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海林第一次給巧云發曖昧短信,完全是由于操作失誤引起的。
那天,他換上了那張時常躲在錢包隱秘角落里的手機卡,很用了一番心思,編了一條短信,本來是要發給另一個女人海寧的,手底下輕車熟路摁了一串號碼,又摁了“發送”。誰知道,屏幕上那串號碼,瞬間里卻幻化成了巧云的名字。手忙腳亂地想摁“取消”,卻已經來不及了,屏幕上閃出了“發送成功”字樣。
一時間,都慌亂得近乎六神無主了。秦腔舞臺上,有須生來回跺腳,空抖著兩只手掌,哇呀呀叫喊: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也就是這種狀態了。但馬上,海林就鎮定了,這個電話號碼,對巧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她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條帶有撩撥意味的短信,是自己老公發過來的。瞬間里莫名地想笑。卻又回味起短信的內容來:有一種女人,是只配搞上床的;有一種女人,是見了就想娶回去做老婆的;還有一種女人,是冷不丁發現了,就想把她供奉在心靈的某一個角落的——你就是了。一條還算有些內涵的短信,當年的中文系沒有虛度。巧云看了這條短信會是什么反應?大概會冷著臉罵一句“神經”,隨手把手機往收銀臺上一扔,然后,那張點綴著幾粒雀斑的臉上,堆出虛假的笑意來,又去應付糾纏服裝價錢的顧客了。對她來說,怎么從顧客腰包里多掏出些銀子來,永遠是第一要務。一個過日子的女人。一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一個會掙錢、愛掙錢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很適合娶來做老婆的。
事情似乎可以過去了。海林想重新給海寧編發短信,不料想,手機里卻發出了兩聲動聽的鳥鳴,畫眉求偶的聲音,短信提示音。是巧云的:你是誰?直戳戳就這三個字兒。海林開心地笑了起來,嘿,這個女人!可以想見她傻傻的眼神,狐疑的表情。當年戀愛時,海林無論說一句什么玩笑話,她都會做出這種表情來,連說咋可能,咋可能呢,開玩笑吧你?那份源自于懵懂的天真勁兒,讓人覺著好玩得很。
海林隨即又編發了一條過去:別問我是誰,你只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關注著你,愛慕著你,供奉著你,這就夠了。話里話外,很有些悲壯的意味了。
畫眉又叫了起來:搞錯了吧?你知道我是誰?
海林呵呵笑著,回復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自然也知道我為了誰。然后,又重新給海寧發短信。還是原來的內容。摁“發送”鍵的手指有些細微的抖動。這是一個新近認識的單身女人。當天認識,當天就到四十里峽外的天外天酒店開房狂歡。他驚訝于嶺梅這樣的小鎮,竟然還生養出了這樣的女人:冷艷的、神秘的、頹廢的,墮落的,等等,是那些玩文字的作家們,在刻畫她時,須臾繞不開的詞語。沉靜時,那種頹廢的氣息,會從她披散在腦后的波浪卷的發絲里,一縷縷往外冒;調皮時,活脫脫像電影里上海灘的女特務;在床上瘋狂時,又是一個十足的像得了暴食癥的蕩婦。玩夠了,瘋過了,嘴角輕巧地蹦出一句:玩樂嘛,自然是咋開心咋玩。明顯是那種不用不知道,一用忘不掉的女人。可惜了,那天那個女人起床披掛衣服時,很認真地向他宣布了“三不”:出了這道門后,大家互不認識,互不相欠,互不聯絡。她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個聽起來煞有介事的“三不”主義,只會讓海林這種男人欲罷不能。
確認給海寧的短信發送成功后,海林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上,心里有些忐忑,在房間踱起了圈子。樓道里忽然有人高聲大氣地嚷嚷著什么。肯定又是轄區哪個村里的群眾來上訪了。有開門的聲音摻和進來,還有干部勸解的聲音。一時間有些嘈雜。海林踱到辦公桌邊,盯著手機屏幕看。屏幕毫無生氣地沉默著,像水底的石頭。
海林又踱了兩圈。樓道里的聲響逐漸消停了,上訪者可能被請進了哪個副鎮長的房間。當他再次轉悠到辦公桌前時,忽然,眼睛一亮:手機屏幕閃爍了起來。抄起手機一看,卻是巧云的:是誰在跟我開玩笑吧?一時間,海林心中有些懊惱,腦子里幻化出一幅畫面:一個男人,掄圓了胳膊,把一塊手機,扔向無邊的黑暗中。但馬上,海林又苦笑了:費了一番苦心編好的短信,沒有打動該打動的女人,卻撓著了自己老婆的癢癢肉。
咬著下嘴唇呆立了一會兒,海林果斷地撥響了海寧的電話。很好聽的彩鈴,“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那個女歌手剛激越地唱出一句“我在仰望”,喉嚨就被掐住了,隨即有一個客氣的女聲說,你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很明顯,對方拒接。一時間,海林感到自己的心,也飛到了月亮之上。
每天天擦黑的時候,巧云才能回家。經常是海林早早就張羅好了晚飯,坐在臥室的電腦邊,無所用心地瀏覽著網頁,或打著什么游戲,等待巧云回來吃飯。那天,自然也不例外。稍有不同的,是巧云剛一進臥室門,海林就從電腦屏幕前轉過臉來,不錯眼珠地盯著巧云看。她的表情依然是寡淡的,疲憊的,實在看不出跟以往有任何不同;她走路的姿勢依舊顯示出病怏怏的樣子,好像在渴望著,有人能知冷知熱的問候一句,或者上前來給她捶捶背,揉揉肩什么的;她往衣架上掛手提袋的動作,還是那種拖泥帶水的,疲疲沓沓的,給人一種遲暮的感覺。
應該是感覺出了海林的目光里有異樣的東西,巧云迎住了海林的目光,生硬地問,我頭上長犄角了?海林說,感覺你好像有啥事。巧云說,能有啥事?海林“哈”一聲笑了,站起身來,說,沒事就好。吃飯!
飯桌上的氣氛也很家常。巧云有一句沒一句說著生意上順心不順心的事兒,海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表示自己在聽。巧云忽然問,男人把一個女人供奉在心里,是啥意思?海林不動聲色問,咋問起這話來?酸不溜丟的。巧云說,電視上的話,隨便問問。海林說,打個比方啊,沒有取笑你的意思。這就好比,錢,在你心里的位置,不但愛,而且敬,而且很虔誠地敬。明白嗎?巧云撇撇嘴,說,為啥拿我做比方?啥意思?海林趕緊賠個笑模樣:這樣你好理解,關鍵是好理解。巧云說,在你眼里,我的腦子讓豬啃了不是?海林佯怒道,臭脾氣說來就來。啥讓豬給啃了?分明是讓驢給踢了!巧云沒有如海林期望的,噗嗤一聲噴出飯來,而是用陰狠的語調說道,下輩子,閻王爺肯定讓你脫生個啞巴。一時間,海林感覺很是沒趣。
洗涮已畢,二人回了臥房。海林坐回到電腦邊,想找一部電影看看。巧云卻站在鏡子前,很入迷地望著鏡子里那個虛幻的自己出神。海林隨口丟過來一句話:臉上長痘痘了。巧云把臉湊近鏡子,左看右看,說,沒有啊。又放屁。海林樂了,念叨一句:個傻媳婦。心里想,看來那條短信她是真上心了,她還真把自己當仙女了!
好大一會之后,海林翻騰了好幾家電影網站,卻沒有找到自己感興趣的電影,回過頭來一看,巧云竟然還站在鏡子前忸怩作態。他說,把功課忘了?巧云頭也沒回,用手指搓著鼻梁上的雀斑問,啥功課?海林說,點錢呀。往常這個時候,都是你開著點鈔機,在聽過錢的唰唰聲呢。巧云說,咋,那聲音不好聽?海林說,誰都愛聽那個聲音。問題是,你今晚上咋不聽那個聲音了?巧云說,胳膊腿在我身上,我想干啥就干啥!說著,賭氣走到床頭柜邊,揭下點鈔機上的苫布,從褲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塞進去,唰唰唰的聲音即刻響了起來。海林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贊賞的語氣說,哎——這才像你劉巧云的作風。巧云笑瞇瞇回應道,只有錢,才是我的親爺爺,乖孫孫,你不是!
二
第二天上班后,海林又用那張隱秘的手機卡,給海寧發了短信:每天早上掰開眼睛,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存在,真好。知道人家理睬的可能性不大,但還是要發。他已經下定決心,每天至少要給她發三條短信,直到她被打動為止。記得是《圣經》上的話:只要你敲門,門就為你開。前提是你得敲門。只有敲了,才有希望。這是他在情場上攻城略地時,總結出的經驗。
斜躺在床鋪上發了一陣呆,他又把剛才的短信發給巧云了。鎮政府里像他這種年齡四十出頭的干部,只要他們不找工作干,領導已經想不起來給他們安排什么具體工作了,所以,上班也就是應個卯而已,通常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喝茶聊天看報紙,或者無事生非。
手機上馬上就有了回音:能讓別人每天都幸福,我很快樂。是巧云的。海林看著短信,回想起昨晚上她在鏡子前忸怩作態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緊接著,卻又有一條短信追來:你認識我老公嗎?
