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貓人

第一節

飛機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學,這次為我開了半個多月的飛機——連一塊整骨也沒留下!

我自己呢,也許還活著呢?我怎能沒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顧不及傷心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火星。按著我的亡友的計算,在飛機出險以前,我們確是已進了火星的氣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這樣,我的朋友的靈魂可以自安了:第一個在火星上的中國人,死得值!但是,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為我無從證明它的是與不是。自然,從天文上可以斷定這是哪個星球;可憐,我對于天文的知識正如對古代埃及文字,一點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遲疑地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與我自幼同學的好友!

飛機是碎了。我將怎樣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裳——碎得像些掛著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糧;不要說回去的計劃,就是怎樣在這里活著,也不敢想啊!言語不通,地方不認識,火星上到底有與人類相似的動物沒有?問題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還不足以自慰么?使憂慮減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這自然是追想當時的情形。在當時,腦子已震昏。震昏的腦子也許會發生許多不相連貫的思念,已經都想不起了;只有這些——怎樣回去,和怎樣活著——似乎在腦子完全清醒之后還記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來的兩塊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過來。第一件事是設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來。那架飛機,我連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將我們倆運到這里來,忠誠的機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覺得他們倆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過錯!兩個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這個沒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氣,多么難堪的自慰!我覺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學,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飛機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應當先去挖坑,但是我沒有去挖,只呆呆地看著四外,從淚中看著四外。我為什么不抱著那團骨肉痛哭一場?我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種如夢方醒的狀態中,有許多舉動是我自己不能負責的,現在想來,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釋與自恕。

我呆呆地看著四外。奇怪,那時我所看見的我記得清楚極了,無論什么時候我一閉眼,便能又看見那些景物,帶著顏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顏色相交處的影線也都很清楚。只有這個與我幼時初次隨著母親去祭掃父親的墳墓時的景象是我終身忘不了的兩張圖畫。

我說不上來我特別注意到什么;我給四圍的一切以均等的“不關切的注意”,假如這話能有點意義。我好像雨中的小樹,任憑雨點往我身上落;落上一點,葉兒便動一動。

我看見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陰天,這是一種灰色的空氣。陽光不能算不強,因為我覺得很熱;但是它的熱力并不與光亮成正比,熱自管熱,并沒有奪目的光華。我似乎能摸到四圍的厚重,熱,密,沉悶的灰氣。也不是有塵土,遠處的東西看得很清楚,絕不像有風沙。陽光好像在這灰中折減了,而后散勻,所以處處是灰的,處處還有亮,一種銀灰的宇宙。中國北方在夏旱的時候,天上浮著層沒作用的灰云,把陽光遮減了一些,可是溫度還是極高,便有點與此地相似;不過此地的灰氣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云好像緊貼著我的臉。豆腐房在夜間儲滿了熱氣,只有一盞油燈在熱氣中散著點鬼光,便是這個宇宙的雛形。這種空氣使我覺著不自在。遠處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為不是沒有陽光,小山上是灰里帶著些淡紅,好像野鴿脖子上的彩閃。

灰色的國!我記得我這樣想,雖然我那時并不知道那里有國家沒有。

從遠處收回眼光,我看見一片平原,灰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田地,平,平;平得討厭。地上有草,都擦著地皮長著,葉子很大,可是沒有豎立的梗子。土脈不見得不肥美,我想,為什么不種地呢?

離我不遠,飛起幾只鷹似的鳥,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這幾點白的尾巴給這全灰的宇宙一點變化,可是并不減少那慘淡蒸郁的氣象,好像在陰苦的天空中飛著幾片紙錢!

鷹鳥向我這邊飛過來。看著看著,我心中忽然一動,它們看見了我的朋友,那堆……遠處又飛起來幾只。我急了,本能地向地下找,沒有鐵鍬,連根木棍也沒有!不能不求救于那架飛機了;有根鐵棍也可以慢慢地挖一個坑。但是,鳥已經在我頭上盤旋了。我顧不得再看,可是我覺得它們是越飛越低,它們的啼聲,一種長而尖苦的啼聲,就在我的頭上。顧不得細找,我便扯住飛機的一塊,也說不清是哪一部分,瘋了似的往下扯。鳥兒下來一只。我拼命地喊了一聲。它的硬翅顫了幾顫,兩腿已將落地,白尾巴一鉤,又飛起去了。這個飛起去了,又來了兩三只,都像喜鵲得住些食物那樣叫著;上面那些只的啼聲更長了,好像哀求下面的等它們一等;末了,“扎”的一聲全下來了。我扯那飛機,手心黏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覺得疼。扯,扯,扯;沒用!我撲向它們去,用腳踢,喊著。它們伸開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沒有飛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紅光,我撲過去,要用手抓它;只顧抓這只,其余的那些環攻上來了;我又亂踢起來。它們扎扎地叫,伸著硬翅往四外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們便紅著眼攻上來。而且攻上來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腳了。

