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褐衣男子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3218字
- 2019-02-14 16:21:48
大家對我都很關照。雖然我一時還迷迷糊糊的,但還是很感謝他們。我并沒有感到特別悲傷。爸爸從來都沒有愛過我,這個我很明白。如果他愛我,我會回報他以愛。但是沒有,我們之間沒有父女之愛,只是屬于一個家庭。我照顧他,暗地里也仰慕他的學識,以及他對科學毫無保留的奉獻。讓我感到痛心的是,當爸爸一生的追求正要有所成就時,他卻離去了。如果能把他安葬在一個洞穴中,巖壁上畫滿馴鹿和火石器,我會感覺好一些。但我無法違背周圍人的意見,只得在本地教堂后面那個丑陋的院子里為他修建一座整潔的大理石墳墓。教區牧師的悼詞說得很好,但沒能給我的內心帶來任何撫慰。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終于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東西——自由。我成了孤兒,身無分文,但是自由了。同時我也感受到了好心人的善意。牧師努力說服我說他太太急需一個陪伴;村里的小圖書館突然決定招一名圖書管理員;最后,醫生來找我,先是給出各種借口解釋為何無法給我提供醫療費的賬單,然后又哼哼哈哈了很久,才突然說要我嫁給他。
我非常震驚。醫生已經年近四十了,是個矮矮胖胖的男人。他既不像《帕梅拉歷險記》里面的那個男主角,也不像冷峻沉默的羅德西亞男子。我想了一下,然后問他為什么想娶我。這個問題讓他慌亂了一陣,之后才喃喃道娶個妻子對做全科醫生很有幫助。這個角色聽上去比我之前所扮演的那個更加不浪漫,然而,內心里有個聲音又在催促我接受他的請求。安全感——這就是他能給我的。安全感以及一個舒適的家。現在回想起來,我所做的對這個矮個子男人有些不公平。他是真心喜歡我,只是不會說那些甜言蜜語,總是詞不達意。不管怎么說吧,我拒絕了他的求婚。
“您真是太好了,”我說,“但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我瘋狂愛著的人。”
“你覺得——”
“沒有,我沒有。”我果斷地說。
他嘆了口氣。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你準備怎么辦呢?”
“去探險,去看世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安妮小姐,你還只是個孩子。你不明白——”
“現實中的困難,對吧?我明白,醫生,我不是個異想天開的女學生,我是個意志堅定、目的清晰的強健女人!假如您娶了我就會知道啦!”
“我希望你能再重新考慮一下——”
“不用了。”
他又嘆了口氣。
“我還有一個提議,我有個姑姑住在威爾士,她想找個年輕女子去幫她。你有興趣嗎?”
“不,醫生,我要去倫敦。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機會,那一定是在倫敦。我會睜大眼睛小心謹慎的,到時候您看著吧,我會成功的!下次您再聽到我的消息,我可能就在中國或者廷巴克圖了。”
下一個來找我的是弗萊明先生,爸爸在倫敦的律師。他特地從倫敦來看我。他本人也熱衷于人類學,非常仰慕爸爸。他又高又瘦,瘦削的臉、灰白的頭發。我一進屋他就站起身來,雙手握住我的手,親切地拍了拍。
“我可憐的孩子,”他說,“我最最可憐的孩子。”
不知不覺間,我也生出自己就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孤兒的印象。是他無形中讓我有了這種感覺。他是那么親切、和藹、充滿父愛,毫無疑問把我看作傻乎乎的小女孩,被孤零零地扔下,面對殘酷的世界。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不可能讓他改變這種看法,后來又發現幸虧我沒有這么做。
“我親愛的孩子,我能跟你講幾件事情嗎?”
“呃,可以。”
“你知道,你父親是個特別了不起的人,后人會緬懷他,但他不是個好生意人。”
這個我非常明白,可能唯一比我還明白的就數弗萊明先生了,但我克制著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他繼續說:“我想你還不太明白這些事情,我會試著看能不能給你解釋清楚。”
他進行了一段冗長而不必要的說明,簡單說來就是爸爸只給我留下了八十七鎊十七先令四便士,我要用這些錢來面對今后的生活。這個數字聽上去少得可憐。我怯怯地等待著他還有什么要說的,害怕弗萊明先生在蘇格蘭也有個姑姑,需要人陪伴,但顯然他沒有。
“現在的問題是,”他說,“你將來怎么辦。據我所知你沒有什么親戚了?”
“就我自己一個人。”我說,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像電影里的英雄人物。
“你有朋友嗎?”
“大家對我都很好。”我感恩地說。
“誰能對一個這么年輕又這么動人的女孩子不好呢?”弗萊明先生殷勤地說,“那么、那么,我親愛的孩子,我們來看看怎么辦。”他猶豫了一分鐘,然后說,“你覺得來我家住一段時間怎么樣?”
