人主最高的尊號是王,天神最高的尊號是帝。自從諸侯稱王后,王已失了最高的地位,于是人們就把帝拉下來代替,而別以本有光大之義的“皇”字稱最高的天神。但自從東西帝之議起,帝在人間,又失去最高的地位了,于是很自然的辦法,就是把皇字挪下來。秦國的神州里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為尊貴,于是李斯等上尊號作泰皇。但嬴政不喜歡這舊套,他把泰字除去,添上帝字,合成“皇帝”;又廢除周代通行的謚法(即君主死后,按其行為,追加名號,有褒有貶),自稱為“始皇帝”,預定后世計數(shù)為二世皇帝、三世皇帝,“至千萬世,傳之無窮”。

同時始皇又接受了鄒衍的學說,以為周屬火德,秦代周,應當屬克火的水德;因為五色中和水相配的是黑色,于是禮服和旌旗皆用黑色;又因為四時中和水相配的是冬季,而冬季始自十月,于是改以十月為歲首。鄒衍是相信政治的精神也會隨著五德而轉移的,他的一些信徒認為與水德相配的政治應當是猛烈苛刻的政治,這正中始皇的心懷。

三 新帝國的經營

秦自變法以來,侵略所得的土地大抵都直隸君主,大的置郡,小的置縣,郡縣的長官都非世職,也無世祿。始皇沿著成例,每滅一國,便分置若干郡,而秦變法以來新設的少數(shù)封區(qū),自從嫪毐和呂不韋被誅之后也已完全消滅,既吞并了六國,秦遂成為一個純粹郡縣式的大帝國。在這帝國成立之初,丞相綰曾主張仿周朝的辦法于燕、齊、楚等僻遠的地方分封皇子,以便鎮(zhèn)懾,但他的提議給李斯打消了。于是始皇分全國為三十六郡,每郡置守,掌民政;置尉,掌兵事;置監(jiān)御史,掌監(jiān)察。這種制度是仿效中央政府的。當時朝里掌民政的最高官吏有丞相,掌兵事的最高官吏有太尉,掌監(jiān)察的最高官吏有御史大夫。

這三十六郡的名稱和地位各是什么,是現(xiàn)今史家還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大概的說,秦在開國初的境域,北邊包括今遼寧的南部,還有河北、山西及綏遠、寧夏兩省的南部;西邊包括甘肅和四川兩省的大部分;南邊包括湖南、江西和福建;東以福建至遼東的海岸為界。從前臣服于燕的朝鮮,現(xiàn)在也成為秦的藩屬。此外,西北和西南邊外的蠻夷君長稱臣于秦的也有不少。我們試回想姬周帝國初建時,西則邦畿之外便是邊陲,南則巴蜀、吳、楚皆屬化外,沿海則有徐戎、淮夷、萊夷盤據(jù),北則燕、晉已與戎狄雜處,而在這范圍里,除了“邦畿千里”外,至少分立了一百三十以上的小國。我們拿這種情形和三十六郡一統(tǒng)的嬴秦帝國比較,便知道過去八九百年間,諸夏民族地盤的擴張,和政治組織的進步了。嶧山的始皇紀功石刻里說:

 

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攻戰(zhàn)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無萬數(shù),陁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起。災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這些話一點也沒有過火。

在這幅員和組織都是空前的大帝國里,怎樣永久維持皇室的統(tǒng)治權力,這是始皇滅六國后面對著的最大問題,且看他如何解答。

帝國成立之初,始皇令全國“大酺”來慶祝(秦法平時是禁三人以上聚飲的)。當眾人還在醉夢中的時候,他突然宣布沒收民間一切的兵器。沒收所得被運到咸陽,鑄成無數(shù)大鐘和十二個各重一千石以上的“金人”,它們被放在宮廷里。接著他又把全國最豪富的家族共十二萬戶強迫遷到咸陽,放在中央的監(jiān)視之下。沒有兵器,又沒有錢財,人民怎能夠作得起大亂來?