忽然,我想起來:腰中有只手槍。我剛立定,要摸那只槍;什么時候來的?我前面,就離我有七八步遠,站著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貓臉的人!

第二節

掏出手槍來,還是等一等?許多許多不同的念頭環繞著這兩個主張;在這一分鐘里,我越要鎮靜,心中越亂。結果,我把手槍放下去了。向自己笑了一笑。到火星上來是我自己情愿冒險,叫這群貓人把我害死——這完全是設想,焉知他們不是最慈善的呢——是我自取;為什么我應當先掏槍呢!一點善意每每使人勇敢;我一點也不怕了。是福是禍,聽其自然;無論如何,釁不應由我開。

看我不動,他們往前挪了兩步。慢,可是堅決,像貓看準了老鼠那樣地前進。

鳥兒全飛起來,嘴里全叼著塊……我閉上了眼!

眼還沒睜開——其實只閉了極小的一會兒——我的雙手都被人家捉住了。想不到貓人的舉動這么快;而且這樣的輕巧,我連一點腳步聲也沒聽見。

沒往外拿手槍是個錯誤。不!我的良心沒這樣責備我。危患是冒險生活中的飲食。心中更平靜了,連眼也不愿睜了。這是由心中平靜而然,并不是以退為進。他們握著我的雙臂,越來越緊,并不因為我不抵抗而松緩一些。這群玩意兒是善疑的,我心中想;精神上的優越使我更驕傲了,更不肯和他們較量力氣了。每只胳臂上有四五只手,很軟,但是很緊,并且似乎有彈性,與其說是握著,不如說是箍著,皮條似的往我的肉里煞。掙扎是無益的。我看出來:設若用力抽奪我的胳臂,他們的手會箍進我的肉里去。他們是這種人:不光明地把人捉住,然后不看人家的舉動如何,總得給人家一種極殘酷的肉體上的虐待。設若肉體上的痛苦能使精神的光明減色,慚愧,這時候我確乎有點后悔了;對這種人,假如我的推測不錯,是應當采取“先下手為強”的政策:“當”的一槍,管保他們全跑。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是不會改善環境的;光明正大是我自設的陷阱,就死在自己的光明之下吧!我睜開了眼。他們全在我的背后呢,似乎是預定好即使我睜開眼也看不見他們。這種鬼祟的行動使我不由得起了厭惡他們的心;我不怕死;我心里說:“我已經落在你們的手中,殺了我,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呢!”我不由得說出來:“何必這樣……”我沒往下說;他們決不會懂我的話。胳臂上更緊了,那半句話的效果!我心里想:就是他們懂我的話,也還不是白費唇舌!我連頭也不回,憑他們擺布;我只希望他們用繩子拴上我,我的精神正如肉體,同樣地受不了這種軟,緊,熱,討厭的攥握!

空中的鳥更多了,翅子伸平,頭往下勾著,預備得著機會便一翅飛到地,去享受與我自幼同學的朋友的……

背后這群東西到底玩什么把戲呢?我真受不了這種鈍刀慢鋸的辦法了!但是,我依舊抬頭看那群鳥,殘酷的鳥們,能在幾分鐘內把我的朋友吃凈。啊!能幾分鐘吃凈一個人嗎?那么,鳥們不能算殘酷的了;我羨慕我那亡友,朋友!你死得痛快,消滅得痛快,比較起我這種零受的罪,你的是無上的幸福!

