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車上，陳篤夾在擁擠的人群中，不時被挾持著東倒西歪。

要不是王國華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一側肩膀，他懷疑自己偏瘦弱的身軀很可能會被裹挾進洶涌的人潮中，迅速擠成一張肉餅隨后摔落在錚亮的鋼鐵地板上。

與開往臨安的金龍大巴相比，武林開往蘭溪的長途車就落后了一個世代，還是那種專門跑縣鄉線路的老式兩廂車，座位少，車速慢，平穩性奇差。

尤其現在正是炎熱的夏天，車廂里彌漫著奇特的氣味，濃烈得令人窒息，車窗全部打開著，車速太慢了，沒有風吹進來。

“可惜那輛皮卡不好再借用了，否則哪里用得到轉三班車、多花兩個小時多走上百公里路，直接從前嶼鎮往南沿著縣道開，最多一個小時也就到蘭溪了。”

陳篤心里哀嘆，記得要到兩年后，政府放開私人小巴車運營鄉間路線，前嶼鎮才會開通前往蘭溪以及金華的直通線路。

經過金華時，車上乘客終于下去了一半，王國華搶了個位置讓陳篤坐下，把另一只手一直攥緊的牛仔包塞到陳篤座椅下，手扶靠背筆挺站著。

陳篤沒有推辭，坐下來很快就昏昏欲睡，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輛一個剎車停下，車門哐當一聲打開，坐在后車門后面的售票員大叫道：“蘭溪到了，全部下車！”

被王國華攙扶著走下車，迎面就是一條大河，河上吹來了一陣暖濕的微風，陳篤貪婪地大口呼吸，打量起周圍環境。

這條大河就是古稱蘭溪的蘭江了，由兩條江河匯聚而成，流到下游的桐廬境內就換了個名字，叫富春江。

蘭溪既是江名，也是地名，此地三江交匯，三省通衢，明清以來，就有“小小金華府，大大蘭溪.縣”的說法，民國時又被稱為“小魔都”，舊日之繁盛景象可見一斑。

作為之江省第一個縣級市，此時的蘭溪街頭還依稀能夠看得出一絲不同凡響之處。

很可惜，這個城市正是從獲得縣級市級別的八十年代中期起走向衰落的，未來在之江的存在感很低，被人提及大都是因為兩家企業：

一家叫之江鳳凰，21世紀初退市了，另一家叫康恩貝，九十年代中期把總部遷到武林去了。

陳篤這次過來除了赴約，另外一個重要目的就和這兩家公司有關。

兩人在車站對面的蘭江邊休整了會，叫了一輛摩的，花了五塊錢，趕到同樣位于蘭江邊的浙江鳳凰化工股份有限公司。

這家公司的前身是國營蘭溪化工總廠，作為那個年代大國營企業的經典樣本，自然擁有一系列配套產業，招待所就是其中之一。

鳳凰化工招待所臨著街，三層建筑，外觀嶄新大氣，名字也非常響亮：鳳凰樓。

兩人拎著包進去，前臺服務員是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天花板上的吊扇急速轉動，她手里還拿著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眼皮子半開半合。

“同志，我們要一個房間。”

陳篤的聲音叫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子，面無表情地說：“介紹信，工作證。”

幸虧陳篤出發前準備充分，用達康日化的名義開具了介紹信，又辦好了兩人的工作證，中年婦女接過去看了下。

“兩張床的房間，五元一晚，住幾晚？”

價格不便宜，陳篤遞過去三十，“先開六天吧。”

“還要十元押金！”

得，再交十元。

“212，熱水自己去廠里鍋爐房打，食堂也在那邊，從這條走廊到底出去，再走兩百米就到。”

一把鑰匙，一張收條，幾份證件，啪的拍在高高的服務臺上，中年婦人再次垂下眼瞼。

招待所內部結構就很簡單了，一條走廊，兩邊就是房間，兩人從靠近服務臺的樓梯上去，走過一半走廊，就來到了212門口。

“小篤，我去打水，把門關好。”王國華把牛仔包塞到床下，拎了兩只空水瓶帶上門出去。

陳篤進了衛生間，白色墻地磚，抽水馬桶，洗臉臺盆，一應俱全，在90年算是很好的條件了，他打開淋浴龍頭，竟然有熱水，心中微微驚喜，這樣看來房價還算合理。

王國華很快回來敲門，進來放下水瓶感慨地說：“小篤，這家廠真大啊，我走了小半圈，至少有七八個我們廠這么大。”

陳篤笑了：“這是蘭溪最大的國企了，他們有工廠，有招待所，有食堂和鍋爐房，我估計連學校和電影院都有，我們廠怎么都比不過啊。”

王國華想了想，說：“我相信，達康日化總有一天會比他們還好！”

“你這么肯定？”

“當然，因為達康有你！”

有人相信自己總是令人愉快的，陳篤笑笑接受了這種看上去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心。

“我們先洗個熱水澡，換過衣服出去吃飯打電話。”

他彎腰拉出牛仔包，拉開拉鏈，按按上面的一堆衣服，下面那一捆鈔票安然無恙，翻了一件白襯衫出來，衣袖帶出來一本字典，這應該是出發前王國華整理行李時塞進去的。

“國華叔，你還在學這個啊？”陳篤揚揚那本字典。

“這是在部隊時上面發的，只要不打仗的空檔，我們就抓緊時間學，否則等去了對面偵查，人家問的、紙上寫的，你聽不懂看不懂，那不僅意味著你再也回不來了，而且很可能錯失一條對后方非常關鍵的情報線索，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生命所能夠衡量的。”

陳篤默默聽完，說：“國華叔，你不會還想回去打仗吧？”

“將來一定會和平的！”王國華搖搖頭，神情凝重，“到那時我想過去，想試著找到他們。”

“國華叔，你放心，很快會和平的，到時候我陪你一起過去。”陳篤鄭重地說，他記得一個多月后的亞運會上，南越某個大將會公開露面，這意味著兩個國家心照不宣地停止了這場戰爭。

十幾分鐘后，兩人走出招待所，沿著蘭江步行，先在一家小飯店隨便對付了一頓，問過老板后終于找到一個投幣公用電話。

“是鳳凰化工男宿舍吧，我找宋秉書。”

等了幾分鐘，期間又投了幾個長城一元硬幣，對面終于響起一個男人略帶些激動的聲音：“你好，我是宋秉書。”

“你好，宋技術員，我是世貿經濟研究中心陳地道先生介紹過來的陳篤，我們剛剛趕到蘭溪，目前就住在你們公司招待所212房，不知道你下午方便過來面談一次嗎？”

“方便！你們來得很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我馬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