次年,始皇開始進行一件空前的大工程:建筑脈通全國的“馳道”,分兩條干線,皆從咸陽出發(fā),其一東達燕、齊,其一南達吳、楚。道寬五十步,道旁每隔三丈種一株青松,路身筑得堅而且厚,遇著容易崩壞的地段,還要打下銅樁。這宏大的工程,乃是始皇的軍事計劃的一部分。他滅六國后為防死灰復燃,當然不會讓各國余剩的軍隊留存,但偌大的疆土若用秦國原有的軍隊處處分派駐守,則分不勝分。而且若分得薄,一旦事變猝起,還是不夠應付;若分得厚,就會漸漸造成外重內輕的局面。始皇不但不肯采用重兵駐防的政策,并且還把舊有六國的邊城,除燕、趙北邊的以外,統(tǒng)統(tǒng)拆毀了。他讓秦國原有的軍隊依舊集中在秦國的本部,少數(shù)的地方兵只是警察的性質。馳道的建造,為的是讓中央軍在任何地方有叛亂的時候,可以迅速趕到去平定。歷來創(chuàng)業(yè)之主的軍事布置沒有比始皇更精明的了。(1896年李鴻章騁使歐洲,過德國,問軍事于俾斯麥,他的勸告有云:“練兵更有一事須知:一國的軍隊不必分駐,宜駐中權,扼要地,無論何時何地,有需兵力,聞令即行,但行軍的道路,當首先籌及。”這正是秦始皇所采的政策。

武力的統(tǒng)治不夠,還要加上文化的統(tǒng)治;物質的繳械不夠,還要加上思想的繳械。始皇三十四年(始皇即帝位后不改元,其紀年通即王位以來計),韓非的愚民政策終于實現(xiàn)。始皇在朝廷里養(yǎng)了七十多個儒生和學者,叫作博士。有一次某博士奉承了始皇一篇頌贊的大文章,始皇讀了甚為高興,另一位博士卻上書責備作者的阿諛,并且是古非今地對郡縣制度有所批評。始皇征問李斯的意思,李斯復奏道:

 

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辨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者,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城旦者,旦起行治城,四歲刑)。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以吏為師。

 

始皇輕輕地在奏牘上批了一個“可”字,便造成了千古嘆恨的文化浩劫。

以上講的是始皇內防反側的辦法,現(xiàn)在再看他外除邊患的努力。

自從戰(zhàn)國中期以來,為燕、趙、秦三國北方邊患的有兩個游牧民族,東胡和匈奴——總名為胡。東胡出沒于今河北的北邊和遼寧、熱河一帶,受它寇略的是燕、趙。匈奴出沒于今察哈爾、綏遠和晉、陜、甘的北邊一帶,燕、趙、秦并受它寇略。這兩個民族,各包含若干散漫的部落,還沒有統(tǒng)一的政治組織。它們在戰(zhàn)國中期以前的歷史十分茫昧,不過它們和春秋時代各種名色的戎狄似是同一族類,但它們是否為這些戎狄中某部分的后身,還有它們和各種戎狄間的親誼是怎樣,現(xiàn)在都無從稽考了。現(xiàn)在所知道的秦以前的胡夏關系史中,只有三個搖旗吶喊的攘胡人物的活動。第一個是和楚懷王同時的趙武靈王。他首先采用胡人的特長來制胡人,首先脫卻長裙拖地的國裝,而穿上短衣露袴的胡服,以便學習騎戰(zhàn)。他領著新練的勁旅,向沿邊的匈奴部落進攻,把國土向西北拓展。在新邊界上,他筑了一道長城,從察哈爾的蔚縣東北()至河套的西北角外(高闕),并且沿邊設了代、雁門和云中三郡。第二個攘胡的英雄是秦舞陽(隨荊軻入秦的副使)的祖父秦開。他曾被“質”在東胡,甚得胡人的信任。歸燕國后,他率兵襲擊東胡,把他們驅逐到一千多里外,這時大約是樂毅破齊前后。接著燕國也在新邊界上筑了一道長城,從察哈爾宣化東北(造陽)至遼寧遼陽縣北(襄平),并且沿邊設了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和遼東五郡。秦開破東胡后,約莫三四十年,趙有名將李牧,戍雁門,代郡以備胡。他經過長期斂兵堅守,養(yǎng)精蓄銳,乘著匈奴的驕氣突然出戰(zhàn),斬了匈奴十多萬騎,此后十幾年間,匈奴不敢走近趙邊。

當燕、趙對秦做最后掙扎時,根本無暇顧及塞外,而始皇初并六國忙著輯綏內部,也暫把邊事拋開,因此胡人得到了復興的機會。舊時趙武靈王取自匈奴的河套一帶,現(xiàn)在復歸于匈奴了,而始皇三十二年,甚至還出現(xiàn)了“亡秦者胡”的讖語。于是始皇派蒙恬領兵三十萬北征,不久就收復了河套,并且進展至套外,始皇在新得的土地上設了九原郡。為謀北邊的一勞永逸,始皇于三十三至三十四年間,又經始兩件宏大的工程:其一是從河套外的九原郡治起,筑了一條長一千八百里的“直道”,直通關內的云陽(今陜西淳化縣西北,從此至咸陽有涇、渭可通);其二是把燕、趙北界的長城,和秦國舊有的西北邊城連接起來,大加修葺,傍山險,填溪谷,西起隴西郡的臨洮(今甘肅岷縣境),東迄遼東郡的碣石(在渤海岸朝鮮境),這就是后世有名的“萬里長城”。