“快著點!”幾次我要這么說,但是話到唇邊又收回去了。我雖然一點不知道貓人的性情習慣,可是在這幾分鐘的接觸,我似乎直覺地看出來,他們是宇宙間最殘忍的人;殘忍的人是不懂得“干脆”這個詞的,慢慢用鋸齒鋸,是他們的一種享受。說話有什么益處呢?我預備好去受針尖刺手指甲肉,鼻子里灌煤油——假如火星上有針和煤油。

我落下淚來,不是怕,是想起來故鄉。光明的中國,偉大的中國,沒有殘暴,沒有毒刑,沒有鷹吃死尸。我恐怕永不能再看那塊光明的土地了,我將永遠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就是我能在火星上保存著生命,恐怕連享受也是痛苦吧?

我的腿上也來了幾只手。他們一聲不出,可是呼吸氣兒熱乎乎地吹著我的背和腿;我心中起了好似被一條蛇纏住那樣的厭惡。

咯當的一聲,好像多少年的靜寂中的一個響聲,聽得分外清楚,到如今我還有時候聽見它。我的腳腕上了腳鐐!我早已想到有此一舉。腳腕登時失了知覺,緊得要命。

我犯了什么罪?他們的用意何在?想不出,也不必想。在貓臉人的社會里,理智是沒用的東西,人情更提不到,何必思想呢。

手腕也鎖上了。但是,出我意料之外,他們的手還在我的臂與腿上箍著。過度的謹慎——由此生出異常的殘忍——是黑暗生活中的要件;我希望他們鎖上我而撤去那些只熱手,未免希望過奢。

脖子上也來了兩只熱手。這是不許我回頭的表示;其實誰有那么大的工夫去看他們呢!人——不論怎樣壞——總有些自尊的心;我太看低他們了。也許這還是出于過度的謹慎,不敢說,也許脖子后邊還有幾把明晃晃的刀呢。

這還不該走嗎?我心中想。剛這么一想,好像故意顯弄他們也有時候會快當一點似的,我的腿上挨了一腳,叫我走的命令。我的腳腕已經箍麻了,這一腳使我不由得向前跌去,但是他們的手像軟而硬的鉤子似的,鉤住我的肋條骨;我聽見背后像貓示威時相噗的聲音,好幾聲,這大概是貓人的笑。很滿意這樣地挫磨我,當然是。我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

他們為快當起見,頗可以抬著我走;這又是我的理想。我確是不能邁步了;這正是他們非叫我走不可的理由——假如這樣用不太羞辱了“理由”這兩個字。

汗已使我睜不開眼,手是在背后鎖著;就是想搖搖頭擺掉幾個汗珠也不行,他們箍著我的脖子呢!我直挺著走,不,不是走,但是找不到一個字足以表示跳,拐,跌,扭等摻和起來的行動。

走出只幾步,我聽見——幸而他們還沒堵上我的耳朵——那群鳥一齊“扎”的一聲,頗似戰場上沖鋒的“殺”;當然是全飛下去享受……我恨我自己;假如我早一點動手,也許能已把我的同學埋好;我為什么在那塊呆呆地看著呢!朋友!就是我能不死,能再到這里來,恐怕連你一點骨頭渣兒也找不著了!我終生的甜美記憶的總量也抵不住這一點悲苦慚愧,哪時想起來哪時便覺得我是個人類中最沒價值的!

好像在噩夢里:雖然身體受著痛苦,可是還能思想著另外一些事;我的思想完全集中到我的亡友,閉著眼看我腦中的那些鷹,啄食著他的肉,也啄食著我的心。走到哪里了?就是我能睜開眼,我也顧不得看了;還希望記清了道路,預備逃出來嗎?我是走呢?還是跳呢?還是滾呢?貓人們知道。我的心沒在這個上,我的肉體已經像不屬于我了。我只覺得頭上的汗直流,就像受了重傷后還有一點知覺那樣,渺渺茫茫的,覺不出身體在哪里,只知道有些地方往外冒汗,命似乎已不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并不覺得痛苦。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黑過一陣,我睜開了眼;像醉后剛還了酒的樣子。我覺出腳腕的疼痛來,疼得鉆心;本能地要用手去摸一摸,手腕還鎖著呢。這時候我眼中才看見東西,雖然似乎已經睜開了半天。我已經在一個小船上;什么時候上的船,怎樣上去的,我全不知道。大概是上去半天了,因為我的腳腕已緩醒過來,已覺得疼痛。我試著回回頭,脖子上的那兩只熱手已沒有了;回過頭去看,什么也沒有。上面是那銀灰的天;下面是條溫膩深灰的河,一點聲音也沒有,可是滾得很快;中間是我與一只小船,隨流而下。

第三節

我顧不得一切的危險,“危險”這兩個字在此時完全不會在腦中發現。熱,餓,渴,痛,都不足以勝過疲乏——我已坐了半個多月的飛機!——不知道怎么會掙扎得斜臥起來,我就那么睡去了;仰臥是不可能的,手上的鎖鐐不許我放平了脊背。把命交給了這渾膩蒸熱的河水,我只管睡;還希望在這種情形里做個好夢嗎?