這個提議讓我激動地跳了起來。倫敦!充滿機會的地方。
“您真是太好了,”我說,“真的可以嗎?只要讓我在找到事情做之前過渡一下就可以了,我會自己養活自己的。”
“是的、是的,我親愛的孩子,我完全理解。我會幫你找的,看有什么……適合你的。”
我憑直覺意識到弗萊明先生所說的“適合你的”和我自己想的相差甚遠,但此時此刻明顯不是我發表看法的時候。
“那就這么定了。你干嗎不今天就和我一起回去呢?”
“啊,謝謝您,不過弗萊明太太她——”
“我太太會愉快地歡迎你的。”
我很懷疑丈夫們對妻子的了解是不是像他們以為的那么深入。如果我有個丈夫,我肯定不愿意他不打招呼就帶回來一個孤兒。
“我們到車站時給她發個電報。”律師繼續說。
我僅有的幾件家當一會兒就收拾好了。我傷心地對著我的帽子看了很久才把它戴上。最初我稱它為“瑪麗的帽子”,指的是那種家中女傭出門時戴的帽子,但其實它并不是!它扁扁塌塌的,由黑色稻草編成,邊緣處圍了一圈壓抑的飾邊。我曾一時沖動踢了它一腳,還打過兩拳,導致帽子頂部凹了進去。我還給它裝上了一個立體派藝術家喜歡的那種像胡蘿卜一樣的裝飾,結果竟然看上去很時髦。當然,我后來把胡蘿卜摘了。現在我還需要把其他部分也改回去。“瑪麗帽”恢復原狀了,而且磨損處讓它看上去更令人沮喪。我自己也應該盡量更像人們觀念中的孤兒那樣。我有一點點擔憂,怕弗萊明太太會不接受我,但愿我這個樣子可以讓她消除戒備。
弗萊明先生也有些緊張。這是我們踏上位于安靜的肯辛頓廣場的那幢大房子的臺階時,我才意識到的。弗萊明太太還算熱情地迎接了我。她是個壯實溫和的女人,看上去屬于賢妻良母的類型。她把我帶到一個一塵不染、掛著印花棉布窗簾的臥室,說希望一切如我所愿,并告訴我一刻鐘后一起去喝茶,然后就離開了。
之后我聽到她略顯尖厲的聲音從一樓的起居室傳來。
“哦,亨利,你到底為什么……”后面的內容我沒聽清,但是語調中的不悅已足夠明顯。過了幾分鐘,又有一句話灌入我的耳朵,語調可謂尖酸。“有一點我倒是同意你說的!她的確長得很——漂亮。”
生活真是不易,如果你長得不漂亮,男人們不會對你好;而如果你漂亮,女人們又會對你不好。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始整理頭發。我的頭發很好,烏黑烏黑的——不是深棕,而是純正的黑色——從額頭和耳朵后面垂下來。我隨意地把它們抓起來綁在頭頂上。我的耳朵呢,也還不錯,不過毫無疑問,人們現在已經不再注意耳朵長得怎么樣了。它們就好比彼特森教授年輕時人們所仰慕的“西班牙皇后的美腿”。整理完畢后,我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走在隊伍中,頭戴小圓帽、身披紅斗篷的孤兒。
走下樓時,我注意到弗萊明太太目光慈祥地注視了我的耳朵好一會兒。弗萊明先生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他一定在想,“這孩子怎么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總體來說這一天還算是順利地過去了。我要立即開始找事情做這件事也定了下來。
睡前我仔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長得真的漂亮嗎?老實說,我并不這么覺得!我沒有高挺的希臘式鼻子,也沒有如玫瑰花瓣般的櫻唇,可以說沒有什么值得贊賞的地方。確實曾有位助理牧師說我的眼睛就像“漆黑幽暗的森林中透出的一縷陽光”,不過助理牧師們都很會引用這類名句,時不時拋出來。我寧愿有愛爾蘭式的藍眼睛,而不是深綠色、有黃色暗影的!不過綠眼睛倒是與冒險家很相稱。
我套上一條黑裙子,肩膀和手臂露著,然后把頭發散下來。我往臉上撲了許多粉,因此膚色看起來比平時更白。我又找出一管唇油,在嘴巴上涂了厚厚的一層,又用軟木炭筆在眼睛下面畫了畫。最后,我把一條紅絲帶搭在裸露的肩頭,頭上插一只紅色羽毛,嘴里叼著一支香煙。整體效果讓我非常滿意。
“女冒險家安妮。”我大聲說道,沖著鏡子里的自己點點頭,“《女冒險家安妮》,第一幕,‘肯辛頓的宅子’!”
女孩子實在是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