始皇經營北邊,有一半是防守性質,但他開辟南徼,則是純粹的侵略。

現(xiàn)在的兩廣和安南,在秦時是“百越”(越與粵通)種族所居。這些種族和浙江的於越大約是同出一系的,但文化較於越遠為落后。他們在秦以前的歷史完全是空白。在秦時,他們還過著半漁獵、半耕稼的生活,他們還仰賴中國的銅鐵器,尤其是田器。他們還要從中國輸入馬、牛、羊,可見牧畜業(yè)在他們中間還不發(fā)達。不像北方游牧民族的獷悍,也沒有胡地生活的艱難,他們絕不致成為秦帝國的邊患,但始皇卻不肯放過他們。滅六國后不久(始皇二十六年?),他即派尉屠睢領著五十萬大軍去征百越,并派監(jiān)祿鑿渠通湘、漓二水(漓水是珠江的上游),以便輸運。秦軍所向無敵,越人逃匿于深山叢林中。秦軍久戍,糧食不繼,士卒疲餓,越人乘機半夜出擊,大敗秦軍,殺屠睢。但始皇續(xù)派援兵,終于在三十三年把百越平定,并在他們的土地上,分置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南海郡略當今廣東省,桂林郡略當廣西省,象郡略當安南中北部)。百越置郡之后,當時中國人所知道的世界差不多就完全歸到始皇統(tǒng)治之下了。瑯琊臺的始皇紀功石刻里說: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石刻中所記竟去事實不遠了。

以上所述一切對外對內的大事業(yè),使全國瞪眼咋舌的大事業(yè),是始皇花了十年左右的時間完成的。

四 帝國的發(fā)展與民生

像始皇這樣的勵精刻苦,在歷代君主中確是罕見。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有一個時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牘,非批閱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邊去到長城的盡頭——碣石,南邊去到衡山和會稽嶺。他覺得自己的勞碌,無非是為著百姓的康寧。他對自己的期待,不僅是要成為一個英君,而且是要成為一個圣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給時間掩沒。他在二十八年東巡時曾登嶧山,和鄒魯?shù)娜迳套h立石刻詞,給自己表揚功績;此后,他所到的勝地,大抵也都置有同類的紀念物。我們從這些銘文(現(xiàn)存的有嶧山、泰山、之罘、瑯琊、碣石、會稽六處的刻石文,原石唯瑯琊的存一斷片)可以看見始皇的抱負。他“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他“憂恤黔首(秦稱庶民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蓋五帝,澤及牛馬”。對于禮教,他也盡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確立法:“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在他自己看來,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從沒有做不到的。他從沒有一道命令,不成為事實,也從沒有一個抗逆他意旨的人,能保得住腦袋。

但人總有遺憾,始皇唯一的遺憾就是志愿無盡,而生命有窮。不過這也許有補救的辦法。海上不是據(jù)說有仙人所居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嗎?仙人不是有長生不死的藥嗎?于是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巿,音同)帶著童男女數(shù)千人,乘著樓船,入海去探求這種仙藥,可惜他們一去就渺無消息了(后來傳說徐福到了日本,成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續(xù)派的方士回來說,海上有大鮫魚困住船只,所以到不得蓬萊,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們入海,遇著這類可惡的動物便用連弩去射。船擺脫了鮫魚,但蓬萊還是找尋不著。

始皇只管忙著去求長生,他所“憂恤”的黔首卻似乎不識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東郡(河北、山東毗連的一帶)落了一塊隕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詩》《書》和歷史的記錄,卻不能焚去人們記憶中的六國亡國史;他能繳去六國遺民的兵器,卻不能繳去六國遺民(特別是一班遺老遺少)的亡國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國的貴族遷到輦轂之下加以嚴密的監(jiān)視,卻不能把全部的六國遺民同樣處置。在舊楚國境內就流行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當他在二十九年東巡行到舊韓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陽武縣東南)中時,就有人拿著大鐵椎向他狙擊,中了副車,只差一點兒沒把他擊死。他大索兇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憂恤黔首”,他的一切豐功烈績,乃是黔首的血淚造成的!誰給他去筑“馳道”,筑“直道”,鑿運渠?是不用工資去雇的黔首!誰給他去冰山雪海的北邊伐匈奴,修長城,守長城?誰給他去毒瘴嚴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誰給他運糧轉餉,供給這兩方的遠征軍?都是被鞭撲迫促著就道的黔首!赴北邊的人,據(jù)說,死的十有六七;至于赴南越的,因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慘。人民被征發(fā)出行,不論去從軍,或是去輸運,都好像被牽去殺頭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就自縊在路邊的樹上,這樣的死尸沿路不斷地陳列著。最初征發(fā)的是犯罪的官吏、“贅婿”和商賈,后來推廣到曾經做過商賈的人,最后又推廣到“閭左”——居住在里閭左邊的人。(贅婿大概是一種自己賣身的奴隸,即漢朝的贅子。商人盡先被征發(fā)是始皇壓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戰(zhàn)國時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認商人為不事生產而剝削農民的大蠹,主張重農抑商。這政策為始皇采用,瑯琊刻石就有“上農除末”之語。“閭左”在先征之列者,蓋春秋戰(zhàn)國以來,除楚國外習俗忌左,居住在閭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征發(fā)的不僅是男子,婦女也被征去做運輸。有一次南越方面請求三萬個“無夫家”的女子去替軍士縫補,始皇批準了一萬五千。計蒙恬帶去北征的有三十萬人,屠睢帶去南征的有五十萬人,而后來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后擔任運輸和其他力役的工人,當在兩軍的總數(shù)以上。為這兩方面的軍事,始皇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