海林笑著回復:你老公是億萬富翁?
不是。
那你老公是縣長?
不是。
要么,你老公是三只眼的怪物?
呵呵,不是。
那我干嘛要認識你老公?只要認識你就行了。
不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老公的朋友。
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不是。
要么是熟人?
也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認識我嗎?我雖然上網,但很少QQ聊天;我雖然有手機,但通訊錄里沒幾個朋友。
哈!相逢何必曾相識?仰慕你,想把你當仙女一樣供奉在心里,不行嗎?
呵呵。不敢。
什么“不敢”?
我只是一個很平常的賣衣服的女人,跟仙女差十萬八千里呢。呵呵。謝謝你的抬舉。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是誰。
這很重要嗎?
嗯。
為什么?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跟我開玩笑。
海林把手機丟到了一邊。瞬間里覺得很是乏味,該上鉤的人沒有上鉤,卻跟自己的老婆在這里兜文字圈子。而且,老婆又是那么一個刻板無趣的人。腦子里把近幾年自己曾經過手的女人,按認識的先后順序,捋了一遍。少說也有四十幾個了,卻沒有一個能拿來安撫自己受傷的心,沒有一個跟海寧在一個品位上。一時間,想起自己的自況詩來:苦海蕩孤舟,天涯任我行。悲涼感傷的情緒,也隨之如水一般在心頭漫漶。
手機卻忽然響了。抄起手機,呆呆地瞅著屏幕上閃爍的字樣。這個電話不能接,不敢接。是巧云的。她想要了解真相。其實,她完全可以對這樣的騷擾短信置之不理的。她就是這么個性情,一根筋,凡事都想刨個水落石出,也不管追查這個真相,有沒有意義;更不管真相查出來,自己能不能承受。不敢再招惹這個女人了。再招惹,可能會拔出蘿卜帶出泥的。人說,外遇人人有,不露是高手。這么些年了,自己在外面搞了那么多花花綠綠的事情,她竟然毫無察覺,想起來,不純是因為自己處事詭秘,手段高明,有相當一部分原因,還在于她的單純和懵懂。她自己在對這個家十分忠誠,就想當然地推己及人了,認為自己的老公也對這個家十分忠誠。她就是這種思維方式。
待手機鈴聲停歇時,海林已經穿鞋下床了。出了門,到樓上樓下轉了轉,一切照舊:忙碌的照舊像腳底下安裝了轉軸,悠閑的照舊在喝茶看報紙,謀劃的照舊在房間里喁喁私語。覺著無聊,就出了鎮政府院門,往東去了。
再有幾百米,就到巧云的“海云潮流服裝商城”了。一個多少有些裝腔作勢的店名。很明顯,這個店名在夫妻兩人名字中各取了一個字,顯見得夫妻和睦了;只是,店面并不大,也就是三間門臉,也就是房間的縱深長了一些,叫“商城”倒顯出了店主人的某種自信。
海林腆著肚子,進得門去,幾個穿梭在衣架間接待顧客的女店員,都沖他微笑著點頭,表示打招呼了。巧云依舊坐在收銀臺后,擺出一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樣子。看見海林進來,仍舊平靜著一張臉,沒有任何表示。海林倒是不錯眼珠盯著她看,心里問,這就是剛才跟一個“陌生男人”用短信“聊天”的那個女人?怎么表情上不顯山不露水的?他走上前去,笑著問,不錯吧?巧云看著他的臉說,還好。海林心里說,她應該把有人給她發騷擾短信的事,告訴自己的老公。這樣想著,嘴上問道,沒啥事吧?巧云白了他一眼說,能有啥事?附近一個店員臉上閃過調皮的笑意。海林訕訕地走開了,在衣架間轉了一圈兒,又出了店門。
到了十字路口,躊躇起來。再往東,一里開外吧,就是海寧的麻將館。此刻,她可能正坐在吧臺后,纖長的手指間夾著根煙霧裊裊的香煙,豎在臉頰旁;臉上的表情顯得空茫茫的,似有所想,似無所思。一個想起來叫人心疼的女人。自己能死乞白賴趕過去看她嗎?用腳后跟想,都是“不能”。如果自己以一個賭徒身份去,她會愛理不理的;如果以一個曾經跟她有過故事的男人的身份去,她可能會把他轟出門的。兩種結局自己都不能承受受。只好繼續往前走。往哪里去,倒成了一個問題。
等雙腳拐進鎮政府大門時,他想到了一個去處。到車棚推了摩托車出來,發動著了,一路向王屯方向奔馳而去。那里,有一個一看見他,雙眼就濕漉漉的女人。
女人聽見摩托車聲,早早就在門里恭候了。一迎住他的目光,女人濕漉漉的眼睛里立刻閃出幽怨來,說,你個沒良心的,是不是又在別的女人那里受了冷臉?海林二話不說,把她攔腰抱起來,扛到肩上,直戳戳闖進臥室,往炕上一扔,就伸手撕扯她的衣褲。女人嘰嘰嘎嘎笑著,半推半就。不大工夫,兩人就都達到了巔峰狀態。噴濺的痙攣剛過,海林心里一時竟灰暗得很:所謂的快感,所謂的高潮,也無非如此,不過如此了。自己苦苦丟棄不下海寧,無非就是想把她再享用幾回,再體驗幾回這樣的快感而已,動感情就實在劃不來了,只能動欲望,動欲望而已。
三
三四天后,海林給海寧發過短信之后,卻意外地收到了巧云發來的短信:真誠地謝謝你!你的短信,讓我這些天心情一直很愉快。海林盯著手機,一股惱恨的情緒涌上心頭:這個傻女人!看來那些短信,明顯已經吊起了她的胃口,只是短短幾天沒有收到只言片語,她就耐不住了!給一個對她來講完全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發送這種短信,她什么意思?難不成還想有續集?想起某篇小說中的一句話來:一只貓可著嗓子嚎叫,發誓要叫醒一個春天。難道她也想叫醒一個春天?
就在這三四天里,海林曾偷偷翻看過巧云的手機,竟沒有看到一條短信。電視劇《手機》熱播后,全民都知道給手機“消毒”了。能“消毒”,是不是就表明,她的心底里,也藏了不敢示人的隱秘?
很快,海林就編好了一個短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詐。老實說,我想勾引你了。確認無誤后,他摁了“發送”。他倒要看看,巧云會怎么回復。
回復過來了:呵呵,賊不打三年自招。
很曖昧的回復。她在玩曖昧。她也會玩曖昧?海林感到自己的頭皮錚錚作響,她竟然在跟一個“陌生男人”玩曖昧!她竟然也會跟老公之外的男人玩曖昧!奇哉怪哉,楸樹上結出蒜薹。從來都認為,她只對錢感興趣,她只愛好掙錢;從來都認為,她刻板保守,就是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出軌了,她也不會東張西望的;從來都認為,她對這個家死心塌地,對自己老公死心塌地,對自己兒子死心塌地。看來不是,看來自己識人不善。海林感到自己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但隨即卻又釋然了,他想到自己曾經把多少看起來根本不會犯錯誤的良家婦女,都搞上床了,他就釋然了。人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動物,人就是頭頂長出蒜薹,腳底下結出茄子來,也不應該感到稀奇古怪。他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心態,又給巧云編發了一條短信:怎么,不可以嗎?美女應該是全社會的公共資源,由全民共享共有,而不應該讓某一個人壟斷。
沒等巧云的回復過來,海寧的短信卻來了。海林看到屏幕上海寧的名字閃過,瞬間里感到詫異,緊接著,是驚喜。急急地翻看短信,卻一下子從頭涼到腳了:必要的游戲規則我們都得遵守,你不必再對我費心思了。連必要的客氣都沒有。電視里經常有女人抱怨男人,褲子一提,就翻臉不認人了。這個女人,竟也是這樣的薄情寡義。
海林又發過去一條短信:我心疼,看到你目前的狀況。發送后,就盯著手機屏幕愣神。片刻之后,卻等來了巧云的短信:呵呵。就這兩個字。表示自己在笑,表示自己很快樂,表示自己被“陌生男人”的話語撩撥得有了快感。頓時,海林腦子里幻化出一幅畫面:一塊手機亢奮地一頭撞向地面,迸濺出啪的一聲脆響,猶若禮花綻放在夜空。所謂的氣急敗壞,也就是如此了。
海林把自己撂倒到床鋪上,眼睛睜得圓呵呵的,瞪著屋頂角落一張小巧的蜘蛛網,心里卻在數秒:一、二、三……如果五分鐘后,海寧仍舊沒有短信過來,他發誓,從此后,絕不會再向這個女人騷情了。樓道里有女同事走過,高跟鞋敲擊地面發出的篤篤聲,在空蕩蕩的樓道里來回奔竄。遠處,有市井的濤聲隱隱傳來,密密匝匝卻又飄飄忽忽的一大片,像某個夢的背景。忽然間想起昨晚的夢來:他跟巧云,在四十里峽外的天外天酒店幽會。所訂的房間,竟然是那天跟海寧狂歡的房間。床自然還是那張闊大的床,就連床單也還是那天的灑滿了細碎花朵的床單,上面,竟然還殘留有那天的污穢之物……好奇怪的一個夢!
