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今天就住這里了？”

“對，咱們歇一晚再走。也看看能不能跟店家借兩匹馬，讓溫公子和老劉騎著，這樣能走得快點。”暮色漸深，紀昀一邊走進客棧，一邊對身邊的小月說著。老劉牽著馬車跟進來。溫劍云和柳如鶯仍是并肩走著，但柳如鶯雙眉微蹙，溫劍云憂心忡忡，誰也不說話。

一行人在客棧安頓下來。當晚月白風清，紀昀獨自站在二樓的廊上抽煙，想起尋訪路上種種，心事重重。小月忽然從他背后撲過來，可把紀昀嚇得一趔趄，幾乎把煙桿掉下樓去。

“小月，怎么還不睡？”驚魂略定后紀昀問道。小月一笑道：“想起快回京了，高興得睡不著。”紀昀輕哼一聲說：“當初你那么想出來，現在又想回京了？”小月撅嘴道：“就是想家了嘛。想草堂，想杏兒，還想那只八哥。”

紀昀笑了笑，抽煙不語。小月站在他身邊，手支著下巴，望著被窗欞割裂的道道月光。沉默了片刻后紀昀道：“柳姑娘睡了？”

“沒有。倒是躺下了，可是老在那兒翻來覆去的，沒一刻消停。”

紀昀輕嘆一聲，幾乎難以聽見。小月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先生，你最近看起來好像很累。”

“先生老了。”紀昀輕描淡寫地說：“查案子也沒以往那些精神了。”

小月也嘆了口氣，說：“總算這案子要結了，你也該回草堂好好歇一歇。以后私訪的事情就叫我哥找別人，別老累著你了。”紀昀好笑地抬頭說：“得了吧，你那么好動貪玩，要是不再外出私訪，還不把你悶壞了？”小月想了想，說：“其實也無所謂啊，每天陪你在草堂看看書逗逗鳥，澆澆花練練劍，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

紀昀心里一動，偷偷看了她一眼，最終選擇安靜地繼續抽煙。

客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是許多人的腳步聲。紀昀和小月對望一眼，見對方臉上均是和自己一樣迷惑不解。這時門外傳來店小二和一個陌生男人的對話聲：

“哎喲官爺，您找誰？小店可是一向奉公守法，萬沒有得罪了官府的去處。”

“我問你！紀曉嵐大人是不是住在你們店？”

“哪個是紀曉嵐大人，不知道啊？”

“就是拿個煙桿兒的男的，身邊應該還有個女的，見過沒？”

“煙桿兒——哦，是了，確有這么一位，官爺找他？”

“我要見紀大人，快去請他出來。”

樓上，紀昀和小月再次對視。紀昀只聽這嗓音陌生，但說話的似乎是官府之人，應該不會有膽量加害于自己。想到這里他轉身下樓，小月擔憂地望他一眼，紀昀擺擺手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眼看紀昀走進院子里，小月終是不放心，趕緊跑回房間拿了劍，又跑了下去。

院子中密密麻麻站了約有三四十人，均是統一穿著，列隊整齊，紀昀認得乃是順天府的官兵。隊首站了一位穿官衣的，見到紀昀立刻拱手施禮道：“下官左豪，參見紀大人。”

“噢，免禮吧。”紀昀隨手揮了揮煙袋，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官員，道：“你是順天府的吧？怎么會來到這里的？”左豪恭敬道：“順天府尹張大人接到消息，說紀大人于花溪山遇險，特命下官帶兵前來營救。”紀昀皺眉道：“張大人？哪個張大人？順天府尹不是曲大人了？”左豪遲疑道：“那個，是這樣，就在數日前，聽說萬歲爺發雷霆之怒，革了曲大人的職。自此，順天府尹一職便由張得祿大人接任。”