這還不夠。始皇生平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嗜好——欣賞建筑。他東征以來,每滅一國,便把它的宮殿圖描畫下來,在咸陽渭水邊的北阪照樣起造。后來他又嫌秦國舊有的朝宮(朝會群臣的大禮堂)太過狹陋,便在渭南的上林苑里另造一所,于三十五年動工。這次的工程首先是在阿房山上做朝宮的前殿,這殿東西廣五百步,南北長五十丈,上層可以坐一萬人,下層可以樹五丈的大旗;之后要從殿前筑一條大道,達到南山的極峰,在上面樹立華表,當作朝宮的闕門,從殿后又筑一條大道,渡過渭水,通到咸陽。先時始皇即王位后,便開始在驪山建筑自己的陵墓,滅六國后撥了刑徒七十余萬加入工作,到這時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這兩種工程先后雖只共用七十余萬人,但此外運送工糧和材料(材料的取給遠至巴蜀荊楚)的夫役還不知數(shù),而這些人卻多半是無罪的黔首。

這還不夠。上說種種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糧餉和別項用費,除了從黔首身上出,還有什么來源?據(jù)說始皇時代的賦稅,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這也許言之過甚,但秦人經濟負擔的酷重,卻是可想見的了。

這依舊不夠。苦役重稅之上,還有嚴酷而且濫用的刑罰。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后,在列國當中已是最嚴苛的了。像連坐、夷三族等花樣,本就是六國人民所受不慣的,而始皇更挾著虓虎的威勢,去馭下臨民。且看幾件他殺人的故事。有一回他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隨從的車騎太多,不高興,李斯得知以后便把車騎減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當時在跟前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了。東郡隕石上刻的字被發(fā)現(xiàn)后,始皇派御史去查辦,不得罪人,便命把旁邊的居民統(tǒng)統(tǒng)殺了。又一回,有兩個方士不滿意始皇所為,暗地訕謗了他一頓逃去,始皇聞之大怒,又刺探得別的儒生對他也有不敬的話,便派御史去把咸陽的儒生都召來案問。這些儒生互相指攀,希圖免罪,結果牽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人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活埋了。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執(zhí)法如此,經過他的選擇和范示,郡縣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但始皇的長子扶蘇卻是一個藹然仁者,對于始皇的暴行,他大不謂然。當坑儒命令下達時,他曾替諸儒緩頰,說他們都是誦法孔子的善士,若繩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邊監(jiān)蒙恬的軍,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還是留給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鄉(xiāng)縣東北),病篤,便寫定遺書,召他回咸陽會葬并嗣位。書未發(fā)而始皇死,當時,書和璽印都在宦官趙高的手中,而始皇的死也只有趙高、李斯和另幾個宦官知道。趙高和蒙恬有仇隙,而蒙恬是太子的親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奪去他的相位,于是趙李合謀,一面秘不發(fā)喪,一面把遺書毀了,另造兩封偽詔,一封傳位給公子胡亥(當時從行而素與趙高親昵的),一封賜扶蘇、蒙恬死。后一封詔書到達時,扶蘇便要自殺,蒙恬卻疑心它是假的,勸扶蘇再去請示一遍,然后自殺不遲。扶蘇說:“父親要賜兒子死,還再請示什么?”說完便立即自殺了。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時,才二十一歲。他別的都遠遜始皇,只有在殘暴上是“跨灶”的。趙高以擁戴的首功最受寵信,他處處要營私,只有在殘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時代本已思亂的人民,此時便開始摩拳擦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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