很快,五分鐘就數過去了,手機里卻沒有任何動靜。海林笑了,哈!正好!正好可以騰出心思對付巧云了。細細地梳理一遍跟巧云短信往來的經過,他決定從今天起,把那個并不存在的“陌生男人”跟巧云的來往短信,一一記錄在案,以備不時之需。雖然卑劣了些,但還是留一手比較好。想自己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變換,萬一哪天事跡敗露了,跟巧云走到了對簿公堂那一步,自己也有把柄握著,多少還能扳回一些勝算來。
他又發給巧云一條短信:其實,這幾天,我天天光顧你的服裝城,只為了偷偷地看你幾眼。這條短信不錯,既解釋了這幾天為何沒發短信,又有很大的想象空間。
巧云回復道:是嗎?怪不得這幾天,我老感覺有人賊眉鼠目盯著我看。
海林調侃道:做虧心事了吧?
巧云道:不知怎么,總感覺心里不踏實。
海林道:我可是看你一眼,踏實一天。
巧云又回復了兩個字:呵呵。
海林繼續道:真想過去再看你一眼。
那邊的回復,讓海林心中感覺到了隱隱的疼痛:是嗎?那我可得小心了。
當晚,巧云很晚才回來。推開臥室門時,海林正躺在被窩里看電視。海林問,干啥去了?眼睛并沒離開電視屏幕。巧云從衣帽架上扯下一條干毛巾,對著鏡子用毛巾揉搓濕漉漉的頭發,答道,要眼睛出氣?海林轉過臉來,盯著巧云的背影,說,我發現你這幾天神神秘秘的。巧云瞥一眼海林說,你啥意思啊你?洗澡去了,不行嗎?海林“哈”一聲笑了,說,淘洗干凈了,去奔赴一場約會。巧云轉過臉來,臉上顯出掩飾不住的緊張來:發神經啊你。海林呵呵笑起來,笑聲有些陰陽怪氣的。巧云罵一聲,有病。回轉身去,繼續揉搓自己的頭發。長發抖動著,披散在額前,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海林虛瞇著眼睛,盯著那道瀑布。
下午,海林心緒煩亂,就轉悠到金之楓開的影樓去了。剛進門,金之楓就神神秘秘地問他,咋回事,巧云三番五次盤問我,是不是我給她發啥短信了?他跟金之楓早年是同學,曾一道往老師的墨水瓶里撒過尿,一塊往女同學的桌兜里塞過剝了皮的青蛙,現在又一道在風月場上摸打滾爬,屬于死黨一類的。海林心里澀澀的,輕描淡寫答道,誰知道她哪根神經出了問題,不理她就是了。跟金之楓胡扯了一通閑話后,出了影樓,海林又給幾個狐朋狗友打電話。他們都反映,巧云曾打電話糾纏過他們,是不是給她發啥短信了?弄得他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海林當時心里就嘀咕,看來這個傻女人,真正是著了魔道了!
巧云弄干爽了頭發,關閉好了里里外外的門窗,又在點鈔機前,聽了一陣鈔票流淌的唰唰聲,就脫了衣服,鉆進被窩了。海林身子挪開了一些,心中嘀咕,她心里藏著另外一個男人,還要跟自己老公睡在一張床上,難道就沒有像小說里寫的那樣,感到分裂的痛苦?
巧云眼睛看著電視說,凱凱下午打電話了,又要錢。這娃兒,心思就沒在學習上。凱凱是他們的兒子,目前在恒州縣重點中學上高中二年級。
海林意味深長地說,心跑了,那可是真的跑了。
巧云抬起身來警惕地盯著海林,啥意思?
海林迎著巧云的目光,重復了一遍:心跑了,那可是真的跑了。
巧云身子一縮躺下去,呼啦一聲扯過被子來,把自己包裹嚴實了,氣呼呼說,老是陰陽怪氣的!怪胎!海林卻涎著臉摸過來,一只手徑直摸到了那一處荒草灘,說,按慣例,每回你洗澡后,都要收交公糧的,今兒個倉庫滿了?巧云噗嗤一聲笑了,罵道,你個掃把星,明明知道今兒晚上有活動,還要鬧得人家不高興。海林嘰嘰嘎嘎笑著,翻滾到巧云身上去了。巧云的眼睛閉了起來。巧云喉嚨里發出一聲聲嬌喘。巧云身子蛇一樣扭動起來。巧云的臉上痛苦地痙攣著。海林瞅著巧云的臉,恍惚間感覺那張臉背后還有一張臉,忽然就有了恨意,身體的顛簸有了明顯的力度。巧云的反應更為強烈了,很像是痛不欲生。海林有了一種想要弄死巧云的沖動,動作的幅度再次加大。巧云叫了起來,娘呀爹呀的。海林一時間心思卻活躍了起來:她還是這么投入,看來她并沒有感到分裂的痛苦——自己曾經心里裝著那么多女人,跟巧云做時,又何曾有過分裂的痛苦?看來,這一說法,不過是那些吃了飽飯沒事可干的作家們,憑空捏造出的噱頭而已。
四
海林終究丟棄不下海寧,還在給她發短信。幾回之后,海寧的電話打過來了:你不過做了我一回免費的性工具,你就窮追不舍了,你想干啥?我不過做了你一回免費的性工具,你就糾纏不休了,你到底想干啥?人家把話說到了這一步,而且氣勢上咄咄逼人的,海林沒話可說了,想罵一句難聽的,卻覺得沒有底氣,只好掛機。有了落荒而逃的意思。看來,是必須從心底里拂去海寧的影子了。
一時間,心里空蕩蕩的,若無所依。這么多年了,一直走在糾纏女人,或者被女人糾纏的路上,海林已然習慣了心里隨時裝個女人的。要不裝個女人,就感覺日子實在不好熬。聽金之楓說,正街東頭新開了家水暖電,女店主倒是別具一格:別人喂奶,是從衣襟下喂的,她卻是把奶從脖領上掏出來,塞進孩子嘴里的;別人胸罩是戴在內衣里的,她卻是戴在內衣外邊的;別人撒尿蹲著的,她卻是站著的,據說手里拎著漏斗。他來了興致,光顧了幾趟水暖電。那女店主跟男人一說話,語氣就有點嗲,好像誰要買她一根螺絲,她就要把自己也免費贈送了似的。怎奈店里卻有個黑鐵塔似的幫工,從不拿正眼瞧人,冷不丁瞟人一眼,目光卻白厲厲的,像兩把刀。他只好打了退堂鼓。這種女人,有王屯那一個就夠了,不是他鐘情的類型。而且,自己在嶺梅鎮好歹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要是跟那個幫工起了事兒,臊的只能是自家的臉面。
這就重新撿拾起了小謝,鎮上黨政辦的文秘,一個戴著副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文靜也很乖巧的女人。時常見她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后面,如果不是工作需要,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如果不是要上廁所,可以一天不挪窩。可就是這個女人,跟他吃了幾回飯后,就被他帶到西安的一家酒店去了。而且,一上床就騷得像八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把他摟得連喘氣都覺得困難,還哥哥長哥哥短地叫。事后回味起來自是覺得好玩又好笑。可惜了,好飯卻只能淺嘗一口。一口過后,這女人說她醒悟了。醒悟什么?說是要是被自家男人知道了,非掐死她不可,他說得到做得到的。從此,他的邀請,她總能找到理由回絕;他發來的曖昧短信,她總能很恰當地回復。只承認他是她的哥哥。
海林給小謝打過去了電話,說是哥哥最近很煩,能不能陪哥哥出去散散心。小謝說最近不行,趕著寫好幾份材料呢,往后緩緩再看吧。又扯了幾句沒鹽沒醋的話,各自收線了。目前看起來,小謝這邊還是沒有明縫兒。再糾纏幾回唄,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老天是不負有心人的。
不過,跟巧云的短信往來卻日漸火熱了。
海林以一種自虐又虐人的心態,故意把發給巧云的短信編得直白一些、低俗一些、火爆一些。起初是黃段子:先是“討還血債”:某男,因女友一次交通意外,曾大量輸血給女友。后倆人鬧翻,男硬要討回血債。女友氣憤之下扯出一塊衛生巾砸在他臉上,怒吼,這是首付,以后會每個月按揭還你!巧云的回復是“呵呵”。仿佛得了鼓舞,再是“溫度計”:醫生與女主人躺在床上,不料丈夫回來,醫生趕緊說,我在給夫人量體溫。那丈夫說,如果你的溫度計沒有刻度的話,你就死定了。巧云的回復是“呵呵呵呵”。再是“掛擋練習”:妻子在床上不安生,手腳亂動,抓住了丈夫的那個玩意兒,又是一陣推、拽、拉。丈夫就開始脫妻子衣服。妻子問,干嘛?丈夫反問,你干嘛?妻子說,明天考駕照,做掛檔練習。巧云的回復是“呵呵,你們這些臭男人”。
一來二去的,短信里就有了敏感字眼:吻你,想你,夢見你,等等。巧云并沒有表現出反感來,而是那種坦然面對,并且接受,雖然回復過來的話語中見不到這些字眼,尚且保留著某種矜持。
海林痛切地感到,自己心里有些東西稀里嘩啦碎了,碎成了粉末。這個女人不可救藥了,真是不可救藥了!他原本還以為她在這方面先天性發育不良,任別的男人怎么勾引,她都不會給他戴綠帽子的。不料想,她竟然跟那些曾經跟自己有過一腿的女人,幾乎,看不出任何差別來!