再一睜眼,我已靠在一個小屋的一角坐著呢;不是小屋,小洞更真實一點;沒有窗戶,沒有門;四塊似乎是墻的東西圍著一塊連草還沒鏟去的地,頂棚是一小塊銀灰色的天。我的手已自由了,可是腰中多了一根粗繩,這一頭纏著我的腰,雖然我并不需要這么根腰帶,那一頭我看不見,或者是在墻外拴著;我必定是從天而降地被系下來的。懷中的手槍還在,奇怪!

什么意思呢?綁票?向地球上去索款?太費事了。捉住了怪物,預備訓練好了去到動物園里展覽?或是送到生物學院去解剖?這倒是近乎情理。我笑了,我確乎有點要瘋。口渴得要命。為什么不拿去我的手槍呢?這點驚異與安慰并不能使口中增多一些津液。往四處看,絕處逢生。與我坐著的地方平行的墻角有個石罐。里邊有什么?誰去管。我一定要過去看看,本能是比理智更聰明的。腳腕還絆著,跳吧。忍著痛往起站,立不起來,試了幾試,腿已經不聽命令了。坐著吧,渴得胸中要裂。肉體的需要把高尚的精神喪盡,爬吧!小洞不甚寬大,伏在地上,也不過只差幾寸吧,伸手就可以摸著那命中希望的希望,那個寶貝罐子。但是,那根腰帶在我躺平以前便下了警告,它不允許我躺平,設若我一定要往前去,它便要把我吊起來了。無望。

口中的燃燒使我又起了飛智:腳在前,仰臥前進,學那翻不過身的小硬蓋蟲。繩子雖然很緊,用力掙扎究竟可以往肋部上勻一勻,肋部總比腿根瘦一些,能勻到胸部,我的腳便可以碰到罐子上,哪怕把肋部都磨破了呢,究竟比這么渴著強。肋部的皮破了,不管;前進;疼,不管;啊,腳碰著了那個寶貝!

腳腕鎖得那么緊,兩個腳尖直著可以碰到罐子,但是張不開,無從把它抱住;蜷起一點腿來,腳尖可以張開些,可是又碰不到罐子了。無望。

只好仰臥觀天。不由得摸出手槍來。口渴得緊。看了看那玲瓏輕便的小槍。閉上眼,把那光滑的小圓槍口放在太陽穴上;手指一動,我便永不會口渴了。心中忽然一亮,極快地坐起來,轉過身來面向墻角,對準面前的粗繩,當,當,兩槍,繩子燒煳了一塊。手撕,牙咬,瘋了似的,把繩子終于扯斷。狂喜使我忘了腳上的鎖鐐,猛然往起一立,跌在地上;就勢便往石罐那里爬。端起來,里面有些光,有水!也許是水,也許是……顧不得遲疑。石罐很厚,不易喝;可是喝到一口,真涼,勝似仙漿玉露;努力總是有報酬的,好像我明白了一點什么生命的真理似的。

水并不多;一滴也沒剩。

我抱著那個寶貝罐子。心中剛舒服一點,幻想便來了:設若能回到地球上去,我必定把它帶了走。無望吧?我呆起來。不知有多久,我呆呆地看著罐子的口。

頭上飛過一群鳥,簡短地啼著,將我喚醒。抬頭看,天上起了一層淺桃紅的霞,沒能把灰色完全掩住,可是天像高了一些,清楚了一些,墻頂也鑲上一線有些力量的光。天快黑了,我想。

我應當干什么呢?

在地球上可以行得開的計劃,似乎在此地都不適用;我根本不明白我的對手,怎能決定辦法呢。魯濱孫并沒有像我這樣困難,他可以自助自決,我是要從一群貓人手里逃命;誰讀過貓人的歷史呢。

但是我必得做些什么?