紀昀輕哼一聲，自言自語般道：“張得祿？不還是和珅的人。這順天府尹去去來來，換湯不換藥，官風還是一般腐敗。”左豪聽得清楚，又不知是否該應答，尷尬地四處張望。

這時樓梯處傳來一聲輕響。小月敏捷地轉過身，黑暗中卻看不清什么，只隱約看到仿佛有人影閃上樓去。她心中微感不安，向先生使個眼色。

紀昀看她神情，知道事有蹊蹺，便不動聲色地對左豪道：“好了，你能在這里找到我們，也算辦事能力可嘉。你看見了，我們現在已經沒什么危險，你們退下吧。”左豪忙道：“不，紀大人，我們來時張大人特意吩咐了，說見到紀大人后再也不可離開一步，要一路護送大人回京，確保大人安全。”紀昀冷笑道：“哼，他倒謹慎。只是這小小客棧，如何容得下你們這么多人？你看那小二都被你們嚇壞了。”左豪恭謹道：“不妨的，我們在院子中暫歇便可，總之不會離大人太遠。”

紀昀不再與他計較，轉身對小月笑道：“小月你看，我們現在可是氣派了，有一大群隨身保鏢呢。”小月卻笑不出來，望了樓上一眼，神色擔憂，低聲道：“先生，剛才似乎有人趁你和那人說話，溜上樓去，而且似乎是身有功夫的人。”紀昀微微點頭，回身對左豪道：“好了，那你們便在這里呆著吧，我們可是要上樓休息了，恕不奉陪。”說著對小月比了個手勢，二人立刻轉身上樓去。

剛到了二樓，最左手的房間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噗通”一聲，竟似是有人從窗戶跳了出去。那是溫劍云和老劉住的房間。小月反應迅速，立刻撲過去拉開房門，剛要進去卻又踉蹌地后退。紀昀也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說：“小月，怎不進去？”話音未落，他也明白過來——那房內正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味，他只略微一吸便感頭暈目眩。小月一把拽住他，把他拉離房門。

“先生不好，五毒銷魂散！溫公子……”小月靠在欄桿上，驚魂未定地說。紀昀心中也想到同樣的事，好在所吸的毒氣不多，思路尚清楚，他略一凝神說道：“小月，現在急切不能進去，可是聽剛才的聲音，下毒的人剛剛從窗口逃走。這樣，你快下樓去，看能不能找到罪魁禍首，這里交給我。”小月道：“好，不過先生你小心！”紀昀擺擺手，讓她快走。小月在欄桿上一撐，翻身躍下樓去。只聽那左豪叫了聲：“小月姑娘去哪兒？”但他話音未落，小月早已經奔出了客棧。

小月握劍在手，繞到客棧后面，四處張望。但此時天色漆黑，周圍似乎沒有半點動靜。小月心想那人一定尚未逃遠，抬頭見不遠處便有一簇茂密的樹叢，正是極佳的藏身之所。她快步走過去，唰一聲拔出劍來，從樹叢中削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色人影從樹叢中跳了出來，恰恰躲過小月的劍，身手極是靈敏。小月毫不遲疑，揮劍向他砍去。那人側身避過，大喝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撲上去與小月纏斗在一起。他臉上蒙著黑布，只有一雙眼睛在黑夜中閃爍。

幾個回合過去，小月心神漸定，知道眼前這人身手雖快，論真功夫卻在自己之下。她賣個破綻，待那人揮刀欺近，忽然長劍向上一挑，掀開了他臉上的黑布。那人似乎吃了一驚，大叫一聲，倒地翻滾開去，站起身便逃。他行動快捷，不一時便消失在樹叢后。小月擔憂先生安危，無心追趕，便轉身回了客棧。

左豪見小月持劍而歸，剛要起身詢問，被小月冷冷看了一眼，話便咽了回去。小月無意理睬他，急匆匆上了樓，恰見紀昀從溫劍云的房間中走出來。

“先生！”小月迎了上去，看見紀昀的臉色，便問不出來了。

紀昀走到欄桿旁，黯然長嘆道：“溫公子他已遇害了。”