想當年戀愛時,自己情之所至,想親吻一下她,還得靠偷襲:趁她不備,猛然在她臉蛋上蜻蜓點水一下。然后,得趕緊躲閃開來,要不然,她揚起的巴掌是不認六親的。到了結婚以后,好長時間,他是不敢在她面前說帶顏色的話的,要不然就要遭冷眼。晚上同床,也是要滅了燈的。稍微次數頻繁一些,她就煩,老是晃著雙腿,催促他“快點快點”,弄得本來很閑適的事體,像狗攆兔。為了開發她,他是下了功夫的,帶他到金之楓家里聽金之楓老婆的言傳身教,帶她到錄像廳看毛片,后來,索性借來錄像機在床頭播放。現在總算開發出來了,她卻用錘煉出來的那根神經,跟“陌生男人”玩曖昧。如果真有那么個“陌生男人”的話,她很可能會成為人家的一盤菜的!人,有時候就是人身邊沉默的炸彈,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轟隆一聲。有禮儀先生在祭奠的靈前,朗聲凄愴地唱誦道:嗚呼哀哉,伏維尚饗!這就是了。
更讓海林感到怪誕的是,晚上回家,她竟然表現得滴水不漏的:照舊跟他說一些不冷不熱的話,斗斗嘴;照舊在點鈔機前,聽鈔票流淌的唰唰聲;照舊在洗了澡后,要跟他翻云覆雨一番……弄得海林有時候都害恍惚:莫非是自己有了幻覺,或者身處于一個長長的夢里?清醒過來后,又免不了感嘆,看來這人人都有搞地下工作的稟賦啊。
有幾次,海林就想故意刺激她一下,把在短信里給她講過的黃段子,或者哪一句話,口頭上復述一遍,然后,定睛察看她的反應。若是黃段子,她會“呵呵”笑兩聲,相當沒心沒肺;若是哪一句話,她定然會有一瞬間的愣神,然后做出一個相對平淡的回應。幾乎,看不出任何破綻來。
自然,有時候巧云會發來短信,要求跟海林電話聊聊。海林趕緊回復以后有的是機會,現在正在上班期間,不方便。要么回復得更有詩意一些:用文字,通過隱秘通道,傳情,不是更能切近,情愛的私密和神圣嗎?巧云也只好隨了他的喜好。然后,海林就反守為攻了,邀請巧云哪個禮拜天出去轉轉。巧云遲疑一下回復:每天得“焊”在店里,再說吧。看來,并不是沒有一點縫隙可鉆。海林就進一步追問:你說男人跟女人幽會,都干些什么事情?對方回道,你說呢?海林忍著針刺似的心疼說道,擁抱接吻,上床睡覺。那邊又回應了那兩個字:呵呵。看著這兩個字,海林驟然間感到天旋地轉的。他用上了覺著最痛快的字眼回復:我操死你!
短信成功發送后,一時間都有些心灰意懶了,這個游戲一點也不好玩。就想撤下那張隱秘的手機卡,至少是今天,要到此為止了,讓那個蕩婦好好消受被操死的快感吧。但是,手腳還是慢了幾拍,那邊的回復已經來了,只有倆字:壞蛋。相當于電影電視里妓女嫖客調情時,妓女嗔罵的那句:死鬼!海林眼前一黑,腦海里閃出秦腔舞臺上,周瑜被氣得吐血的畫面。
五
接連幾晚上,做夢都不好。夢的背景都是昏天黑地的,要么是海寧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他哭喊著海寧的名字,想追上去攔截,卻邁不動腳,像被鬼撕扯住了,只能絕望地哭號。海寧滿是冰棱碴子的臉忽然閃了出來,奚落道,你算老幾?有一大群烏鴉在頭頂嘎嘎叫著盤旋。要么是家里突然失火了,他要打電話報警,手機卡卻被人抽走了。隱隱約約記得,裸機能撥打緊急電話的,正要撥打,巧云卻帶著小謝的老公來了,糾纏住他,問他把小謝藏到什么地方了。他說,我打了報警電話后,就告訴你們。他們說不行,必須現在就老實交代!他絕望地望著自己家所在的方向,煙霧滾滾,火光沖天。要么是在鎮政府會議室,黑壓壓的滿是人在開會。忽然,巧云渾身一絲也不掛,闖了進來。立刻,驚呼聲四起。他想撕扯住巧云,帶她離開。巧云卻跑得很是歡實。好不容易抓住了,卻像魚一樣從他懷里滑脫了……都是往他心里塞豬毛的夢。都是往他心里塞了豬毛后,還要再扔刀子斧頭的夢。
有天早上起床,巧云就嘟囔,整晚上大呼小叫的,跟鬼一樣,害得人睡覺不安生。到醫院檢查一下,看是不是身體有啥毛病?他不想搭理她的話茬,滿臉都是恍兮惚兮的神情,但卻分明聽到有個聲音說,我夢見你跟別人跑了。他看見巧云悚然回頭,盯著自己。她的臉上先是有驚異掠過,再是疑惑,再是故作鎮定。他感到一絲快意,他感到自己的喉嚨噴出了一聲什么,傳到自己耳朵時,卻原來是“哈”一聲怪叫。瞬間里,他想笑,想放聲大笑,既是自嘲,也是嘲笑人。然后,就真的笑了起來。笑聲聽著很不真實。巧云屁股一掄,噔噔噔出門走了。
是該好好反思一下了,鬼使神差地跟巧云玩這個游戲,自己收獲了什么?除了心里的累累傷痕,還有什么?人家在莫名的情愛的滋潤下,快活得要死;而自己呢,中燒的妒火,也快要把自己燒死!這又是何苦來哉?
又去光顧了王屯那個女人一回。死魚一樣,躺在女人屁股底下,任女人在自己身上折騰。女人每顛簸一下,他就在心里念叨一句:我操死你!畢了,女人又淚水汪汪地咕噥:肯定又被哪個女人踹了一蹶子!你個沒良心的,誰能有我對你好啊?
已經害怕接到巧云的短信了。給小謝打電話發短信,都用的是原來的公開卡。似乎生怕換卡后,巧云的短信會冷不丁蹦出來。小謝這女人不錯,話里話外都透著明白的,明白她的哥哥肯定在外面受傷了,才想起來回頭。雖然如此,但是,誰讓你是我的哥哥呢?我甘愿做你的紅顏知己。哥哥,你有什么憋屈,就講給我聽。海林苦笑了,這些憋屈能講給外人聽嗎?
卻又想接到巧云的短信,還是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能成什么精。這天黃昏時,晚飯做好了,等巧云回來吃飯的空隙里,海林就心蹦蹦跳著,換上那張卡。果然有巧云的短信,一條是:這么長時間,看不到你的短信,心里就像有只蠶在咬。另一條是:工作有這么忙嗎,連給我發短信的工夫都沒有?還有一條是:搞什么鬼?吊我的胃口是不是?咱們相處,能不能不搞這些小年輕玩的把戲?海林看著,感覺巧云心里那只蠶,又跑到自己心里折騰來了。
第二天黃昏,自然還能收到短信:我眼巴巴瞅著每一個進店的男顧客,猜想他們中的哪一個是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人是鬼?為什么要折磨我?另外一條:我快要瘋了!跟顧客說話時,語氣都很生硬,差點跟人吵起來。還有一條:你是老天派來懲罰我的嗎?讀著這些短信,海林感覺到了幾分快意。
當天晚上,海林明顯能感到,巧云夜不能寐了,床墊不時傳來細微的震動,不時能聽到她的某一聲呼吸突然變粗了。有好幾次,海林想坐起來跟她談談。談什么呢?談薩科齊和布呂尼,談克林頓和萊溫斯基,談陳冠希和張柏芝。當然,如果有可能的話,再談談武大郎和潘金蓮。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嶺梅鎮人經常這樣描述人高興:躲在被窩里笑。自己躲在被窩里能笑嗎?就是笑,恐怕也是含淚的笑了。
第三天黃昏接到的短信,卻讓海林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我老公好像察覺到什么了,他有些怪怪的。肯定是我不小心,露出了馬腳。他這個做老公的,被排除在外了,排除在巧云和那個虛幻的“陌生男人”之外了!還有一條:你不會和我老公是一伙的吧,合伙捉弄我?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了,你連面都不閃?再一條:你再不閃面,你以后的短信我再也不會理了。
海林呆呆地盯著手機屏幕。那屏幕已然回到黑暗里了,深不可測的黑暗。好大一會兒后,決定給巧云回一條短信:明天禮拜六,可以見見嗎?立刻,巧云的短信就過來了:我還以為,我們真要吹燈拔蠟了呢!好的,一言為定!怎么聯絡?海林略一沉吟,回復道,明早九點,農業銀行門口,有車過來接你。巧云回道:不見不散!