腳鐐必須除去,第一步工作。始終我也沒顧得看看腳上拴的是什么東西,大概因為我總以為腳鐐全應是鐵做的。現在我必須看看它了,不是鐵的,因為它的顏色是鉛白的。為什么沒把我的手槍沒收,有了答案:火星上沒鐵。貓人們過于謹慎,唯恐一摸那不認識的東西受了危害,所以沒敢去動。我用手去摸,硬的,雖然不是鐵;試著用力扯,扯不動。什么做的呢?趣味與逃命的急切混合在一處。用槍口敲它一敲,有金屬應發的響聲,可是不像鐵聲。銀子?鉛?比鐵軟的東西,我總可以設法把它磨斷;比如我能打破那個石罐,用石棱去磨——把想將石罐帶到地球上去的計劃忘了。拿起石罐想往墻上碰;不敢,萬一驚動了外面的人呢;外面一定有人看守著,我想。不能,剛才已經放過槍,并不見有動靜。后怕起來,設若剛才隨著槍聲進來一群人?可是,既然沒來,放膽吧;罐子出了手,只碰下一小塊來,因為小所以很鋒利。我開始工作。

鐵打房梁磨成繡花針,工到自然成;但是打算在很短的時間用塊石片磨斷一條金屬的腳鐐,未免過于樂觀。經驗多數是“錯誤”的兒女,我只能樂觀地去錯誤;由地球上帶來的經驗在此地是沒有多少價值的。磨了半天,有什么用呢,它紋絲不動,好像是用石片切金剛石呢。

摸摸身上的碎布條,摸摸鞋,摸摸頭發,萬一發現點能幫助我的東西呢;我已經似乎變成個沒理智的動物。啊!腰帶下的小褲兜里還有盒火柴,一個小“鐵”盒。要不是細心地搜尋真不會想起它來;我并不吸煙,沒有把火柴放在身上的習慣。我為什么把它帶在身邊?想不起。噢,想起來了:朋友送給我的,他聽到我去探險,臨時趕到飛機場送行,沒有可送我的東西,就把這個盒塞在我的小袋里。“小盒不會給飛機添多少重量,我希望!”他這么說來著。我想起來了。好似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半個月的飛行不是個使心中平靜清楚的事。

我玩弄著那個小盒,試著追想半個月以前的事;眼前的既沒有希望,只好回想過去的甜美,生命是會由多方面找到自慰的。

天黑下來了。肚中覺出餓來。劃了一根火柴,似乎要看看四下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滅了,又劃了一根;無心地可笑地把那點小火放在腳鐐上去燒燒看。忽!吱——像寫個草書的四字——の——那么快,腳腕上已剩下一些白灰。一股很不好聞的氣味,鉆入鼻孔,叫我要嘔。

貓人還會利用化學做東西,想不到的事!

第四節

命不自由,手腳脫了鎖鐐有什么用呢!但是我不因此而喪氣;至少我沒有替貓人們看守這個小洞的責任。把槍、火柴盒都帶好;我開始揪著那打斷的粗繩往墻上爬。頭過了墻,一片深灰,不像是黑夜,而是像沒有含著煙的熱霧。越過墻頭,跳下去。往哪里走?在墻內時的勇氣減去十分之八。沒有人家,沒有燈光,沒有聲音。遠處——也許不遠,我測不準距離——似乎有片樹林。我敢進樹林嗎?知道有什么野獸?

我抬頭看著星星,只看得見幾個大的,在灰空中發著些微紅的光。

又渴了,并且很餓。在夜間獵食,就是不反對與鳥獸為伍,我也沒那份本事。幸而不冷;在這里大概日夜赤體是不會受寒的。我倚了那小屋的墻根坐下,看看天上那幾個星,看看遠處的樹林。什么也不敢想;就是最可笑的思想也會使人落淚:孤寂是比痛苦更難堪的。

這樣坐了許久,我的眼慢慢地失了力量;可是我并不敢放膽地睡去,閉了一會兒,心中一動,努力地睜開,然后又閉上。有一次似乎看見了一個黑影;但在看清之前就又不見了。因疑見鬼,我責備自己,又閉上了眼;剛閉上又睜開了,到底是不放心。哼!又似乎有個黑影,剛看到,又不見了。我的頭發根立起來了。到火星上捉鬼不在我的計劃之中。不敢再閉眼了。

好大半天,什么也沒有。我試著閉上眼,留下一點小縫看著;來了,那個黑影!