小月默默把長劍收回劍鞘，反常地什么都沒說，倒引得紀昀回頭看著她。小月在他的目光下悶悶地說道：“我早就感覺還要出事。”紀昀嘆息不語，過了一會兒想起來問道：“對了，你找到那人了么？”小月道：“找到了，和他打了一架，被他跑了。不過他的樣子我記住了。”

紀昀點頭，又嘆了口氣，忽然恨聲道：“我真是笨！”小月望著他，寬慰道：“先生，這不是你能……”紀昀搖了搖頭說：“兩個證人，都死于這五毒銷魂散，我竟然兩次都沒能阻止，小月，我真是笨啊！”

小月看著先生痛心疾首的樣子，心頭一陣無力，也不想再說什么。兩人沉默了半晌，小月又開口道：“溫公子遇害了，那老劉呢？”

紀昀渾身一震，道：“老劉！對啊，我怎么沒看見他？”小月驚訝地看著他，片刻后二人一起沖入溫劍云的房間。旁邊桌上放著紀昀剛才點亮的油燈，只有溫劍云的尸首在床上，而老劉的床鋪卻是空的。

小月皺眉道：“難道，問題出在他身上？”紀昀思索片刻，搖搖頭道：“他似乎對溫公子一片忠心，應該不會。但愿他是逃走了吧。”小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道：“那也難說，這一路已經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了。”紀昀苦澀地一笑說：“這話倒是沒錯。”忽然想起一事，驚道：“對了，柳姑娘怎么樣？”

小月一愣，隨即也抽一口冷氣，兩人又急忙奔去隔壁的房間。小月腳步較快，推開房門，大叫一聲：“先生！柳姑娘，柳姑娘也不見了！”

紀昀一驚非小，也趕緊進了房間。果然，里面空空如也，哪還有柳如鶯半點蹤跡？

“先生，溫公子的尸首已經收好了。”

“嗯。辛苦你了小月。”

“先生你睡一會兒吧，這兒有我呢。”

“不了小月，今晚我是睡不著了，我等柳姑娘回來。”

小月望了一會兒站在走廊上抽煙的先生，沒再說什么，轉身回屋搬了把椅子出來。

“那先生，你好歹坐下吧，都站了一個時辰了。”

紀昀回頭看了看，沉默地坐了下來。他神情黯淡，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眼神有些飄渺。樓下院子里依然燈火通明，滿是兵丁。

“先生……”

紀昀似有些回過神，抬頭說道：“小月呀，你去休息會兒吧，我在這兒守著。”小月不屑道：“你？一個文弱書生，真出了什么事，自身都難保，快別說大話了。我在這兒陪你。”紀昀被她奚落，倒也不生氣，笑道：“好，那你也搬把椅子出來，咱們一起守在這兒。”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小月又忍不住道：“先生，你說，如鶯妹妹她會在哪兒，還會回來嗎？”紀昀噴出一口煙，緩緩道：“她會回來的。”小月懷疑道：“你怎么知道啊？萬一她是被……那些人……”紀昀搖頭道：“不會的，咱們權且在這里等她，再過不久，她一定會回來。”小月道：“我不信。誰知道她發生了什么事呢？”

紀昀倒是笑了，雖然笑得有些勉強：“你不信，咱們打賭吧。”小月道：“先生！事情都什么樣了你還有心情打賭呢？我都為她擔心死了。”紀昀仍是淡淡笑著：“擔心有什么用？哎，你不敢和我賭？”小月哪能受得起他激，立刻氣鼓鼓道：“賭就賭！”隨即眉頭又蹙了起來，道：“可其實我希望是你贏，我希望如鶯妹妹能平安歸來。只是我覺得這機會不大。”紀昀笑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小月，和你打賭我什么時候輸過？”小月卻笑不出來，悶悶不樂地說：“那就但愿這一次也不例外吧。”