六
海林早早就來到金之楓的影樓。金之楓當時正在擺弄一架新嶄嶄的相機,見海林臉上漲溢著一種怪怪的紅光,金之楓叼著煙卷的嘴巴蹦出一句輕薄的話來:發情了?海林說,想借你二樓麻將室用用。金之楓說,跟人幽會?海林說,不是。金之楓抬眼乜斜著他:要用可以,十年八年都成。問題是,一不能破壞我的風水,二不能搞非法活動。海林抬腳上樓。上了幾級臺階,回轉身來,盯著金之楓,說,就一個上午,沒事別上來煩我。金之楓噗一聲吐掉煙卷,齜牙咧嘴說,屌!
麻將室與農業銀行隔街相望,只須坐在窗口,對面的一切動靜就能盡收眼底。眼下正有一輛運鈔車停在農行門口,幾個荷槍實彈的護衛來回警戒著。海林選了個最佳位置,搬來了座椅和茶幾,又沏了一壺鐵觀音,坐下來。想到巧云這個傻女人,被人玩于股掌之中,還渾然不覺——說不定現在正滿面紅光地走在奔赴約會的路上,禁不住啞然失笑了。有時候就是這樣,人興高采烈地走在路上,以為自己要奔赴一場盛宴呢,殊不知,自己正走向一場災難。瞬間里,卻又覺得自己這樣對待巧云,未免有些殘忍。但一想到她短信中的那些話語,一想到她對自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背叛,就又覺得,巧云這是咎由自取了——一個人自己停不下走向深淵的腳步,誰有能奈他何?
海林撥通了巧云的電話,你在店里嗎?巧云答道,我在街上。剛吃了幾個包子。你吃了嗎?背景有些嘈雜,汪洋大海的人聲。海林說,在單位灶上喝了碗稀飯。上午可能要下鄉,午飯就不去店里吃了。巧云“哦”了一聲,準備掛機,話筒里卻又傳出了海林的聲音:趁現在店里人少,你去翠云的養生館把頭發拾掇拾掇。巧云答道,看情況吧。海林又說,描描眉,涂上口紅,再撲一點腮紅,最好用遮蓋霜把那幾粒雀斑遮蓋嚴實了,再換一身時髦衣裳,往人前一站,要讓人覺得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來。巧云說,我打扮這么漂亮給誰看?海林說,誰愿意看,給誰看啊;要是實在沒人愿意看,對著鏡子自己看。巧云說,打電話就為說這些?神經!海林說,人家對你上心嘛。巧云笑道,難得你對我這么上心,晚上賞你一個……海林說,賞我啥?巧云說,還能有啥?海林就笑,嘰嘰嘎嘎的。
掛了機,海林還在笑。干巴巴的笑聲,在狹小的麻將室里,皮球一樣彈來彈去,又像受了驚嚇的鳥兒一樣飛來飛去。忽然間,海林的笑聲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喉嚨。他透過窗玻璃,向農行門口張望,看不到巧云。又扭頭看巧云可能走過來的方向。今天不是集日,街上賣東西的比買東西的人多,街道顯得相對空闊一些,看不到巧云的影子。他拿起手機,換上了那張隱秘的手機卡。剛開機,就有短信進來了。是巧云的:準備去哪里?海林冷笑一聲,這個鬼迷心竅的女人,竟然還能知道要問一聲去哪里!可見,她還是有一些安全防范意識的。又有一個短信進來:馬上就要見面了,能告訴我你是何方神圣嗎?海林又冷笑一聲,嘀咕道,只怕我一閃面,會把你嚇個半死!
海林再向農行門口張望時,就看見巧云正站在農行闊大的窗玻璃前,埋頭端詳著手機。有熟人腳步匆匆地過來,做出冷不丁看見巧云的樣子,猛然剎住腳步,笑出一臉的牙花子,跟巧云打招呼。巧云瞬間里也笑得滿臉花花朵朵的。兩顆腦袋相向點著,很像兩只雞在搶啄地上的米粒。完了,那熟人又腳步匆匆地向前走了,笑模樣頓時煙消云散。倒是巧云的笑模樣收斂時,還有一個短暫的過程。像演戲。戲文里說: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很多時候,人跟人間的關系,也就是如此,不過如此。譬如,眼面前的這個女人,她現在伸長了脖子,四下里張望,找尋著那個今天要跟她約會的“陌生男人”,此刻,她能思量到跟自己一口鍋里攪勺把了近二十年的老公嗎?只怕是,即便偶爾思量到了,也是思量著怎樣防備自己的老公,怎樣欺騙這個跟自己在同一個屋檐下,同一張臥榻上,共度了近二十個春秋的男人。
畫眉鳥又叫了。是巧云的短信:我已經到了。明顯是催促,時間剛剛到了九點,她已經急不可耐了。她急不可耐地想要見到那個從未謀過面的“陌生男人”,急不可耐地想要奔赴那一場盛宴。海林回復道,對不起,我真想插上翅膀飛過去。可是……摁了“發送”后,就瞅著農行窗玻璃前的巧云。她顯然已經接到短信了,正低著頭翻看手機。海林又編了一條短信:今天我會給你一個驚喜的。狠狠摁了“發送”后,海林嘀咕道,要歡喜就讓你歡喜到山頂上,要瘋狂就讓你瘋狂到天上!飛得越高,摔得越慘!
巧云抱著雙臂,臺階上臺階下踱起步子來。有農行的保安拎著警棍推開玻璃門出來,狐疑地打量著巧云。巧云給保安賠著笑臉,說了一句什么,那保安又縮身進去了。海林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好茶!噴香噴香的,狗日的金之楓,小日子還挺滋潤!再吞下一口去,滿口生香,五臟六腑里都有了清爽之氣。我且品著好茶,你且慢慢等待吧。
要說起來,她今天的打扮還真不賴,粉色的短款小西服,深藍色的鉛筆褲,整個人就顯得挺拔了許多,動人了許多;如果再按自己交代的,描了眉,涂了唇膏,撲了腮紅,再遮蓋了那幾粒雀斑,可能還是個粉嘟嘟的美人哩。可惜了,這口菜不是為我預備的。可惜了,這口菜將會無人品嘗。
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在農行門口的道沿邊。巧云眼巴巴看著那輛車停下,腳底下躁動起來,好像在遲疑著要不要迎上去。終于,她快步撲向車門了。海林心里一緊,幾乎要站起身來,卻看見巧云并沒有上車,只是站在車門跟前,微笑著跟車上人說著什么,手臂還向西邊方向指了兩下。大概是問路的。巧云轉過身去,往回走的步伐,是怏怏的,落寞的。海林坐下來,又呷了一口茶。對面墻壁上掛著一幅書法,龍飛鳳舞的,只認得一句:閑敲棋子落燈花。好閑適的心態!巧云現在真應該學學古人的這種心態,不要急,不要慌,不要忙,慢慢地,慢慢地品味等待的滋味。
又有短信過來了:來了嗎?海林回復:馬上,馬上!猜猜我給你的驚喜是什么?巧云只回過來一個問號。海林答道,保密!巧云問:車走到哪里了?海林回答:快了,快了。
巧云又踱起步子來。時不時地,停下腳步,四下里望望。然后,又開始丈量腳下的土地。
海林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過九點半了。正好,巧云也在手機上看時間。看了之后,又伸長脖子四下里張望。海林發短信說,實在不好意思,第一次約會就遲到。巧云的短信回過來說,沒關系的,店里邊我已經安排好了,多等一會兒無所謂。海林心里說,那你就耐心地等著吧。說著,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呷了起來。
巧云的催促短信,再一次發過來時,已經能感受到煩躁和疑慮:到底走到哪里了?怎么還不來?海林很開心地笑了起來,自語道,是我親自出馬的時候到了。說著,起身下樓。
金之楓仍然在擺弄那架相機,見他下來,迅疾轉身,一只眼睛虛瞇著,一只眼睛瞄在取景框里,把鏡頭對準了他,喝道,你的,什么的干活?海林笑著說,我的,八路的干活。說著,繞開金之楓,就要出門,卻聽見金之楓又喝道,你的,過來!海林回轉身,看著金之楓滿臉日本鬼子的冷峻、蕭殺神色,說,我沒動你家的存折。金之楓仍是那副神氣,喝道,過來的,干活!海林說,沒心思跟你開玩笑。金之楓沖他晃晃相機,八路的,里邊。海林只好過去。兩顆腦袋湊到了一起,盯著取景框。巧云在端詳手機,巧云在跟熟人虛假客套,巧云站在黑色轎車前胳膊正指向西邊,巧云抱著臂在來回踱步……總之,巧云在農行門口的一舉一動,都被金之楓用相機記錄了下來。自然,還有海林下樓梯的照片。翻看完了,海林目光硬硬地盯著金之楓。金之楓說,你的,眼睛像牛蛋一樣,死啦死啦的。海林生硬地問,你拍這些干啥?金之楓嘴角蹦出一個“屌”字來:好心當成驢肝肺了。現在只問你一句:這些照片,你要不要?海林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轉,說,沖印出來。金之楓豎起一根手指:一張一百!不要拉倒,我立馬刪除!海林咬牙切齒罵,奸商!連哥們都想下手!金之楓說,明天過來拿,記著帶上錢。海林說,我給你帶個屌!這樣說著,已經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了,又剎住腳步,回頭對金之楓說,保密!金之楓說,保密費咋算?海林伸出一根中指,丈八蛇矛一般直刺金之楓,唇齒間狠狠蹦出一句話來:喏!噙上!