不怕了,這一定不是鬼;是個貓人。貓人的視覺器官必定特別的發達,能由遠處看見我的眼睛的開閉。緊張,高興,幾乎停止了呼吸,等著;他來到我的身前,我便自有辦法;好像我一定比貓人優越似的,不知根據什么理由;或者因為我有把手槍?可笑。

時間在這里是沒有絲毫價值的,好似等了幾個世紀他才離我不遠了;每一步似乎需要一刻,或一點鐘,一步帶著整部歷史遺傳下來的謹慎似的。東試一步,西試一步,彎下腰,輕輕地立起來,向左扭,向后退,像片雪花似的伏在地上,往前爬一爬,又弓起腰來……小貓夜間練習捕鼠大概是這樣,非常的有趣。

不要說動一動,我猛一睜眼,他也許一氣跑到空間的外邊去。我不動,只是眼睛留著個極小的縫兒看他到底怎樣。

我看出來了,他對我沒有惡意,他是怕我害他。他手中沒拿家伙,又是獨自來的,不會是要殺我。我怎能使他明白我也不愿意加害于他呢?不動是最好的辦法,我以為,這至少不會嚇跑了他。

他離我越來越近了。能覺到他的熱氣了。他斜著身像接力競走預備接替時的姿勢,用手在我的眼前擺了兩擺。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他極快地收回手去,保持著要跑的姿勢,可是沒跑。他看著我;我又輕輕地一點頭。他還是不動。我極慢地抬起雙手,伸平手掌給他看。他似乎能明白這種“手語”,也點了點頭,收回那只伸出老遠的腿。我依舊手掌向上,屈一屈指,作為招呼他的表示。他也點點頭。我挺起點腰來,看看他,沒有要跑的意思。這樣極痛苦的可笑磨煩了至少有半點鐘,我站起來了。

假如磨煩等于做事,貓人是最會做事的。換句話說,他與我不知磨煩了多大工夫,打手勢,點頭,撇嘴,聳鼻子,差不多把周身的筋肉全運動到了,表示我們倆彼此沒有相害的意思。當然還能磨煩一點鐘,哼,也許一個星期,假如不是遠處又來了黑影——貓人先看見的。及至我也看到那些黑影,貓人已跑出四五步,一邊跑一邊向我擺手。我也跟著他跑。

貓人跑得不慢,而且一點聲音沒有。我是又渴又餓,跑了不遠,我的眼前已起了金星。但是我似乎直覺地看出來:被后面那些貓人趕上,我與我這個貓人必定得不到什么好處;我應當始終別離開這個新朋友,他是我在火星上冒險的好幫手。后面的人一定追上來了,因為我的朋友腳上加了勁。又支持了一會兒,我實在不行了,心好像要由嘴里跳出來。后面有了聲音,一種長而尖酸的嚎聲!貓人們必是急了,不然怎能輕易出聲兒呢。我知道我非倒在地上不行了,再跑一步,我的命一定會隨著一口血結束了。

用生命最后的一點力量,把手槍掏出來。倒下了,也不知道向哪里開了一槍,我似乎連槍聲都沒聽見就昏過去了。

再一睜眼:屋子里,灰色的,一圈紅光,地……飛機,一片血,繩子……我又閉上了眼。

隔了多日我才知道:我是被那個貓人給拉死狗似的拉到他的家中的。他若是不告訴我,我始終不會想到怎么來到此地。火星上的土是那么的細美,我的身上一點也沒有磨破。那些追我的貓人被那一槍嚇得大概跑了三天也沒有住腳。這把小手槍——只實著十二顆子彈——使我成了名滿火星的英雄。

主站蜘蛛池模板: 珲春市| 雷山县| 宁南县| 永清县| 射阳县| 闻喜县| 广安市| 饶河县| 河池市| 丰县| 安溪县| 沐川县| 灵宝市| 汉川市| 黄大仙区| 水城县| 栾城县| 平陆县| 上犹县| 镇巴县| 霍州市| 太原市| 监利县| 都兰县| 镶黄旗| 三江| 会理县| 苏州市| 辉南县| 彭州市| 五大连池市| 突泉县| 禹城市| 彩票| 兰溪市| 蒙自县| 扶余县| 东丰县| 英超| 丁青县| 海南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