影樓門前有一長溜水果攤位,各家攤位都堆得跟小山一樣,有些攤位還支有遮雨棚,所以,海林盡管可以堂堂皇皇從影樓出來,而不擔心被對面的人發現。出了門,往東拐,走了幾十米,然后從兩家鞋帽攤位間的過道閃身出來,徑直向西走。一定要做出像是路過農行門口的樣子。
為了防止巧云發現自己后,閃身躲進農行門里,海林老遠就沖巧云揮手,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巧云遠遠看見海林向自己揮手,身體不自然地扭動了兩下。然后,一張笑臉迎著另一張笑臉。笑容都有些夸張。走到近前了,海林驚嘆一聲,還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啊!巧云問,你不是下鄉嗎?海林說,年輕人腿快,領導安排他們去了。巧云說,按你的吩咐打扮的,咋樣,好看不?海林夸張地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說,林妹妹不像,倒像城里寫字樓里的白領麗人。巧云忸怩了一下,怨道,大街上……海林正經了神色問,你咋在這里?巧云說,我過來存錢,銀行電腦壞了,正在搶修。海林盯著巧云的眼睛,心頭一緊:說假話連眼睛都不眨,她的演技已經十分了得。以前還真是小看她了,只覺得她刻板,只覺得她實誠,只覺得她沒有曲里拐彎的花花腸子,看來,是自己的眼睛讓雞給鵮了;看來,人人都有當演員的天分。如果這一次游戲不是自己導演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個“陌生男人”,恐怕自己頭上現在已經綠錚錚的了。海林說,那你再等一會兒吧。說著,已經移動腳步往前走了。巧云問,午飯還在店里吃?海林答道,不一定。
已經走了很遠,海林還回頭向農行門口張望,依稀還能看見巧云的身影。走到工商所門口一家修鞋的攤位前,海林一屁股坐在為顧客預備的條凳上。浙江的修鞋師傅小心地問他是不是修鞋,他脫掉一只皮鞋,扔過去,沒吭氣。那師傅接了鞋端詳了好大一會兒,看著他的臉說,沒毛病呀。海林又脫掉另一只扔過去,說,新鞋,缺啥補啥。修鞋師傅乒乒乓乓忙活了起來。不時,還要抬起眼掃一眼海林:這個客人的臉像剛被人搧了幾耳光,還是嘴巴閉緊,把活做細致為好。
等鞋修好了,海林臉上的氣色忽然轉好了,像剛拾了一沓錢似的。修鞋師傅也適時地夸贊海林的皮鞋,是一雙名副其實的好貨,在整個嶺梅鎮,恐怕再找不到第二雙了。海林付了錢,蹬上鞋,走開了幾步,就打通了巧云的手機:喂,林巧云女士嗎?用的是帶有江浙口音的普通話,我是潘小江啊,就是……巧云柔美的嗓音馬上傳過來,也是普通話口音,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啊……你好!我知道你是誰了。海林說,實在不好意思,早上從西安開車過來,先是半道上塞車,接下來……怎么向你解釋呢?我都不好意思開口,讓你等了那么長時間。巧云客氣地回應,沒關系,你直說吧。海林說,老總忽然來了電話,有一大單活要趕出來……巧云說,沒關系,工作要緊。海林說,改天,改天,我一定到嶺梅鎮來拜訪,帶著給你的驚喜。我經常到嶺梅鎮去的,那兒有我們公司的業務,有時候還小住一段時間。我現在正駕車,有什么話,短信聯絡。巧云說,好!再見。注意安全。
掛了手機,海林想象著巧云接到這個電話后,由衷的那種驚喜、興奮和甜蜜:她可能還真以為自己一不小心,釣上了個城里男人!如今,這個城里男人,這個喜歡用文字傳遞隱秘情愫的城里男人,潘小江,終于用溫文爾雅的語調跟她通話了,不,是道歉!第一次通話就是道歉,誠懇的道歉!她一定覺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很有味道……海林忽然發狠道,咱們就都瘋狂吧!咱們就都瘋狂個夠!看究竟能瘋狂到哪一步!
七
晚飯是在夜市上解決的。自然是海林的提議了,他用公開卡給巧云打電話:晚上喝個小酒,慶祝一下,咋樣?巧云問,慶祝啥?海林說,慶祝你今兒個脫胎換骨,變成了白領麗人。巧云說,聽你這話味道怪怪的。你咋說話老沒個正經呢?不怕閃了舌頭?海林說,你啥時候見過,狗嘴里吐出象牙來?說罷,兩人都笑。
那張隱秘卡上,已經有好幾條巧云今兒個發來的短信了:你說話的嗓音真好聽,聽你說話,就好像我也在電視里一樣;從西安過來的路上車多,一定要注意安全;回單位了嗎?一切都好嗎?真想再跟你通個電話;討厭,人家現在滿腦子都是你的聲音,這可怎么辦?你救救我……海林嘴上罵著“所謂的情種,發起騷來,也就是這樣了”,盡量用火辣辣的話語,把那些短信一一都回復了。
海林早先一步來到了夜市,找了一家大家公認味道好的攤點坐下來,等巧云。在嶺梅這樣的小鎮,興起夜市來,也就是兩三年前的事情。原先,這里是嶺梅初級中學的操場,由于生源銳減,撤校合并,才騰出了這么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來。有商業頭腦發達的,見本鎮家底殷實的,或家底不殷實但嘴巴饞的,經常呼朋引伴地駕車到恒州縣城吃夜市,就動了在這兒開辦夜市的念頭。起先是三兩家,經營的也就是燒烤、麻辣燙、涼拼盤之類的。慢慢地,客源越來越廣,攤位也越來越多,這就成了氣候。每晚上都嘈嘈雜雜的,直到半夜才消停。海林剛一坐下來,就有鄰桌的熟人跟他打招呼,邀他過去一塊兒喝幾杯,海林一一笑著推辭。
不大工夫,巧云來了,自然吸引了好多男人曖昧的目光。海林用含笑的目光迎住了她,打趣道,你現在把衣服脫下來,肯定抖一地的眼球。巧云當時就跳起來,當胸給了她一記粉拳,要死啊!很像港臺電影里用濫了的鏡頭。如果說,她這是東施效顰的話,只能說明,她現在很興奮,她現在心里鼓蕩著一種別樣的東西了。以前,逢著海林開這種玩笑,她會以為海林在取笑自己,甩給海林一雙冷眼,一張冷臉,再說一句生冷不忌的話語的,讓海林討個沒趣。現在,一切都變了。里里外外徹頭徹尾的變了。又或者,不是人家變了,而是人家的這些東西潛藏著,沒有被自己激發出來罷了。就像一架鋼琴,賈寶玉來彈,彈出的肯定是“泉水叮咚響”;而讓焦大彈,彈出的可能就是烏鴉嘎嘎叫了。不是鋼琴的問題,而是彈奏者本身的問題了。
再看她的臉,分明透著一股子甜絲絲的喜氣。只有內心有大歡喜的人,臉上才有這種喜氣的。海林幽幽地說,幸福都寫在臉上了。說說看,幸福來自哪里?巧云坐下來,說,本姑娘傻啊,開的是嶺梅鎮最豪華的服裝商城,自己卻跟個灰姑娘一樣!從今天起,本姑娘開竅了,最好的衣服進回來,自己先穿上,在嶺梅鎮招搖一回,既是活廣告,又能讓我過癮。海林問,一身好行頭,就能讓你披著被子飄上天?這樣問著,海林招手叫攤主過來,要了葷素搭配幾個涼拼盤,要了一些烤肉,還要了一扎啤酒。巧云驚呼,要那么多啤酒,飲牛啊!海林白她一眼,說,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我發現你今天興奮過頭了。巧云陰了臉說,咋,我高興了,你就不高興?海林嘴角扯了扯,臉頰上閃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來。
很快,酒菜上桌了,二人吃喝起來。不時品評一句,這個菜味道鮮,那個菜鹽出頭了,很像一對心有靈犀、琴瑟和諧的好夫妻。
海林忽然問,最后把錢存了嗎?巧云嘴里正嚼著蓮菜,支支吾吾說,沒有。最近換季,店里忙,我哪有時間等?海林盯著巧云的眼睛說,你運氣真不好,到銀行存錢,遇上電腦壞了……只說了半截話,就端起啤酒來,吞了一大口。巧云也端起啤酒來,用硬硬的目光,看著海林的臉,說,別陰陽怪氣的,好不好?沒人招惹你。海林遞過酒杯來,說,你太敏感,我感覺我沒有陰陽怪氣啊。巧云眼皮耷拉下去,冷笑一聲說,還是我經常跟你說的那句話:世上沒有笨人,只有自作聰明的人。這樣說著,跟海林碰了杯。海林笑著說,你總是太敏感。說完,一仰脖子,把手中那杯啤酒灌了進去。酒液像無數冰冷的鬼舌頭,舔著燥熱的食道,向下流淌,心頭莫名地涌起一股凄愴感來。忽然間,有些后悔自己一時興起安排這頓酒宴了,本意是一場鴻門宴,有看巧云景致,捎帶著再刺激刺激巧云的意思,但眼下看起來,最受傷的,恐怕還是自己。人家現在沉醉在某種狀態里,身上有一股氣焰的。這股氣焰,已經足以讓她百毒不侵了,自己又能奈她何?
海林擦擦嘴,又抄起兩串烤肉來,交替著往嘴里塞。消滅了兩串,又撿起兩串,繼續大快朵熙。巧云呵斥道,瞧你那吃相,一點也不雅觀,沒人跟你搶!海林自是不予理會,繼續埋頭吃自己的。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像個棄兒,渴望著被人摟在懷里愛撫和安慰的棄兒,只配咀嚼“苦海蕩孤舟”的悲涼和孤苦的棄兒。一時間,鼻子酸酸的,想哭。
巧云伸過酒杯來,要跟他碰杯。海林又灌下去一杯啤酒,能感覺到,已經有了些許的醉意。巧云說,最近,你沒遇到啥不順心的事吧?海林給自己斟滿酒,又給巧云添上,見打開的四、五瓶酒已經喝光了,沖攤主喊了一聲,把剩下的全打開!攤主應了一聲,顛顛地跑過來。巧云說,你想把自己灌醉?海林說,我攤上這么個仙女似的老婆,夢里都偷著笑呢,還能有啥不開心的?就是想喝酒!攤主已經砰砰地打開好幾瓶了,巧云阻攔道,夠啦!夠啦!海林卻命令,全部打開!攤主謙卑地笑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開瓶器僵在瓶蓋上。海林提高了嗓門說,賣面的還怕吃八碗?打開!攤主只好全部打開。巧云沒好氣地說,喝醉了,可沒人服侍你。
海林不說話,只是傻傻笑著,瞅著巧云,目光直勾勾的。他在問自己,杯盤狼藉的桌子對面,坐著的這位女士,是誰?她又是誰的誰?不知道。可能,非但我不知道,你現在問她這些問題,她也未必能告訴你明確的答案。
這一晚,海林真的喝醉了,是被巧云架著回家的。一路上,巧云說,不要狼嚎了,操心別人笑話。海林卻偏要狼嚎:吃飯圖一飽,喝酒圖一醉,睡覺圖解乏,偷情圖受活……巧云說,小心!小心不要吐到我的衣裳上!海林偏偏趁她不備,給她衣服上吐了個花麻五道。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家,扔到床上,一再警告他不要弄臟了床,他卻還是在巧云拎回臉盆前,吐得滿床都是紅的綠的白的穢物。巧云嘴上罵著“害貨呀害貨”,又把他弄到沙發上,取了一床干凈被子給他蓋上。海林還是不安生,還在可著嗓子唱:酒不醉人人自醉,酒不醉人人自醉……來來回回就這一句。當年看過的一部搖滾電影的主題曲,到現在只能記起這一句來。
把臟的被褥床單泡到水里后,巧云過來,問海林想不想喝點茶,醒醒酒。海林又是拿腔拿調的吟誦:人生難得幾回醉,但愿長醉不愿醒。巧云再問,你最近是不是有啥煩心事?海林又變成了狼嚎:薩達姆比美國人抓去了,我煩不煩?煩!中國只有一艘改裝的航母,我煩不煩?煩!日本人的核泄露,污染了太平洋,我煩不煩?煩!巧云又問,我沒有讓你心煩的地方吧?海林繼續狼嚎:林巧云,你想知道啥?巧云一驚,心說自己這不是賊不打三年自招嗎?正要說句話解釋時,海林卻嚎叫道:你林巧云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婆!你這種女人,天生就是當老婆的料!巧云放心了,轉身去給海林倒水。海林卻在身后嘰嘰嘎嘎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屋子里來回奔竄,撞得四處有了回音,聽著讓人汗毛倒豎。巧云回頭呵斥一句,安生些,好好睡覺!海林卻又哭了起來,母狼失去狼兒子的哭聲,凄慘得好似世界末日……
八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海林才醒來。右腦仁有些脹疼,渾身也酸軟無力,像筋骨被人剔了,索性賴在床上。一場宿醉,已讓他有了恍若隔世之感,前塵往事都成了亂紛紛的云煙,已激不起任何的情感反應了。同時,也有了世事通達之感:人間“感情”二字,是斷不可少了背叛與忠誠的。縱使巧云這次真的背叛了自己,自己又曾多少次地背叛過她?想想自己,再比照她,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忽然,手機響了,又是畫眉的婉轉啼鳴。是小謝的短信:領導查崗,我模仿你筆跡替你簽到。嘻嘻,居然蒙混過關了。海林木木地看著這條短信,問自己:這個女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什么角色?不過是個只想跟自己玩曖昧,不想跟自己上床的女人。自己不過是能跟她玩曖昧的一個“男人”而已。倘有更合適的玩曖昧的男人出現,她可能會毫不猶豫“換將”的。就像自己一樣,當初被她拒絕了幾回之后,又去找其他更適合上床的女人去了……
還是給小謝回復了一句“謝謝”。必要的游戲規則,還是需要遵守的。之后,換上了那張隱秘卡。即刻就有短信進來。居然,都有了詩意:每天早晨起床后,像渴望第一縷陽光一樣,渴望著你的音信。這個每天都要在點鈔機前聽鈔票流淌聲音的女人,從哪里現躉來的這些詩意?海林略作沉吟,回復道,昨天忙碌到深夜。夢中有個你。跟你在一張闊大的床上嗨咻。又沉吟了片刻,把這條短信又發給了小謝。既是游戲,就有過程;有過程,就得走完。
先回過來的,卻是小謝的短信:做夢娶媳婦吧你!幾乎跟預想中的內容一樣,一點也不新鮮。倒是這巧云的回復落后了,讓人多少有點意外,想來是她不懂“嗨咻”的意思,還要上書店查一回字典?
過了一會兒,巧云的短信過來了:工作很辛苦吧?可惜,我不在你身邊,要不然,給你熬一碗銀耳冰糖粥喝。我昨天也是半夜才睡覺,老公喝醉了,折騰了半宿,現在黑眼圈都有了。
對于巧云的肉麻,海林竟沒有一絲不快的感覺。很快,又編好一條短信發了過去:你老公知道我們的事情了嗎?
應該不知道吧。人說,酒后吐真言。昨晚他醉后,我轉彎抹角問過一些話的,看來他并不知情。每天跟你來往的短信,我都刪得一干二凈的。
你跟老公關系怎么樣?
怎么說呢?搭伴過日子唄。
你感覺他這個人怎么樣?
不錯吧。責任心挺強的,基本上每天晚上,我回家都能吃到可口的飯菜,都是他下廚做的;家里四處也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都是他打理的。自然,他也有毛病,經常一臉壞笑,開我的玩笑,好像我是個傻瓜蛋似的;還有,就是有點像長不大的孩子,性情不穩定,想起哪出是哪出。
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他們單位每年春天都要組織旅游的,他出門的那些天,我兒子住校,我一個人守著那么大個家,晚上常常睡不著覺,覺著空落落的,覺著害怕,就想著他趕緊回來。還有,那一年5.12地震,店鋪的房子搖晃時,我當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就是他現在在哪里,安不安全。連我兒子都放到第二位了。你說,這是愛嗎?
海林轉臉望著橘色的窗簾。幾片陽光閃爍在窗簾上,黃燦燦透亮亮的,像一個亮堂的夢。他又問道,他背叛過你嗎?
應該沒有。以前,有姐妹曾影影綽綽暗示過我,他有花花綠綠的事情,可是,我不相信,沒辦法相信呀!首先,我不相信他有做那些事情的時間:幾乎每晚他都在家睡覺的;就是他在西安開會,也是一半天就回家的。再者,他對我一直很好,我有時候在顧客那里受了氣,回到家里對他發脾氣,使小性子,他就死皮賴臉抱住我,親我一口又一口。還有,截止現在,我沒有抓到他任何把柄。
那你為什么還要跟我建立這種隱秘的關系?
呵呵。她只回復了這兩個字兒。看來,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海林放下手機,躺平身子,閉上了眼睛。一片經了窗簾過濾后變得稀薄的陽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像水一樣晃動著,讓人感覺,他有些神情恍惚。
好大一會兒之后,海林忽然坐起身來,撥通了巧云的手機。話筒了剛傳來一聲興奮的“你好”,海林就說,巧云,是我,海林。巧云的語調驟然躥高了:誰?海林清清嗓子說,海林。巧云急急地問,咋是你?你咋有這個手機號?海林平靜地說,你回來后,就知道了。說罷,掛機。望著對面墻壁上的婚紗照發呆。
照片里,兩個人依偎在灑滿陽光的歐式情調的房子里,仰望著同一個方向,好像在憧憬著同一個輝煌的未來。這是去年秋天才補拍的。海林到底沒拗過巧云,跟她到恒州縣城一家叫“臺灣新娘”的影樓,整整折騰了一下午,花了幾千塊現大洋,才補拍了這么一套。海林早已被攝影師擺布得不厭其煩,但巧云看起來,興致高漲得似乎要忘了自己姓啥為老幾的光景,連說像做夢一樣,做夢一樣。女人就愛這些虛幻的玩意。
巧云的電話又呼入了,劈頭蓋臉就問,咋回事?海林平靜地應答一句,你回來就知道了。然后,掛機。
工夫不大,巧云急急匆匆的腳步聲就響在了院子里。海林心里抽搐了一下,仍坐在床上,木木的,沒有動彈。
咣當一聲,臥室門開了,給人的感覺像是巧云破門而入了。咋回事?說!她矗立到床前了,大義凜然得都像是鍘刀前的劉胡蘭了。
海林撩起眼皮,看著巧云,用沉靜的語調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游戲結束了。
巧云蠻橫地問,我只想知道,咋回事?
海林看著巧云的臉,說,咱們都冷靜一些,好不好?
巧云說,你能冷靜,我不能!說!咋回事?
海林說,麻煩你從書柜上,把今年“三干會”發的黑皮日記本拿來。
巧云轉身,走到書柜前,翻到那本日記,急急地翻看起來。手開始哆嗦了,渾身開始顫抖了。幾步又竄過來,沖海林吼叫,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海林說,上面記錄的,是你和我之間,也就是你和那個潘小江之間,來往的所有短信。
巧云眼睛里溢出淚水來,天啊!這,這……
海林說,那個潘小江就是我,我就是潘小江。
巧云的淚眼直戳戳瞅著海林,像海林臉上突然長出了狗的鼻子,和豬的嘴巴:你……她嘴唇痙攣著,終于沒說出個囫圇話來。旋即,一扭身,跑出臥房去了。
海林呆呆地倚在床頭上,嘴巴半張著。四下里一片闃寂,石英鐘走秒的聲音,像上帝的心跳,彌漫了整個空間。東鄰家的廚房里忽然剁起菜來,干巴巴的咚咚聲,在人耳膜上敲來敲去的。海林的腦海里幻化出秦腔《霸王別姬》的畫面來: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在舞臺上,搓著雙手,來回踱著步,吹胡子瞪眼悲嘆:虞兮,虞兮,奈若何?
好大一會之后,巧云推開門,腳步遲緩地走進來,目光逮著海林的目光了,慘然一笑說,王海林,我真傻……驟然間,卻聲似裂帛:王海林,你真陰險!
九
巧云搬到店里去住了。原先的員工宿舍給她騰了一間,她咬牙為自己買了一張幾萬塊錢的紅木仿古床。這張床以前海林看過多次,要買,都被她阻攔了。又買了一臺新的點鈔機,微電腦控制的,點鈔的聲音,比家里那臺柔和多了,也動聽多了。每天晚上,她聽著鈔票從點鈔機里流淌的聲音,免不了就想起她早先曾說給海林的那句話:只有錢,才是我的親爺爺,乖孫孫,你不是!
有姐妹過來看她,又說起海林有花花綠綠的事情。目標鎖定的是王屯那個女人。巧云抽空到王屯那個女人家里走訪了一趟,回來打電話給那個姐妹說,打死都不會相信海林會跟那樣的女人有一腿,又胖又丑不說,身上還有一股陳年的酸臭味呢。那姐妹只好閉嘴。她明明聽王屯來鎮上逛的人說,這個女人整天在村里賣排,自己在鎮政府有個相好哩,叫王海林。但是,人家巧云不信。人家不信,你總不能敲開人家的腦瓜子,強迫人家相信吧?再說,誰有這閑工夫管別人的閑事?
巧云曾給海林打過一個電話,用很平靜的語氣問,王海林,能不能告訴我,你搞這個把戲的目的何在?海林輕描淡寫說,撿了張廢手機卡,心血來潮想跟你開個玩笑。巧云問,玩笑有這么開的嗎?海林說,起初是想開玩笑。最后見你陷進去了,就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巧云調門驟然升高八度:都是你戲演得巧妙!海林呵呵笑了起來,笑聲怪怪的。巧云說,王海林,告訴你,我要跟你離婚!
接下來,巧云干了幾件事情:首先,趁海林不在家回去了一趟,翻騰出海林的身份證。然后又帶上自己的身份證,跑了幾趟農行,把幾張用海林名字開戶的存折全部掛失了。接著,又跑了幾趟恒州縣城,到房管所找自己的表妹,把嶺梅鎮上的所有房產,還有在縣城里購置的商品樓,都辦了房產證。產權所有人,當然都是她林巧云了。
海林這段日子在干什么?
金之楓給他打過電話的,催他過去取照片,他卻讓金之楓給巧云打電話,讓巧云去取。金之楓罵罵咧咧的:你們兩口子演的這是哪一出啊,麻辣隔壁的!沒人要這些照片,我就拿到街上叫賣!海林說,你最好拍成專題片,拿到電視臺滿世界播放。
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跟小謝有短信往來了,也再沒“寵幸”過王屯那個女人了。忽然覺得跟女人搞這些虛的實的游戲,實在沒有什么意思。至于以后還搞不搞,那就要看心情了。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要看,能不能再遇到海寧那樣的女人了。金之楓給他又提供了新的獵艷信息,說是鎮東頭祥泰賓館住進了一個女大學生,八成是給當官的和大款提供特殊服務的。咱嶺梅鎮的女人跟人家比,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你看看人家的短褲,窄窄的一綹兒,咱嶺梅的女人是要掀開褲子找肉的,人家呢,是要掰開肉找褲子的,乖乖!心里就不癢癢?海林當即就回道,好東西還是留給你慢慢享用吧。然后,果斷地掛機。都能想到,碰了一鼻子灰的金之楓會在那邊,嘴角一咧,蹦出一句:屌!還從良了還!
有時候海林就想,看來這一次告訴巧云真相明顯是個錯誤。如果她像其他的機敏女人一樣,自己的原形可能已經暴露得明晃晃的了。好在自己遇見的是她,她的腦子在某些方面是有盲區的。其實那天,自己完全可以當時就毀了那張手機卡的,不聲不響地讓她這段已然成形,但還需成長的“婚外情”從此胎死腹中。如果真是這樣做了,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她會被煎熬成什么樣子?自己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讓她平靜下來?這些,都能想象得出來。于她,也太不人道了。
他幾次想給巧云打電話,請巧云回家,想想卻又打消了念頭。他相信她會回來的,不過要給她一段時間,讓她想通了,氣消了。退一步講,就是她這一回鐵了心要離婚,也無所謂的,反正天底下女人多的是,走了穿紅的,會來穿綠的;走了穿綠的,又會來穿藍的。
這一天晚上,巧云還真的回來了。不過,倒像是尋釁的茬口,還在一再追問,你搞這個把戲,到底想干啥?解釋一千遍,說是撿了張廢手機卡,鬧著玩的,說是后來見她陷了進去,就想看看她到底能走多遠,她一概不接受,還嚷著離婚,離婚!王海林,我要跟你離婚!海林說,這場游戲,我也很受傷!我想,你應該感到愧疚!巧云只是冷笑,并不接他的話茬。海林只好說,你要是想好了,要離,就離吧。
誰料想,巧云即刻跳了起來,眼里放光,嚷道,哈!王海林,狐貍的尾巴總算露出來了!你現在是一朵花的年齡,我呢,成豆腐渣了,你就想蹬了我,還想分我的家產,就挖空心思弄出這么一個把戲來,想抓我的把柄!哈!王海林,你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哈!王海林,你真夠陰險的!頓了一下,巧云又笑瞇瞇地說,王海林,告訴你,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現在,所有房產都有房產證,所有的房產證上都是我的名字;所有的銀行存款,也都是用我的名字開戶的!你要走,嗨嗨,王海林,就凈身出戶吧你!你要是……說到這里,巧云站起身來,在海林面前踱起了步子:……你要是嫌凈身出戶太虧了的話,還可以寄居在我這里。日子呢,還像以前一樣往前過,我不在乎多養一只寵物的。說起來呢,你這棵歪脖樹,我一時半會兒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